第四十三回 火母求驪山老母 老母求太華陳摶
作者：羅懋登詩曰：
驪山一老母，頭戴蓮花巾。
霓衣不濕雨，特異陽臺云。
足下遠游履，凌波生素塵。
倦游向南岳，應見魏夫人。
老母說道：“你那遠來的弟子，我吩咐你幾句話兒回去罷。”王神姑道：“愿聞祖師老爺吩咐。”老母道：“你回去對著你的師父說：你既是一個出家人，已超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倒不在山中修心煉性，反去管人間甚么閑事。自古圣人道得好：『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贿@是他自取其罪，與別人不相干的?！蓖跎窆玫溃骸翱蓱z見俺師父命在須臾，望乞祖師老爺救他一救?！崩厦康溃骸笆俏疫m才與他算一算來，他命里有一百日之災，災星過限，他自然脫離缽盂。況兼那個僧人我也算他算來，他也不是個等閑的僧人，決不害他的性命?！蓖跎窆每匆娮鎺熓莻€不肯下山去的意思，心里想道：“遣將不如激將。待我把幾句話兒來激他一激，看他何如?！闭f道：“祖師老爺不肯下山去不至緊，卻就中了那和尚的機謀?！崩夏傅溃骸霸趺淳椭辛四呛蜕械臋C謀？”王神姑道：“是我?guī)煾刚衷谀抢徲鄣紫?，央浼那個和尚放他，那和尚不肯。我?guī)煾刚f：『你不放我，我明日請下我受業(yè)的祖師來，一總和你算帳?！缓蜕姓f：『你受業(yè)祖師是哪個？』我?guī)煾刚f：『實不相瞞，驪山上治世的祖師是我?guī)煾??！荒呛蜕新犚娬f了祖師，他反嗄嗄的大笑三聲，說道：『你那個治世祖師也還要讓我釋門為首。饒你請下他來，我就和他比一個手。你看他敢來不敢來？他決然不敢來惹我也！』這如今祖師老爺不下山去，卻不中了他的機謀?！崩夏嘎犞搜?，心中大怒，說道：“有了吾黨，才有天地世界。有天地世界，才有他釋門。他怎么敢把言話來欺我也！王氏弟子，你先行，我隨后就到。若不生擒和尚，誓不回山！”這正是一言而興邦，一言而喪邦。只因這幾句言話之間，就把個治世的祖師都激動了。王神姑不勝之喜，磕了幾個頭，駕起一朵祥云，下山而去。
老母實時叫過金蓮道長，白蓮道長，又帶過獨角金精獸，又帶過一干仙兵仙將，離了洞府，駕起祥云，竟奔爪哇國，要與燃燈古佛賭勝?？纯吹膩砹艘话肼烦?，祖師坐在云里，只見一陣冷風劈面而過。祖師道：“這如今還是夏月天，怎么這等一陣冷風也？”金蓮道長稟道：“非干冷風之事。此處是個寒冰嶺積雪崖，冷氣侵人，就像個冷風刮面。”神師道：“且住。”說聲“且住”，實時按落云頭，住下寒冰嶺積雪崖。祖師起眼一看，只見個寒冰嶺上：
天入鴻蒙銀筍出，山搖鱗甲玉龍高。
臺前暖日今何在？冷氣侵人快似刀。
又只見積雪崖下：
凹處平來凸處高，憑誰堆積恁堅牢。
橫拖粉筆侵雙鬢，暗領寒鋒削布袍。
祖師老爺站了一會，說道：“好透心涼也！”金蓮道長是個會講話的，趁著這個機會兒，說道：“適來師父火性，弟子不敢饒舌。這如今師父透心涼，弟子有一句話兒相稟?！弊鎺煹溃骸澳阌芯渖趺丛拋矸A我？”金蓮道長道：“師父此行，聽了那王弟子的誑言，不免要傷你三教中體面?！弊鎺煹溃骸巴降?，你所言有理。但只一件來，火童是我的徒弟，不可不救。況兼我已當面許下了王弟子，他雖誑話，我豈可自食其言？這如今只得往前而去?！苯鹕彽篱L道：“依弟子所見，且把這些天兵屯在這里，只是我?guī)熗絺冇H自前去，看那缽盂是個甚么神通。若是好掀，我們先掀起它來；若是不好掀，還請他自己掀起，庶幾兩家子體面俱不失了。倘若他有言話，再作道理還不為遲?！弊鎺煹溃骸澳闼砸嗍?，且把這一干神將俱寄在這里，待我有旨來方許前進，無旨不許擅動?！敝粠Я艘粋€獨角金精獸，兩個大小徒弟，一齊駕祥云，徑落下爪哇國。此時已是三更時分，老母在云頭里面就叫上一聲：“火童兒在哪里？”火母在缽盂底下聽見是師父的聲氣，滿心歡喜，連忙答應道：“弟子在這里?！崩夏嘎湎聛硪豢矗灰娨粋€小小黃銅缽盂蓋在地上。老母道：“這是個甚么東西？這等厲害！”金蓮道長道：“待弟子掀起它來。”老母道：“你掀?！苯鹕彽篱L看得容易，把只手抓著就要掀。哪曉得這個缽盂有好些古怪處，一掀只當沒有；兩只手又一掀，又只當沒有；添了白蓮道長，兩個人四只手著實一掀，又只當沒有?；鹉冈诶锩孢汉鹊溃骸澳銈兺饷嫦浦?，我在里面頂著。兩下里一齊出力，便就掀得起來?！蓖饷娲饝宦暋笆恰?。外面兩個，里面一個，三個人一齊著力，又是一掀，又只當沒有。老母道：“這是佛門中的寶貝，豈可輕視！”金蓮道長道：“缽盂不過是佛門中的寶貝，師父乃是玄門中的祖師，何不大顯神通，掀它起來，以救火童之難？”老母道：“徒弟，你所言有理。”連忙的走近前來，把個兩只手插在泥里，摳著口子兒，口里又念上一會，喝聲道：“大力鬼王，你可助我一臂之力！”那大力鬼王兩臂有十萬八千斤氣力，聽見祖師呼喚，敢不奉承，隨著老母盡力一掀，哪曉得那個缽盂也只當沒有。
