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回 寶船經(jīng)過剌撒國 寶船經(jīng)過祖法國
作者：羅懋登詩曰：
優(yōu)缽曇華豈有花，問師此曲唱誰家？
已從子美織桃竹，更向安期覓棗瓜。
宴坐林間時有虎，高眠粥后不聞鴉。
此來超度知多少？焰轉(zhuǎn)燃燈鬼載車。
卻說二位元帥道：“兩個都是僧家，國師怎么兩樣超度？”國師道：“各有個道理?！痹獛浀溃骸笆莻€甚么道理？”國師道：“佛還他一個佛，鬼還他一個鬼。騎驢覓驢，以馬喻馬。月色一天，笑的誰憐？哭的誰打？”元帥道：“這都是國師功德。還有一件要見教，那兩扇飛鈸，怎么瀉出一根銅柱來？”國師道：“那兩扇飛鈸，似銅非銅，似鐵非鐵。收的都是天地之精，日月之華，故此能飛能變，能多能少。天地間惟精不朽，惟真不窮。有了這一般真精，莫說只是一根銅柱，就是擎天白玉柱，跨海紫金梁，何難之有！”正叫做：
碧玉盞盛紅瑪瑙，井花水養(yǎng)石菖蒲。
須知一法無窮盡，為問禪師嘿會無。
道猶未了，藍旗官報：“前面又到了一個國，不知是個甚么國，稟元帥老爺，即可差下夜不收前去打探明白，以便進止。”王爺?shù)溃骸氨F神速，今番不消打探得?！睂崟r傳令四營大都督，各領(lǐng)本營軍馬，圍住他四門。各營里安上云梯，架起襄陽大炮，許先放三炮，以壯軍威。再傳令各游擊將軍，各領(lǐng)本部軍馬各營策應。再傳令四哨副都督，扎住水寨，晝夜嚴加巡警，以防不虞。元帥軍令，誰敢不遵？四營大都督移兵上岸?？煽傻倪@個國迭石為城，城有四門，守城番將看見軍馬臨門，連忙閉上城門。一門上一個都督，一道云梯。一道云梯上九個襄陽大炮。各門上一個號頭，連放三個大炮。這三個炮還順了人情，不曾打他的城門，只照著城墻上放，把城墻上的石頭，打得火星進裂。那三聲響，豈當?shù)乳e，川谷響應，地動山搖。四門上共放了十二個大炮，連番王的營殿都晃了兩三晃。滿城中官民人等，只說是掉下了天，翻轉(zhuǎn)了地，嚇得魂飛魄散，膽戰(zhàn)心驚。番王道：“我的頭可還在么？”番官道：“我的肝膽都不見了?！币粫?，把門官報說道：“天上掉下一塊禍來?！狈醯溃骸暗粝乱粔K火來，可曾燒著哪里么？”把門官道：“禍福之禍?！狈醯溃骸盎鸱虬l(fā)了火，何不叫水夫去救哩？”把門官道：“不是這等說?！狈醯溃骸笆窃趺凑f？”把門官道：“不知是哪里來的山一般大的船，也不計其數(shù)，只是塞滿了海口。船上的旌旗蔽日，鼓角喧天。一會兒，飛出四大堆軍馬，把我們四個城門圍得鐵桶相似。一個門上放上甚么三聲響器，驚天動地，好生怕人也！”番王道：“原來是那個軍馬放得軍器響么？”左班頭目羅婆婆說道：“這聲響是中國的炮響，這些船敢是中國來的？”右班頭目羅娑娑說道：“是也！是也！幾年前番船上傳說道，中國有寶船千號，來下西洋，撫夷取寶。”番王道：“既是你們曉得些來歷，不知可厲害么？”羅婆婆道：“中國是個圣人之邦，日月出入之地。莫不賓貢他，怎么有個厲害？”番王道：“人言不足深信，快去禱告尉仇大王?！痹趺纯烊ザ\告尉仇大王？原來這個國凡事信神，尉仇大王是本國福神的名字，凡事禱告他，問無不知，知無不驗。故此番王要去禱告尉仇大王。羅婆婆道：“王上之言有理。我兩個小臣愿陪。”一個番王，兩個頭目，一班小番，同到大王廟里，擺下了供獻禮物。番王親自禱告一番。左頭目撞鐘，右頭目擊鼓。一會兒，降下一個小童兒，呼呼的叫上一會，跳上一會，掄一路棒，走一路拳。番王燒會紙馬，問說道：“今日特請大王，不為別事，只因弟子國中，現(xiàn)今被了大難。弟子是有眼無珠，不知是個甚么來歷，不知是個甚么軍兵?；蚴莾?？或是吉？仔細推詳，明白指教。”
小童兒叫聲道：“金生麗?！弊箢^目就省得，說道：“大王要水吃，快取水來。”小番們一時水到。小童兒一上手，就吃干了十數(shù)個羊皮袋。怎么吃水吃干了羊皮袋？原來這個國，動輒三五年不下點雨，井水都是羊皮做成袋兒挑將來。故此吃得水多，就干了十數(shù)個羊皮袋。
吃過水，小童兒又叫聲道：“周發(fā)商?！弊箢^目又省得，說道：“大王要湯吃，快看湯來。”小番們一時湯到。小童兒一上手，就吃干了十數(shù)鍋。
吃過了湯，小童兒叫聲道：“虛堂習?！弊箢^目說道：“下面是個『聽』字，我王，大王叫你聽著哩！”番王連忙走向前，唱個喏，說道：“望大王仔細參詳，這些軍馬，還是哪里來的？”小童兒說道：“五常四，左達承。”左頭目說道：“一句中間是個『大』字，一句下面是個『明』字，恰好是大明國來的?！狈醯溃骸按竺鲊巧趺礃拥娜?？”小童兒道：“鳥官人，龍師火?！弊箢^目說道：“下面是『皇帝』兩個字。原來是大明國的皇帝?！狈醯溃骸盎实坌丈趺?？”小童兒說道：“包左石，夜光稱?！弊箢^目說道：“總是個『朱』字。原來是大明國朱皇帝差下來的。”
番王道：“不知戰(zhàn)船多少，軍馬有多少？”小童兒說道：“家給兵，方賴及?！弊箢^目說道：“是個『千』字、『萬』字。－－原來戰(zhàn)船上千，軍馬上萬?！狈醯溃骸斑@些戰(zhàn)船、這些軍馬都到這里做什么？”小童兒說道：“逐物意，尺壁非。”左頭目道：“這是個『移』字、『寶』字。卻不知怎么解：“只見把門官說道：“是了，那些船上，一只船，一號旗，旗上都寫著『撫夷取寶』四個大字?！狈醯溃骸皳嵋娜殻€是兇；還是吉？”小童兒連說道：“永綏邵，俗釋紛，并皆佳，嵇琴阮：“左頭目說道：“是個『吉』字、『利』字、『妙』字、『嘯』了。原來是大吉大利，妙哉妙哉，好嘯好嘯。我王且自寬心了?！狈醯溃骸凹仁谴蠹罄?，怎么相見他？”小童兒說道：“箋牒簡，稽顙再?！弊箢^目說道：“是個『要』字、『拜』字。是要拜他拜兒?！狈醯溃骸霸趺纯畲?？”小童兒說道：“飽飫烹，弦歌酒。”左頭目說道：“是個『宰』字、『宴』字。是要宰豬宰羊，安排筵宴?！毙⊥瘍赫f道：“堅持雅操，存以甘棠?！弊箢^目說道：“一個下句是『好』字，一個下句是『去』字。說是大王好去了?！?br>番王道：“多謝大王指教，尚容事平之日，重重的伸謝。”小童兒又說道：“布射遼丸，如松之盛?！弊箢^目解了一日，到這兩句解不得了。倒是番王心上又靈變起來，說道：“『射』字去了『身』字，卻不剩下一個『寸』字，『松』字去了個『公』字，卻不剩下個『木』字。大王說，我們是個寸木村子?！庇翌^目說道：“大王，你背了一日《千字文》，你到不村。”小童兒說道：“你解了一日《千字文》，你到不村?！狈醯溃骸皟杉叶疾灰獱?，依我說來，村神莫對村人說，說起村人村殺神。”道猶未了，掌朝的刺者跑將來，報說道：“船上差著一員將官，拿了一個大老虎頭，徑在朝門外，要見我王，有話來講。”番王實時轉(zhuǎn)朝，兩家相見。番王道：“尊處貴姓大名？現(xiàn)任何職？”將官道：“在下姓馬，名如龍，現(xiàn)任征西游擊將軍之職?！狈醯溃骸皩毚嫌袔孜粚④?？”馬游擊道：“有兩位元帥，一位天師，一位國師。有一個左先鋒。一個右先鋒。有四營大都督，有四哨副都督。有游擊大將軍，有游擊副將軍。有水軍大都督，有水軍副都督。合而言之，戰(zhàn)將千員，統(tǒng)領(lǐng)著雄兵百萬?！狈趼犞肋@一席話，心上好一驚慌，過了半晌，問說道：“唇臨敝國，有何見諭？”馬游擊道：“我元帥奉大明國朱皇帝差遣，來下你們西洋，撫夷取寶，此外別無事端。我元帥恐怕你們不信，現(xiàn)有一面虎頭牌在這里，請看著就明白?！狈踅舆^虎頭牌，叫過左右頭目，文武番官，逐句兒念，逐字兒解。番王卻才放心，心里想道：“好個靈驗的尉仇大王！果真的是個大明國，果真的是個朱皇帝，果真的是個撫夷取寶。欲知未來，先觀已往。前一段這等靈驗，后一段一定也是個大吉大利。我一任只是宰豬宰羊，安排筵宴，投降于他就是了。”心下立定了主意，卻回復道：“相煩將軍先回去拜上元帥老爺，敝國國小民窮，并沒有你大明國的傳國玉璽。降書降表，這是禮之當然，不敢勞煩齒頰。請元帥傳令收回這四門上的軍馬，寬容一日，備完了書表，辦齊了禮物，卑末親自到寶船上磕頭謝罪，還要請上元帥大駕光降敝國一番。言不盡意，伏乞照察！”馬游擊看見這個番王彬彬有禮，曉得他不是脫白，卻請問道：“大國叫做甚么？大王甚么御名？左右頭目甚么貴表？甚么官爵？”番王道：“敝國叫做刺撒國，卑末叫做罕圣牟。左頭目叫做羅婆婆，右頭目叫做羅娑娑。左右頭目，即同南人左右丞相之職。”馬游擊道：“承教了。”辭謝番王，歸見元帥，把番王的言話，細說一遍。元帥道：“彼以禮待我，豈可不以禮往?！睂崟r撤回四門軍馬。
到了明日，番王領(lǐng)了左右頭目，親自到船上拜見二位元帥，遞上金葉表文一道，安奉已畢。遞上降書，元帥拆封讀之，書曰：
刺撒國國王罕圣牟同左頭目羅婆婆、左頭目羅娑娑謹再拜奉書于大明國欽差征西統(tǒng)兵招討大元帥麾下：竊謂天之生人，德有大小，位有尊卑，地有遠近，禮有隆殺；因分自守，舊典足循。恭惟大明國皇帝躬神睿之姿，撫休明之運；百蠻奔走，萬國謳歌。矧以元帥，縱橫文武，辱臨敝國，出入圣神；聲教塞于天淵，威靈震于戎狄。某蚊虻渺質(zhì)，幸對臺顏；葑菲有詞，伏祈海納。書畢，遞上進貢禮物。接過單來，只見單上計開：