老母心中大怒，叫聲：“獨角獸何在？”這獨角獸原是須彌山上一只獬，其形似羊，卻有十丈多高，有三丈多長，一雙眼金晃晃的就是一對紅紗燈籠，一只角生在額頭上，就像一股托天叉，專一要吃虎、豹、獅、象、白澤、麒麟，若只是獐、麂、兔、鹿，都只當?shù)盟徊忘c心。曾一日發(fā)起威來，把個須彌山就戳崩了一半。治世老母生下了盤古，分天、分地、分人，誠恐它吃光了世界，特自走到須彌山上，收它下來。它跟了祖師，年深日久，收了狼子野心，拆了皮袋架子，就像一個不長不矮的漢子，就成了一個朝元正果。只是那個角還在，只不像當初的長。那氣力還在，只是不像當初鹵莽。祖師叫他做獨角金精獸。跟定了祖師，有急事，它就來擋頭陣；有患難，它就來相扶持。故此祖師大怒，叫聲：“獨角獸何在？”獨角獸答應一聲：“有！”祖師道：“你與我把這個缽盂掀將起來。”獨角獸道：“老爺何須發(fā)怒生嗔，憑著小神的氣力，饒它須彌山，我也要戳翻它一半，何況這些小缽盂！”連忙的走近前來，喝聲道：“唗！你是個甚么神通？敢如此撒賴！”照著缽盂上掂一巴掌，只指望一巴掌打翻了它。哪曉得個缽盂這一下直打得金光萬道，火焰千條，把獨角金精獸的手就是火燒了，就是湯燙了，動也動不得。這叫做蜻蜓撼石柱，越撼越堅牢。
弄了這一夜，恰好大天亮了。王神姑走將來，磕頭如搗蒜，口口稱謝。老母道：“我只為著你的師父，故此不遠而來。哪曉得這個缽盂這等厲害！”王神姑道：“是俺番王設一個計較，說道：『多取些杉條，搭起一個鷹架，安上一個天秤，多用繩索，多用官兵，秤它起來?！徊恢鎺熞庀潞稳纾俊崩夏傅溃骸拔覀兪莻€仙家，哪曉得你這塵世上的事故，悉憑你行就是?！蓖跎窆霉娴娜×松紬l兒，找了鷹架，安了天秤。只是拿了繩索，沒去用處，拿了撬棍，沒去使處。怎么沒去用處，沒去使處？你想一想，只是一個滑缽盂，到哪里去用繩索，到哪里去使撬棍？空費了這許多杉條兒。只見火母在里面吆喝道：“趁著這些杉條兒，我有一個妙計。”王神姑道：“你是個甚么妙計？”火母道：“我本是個火神。你外面把杉條兒打碎了，用凡火燒進；我里面把三昧真火放出來燒出，里外夾攻。這缽盂名雖紫金，其實是個銅的，卻不一下子燒化了？”王神姑一心要救師父，就依師父所言，也不請教老母，徑自把個杉條兒打碎，又用上些琉璜焰硝引火之物，引起外面的火來，燒將進去?；鹉冈诶锩姘炎约旱氖f八千毫毛孔竅，盡數(shù)放出三昧真火，燒將出來，只指望燒化了缽盂。哪曉得燒了一會，火母在里面吆喝起來。王神姑說道：“師父，你吆喝甚么？敢燒化了缽盂么？”火母道：“缽盂還不曾化，只是我的四大，漸漸的要化了。”王神姑道：“怎么處？”火母道：“你快把火熄了罷！”王神姑連忙的把這些杉條兒的火散開了?；鹉赣衷诶镱^吆喝。王神姑道：“你又吆喝甚么？”火母道：“這缽盂燒發(fā)了火性，我里面一刻也難安身。你還求我?guī)煾妇任伊?！”王神姑又朝著老母只是磕頭。
老母沒奈何，一駕祥云而起，竟到東海之中水晶宮里，叫過龍神來，告訴他說道：“只因燃燈古佛把個缽盂罩住了我的徒弟，我徒孫孟浪，把個火來燒化缽盂。這如今缽盂不曾燒得化，到反燒得里面安身不住。是我特來問你借四條玲龍，退去缽盂的火性，救我徒弟之命?！饼埻醭烈髁艘粫?，心里想道：“放出冷龍，治世佛爺見怪；不放出冷龍，治世祖師見怪。事在兩難，不好處得?！崩夏冈缰湟猓蠛纫宦暤溃骸皢t！你若說半個不字，我教你這水晶宮里都住不成，我就打落你到陰山背后，教你永世不得翻身！”龍王沒奈何，只得開了冷宮，放出四條冷龍，奉承了治世老母。老母一駕祥云，來到缽盂之處，吩咐冷龍如此如此。四條冷龍銜頭銜尾，把個缽盂圍得定定的，圍了這等兩三個時辰，卻才退了缽盂的那些火性。老母道：“徒弟，你里面坐得住么？”火母道：“多謝師父，坐得住了。只是還有一件?！崩夏傅溃骸澳囊患?？”火母道：“師父，你就趁著這個冷龍，不要放它回去。師父，你先借下一陣狂風驟雨，大個子雷公，助了冷龍之勢，卻教冷龍發(fā)起威來，把個缽盂一爪抓起來，抓到半空里面，弟子卻不走將出來？”老母道：“也是?！奔捶愿懒死潺?，實時借下烏云驟雨，實時借下雷公。那四條冷龍不曉得佛爺爺?shù)拿钣茫枇死坠膭輧?，趁了一天的威風，你看他張牙弄爪，各顯神通，都要來把個缽盂抓起。哪曉得半空中現(xiàn)出一位護法韋馱天尊來，喝聲道：“孽畜，焉敢無禮！你敢把佛爺爺?shù)膶氊悏牧肆T？”那四條冷龍見了個降魔藍杵，嚇得個戰(zhàn)戰(zhàn)戰(zhàn)兢，就是四條曲鱔一般，各自下海去了。老母看見個冷龍去了，也只得收了風頭，住了雨勢，歇了雷公，好沒趣也。卻怒上心來，氣沖頂出，叫一聲：“金碧峰，你不是把個缽盂奈何我的徒弟，你明明的夸張你的佛門，欺滅我玄教?！眳s吩咐火童：“你耐煩在里頭再坐一會，料然我救得你出來?！钡廓q未了，一駕祥云，當有金蓮道長攔住云頭，問說道：“師父何往？”老母道：“我轉(zhuǎn)寒冰嶺上，取動天兵天將來，一定要與他見個好歹?！苯鹕彽篱L道：“師父差矣！你又不曾見金碧峰的面，金碧峰又不曾見你的面，怎么叫做欺滅我們玄教？依弟子愚見，先把一道信風報知金碧峰，看他怎么處置。若是他見了祖師，掀了缽盂，放了火童，兩家子一團和氣。若是不肯放手之時，再去取兵，和他賭勝，也還不遲?！崩夏傅溃骸熬鸵滥阒v，再看如何?！睂崟r傳出一道信風，報知金碧峰長老。
卻說金碧峰坐在千葉蓮臺之上，只見一道信風所過，早知其意。長老道：“一個治世的祖師，反受了凡夫所激。我本待不把個缽盂揭起來，又恐怕傷了老母殺戒之心。不如竟自前去，取他一個和罷?！贝藭r已是初更天氣。好個金碧峰，把他四大色身離了寶船，一道祥光，早已站在缽盂身畔。只見驪山老母現(xiàn)出了丈八真身，左邊站著一個金蓮道長，右邊站著一個白蓮道長，后面站著一個獨角金精神獸。長老心里想道：“他既是現(xiàn)了真身，我怎么好把個假相和他廝見。”即時間，一手掀掉了圓帽，一手把個頂心上摸兩摸，只見萬道金光一迸而出，現(xiàn)出了丈六紫金身。左有阿難，右有釋伽，后有護法韋馱天尊。一個祖師，一個古佛，兩家相見，兩家敘一個禮。祖師道：“小徒火童兒得罪在佛爺爺臺下，望乞推念三教分上，饒他這一次罷！”佛爺?shù)溃骸鞍浲臃?！是貧僧得罪令徒，萬望祖師恕罪！”祖師道：“小徒是個火性的，故此不知進退?！狈馉?shù)溃骸爸灰蛄钔桨褌€九天玄女罩罩住了張?zhí)鞄?，是貧僧揭了他的罩，他就嗔恨貧僧。貧僧沒奈何，親自送上個罩與他，賠他一個小心，他就把個罩來罩著貧僧。貧僧卻才收了他的罩，把個缽盂蓋了他。卻不知道事至于此，驚煩祖師?！弊鎺煹溃骸翱偼馉敔敶缺酱?，揭起了缽盂罷！”佛爺?shù)溃骸凹瘸凶鹬I，敢有推辭？只是令徒出來，還望祖師吩咐幾聲，叫他勸解番王，早早獻上玉璽，免致爭戰(zhàn)；彼此無益。”祖師道：“這個一定奉承?！狈馉敔斪呓叭ィ褌€缽盂兒彈一彈。祖師心里想道：“我們費了這許多力氣，還不曾掀得起來，且看他還是怎么？”只見佛爺爺不慌不忙，彈了一彈，把個指頭兒一撥，那個缽盂兒輕輕的仰在佛爺爺?shù)氖稚?。那火母是個悶久了的人，一肚子氣正沒去出處，揭開了缽盂，他又只說是師父救出他來，不曉得是個佛爺爺郊天大赦。他一轂碌跳將起來，就張開那一個血光的口，就吹出那十丈長的火來，高叫道：“賊禿奴！你把個缽盂奈何得我夠了！”佛爺爺因是祖師在面前，不好回他話，又不好乘得頭，只得轉(zhuǎn)身而去。他又趕上前來，喝聲道：“哪里走！”劈頭就是一劍砍將來。佛爺爺扭轉(zhuǎn)身子來，不慌不忙，一手拂開了劍，一手掀起缽盂來，一聲響，一下子又把個火母罩在底下，佛爺爺一駕祥云，徑歸寶船而去。祖師連叫道：“佛爺爺你來，我賠你個不是罷！”佛爺爺只作不聽見的，一徑去了。老母心上有些吃力。金蓮道長道：“師父休要吃惱，這都是火童兒的不是。”老母道：“雖然是他不是，其實的連我面上沒有光輝。”金蓮道長道：“這如今沒奈何得。解鈴須用系鈴人，不免還去求金碧峰揭了缽盂罷！”老母未及答應，白蓮道長搶著說道：“師兄，你全然沒些志氣?！苯鹕彽篱L道：“怎見得我全然沒些志氣？”白蓮道長道：“再去求他，把我『玄門』兩字放在哪里？你有志氣，說出這等的話來！”金蓮道長道：“你有志氣的怎么處就是？”白蓮道長道：“依我愚見，決不輸這口氣與他，千方百計，偏要揭起他的來。”老母道：“你這個話，其實講的是。只一件來，這如今沒有個良策?！卑咨彽篱L道：“依弟子愚見，我也顧不得個甚么百姓黎民。四大部洲有個水母，不免借過水母來，著他大顯神通，連這個國的地土俱撞崩了，看他缽盂安在那里。安不得缽盂，卻不救了火童之難？”老母道：“水母在南膳部洲泗州地界。徒弟，就煩你去走一遭來。”白蓮道長道：“水母是個有罪的神祗，須煩師父親自去走一遭才好?！崩夏傅溃骸巴降埽阏f的是?！币获{祥云，竟到南膳部洲鳳陽府泗州地界上。泗州大圣相見了祖師。祖師道：“水母在哪里？”大圣道：“他是個有罪之神，鎖在龜山腳下?！弊鎺熅沟烬斏?，只見龜山西南上，上有峭壁，下有深淵，山腳下有一條鐵索頭兒。