鯨睛一雙（鯨魚眼睛，世所稱明目珠，即此），魴須二根（魴魚之須，明瑩可為簪珥，價貴），千里駱駝一對，龍涎香四箱，乳香八箱，山水瓷碗四對（中有山水，注水于中，隱隱山青水綠之狀），人物瓷碗四對（中有人物，注水于中，隱隱有揖遜之狀），花草瓷碗四對（中有花草，注水于中，隱隱有搖動之狀），翎毛瓷碗四對（中有翎毛，注水于中，隱隱有飛奮之狀）。番王自進貢之外，又獻上許多金銀、緞絹、米谷、胡椒、檀香、牛羊、雞鴨之類，各有多寡不同。元帥一切不受。番王再三稟告，元帥道：“既承厚意，米受十擔，牛羊各受一只，雞鴨各受十只?！逼溆嗟暮敛豢鲜堋Ｒ幻婊鼐垂趲?、袍笏、靴襪之類，自番王以下，各頭目俱有，只是多寡不同。一面安排筵宴，大宴番王，盡歡而別。番王心里想道：“好靈驗尉仇大王，原來宰豬宰羊，反在南船上?！毙纳喜粍僦玻f道：“敝國連山曠土，草木不生，田瘠不收五谷，惟有麥少熟。數(shù)年間不下一次雨，貧苦不能言。這些駝牛羊馬，都是海魚干喂養(yǎng)的，故此褻慢元帥，反承元帥厚惠，何以拜當！”元帥道：“一誠賢于萬倍，再不消說個『褻慢』二字?！憋嫯?，番王辭謝而去。
元帥傳令開船，記功頒常有差。三寶老爺說道：“都是這個刺撒國，就有些意思。”王爺?shù)溃骸安粧侗酝?，老爺不如此，不得他心服。”王爺?shù)溃骸暗降资莻€力不贍也，非心服也?！钡廓q未了，帳下閃出王明來，稟說道：“小的王明有一事，稟上二位元帥。”元帥道：“有甚么事來稟？”王明道：“前去再有那個國，小的有個術(shù)法，要他心服，不勞二位元帥費心?！蓖鯛?shù)溃骸澳阌猩趺葱g(shù)法，可以得他心服？”王明道：“小的自幼時有個戲法兒，做得極妙，或是托夢于人，或是燈花報喜，或是喜鵲傳言。大則裝神做鬼，小則栽樹開花，怪則蛇蟒鵬鶚，順則風麟鴻雁，無所不能，無不精妙。小的稟過元帥，先行幾日，見機而作。憑他甚么國王，預先與他一個喜兆，怕他不心悅誠服么？”王爺?shù)溃骸澳阍趺聪茸叩萌?？”王明道：“近日小的土囤又精，頃刻之間，可以千里?！蓖鯛?shù)溃骸澳闶悄睦飳W來的？”王明道：“實不相瞞，是黃鳳仙所傳的?！蓖鯛?shù)溃骸昂?，你用心前去，功成之日，重重有賞，歸朝之時，子孫受用不盡?！?br>王明應聲而去，做起法來，好不去得快也！起眼就是一個國。這個國是個甚么國？迭石為城，城門上高掛著一面牌，牌上寫著“祖法兒國”四個大字。國王有宮殿，砌羅股石為之。高有五七層，如寶塔之狀。民居高可三四層，大則宴賓禮士，小則廚廁臥室，皆在其上。王明進了城，端詳了一會，心里想道：“我在元帥面前夸口而來，來到這里，須得一個好計較，才竦動得個番王?！泵碱^一蹙，計上心來：“也罷，且先拿出隱身草，沿街沿巷，細訪一番，就中卻有個道理?！币皇蛛[身草，一手撩衣，穿長街，抹短巷。只見滿國中人物長大，體貌豐富，語言樸實。王明道：“倒好個地方?！庇种灰娂壹覒魬糸T前，都曬得是海魚干兒。王明調(diào)轉(zhuǎn)個舌頭，裝成番子的話語，問說道：“曬這干做甚么？”番子道：“吃不盡的，曬來喂養(yǎng)牛馬駝羊?！蓖趺餍睦锏溃骸笆橇耍妥蛉沾倘鰢话??！?br>又行了一會，只見男子卷發(fā)，白布纏頭，身上穿長衫，腳下穿趿鞋。女人出來，把塊布兜著頭，兜著臉，不叫人瞧看。王明偏仔細看看兒，只見女人頭上有戴三個角兒的，有戴五個角兒的，甚至有戴十個角兒的。王明心說道：“這卻也是個異事?！庇盅b成個番話來，問說道：“女人頭上這些角兒不太多了？”番子說道：“不多。有三個丈夫的，戴三個角。有五個丈夫的，就戴五個角。既是有十個丈夫的，少不得戴十個角，終不然替別人戴哩？”王明故意的說道：“我是刺撒國一個商客，自小兒在這里走一遭，卻不曾看見哩！”番子道：“你小時節(jié)忘懷了。我國中男子多，女人少，故此兄弟伙里，大家合著一個老婆。若沒兄弟，就與人結(jié)拜做兄弟，不然哪里去討個婆娘?！蓖趺餍睦锵氲溃骸靶侣劊⌒侣?！這是夷狄之道，不可為訓?！?br>又行了一會，只見街市上異樣的香，陣似陣兒，撲鼻而過。王明說道：“這香也有個緣故?！庇盅b出個番子來，問說道：“街市上這個香是哪里來的？”番子說道：“明日禮拜寺里香會?！蓖趺饔謫柕溃骸八吕锵銜?，街市上可有香會么？”番子道：“明日國王親自出來香會，滿國中無論老少，哪一個不去拈香，哪一個不去禮拜。今日哪一家不熏衣服。禁得這等家家戶戶燒香，怕他街市上不香哩！”王明心說道：“好了，就在禮拜寺里，是我的出場。”一手隱身草，竟找到禮拜寺里，揀個幽僻處所安了身。