祖師曉得這個便是，伸起手來，把個鐵索望上連拽兒拽。忽然山凹里面走出一個牧童來，高叫道：“不要拽哩？”原來牧童是個凡體，故此不認得，只說是個甚么人錯拽了這條鐵索。祖師心里想道：“他既是吆喝于我，我且問他十聲?！眴栒f道：“大哥，怎么不要拽哩？”牧童道：“那里面是我泗州大圣鎖著一個精怪在那里?！弊鎺煼醋鰝€不知道的，說道：“你怎么曉得是個精怪？”牧童道：“我家有一位尊長，嘗說龜山腳下鐵索頭兒鎖得一個精怪。唐朝永泰年間，有個現(xiàn)作本州島的李太爺，不信鬼神，吩咐一百頭水牛拽起索來，拽了三日，只見鐵索稍上，一個不黑不白、沒頭沒腦、十丈多長一個在東西，呼的一響，反跳下去。連這一百頭水牛都帶得淹死了。”祖師道：“這是個甚么處所？”牧童道：“這個山叫龜山，這個寺叫做上龜山寺，這個橋叫做洪澤橋，這個井叫做圣母井?！弊鎺煹溃骸坝泻螢樽C？”牧童道：“有宋朝周知微一首詩為證?！弊鎺煹溃骸霸趺凑f？”牧童道：“詩云：
潮回暗浪雪山傾，遠浦漁舟釣月明。
橋?qū)λ麻T松徑小，檻當泉眼石波清。
迢迢綠樹江天曉，靄靄紅霞海日晴。
遙望四山云接水，碧峰千點數(shù)帆輕。
祖師心里想道：“這個果是水母也?！苯柽^一片浮云來，遮住了牧童的俗眼，捻一個訣，喝上一聲，說道：“孽畜在哪里？”只見水里頭撲地一聲響，跳將一個青萎萎的神道出來，約有十丈多高，神頭鬼臉，撐眉露眼。祖師道：“你可認得我驪山治世祖師么？”水母看見是個祖師，嚇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說道：“祖師老爺呼喚，有何使令？”祖師道：“我勞你到西洋海里去走一遭?！彼傅溃骸靶〉氖莻€帶罪之神，怎么私離得此地？”祖師道：“我已有個頭行牌，關會了玉帝，玉帝無不欽依?！彼傅溃骸拔遗霉巧系蔫F索不得離身?！弊鎺煹溃骸皶呵艺埶聛?，限一七之后再鎖?！钡廓q未了，一條鐵索已自落在石頭上。祖師一駕祥云，竟轉(zhuǎn)西洋大海。水母跟定了祖師。你看它恁般施展？它原是個水里的大蟲，專一要興妖作怪，只因大圣收服了它，一向困住在深潭里面，叫做是老驥伏櫪，志在千里。今日一旦承祖師的號令，它就頃刻間施逞手段，賣弄威風，把個九江八河、五湖四海的水，一漲漲起來，白浪滔天，紅潮浸日。卻說國師老爺坐在千葉蓮臺之上，一陣信風所過，早已知道祖師遣動水母的情由。連忙的差下值日奏事功曹，赍上一道牒文，前往靈山勝地雷音寶剎掌教釋伽牟尼佛位下投遞。牟尼佛看見了牒文，實時發(fā)出阿難山一座，落下爪哇國，聽候佛爺爺指揮。
卻說爪哇國水勢漫天，南軍各寨屯扎不住，一齊移上寶船。二位元帥親進蓮臺，說道：“似此大水，何以處之？”國師道：“怎見得大水？”三寶老爺說道：“國師，你還有所不知，只是這一會兒：
海發(fā)蠻夷漲，山添雨雪流。
大風吹地緊，高浪蹴天浮。
魚鱉為人得，蛟龍不自謀。
輕帆歸去便，吾道付滄州。
國師道：“水雖大，幸喜得?？谏夏且蛔竭€高，其實的抵擋得住。元師但自寬心，高坐中軍帳上?！倍辉獛浶睦锵氲溃骸昂？谏喜⒉辉匆妭€山，國師怎么說出這一句話來？”欲待搶白他，又恐他見怪，沒奈何，只得敗興而轉(zhuǎn)。轉(zhuǎn)到中軍船上，恰好的藍旗官報道：“海口上立地時刻長出一座山來，高有千百丈，長有千百里，任是海水滔天，一點也不能透入?！倍辉獛涬m不曉得個來歷，也想得是國師的妙用，就念了有千萬聲“阿彌陀佛”。
卻說驪山老母看見個海水不奈佛爺爺何，心中煩惱。白蓮道長又來進上一策，說道：“我和你玄門中還有一位仙長，足可揭得缽盂?！崩夏傅溃骸笆悄囊晃幌砷L？”白蓮道長說道：“發(fā)夢顛撞倒了少華山那一位仙長，何愁一個缽盂？”老母道：“那是陳摶老祖的事，他怎么肯來？”白蓮道長道：“師父親自去請他，他怎么不來？倘或他堅執(zhí)不來，師父把幾句言話兒騙他一騙，豈有騙他不動？”老母道：“徒弟，你所言有理，須是我自家去，也還要你同去走一遭?！?br>一駕祥云，師徒兩個竟到南膳部洲雍州之域。先到一個山上，白蓮道長道：“師父，這個山好像我們的山，只是大小不同些?！崩夏傅溃骸巴降埽阋脖M好眼色。這個山原是我們的山嘴兒飛將來的，故此也叫做驪山。”白蓮道長道：“師父，你怎么曉得？”老母道：“我曾在這個山上度化一個徒弟，名喚達觀子。至今這個山上有我一所祠堂。因我氅衣拄杖，人人也叫我做個驪山老母。你若不信，我和你去看一看來?！卑咨彽篱L道：“缽盂的事緊，且去尋著陳摶老祖來?！崩夏傅溃骸耙彩恰！睂崟r踏動云頭，來到一所大山。只見這個山，一山如畫，四壁削成，上面有許多的景致仙跡。
畢竟不知這個山是個甚么山，且聽下回分解。
驪山一老母，頭戴蓮花巾。
霓衣不濕雨，特異陽臺云。
足下遠游履，凌波生素塵。
倦游向南岳，應見魏夫人。
老母說道：“你那遠來的弟子，我吩咐你幾句話兒回去罷。”王神姑道：“愿聞祖師老爺吩咐。”老母道：“你回去對著你的師父說：你既是一個出家人，已超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倒不在山中修心煉性，反去管人間甚么閑事。自古圣人道得好：『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贿@是他自取其罪，與別人不相干的?！蓖跎窆玫溃骸翱蓱z見俺師父命在須臾，望乞祖師老爺救他一救?！崩厦康溃骸笆俏疫m才與他算一算來，他命里有一百日之災，災星過限，他自然脫離缽盂。況兼那個僧人我也算他算來，他也不是個等閑的僧人，決不害他的性命?！蓖跎窆每匆娮鎺熓莻€不肯下山去的意思，心里想道：“遣將不如激將。待我把幾句話兒來激他一激，看他何如?！闭f道：“祖師老爺不肯下山去不至緊，卻就中了那和尚的機謀?！崩夏傅溃骸霸趺淳椭辛四呛蜕械臋C謀？”王神姑道：“是我?guī)煾刚衷谀抢徲鄣紫?，央浼那個和尚放他，那和尚不肯。我?guī)煾刚f：『你不放我，我明日請下我受業(yè)的祖師來，一總和你算帳?！缓蜕姓f：『你受業(yè)祖師是哪個？』我?guī)煾刚f：『實不相瞞，驪山上治世的祖師是我?guī)煾??！荒呛蜕新犚娬f了祖師，他反嗄嗄的大笑三聲，說道：『你那個治世祖師也還要讓我釋門為首。饒你請下他來，我就和他比一個手。你看他敢來不敢來？他決然不敢來惹我也！』這如今祖師老爺不下山去，卻不中了他的機謀?！崩夏嘎犞搜?，心中大怒，說道：“有了吾黨，才有天地世界。有天地世界，才有他釋門。他怎么敢把言話來欺我也！王氏弟子，你先行，我隨后就到。若不生擒和尚，誓不回山！”這正是一言而興邦，一言而喪邦。只因這幾句言話之間，就把個治世的祖師都激動了。王神姑不勝之喜，磕了幾個頭，駕起一朵祥云，下山而去。
老母實時叫過金蓮道長，白蓮道長，又帶過獨角金精獸，又帶過一干仙兵仙將，離了洞府，駕起祥云，竟奔爪哇國，要與燃燈古佛賭勝?？纯吹膩砹艘话肼烦?，祖師坐在云里，只見一陣冷風劈面而過。祖師道：“這如今還是夏月天，怎么這等一陣冷風也？”金蓮道長稟道：“非干冷風之事。此處是個寒冰嶺積雪崖，冷氣侵人，就像個冷風刮面。”神師道：“且住。”說聲“且住”，實時按落云頭，住下寒冰嶺積雪崖。祖師起眼一看，只見個寒冰嶺上：
天入鴻蒙銀筍出，山搖鱗甲玉龍高。
臺前暖日今何在？冷氣侵人快似刀。
又只見積雪崖下：
凹處平來凸處高，憑誰堆積恁堅牢。
橫拖粉筆侵雙鬢，暗領寒鋒削布袍。
祖師老爺站了一會，說道：“好透心涼也！”金蓮道長是個會講話的，趁著這個機會兒，說道：“適來師父火性，弟子不敢饒舌。這如今師父透心涼，弟子有一句話兒相稟?！弊鎺煹溃骸澳阌芯渖趺丛拋矸A我？”金蓮道長道：“師父此行，聽了那王弟子的誑言，不免要傷你三教中體面?！弊鎺煹溃骸巴降?，你所言有理。但只一件來，火童是我的徒弟，不可不救。況兼我已當面許下了王弟子，他雖誑話，我豈可自食其言？這如今只得往前而去?！苯鹕彽篱L道：“依弟子所見，且把這些天兵屯在這里，只是我?guī)熗絺冇H自前去，看那缽盂是個甚么神通。若是好掀，我們先掀起它來；若是不好掀，還請他自己掀起，庶幾兩家子體面俱不失了。倘若他有言話，再作道理還不為遲?！弊鎺煹溃骸澳闼砸嗍?，且把這一干神將俱寄在這里，待我有旨來方許前進，無旨不許擅動?！敝粠Я艘粋€獨角金精獸，兩個大小徒弟，一齊駕祥云，徑落下爪哇國。此時已是三更時分，老母在云頭里面就叫上一聲：“火童兒在哪里？”火母在缽盂底下聽見是師父的聲氣，滿心歡喜，連忙答應道：“弟子在這里?！崩夏嘎湎聛硪豢矗灰娨粋€小小黃銅缽盂蓋在地上。老母道：“這是個甚么東西？這等厲害！”金蓮道長道：“待弟子掀起它來。”老母道：“你掀?！苯鹕彽篱L看得容易，把只手抓著就要掀。哪曉得這個缽盂有好些古怪處，一掀只當沒有；兩只手又一掀，又只當沒有；添了白蓮道長，兩個人四只手著實一掀，又只當沒有?；鹉冈诶锩孢汉鹊溃骸澳銈兺饷嫦浦?，我在里面頂著。兩下里一齊出力，便就掀得起來?！蓖饷娲饝宦暋笆恰?。外面兩個，里面一個，三個人一齊著力，又是一掀，又只當沒有。老母道：“這是佛門中的寶貝，豈可輕視！”金蓮道長道：“缽盂不過是佛門中的寶貝，師父乃是玄門中的祖師，何不大顯神通，掀它起來，以救火童之難？”老母道：“徒弟，你所言有理。”連忙的走近前來，把個兩只手插在泥里，摳著口子兒，口里又念上一會，喝聲道：“大力鬼王，你可助我一臂之力！”那大力鬼王兩臂有十萬八千斤氣力，聽見祖師呼喚，敢不奉承，隨著老母盡力一掀，哪曉得那個缽盂也只當沒有。