到了明日早上，只聽見篳篥、嗩吶一片響。王明說道：“這決是國王來也?！币粫海娴那扒昂蠛髷[列的，都是象駝、馬隊、牌手，簇擁著一頂大轎。到了寺門前，國王下來。頭上纏的細白番布，身上穿的是青花細袖絹，外面罩的是金絲大紅袍，腳穿的是烏靴襯襪。大開寺門，番王直進殿上，燒香禮拜。王明一手隱身草，實時閃在殿上，撮撮弄弄。一會兒，香爐里的香，燒得氤氤氳氳，結(jié)而不散。結(jié)了一會，結(jié)出一個善菩薩來。是個甚么善菩薩？原來是個南無救苦救難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左邊一個龍女，右邊一個鸚哥。龍女兒指手指腳，鸚哥兒跳上跳下。番王看見不勝之喜，連忙的走到香爐底下來，再三叩頭，再三禮拜，禱告道：“弟子無德無能，怎么敢勞大菩薩結(jié)煙現(xiàn)化？”龍女兒又指一指，鸚哥兒又跳一跳。番王又禱告道：“既蒙菩薩現(xiàn)化，若是弟子國中有個甚么事故，或吉或兇，當趨當避，總望菩薩明彰報應，弟子感謝無涯?！饼埮畠河种敢恢福W哥兒又跳一跳。
番王道：“弟子有耳不聞，有眼不見，萬望菩薩明彰報應哩！”禱告了再三，菩薩卻才自家開口，叫聲道：“亞里，你聽我道來。”番王聽見叫他名字，連聲道：“有！有！”菩薩道：“目今有個大明國朱皇帝駕下欽差兩位元帥，統(tǒng)領(lǐng)寶船千號，戰(zhàn)將千員，雄兵百萬，來此西洋撫夷取寶。只在十日之內(nèi)，到你國中經(jīng)過，你切不可怠慢。你可知道么？”番王道：“弟子不曾知道。只是既承菩薩指教，弟子怎敢怠慢于他?！逼兴_又說道：“你須先備下一封降表，再備下一封降書。又須備辦下進貢禮物，又須出郭遠迎，又須安排筵宴、犒賞等項。你須一一的依我所言，一有差池，禍來不?。 狈跤诌殿^禮拜，說道：“弟子決不敢差池。只是轉(zhuǎn)禍為福，全仗菩薩慈悲。”道猶未了，只見那一股煙，一丈就長十丈，十丈就長百丈，百丈就長千丈，千丈就長萬丈，直長到九天之上，無影無蹤。番王又望空磕頭，禮拜了一會，卻才轉(zhuǎn)進朝去。
王明想道：“今日這個術(shù)法，何等的明白伶俐，怕他甚么番回回，再敢倔強無禮？”依舊是土囤而回，到了船上，報與元帥，把個前緣后故，細說一番。元帥問：“是個甚么國？”王明道：“是個祖法兒國?！痹獛浀溃骸暗搅四抢镌偬帯！眳s說祖法國國王轉(zhuǎn)到朝里，叫過左右頭目，說道：“今日行香可是異事么？”左右頭目一齊道：“有其誠，則有其神。菩薩現(xiàn)化，只因我王平素誠敬所致，我王不可看得容易！”番王道：“我怎么看得容易？”實時吩咐備下降表一封，降書一封，備下各色禮物，務在豐潔。先差下左右頭目，駕一只海樓船，前路迎接。自家又出到海口上，離城三十里之外，日夜伺候。
迎接的接了五六日，伺候的候了五六日，果是有千號寶船，旌旗蔽日，鼓角喧天。左右頭目接著，參見元帥，道達國王這一段迎接的誠意。又過幾日，卻望見祖法國三十里之外，又是國王親自迎接，拜見元帥。元帥待以賓客之禮。國王大喜，心里想道：“若不是觀世音菩薩知會我，險些兒失禮于他。若是失禮于他，你看他山一般的船，虎一般的將，云一般的軍馬，加罪于我，就是泰山壓累卵，只好叫苦罷了。”到了城邊，番王先進城去，取出書表禮物投遞。元帥接了表章，安奉已畢。接上書來，拆封讀之，書曰：
祖法兒國國王亞里謹再拜奉書于大明國欽差征西統(tǒng)兵招討大元帥麾下：敝國僻處海隅，渺焉螻蟻；在唐為大夏，在漢為火羅。雖有君長之稱，素無兵革之利。頃緣元帥，載秉節(jié)旄，遠辱寵臨，用瞻威斧。天高地厚，覺宇宙之無窮；日照月臨，識太平之有象。釜魚假息，敢所望乎？窟兔待擒，是所分也。臨楮不勝虔懸之至。
書畢，番王進上禮物，遞上草單。只見單上計開：玉佛一尊，佛袈裟一襲（釋迦牟尼佛所遺者，長一丈二尺，置之火，終日不焚），金錢豹十只，福祿十只（周身俱白，中有細青花如畫者），駝雞十只（即駝鳥，高七尺，色黑，足類駱駝，背有肉鞍，夷人乘之，鼓翅而行，日三百里，能啖鐵，一曰駝鳥），汗血馬二十匹（本國頗黎山有穴，穴中產(chǎn)神駒，皆汗血），良馬十匹（頭有肉角數(shù)寸，能解人語，知音律，又能舞，與鼓節(jié)相應），龍涎香十箱，乳香十箱（其香乃樹枝也，枝葉似榆而尖，土人砍樹取香），倘伽一千文（王所鑄金錢，每文重二錢，徑寸五分，一面有紋，一面有人形之紋）。