老母心中大怒，叫聲：“獨角獸何在？”這獨角獸原是須彌山上一只獬，其形似羊，卻有十丈多高，有三丈多長，一雙眼金晃晃的就是一對紅紗燈籠，一只角生在額頭上，就像一股托天叉，專一要吃虎、豹、獅、象、白澤、麒麟，若只是獐、麂、兔、鹿，都只當?shù)盟徊忘c心。曾一日發(fā)起威來，把個須彌山就戳崩了一半。治世老母生下了盤古，分天、分地、分人，誠恐它吃光了世界，特自走到須彌山上，收它下來。它跟了祖師，年深日久，收了狼子野心，拆了皮袋架子，就像一個不長不矮的漢子，就成了一個朝元正果。只是那個角還在，只不像當初的長。那氣力還在，只是不像當初鹵莽。祖師叫他做獨角金精獸。跟定了祖師，有急事，它就來擋頭陣；有患難，它就來相扶持。故此祖師大怒，叫聲：“獨角獸何在？”獨角獸答應一聲：“有！”祖師道：“你與我把這個缽盂掀將起來。”獨角獸道：“老爺何須發(fā)怒生嗔，憑著小神的氣力，饒它須彌山，我也要戳翻它一半，何況這些小缽盂！”連忙的走近前來，喝聲道：“唗！你是個甚么神通？敢如此撒賴！”照著缽盂上掂一巴掌，只指望一巴掌打翻了它。哪曉得個缽盂這一下直打得金光萬道，火焰千條，把獨角金精獸的手就是火燒了，就是湯燙了，動也動不得。這叫做蜻蜓撼石柱，越撼越堅牢。
弄了這一夜，恰好大天亮了。王神姑走將來，磕頭如搗蒜，口口稱謝。老母道：“我只為著你的師父，故此不遠而來。哪曉得這個缽盂這等厲害！”王神姑道：“是俺番王設一個計較，說道：『多取些杉條，搭起一個鷹架，安上一個天秤，多用繩索，多用官兵，秤它起來?！徊恢鎺熞庀潞稳纾俊崩夏傅溃骸拔覀兪莻€仙家，哪曉得你這塵世上的事故，悉憑你行就是?！蓖跎窆霉娴娜×松紬l兒，找了鷹架，安了天秤。只是拿了繩索，沒去用處，拿了撬棍，沒去使處。怎么沒去用處，沒去使處？你想一想，只是一個滑缽盂，到哪里去用繩索，到哪里去使撬棍？空費了這許多杉條兒。只見火母在里面吆喝道：“趁著這些杉條兒，我有一個妙計。”王神姑道：“你是個甚么妙計？”火母道：“我本是個火神。你外面把杉條兒打碎了，用凡火燒進；我里面把三昧真火放出來燒出，里外夾攻。這缽盂名雖紫金，其實是個銅的，卻不一下子燒化了？”王神姑一心要救師父，就依師父所言，也不請教老母，徑自把個杉條兒打碎，又用上些琉璜焰硝引火之物，引起外面的火來，燒將進去?；鹉冈诶锩姘炎约旱氖f八千毫毛孔竅，盡數(shù)放出三昧真火，燒將出來，只指望燒化了缽盂。哪曉得燒了一會，火母在里面吆喝起來。王神姑說道：“師父，你吆喝甚么？敢燒化了缽盂么？”火母道：“缽盂還不曾化，只是我的四大，漸漸的要化了。”王神姑道：“怎么處？”火母道：“你快把火熄了罷！”王神姑連忙的把這些杉條兒的火散開了?；鹉赣衷诶镱^吆喝。王神姑道：“你又吆喝甚么？”火母道：“這缽盂燒發(fā)了火性，我里面一刻也難安身。你還求我?guī)煾妇任伊?！”王神姑又朝著老母只是磕頭。
老母沒奈何，一駕祥云而起，竟到東海之中水晶宮里，叫過龍神來，告訴他說道：“只因燃燈古佛把個缽盂罩住了我的徒弟，我徒孫孟浪，把個火來燒化缽盂。這如今缽盂不曾燒得化，到反燒得里面安身不住。是我特來問你借四條玲龍，退去缽盂的火性，救我徒弟之命?！饼埻醭烈髁艘粫?，心里想道：“放出冷龍，治世佛爺見怪；不放出冷龍，治世祖師見怪。事在兩難，不好處得?！崩夏冈缰湟猓蠛纫宦暤溃骸皢t！你若說半個不字，我教你這水晶宮里都住不成，我就打落你到陰山背后，教你永世不得翻身！”龍王沒奈何，只得開了冷宮，放出四條冷龍，奉承了治世老母。老母一駕祥云，來到缽盂之處，吩咐冷龍如此如此。四條冷龍銜頭銜尾，把個缽盂圍得定定的，圍了這等兩三個時辰，卻才退了缽盂的那些火性。老母道：“徒弟，你里面坐得住么？”火母道：“多謝師父，坐得住了。只是還有一件?！崩夏傅溃骸澳囊患?？”火母道：“師父，你就趁著這個冷龍，不要放它回去。師父，你先借下一陣狂風驟雨，大個子雷公，助了冷龍之勢，卻教冷龍發(fā)起威來，把個缽盂一爪抓起來，抓到半空里面，弟子卻不走將出來？”老母道：“也是?！奔捶愿懒死潺?，實時借下烏云驟雨，實時借下雷公。那四條冷龍不曉得佛爺爺?shù)拿钣茫枇死坠膭輧?，趁了一天的威風，你看他張牙弄爪，各顯神通，都要來把個缽盂抓起。哪曉得半空中現(xiàn)出一位護法韋馱天尊來，喝聲道：“孽畜，焉敢無禮！你敢把佛爺爺?shù)膶氊悏牧肆T？”那四條冷龍見了個降魔藍杵，嚇得個戰(zhàn)戰(zhàn)戰(zhàn)兢，就是四條曲鱔一般，各自下海去了。老母看見個冷龍去了，也只得收了風頭，住了雨勢，歇了雷公，好沒趣也。卻怒上心來，氣沖頂出，叫一聲：“金碧峰，你不是把個缽盂奈何我的徒弟，你明明的夸張你的佛門，欺滅我玄教?！眳s吩咐火童：“你耐煩在里頭再坐一會，料然我救得你出來?！钡廓q未了，一駕祥云，當有金蓮道長攔住云頭，問說道：“師父何往？”老母道：“我轉(zhuǎn)寒冰嶺上，取動天兵天將來，一定要與他見個好歹?！苯鹕彽篱L道：“師父差矣！你又不曾見金碧峰的面，金碧峰又不曾見你的面，怎么叫做欺滅我們玄教？依弟子愚見，先把一道信風報知金碧峰，看他怎么處置。若是他見了祖師，掀了缽盂，放了火童，兩家子一團和氣。若是不肯放手之時，再去取兵，和他賭勝，也還不遲?！崩夏傅溃骸熬鸵滥阒v，再看如何?！睂崟r傳出一道信風，報知金碧峰長老。
卻說金碧峰坐在千葉蓮臺之上，只見一道信風所過，早知其意。長老道：“一個治世的祖師，反受了凡夫所激。我本待不把個缽盂揭起來，又恐怕傷了老母殺戒之心。不如竟自前去，取他一個和罷?！贝藭r已是初更天氣。好個金碧峰，把他四大色身離了寶船，一道祥光，早已站在缽盂身畔。只見驪山老母現(xiàn)出了丈八真身，左邊站著一個金蓮道長，右邊站著一個白蓮道長，后面站著一個獨角金精神獸。長老心里想道：“他既是現(xiàn)了真身，我怎么好把個假相和他廝見。”即時間，一手掀掉了圓帽，一手把個頂心上摸兩摸，只見萬道金光一迸而出，現(xiàn)出了丈六紫金身。左有阿難，右有釋伽，后有護法韋馱天尊。一個祖師，一個古佛，兩家相見，兩家敘一個禮。祖師道：“小徒火童兒得罪在佛爺爺臺下，望乞推念三教分上，饒他這一次罷！”佛爺?shù)溃骸鞍浲臃?！是貧僧得罪令徒，萬望祖師恕罪！”祖師道：“小徒是個火性的，故此不知進退?！狈馉?shù)溃骸爸灰蛄钔桨褌€九天玄女罩罩住了張?zhí)鞄?，是貧僧揭了他的罩，他就嗔恨貧僧。貧僧沒奈何，親自送上個罩與他，賠他一個小心，他就把個罩來罩著貧僧。貧僧卻才收了他的罩，把個缽盂蓋了他。卻不知道事至于此，驚煩祖師?！弊鎺煹溃骸翱偼馉敔敶缺酱?，揭起了缽盂罷！”佛爺?shù)溃骸凹瘸凶鹬I，敢有推辭？只是令徒出來，還望祖師吩咐幾聲，叫他勸解番王，早早獻上玉璽，免致爭戰(zhàn)；彼此無益。”祖師道：“這個一定奉承?！狈馉敔斪呓叭ィ褌€缽盂兒彈一彈。祖師心里想道：“我們費了這許多力氣，還不曾掀得起來，且看他還是怎么？”只見佛爺爺不慌不忙，彈了一彈，把個指頭兒一撥，那個缽盂兒輕輕的仰在佛爺爺?shù)氖稚?。那火母是個悶久了的人，一肚子氣正沒去出處，揭開了缽盂，他又只說是師父救出他來，不曉得是個佛爺爺郊天大赦。他一轂碌跳將起來，就張開那一個血光的口，就吹出那十丈長的火來，高叫道：“賊禿奴！你把個缽盂奈何得我夠了！”佛爺爺因是祖師在面前，不好回他話，又不好乘得頭，只得轉(zhuǎn)身而去。他又趕上前來，喝聲道：“哪里走！”劈頭就是一劍砍將來。佛爺爺扭轉(zhuǎn)身子來，不慌不忙，一手拂開了劍，一手掀起缽盂來，一聲響，一下子又把個火母罩在底下，佛爺爺一駕祥云，徑歸寶船而去。祖師連叫道：“佛爺爺你來，我賠你個不是罷！”佛爺爺只作不聽見的，一徑去了。老母心上有些吃力。金蓮道長道：“師父休要吃惱，這都是火童兒的不是。”老母道：“雖然是他不是，其實的連我面上沒有光輝。”金蓮道長道：“這如今沒奈何得。解鈴須用系鈴人，不免還去求金碧峰揭了缽盂罷！”老母未及答應，白蓮道長搶著說道：“師兄，你全然沒些志氣?！苯鹕彽篱L道：“怎見得我全然沒些志氣？”白蓮道長道：“再去求他，把我『玄門』兩字放在哪里？你有志氣，說出這等的話來！”金蓮道長道：“你有志氣的怎么處就是？”白蓮道長道：“依我愚見，決不輸這口氣與他，千方百計，偏要揭起他的來。”老母道：“你這個話，其實講的是。只一件來，這如今沒有個良策?！卑咨彽篱L道：“依弟子愚見，我也顧不得個甚么百姓黎民。四大部洲有個水母，不免借過水母來，著他大顯神通，連這個國的地土俱撞崩了，看他缽盂安在那里。安不得缽盂，卻不救了火童之難？”老母道：“水母在南膳部洲泗州地界。徒弟，就煩你去走一遭來。”白蓮道長道：“水母是個有罪的神祗，須煩師父親自去走一遭才好?！崩夏傅溃骸巴降埽阏f的是?！币获{祥云，竟到南膳部洲鳳陽府泗州地界上。泗州大圣相見了祖師。祖師道：“水母在哪里？”大圣道：“他是個有罪之神，鎖在龜山腳下?！弊鎺熅沟烬斏?，只見龜山西南上，上有峭壁，下有深淵，山腳下有一條鐵索頭兒。祖師曉得這個便是，伸起手來，把個鐵索望上連拽兒拽。忽然山凹里面走出一個牧童來，高叫道：“不要拽哩？”