元帥看見番王有禮，再三伸謝。番王又獻上金銀、緞絹、檀香、胡椒、米谷、瓷器、牛羊、雞鴨等項，犒賞船上三軍。元帥道：“這個番王富而有禮，各受少許，犒賞眾軍士，也見得是番王的誠敬?！痹獛洀暮窨畲跫巴踝笥?，取過袍笏、冠帶、靴襪之類，通上徹下，回敬一周。番王擇日請上元帥。二位元帥、天師、國師，還有四個公公，借著番王的請期，先到禮拜寺里行一炷香。禮拜已畢，只見寺里四壁瑩潔，最是可人。馬公公道：“我們來路十萬里之外，離家數(shù)年之久，到此名山寶剎，能無一言以紀績乎？”王爺?shù)溃骸榜R公公承教極是?！苯凶笥业娜∵^文房四寶來，奉上元帥題起。三寶老爺?shù)溃骸霸蹖W生自幼兒有些逃學，不曾攻書。今日面墻，悔之無及！”王爺?shù)溃骸袄瞎莸弥t遜，愿求一律?！比龑毨蠣?shù)溃骸凹瘸凶鹈?，敢復推辭。也罷，我寫首舊詩，只當塞個白罷。”援筆遂書一律，詩曰：
層臺聳靈鷲，高殿邇陽烏。
暫同游閬苑，還類入仙都。
三休開碧落，萬戶洞金鋪。
攝心罄前禮，訪道把中虛。
遙瞻盡地軸，長望極天隅。
白云起梁棟，丹霞映棋櫨。書罷，老爺?shù)溃骸皞髋f而已，諸公休笑?！蓖鯛?shù)溃骸凹丫?！佳句！”馬公公道：“第二就到王老先生?！蓖鯛?shù)溃骸八≠粤?。”援筆遂書一律，詩曰：桑落談心快，樓船趁曉開。
忽看天接水，已聽浪如雷。
不少孤臣淚，誰多報主才？
夷氛應掃凈，早晚凱歌回。
王爺?shù)溃骸笆獠怀稍?，敘事而已。”馬公公道：“今番該到天師大人。”天師道：“還是國師?！眹鴰煹溃骸安豁氈t遜，貧僧隨后也有一偈?！睆?zhí)鞄熢P遂書一律，詩曰：
我本乘槎客，來從下瀨船。
殊方王化溥，入夜客星懸。
日月空雙眼，山河望一拳。
何當憐水怪，犀在莫教燃。
天師道：“詩便是八句，嫫母傅粉，不知其丑也。”馬公公道：“今番該到國師老爺?！眹鴰煹溃骸拜喼毶惨饕毁省！碑吘共恢莻€甚么偈？且聽下回分解。
優(yōu)缽曇華豈有花，問師此曲唱誰家？
已從子美織桃竹，更向安期覓棗瓜。
宴坐林間時有虎，高眠粥后不聞鴉。
此來超度知多少？焰轉(zhuǎn)燃燈鬼載車。
卻說二位元帥道：“兩個都是僧家，國師怎么兩樣超度？”國師道：“各有個道理?！痹獛浀溃骸笆莻€甚么道理？”國師道：“佛還他一個佛，鬼還他一個鬼。騎驢覓驢，以馬喻馬。月色一天，笑的誰憐？哭的誰打？”元帥道：“這都是國師功德。還有一件要見教，那兩扇飛鈸，怎么瀉出一根銅柱來？”國師道：“那兩扇飛鈸，似銅非銅，似鐵非鐵。收的都是天地之精，日月之華，故此能飛能變，能多能少。天地間惟精不朽，惟真不窮。有了這一般真精，莫說只是一根銅柱，就是擎天白玉柱，跨海紫金梁，何難之有！”正叫做：
碧玉盞盛紅瑪瑙，井花水養(yǎng)石菖蒲。
須知一法無窮盡，為問禪師嘿會無。
道猶未了，藍旗官報：“前面又到了一個國，不知是個甚么國，稟元帥老爺，即可差下夜不收前去打探明白，以便進止。”王爺?shù)溃骸氨F神速，今番不消打探得?！睂崟r傳令四營大都督，各領(lǐng)本營軍馬，圍住他四門。各營里安上云梯，架起襄陽大炮，許先放三炮，以壯軍威。再傳令各游擊將軍，各領(lǐng)本部軍馬各營策應。再傳令四哨副都督，扎住水寨，晝夜嚴加巡警，以防不虞。元帥軍令，誰敢不遵？四營大都督移兵上岸?？煽傻倪@個國迭石為城，城有四門，守城番將看見軍馬臨門，連忙閉上城門。一門上一個都督，一道云梯。一道云梯上九個襄陽大炮。各門上一個號頭，連放三個大炮。這三個炮還順了人情，不曾打他的城門，只照著城墻上放，把城墻上的石頭，打得火星進裂。那三聲響，豈當?shù)乳e，川谷響應，地動山搖。四門上共放了十二個大炮，連番王的營殿都晃了兩三晃。滿城中官民人等，只說是掉下了天，翻轉(zhuǎn)了地，嚇得魂飛魄散，膽戰(zhàn)心驚。番王道：“我的頭可還在么？”番官道：“我的肝膽都不見了?！币粫?，把門官報說道：“天上掉下一塊禍來?！狈醯溃骸暗粝乱粔K火來，可曾燒著哪里么？”把門官道：“禍福之禍?！狈醯溃骸盎鸱虬l(fā)了火，何不叫水夫去救哩？”把門官道：“不是這等說?！狈醯溃骸笆窃趺凑f？”把門官道：“不知是哪里來的山一般大的船，也不計其數(shù)，只是塞滿了海口。船上的旌旗蔽日，鼓角喧天。一會兒，飛出四大堆軍馬，把我們四個城門圍得鐵桶相似。一個門上放上甚么三聲響器，驚天動地，好生怕人也！”番王道：“原來是那個軍馬放得軍器響么？”左班頭目羅婆婆說道：“這聲響是中國的炮響，這些船敢是中國來的？”右班頭目羅娑娑說道：“是也！是也！幾年前番船上傳說道，中國有寶船千號，來下西洋，撫夷取寶。”番王道：“既是你們曉得些來歷，不知可厲害么？”羅婆婆道：“中國是個圣人之邦，日月出入之地。莫不賓貢他，怎么有個厲害？”番王道：“人言不足深信，快去禱告尉仇大王?！痹趺纯烊ザ\告尉仇大王？原來這個國凡事信神，尉仇大王是本國福神的名字，凡事禱告他，問無不知，知無不驗。故此番王要去禱告尉仇大王。羅婆婆道：“王上之言有理。我兩個小臣愿陪。”一個番王，兩個頭目，一班小番，同到大王廟里，擺下了供獻禮物。番王親自禱告一番。左頭目撞鐘，右頭目擊鼓。一會兒，降下一個小童兒，呼呼的叫上一會，跳上一會，掄一路棒，走一路拳。番王燒會紙馬，問說道：“今日特請大王，不為別事，只因弟子國中，現(xiàn)今被了大難。弟子是有眼無珠，不知是個甚么來歷，不知是個甚么軍兵?；蚴莾?？或是吉？仔細推詳，明白指教。”
小童兒叫聲道：“金生麗?！弊箢^目就省得，說道：“大王要水吃，快取水來。”小番們一時水到。小童兒一上手，就吃干了十數(shù)個羊皮袋。怎么吃水吃干了羊皮袋？原來這個國，動輒三五年不下點雨，井水都是羊皮做成袋兒挑將來。故此吃得水多，就干了十數(shù)個羊皮袋。
吃過水，小童兒又叫聲道：“周發(fā)商?！弊箢^目又省得，說道：“大王要湯吃，快看湯來。”小番們一時湯到。小童兒一上手，就吃干了十數(shù)鍋。
吃過了湯，小童兒叫聲道：“虛堂習?！弊箢^目說道：“下面是個『聽』字，我王，大王叫你聽著哩！”番王連忙走向前，唱個喏，說道：“望大王仔細參詳，這些軍馬，還是哪里來的？”小童兒說道：“五常四，左達承。”左頭目說道：“一句中間是個『大』字，一句下面是個『明』字，恰好是大明國來的?！狈醯溃骸按竺鲊巧趺礃拥娜?？”小童兒道：“鳥官人，龍師火?！弊箢^目說道：“下面是『皇帝』兩個字。原來是大明國的皇帝?！狈醯溃骸盎实坌丈趺?？”小童兒說道：“包左石，夜光稱?！弊箢^目說道：“總是個『朱』字。原來是大明國朱皇帝差下來的。”
番王道：“不知戰(zhàn)船多少，軍馬有多少？”小童兒說道：“家給兵，方賴及?！弊箢^目說道：“是個『千』字、『萬』字。－－原來戰(zhàn)船上千，軍馬上萬?！狈醯溃骸斑@些戰(zhàn)船、這些軍馬都到這里做什么？”小童兒說道：“逐物意，尺壁非。”左頭目道：“這是個『移』字、『寶』字。卻不知怎么解：“只見把門官說道：“是了，那些船上，一只船，一號旗，旗上都寫著『撫夷取寶』四個大字?！狈醯溃骸皳嵋娜殻€是兇；還是吉？”小童兒連說道：“永綏邵，俗釋紛，并皆佳，嵇琴阮：“左頭目說道：“是個『吉』字、『利』字、『妙』字、『嘯』了。原來是大吉大利，妙哉妙哉，好嘯好嘯。我王且自寬心了?！狈醯溃骸凹仁谴蠹罄?，怎么相見他？”小童兒說道：“箋牒簡，稽顙再?！弊箢^目說道：“是個『要』字、『拜』字。是要拜他拜兒?！狈醯溃骸霸趺纯畲?？”小童兒說道：“飽飫烹，弦歌酒。”左頭目說道：“是個『宰』字、『宴』字。是要宰豬宰羊，安排筵宴?！毙⊥瘍赫f道：“堅持雅操，存以甘棠?！弊箢^目說道：“一個下句是『好』字，一個下句是『去』字。說是大王好去了?！?br>番王道：“多謝大王指教，尚容事平之日，重重的伸謝。”小童兒又說道：“布射遼丸，如松之盛?！弊箢^目解了一日，到這兩句解不得了。倒是番王心上又靈變起來，說道：“『射』字去了『身』字，卻不剩下一個『寸』字，『松』字去了個『公』字，卻不剩下個『木』字。大王說，我們是個寸木村子?！庇翌^目說道：“大王，你背了一日《千字文》，你到不村。”小童兒說道：“你解了一日《千字文》，你到不村?！狈醯溃骸皟杉叶疾灰獱?，依我說來，村神莫對村人說，說起村人村殺神。”道猶未了，掌朝的刺者跑將來，報說道：“船上差著一員將官，拿了一個大老虎頭，徑在朝門外，要見我王，有話來講。”番王實時轉(zhuǎn)朝，兩家相見。番王道：“尊處貴姓大名？現(xiàn)任何職？”將官道：“在下姓馬，名如龍，現(xiàn)任征西游擊將軍之職?！狈醯溃骸皩毚嫌袔孜粚④?？”馬游擊道：“有兩位元帥，一位天師，一位國師。有一個左先鋒。一個右先鋒。有四營大都督，有四哨副都督。有游擊大將軍，有游擊副將軍。有水軍大都督，有水軍副都督。