原來牧童是個凡體，故此不認得，只說是個甚么人錯拽了這條鐵索。祖師心里想道：“他既是吆喝于我，我且問他十聲?！眴栒f道：“大哥，怎么不要拽哩？”牧童道：“那里面是我泗州大圣鎖著一個精怪在那里?！弊鎺煼醋鰝€不知道的，說道：“你怎么曉得是個精怪？”牧童道：“我家有一位尊長，嘗說龜山腳下鐵索頭兒鎖得一個精怪。唐朝永泰年間，有個現(xiàn)作本州島的李太爺，不信鬼神，吩咐一百頭水牛拽起索來，拽了三日，只見鐵索稍上，一個不黑不白、沒頭沒腦、十丈多長一個在東西，呼的一響，反跳下去。連這一百頭水牛都帶得淹死了。”祖師道：“這是個甚么處所？”牧童道：“這個山叫龜山，這個寺叫做上龜山寺，這個橋叫做洪澤橋，這個井叫做圣母井?！弊鎺煹溃骸坝泻螢樽C？”牧童道：“有宋朝周知微一首詩為證?！弊鎺煹溃骸霸趺凑f？”牧童道：“詩云：
潮回暗浪雪山傾，遠浦漁舟釣月明。
橋?qū)λ麻T松徑小，檻當泉眼石波清。
迢迢綠樹江天曉，靄靄紅霞海日晴。
遙望四山云接水，碧峰千點數(shù)帆輕。
祖師心里想道：“這個果是水母也?！苯柽^一片浮云來，遮住了牧童的俗眼，捻一個訣，喝上一聲，說道：“孽畜在哪里？”只見水里頭撲地一聲響，跳將一個青萎萎的神道出來，約有十丈多高，神頭鬼臉，撐眉露眼。祖師道：“你可認得我驪山治世祖師么？”水母看見是個祖師，嚇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說道：“祖師老爺呼喚，有何使令？”祖師道：“我勞你到西洋海里去走一遭?！彼傅溃骸靶〉氖莻€帶罪之神，怎么私離得此地？”祖師道：“我已有個頭行牌，關會了玉帝，玉帝無不欽依?！彼傅溃骸拔遗霉巧系蔫F索不得離身?！弊鎺煹溃骸皶呵艺埶聛?，限一七之后再鎖?！钡廓q未了，一條鐵索已自落在石頭上。祖師一駕祥云，竟轉(zhuǎn)西洋大海。水母跟定了祖師。你看它恁般施展？它原是個水里的大蟲，專一要興妖作怪，只因大圣收服了它，一向困住在深潭里面，叫做是老驥伏櫪，志在千里。今日一旦承祖師的號令，它就頃刻間施逞手段，賣弄威風，把個九江八河、五湖四海的水，一漲漲起來，白浪滔天，紅潮浸日。卻說國師老爺坐在千葉蓮臺之上，一陣信風所過，早已知道祖師遣動水母的情由。連忙的差下值日奏事功曹，赍上一道牒文，前往靈山勝地雷音寶剎掌教釋伽牟尼佛位下投遞。牟尼佛看見了牒文，實時發(fā)出阿難山一座，落下爪哇國，聽候佛爺爺指揮。
卻說爪哇國水勢漫天，南軍各寨屯扎不住，一齊移上寶船。二位元帥親進蓮臺，說道：“似此大水，何以處之？”國師道：“怎見得大水？”三寶老爺說道：“國師，你還有所不知，只是這一會兒：
海發(fā)蠻夷漲，山添雨雪流。
大風吹地緊，高浪蹴天浮。
魚鱉為人得，蛟龍不自謀。
輕帆歸去便，吾道付滄州。
國師道：“水雖大，幸喜得?？谏夏且蛔竭€高，其實的抵擋得住。元師但自寬心，高坐中軍帳上?！倍辉獛浶睦锵氲溃骸昂？谏喜⒉辉匆妭€山，國師怎么說出這一句話來？”欲待搶白他，又恐他見怪，沒奈何，只得敗興而轉(zhuǎn)。轉(zhuǎn)到中軍船上，恰好的藍旗官報道：“海口上立地時刻長出一座山來，高有千百丈，長有千百里，任是海水滔天，一點也不能透入?！倍辉獛涬m不曉得個來歷，也想得是國師的妙用，就念了有千萬聲“阿彌陀佛”。
卻說驪山老母看見個海水不奈佛爺爺何，心中煩惱。白蓮道長又來進上一策，說道：“我和你玄門中還有一位仙長，足可揭得缽盂?！崩夏傅溃骸笆悄囊晃幌砷L？”白蓮道長說道：“發(fā)夢顛撞倒了少華山那一位仙長，何愁一個缽盂？”老母道：“那是陳摶老祖的事，他怎么肯來？”白蓮道長道：“師父親自去請他，他怎么不來？倘或他堅執(zhí)不來，師父把幾句言話兒騙他一騙，豈有騙他不動？”老母道：“徒弟，你所言有理，須是我自家去，也還要你同去走一遭?！?br>一駕祥云，師徒兩個竟到南膳部洲雍州之域。先到一個山上，白蓮道長道：“師父，這個山好像我們的山，只是大小不同些?！崩夏傅溃骸巴降埽阋脖M好眼色。這個山原是我們的山嘴兒飛將來的，故此也叫做驪山。”白蓮道長道：“師父，你怎么曉得？”老母道：“我曾在這個山上度化一個徒弟，名喚達觀子。至今這個山上有我一所祠堂。因我氅衣拄杖，人人也叫我做個驪山老母。你若不信，我和你去看一看來?！卑咨彽篱L道：“缽盂的事緊，且去尋著陳摶老祖來?！崩夏傅溃骸耙彩恰！睂崟r踏動云頭，來到一所大山。只見這個山，一山如畫，四壁削成，上面有許多的景致仙跡。
畢竟不知這個山是個甚么山，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