合而言之，戰(zhàn)將千員，統(tǒng)領(lǐng)著雄兵百萬?！狈趼犞肋@一席話，心上好一驚慌，過了半晌，問說道：“唇臨敝國，有何見諭？”馬游擊道：“我元帥奉大明國朱皇帝差遣，來下你們西洋，撫夷取寶，此外別無事端。我元帥恐怕你們不信，現(xiàn)有一面虎頭牌在這里，請看著就明白?！狈踅舆^虎頭牌，叫過左右頭目，文武番官，逐句兒念，逐字兒解。番王卻才放心，心里想道：“好個靈驗的尉仇大王！果真的是個大明國，果真的是個朱皇帝，果真的是個撫夷取寶。欲知未來，先觀已往。前一段這等靈驗，后一段一定也是個大吉大利。我一任只是宰豬宰羊，安排筵宴，投降于他就是了。”心下立定了主意，卻回復道：“相煩將軍先回去拜上元帥老爺，敝國國小民窮，并沒有你大明國的傳國玉璽。降書降表，這是禮之當然，不敢勞煩齒頰。請元帥傳令收回這四門上的軍馬，寬容一日，備完了書表，辦齊了禮物，卑末親自到寶船上磕頭謝罪，還要請上元帥大駕光降敝國一番。言不盡意，伏乞照察！”馬游擊看見這個番王彬彬有禮，曉得他不是脫白，卻請問道：“大國叫做甚么？大王甚么御名？左右頭目甚么貴表？甚么官爵？”番王道：“敝國叫做刺撒國，卑末叫做罕圣牟。左頭目叫做羅婆婆，右頭目叫做羅娑娑。左右頭目，即同南人左右丞相之職。”馬游擊道：“承教了。”辭謝番王，歸見元帥，把番王的言話，細說一遍。元帥道：“彼以禮待我，豈可不以禮往?！睂崟r撤回四門軍馬。
到了明日，番王領(lǐng)了左右頭目，親自到船上拜見二位元帥，遞上金葉表文一道，安奉已畢。遞上降書，元帥拆封讀之，書曰：
刺撒國國王罕圣牟同左頭目羅婆婆、左頭目羅娑娑謹再拜奉書于大明國欽差征西統(tǒng)兵招討大元帥麾下：竊謂天之生人，德有大小，位有尊卑，地有遠近，禮有隆殺；因分自守，舊典足循。恭惟大明國皇帝躬神睿之姿，撫休明之運；百蠻奔走，萬國謳歌。矧以元帥，縱橫文武，辱臨敝國，出入圣神；聲教塞于天淵，威靈震于戎狄。某蚊虻渺質(zhì)，幸對臺顏；葑菲有詞，伏祈海納。書畢，遞上進貢禮物。接過單來，只見單上計開：
鯨睛一雙（鯨魚眼睛，世所稱明目珠，即此），魴須二根（魴魚之須，明瑩可為簪珥，價貴），千里駱駝一對，龍涎香四箱，乳香八箱，山水瓷碗四對（中有山水，注水于中，隱隱山青水綠之狀），人物瓷碗四對（中有人物，注水于中，隱隱有揖遜之狀），花草瓷碗四對（中有花草，注水于中，隱隱有搖動之狀），翎毛瓷碗四對（中有翎毛，注水于中，隱隱有飛奮之狀）。番王自進貢之外，又獻上許多金銀、緞絹、米谷、胡椒、檀香、牛羊、雞鴨之類，各有多寡不同。元帥一切不受。番王再三稟告，元帥道：“既承厚意，米受十擔，牛羊各受一只，雞鴨各受十只?！逼溆嗟暮敛豢鲜堋Ｒ幻婊鼐垂趲?、袍笏、靴襪之類，自番王以下，各頭目俱有，只是多寡不同。一面安排筵宴，大宴番王，盡歡而別。番王心里想道：“好靈驗尉仇大王，原來宰豬宰羊，反在南船上?！毙纳喜粍僦玻f道：“敝國連山曠土，草木不生，田瘠不收五谷，惟有麥少熟。數(shù)年間不下一次雨，貧苦不能言。這些駝牛羊馬，都是海魚干喂養(yǎng)的，故此褻慢元帥，反承元帥厚惠，何以拜當！”元帥道：“一誠賢于萬倍，再不消說個『褻慢』二字?！憋嫯?，番王辭謝而去。
元帥傳令開船，記功頒常有差。三寶老爺說道：“都是這個刺撒國，就有些意思。”王爺?shù)溃骸安粧侗酝?，老爺不如此，不得他心服。”王爺?shù)溃骸暗降资莻€力不贍也，非心服也?！钡廓q未了，帳下閃出王明來，稟說道：“小的王明有一事，稟上二位元帥。”元帥道：“有甚么事來稟？”王明道：“前去再有那個國，小的有個術(shù)法，要他心服，不勞二位元帥費心?！蓖鯛?shù)溃骸澳阌猩趺葱g(shù)法，可以得他心服？”王明道：“小的自幼時有個戲法兒，做得極妙，或是托夢于人，或是燈花報喜，或是喜鵲傳言。大則裝神做鬼，小則栽樹開花，怪則蛇蟒鵬鶚，順則風麟鴻雁，無所不能，無不精妙。小的稟過元帥，先行幾日，見機而作。憑他甚么國王，預先與他一個喜兆，怕他不心悅誠服么？”王爺?shù)溃骸澳阍趺聪茸叩萌?？”王明道：“近日小的土囤又精，頃刻之間，可以千里?！蓖鯛?shù)溃骸澳闶悄睦飳W來的？”王明道：“實不相瞞，是黃鳳仙所傳的?！蓖鯛?shù)溃骸昂?，你用心前去，功成之日，重重有賞，歸朝之時，子孫受用不盡?！?br>王明應聲而去，做起法來，好不去得快也！起眼就是一個國。這個國是個甚么國？迭石為城，城門上高掛著一面牌，牌上寫著“祖法兒國”四個大字。國王有宮殿，砌羅股石為之。高有五七層，如寶塔之狀。民居高可三四層，大則宴賓禮士，小則廚廁臥室，皆在其上。王明進了城，端詳了一會，心里想道：“我在元帥面前夸口而來，來到這里，須得一個好計較，才竦動得個番王?！泵碱^一蹙，計上心來：“也罷，且先拿出隱身草，沿街沿巷，細訪一番，就中卻有個道理?！币皇蛛[身草，一手撩衣，穿長街，抹短巷。只見滿國中人物長大，體貌豐富，語言樸實。王明道：“倒好個地方?！庇种灰娂壹覒魬糸T前，都曬得是海魚干兒。王明調(diào)轉(zhuǎn)個舌頭，裝成番子的話語，問說道：“曬這干做甚么？”番子道：“吃不盡的，曬來喂養(yǎng)牛馬駝羊?！蓖趺餍睦锏溃骸笆橇耍妥蛉沾倘鰢话??！?br>又行了一會，只見男子卷發(fā)，白布纏頭，身上穿長衫，腳下穿趿鞋。女人出來，把塊布兜著頭，兜著臉，不叫人瞧看。王明偏仔細看看兒，只見女人頭上有戴三個角兒的，有戴五個角兒的，甚至有戴十個角兒的。王明心說道：“這卻也是個異事?！庇盅b成個番話來，問說道：“女人頭上這些角兒不太多了？”番子說道：“不多。有三個丈夫的，戴三個角。有五個丈夫的，就戴五個角。既是有十個丈夫的，少不得戴十個角，終不然替別人戴哩？”王明故意的說道：“我是刺撒國一個商客，自小兒在這里走一遭，卻不曾看見哩！”番子道：“你小時節(jié)忘懷了。我國中男子多，女人少，故此兄弟伙里，大家合著一個老婆。若沒兄弟，就與人結(jié)拜做兄弟，不然哪里去討個婆娘?！蓖趺餍睦锵氲溃骸靶侣劊⌒侣?！這是夷狄之道，不可為訓?！?br>又行了一會，只見街市上異樣的香，陣似陣兒，撲鼻而過。王明說道：“這香也有個緣故?！庇盅b出個番子來，問說道：“街市上這個香是哪里來的？”番子說道：“明日禮拜寺里香會?！蓖趺饔謫柕溃骸八吕锵銜?，街市上可有香會么？”番子道：“明日國王親自出來香會，滿國中無論老少，哪一個不去拈香，哪一個不去禮拜。今日哪一家不熏衣服。禁得這等家家戶戶燒香，怕他街市上不香哩！”王明心說道：“好了，就在禮拜寺里，是我的出場。”一手隱身草，竟找到禮拜寺里，揀個幽僻處所安了身。
到了明日早上，只聽見篳篥、嗩吶一片響。王明說道：“這決是國王來也?！币粫海娴那扒昂蠛髷[列的，都是象駝、馬隊、牌手，簇擁著一頂大轎。到了寺門前，國王下來。頭上纏的細白番布，身上穿的是青花細袖絹，外面罩的是金絲大紅袍，腳穿的是烏靴襯襪。大開寺門，番王直進殿上，燒香禮拜。王明一手隱身草，實時閃在殿上，撮撮弄弄。一會兒，香爐里的香，燒得氤氤氳氳，結(jié)而不散。結(jié)了一會，結(jié)出一個善菩薩來。是個甚么善菩薩？原來是個南無救苦救難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左邊一個龍女，右邊一個鸚哥。龍女兒指手指腳，鸚哥兒跳上跳下。番王看見不勝之喜，連忙的走到香爐底下來，再三叩頭，再三禮拜，禱告道：“弟子無德無能，怎么敢勞大菩薩結(jié)煙現(xiàn)化？”龍女兒又指一指，鸚哥兒又跳一跳。番王又禱告道：“既蒙菩薩現(xiàn)化，若是弟子國中有個甚么事故，或吉或兇，當趨當避，總望菩薩明彰報應，弟子感謝無涯?！饼埮畠河种敢恢福W哥兒又跳一跳。
番王道：“弟子有耳不聞，有眼不見，萬望菩薩明彰報應哩！”禱告了再三，菩薩卻才自家開口，叫聲道：“亞里，你聽我道來。”番王聽見叫他名字，連聲道：“有！有！”菩薩道：“目今有個大明國朱皇帝駕下欽差兩位元帥，統(tǒng)領(lǐng)寶船千號，戰(zhàn)將千員，雄兵百萬，來此西洋撫夷取寶。只在十日之內(nèi)，到你國中經(jīng)過，你切不可怠慢。你可知道么？”番王道：“弟子不曾知道。只是既承菩薩指教，弟子怎敢怠慢于他?！逼兴_又說道：“你須先備下一封降表，再備下一封降書。又須備辦下進貢禮物，又須出郭遠迎，又須安排筵宴、犒賞等項。你須一一的依我所言，一有差池，禍來不?。 狈跤诌殿^禮拜，說道：“弟子決不敢差池。只是轉(zhuǎn)禍為福，全仗菩薩慈悲。”道猶未了，只見那一股煙，一丈就長十丈，十丈就長百丈，百丈就長千丈，千丈就長萬丈，直長到九天之上，無影無蹤。番王又望空磕頭，禮拜了一會，卻才轉(zhuǎn)進朝去。
王明想道：“今日這個術(shù)法，何等的明白伶俐，怕他甚么番回回，再敢倔強無禮？”依舊是土囤而回，到了船上，報與元帥，把個前緣后故，細說一番。元帥問：“是個甚么國？”王明道：“是個祖法兒國?！痹獛浀溃骸暗搅四抢镌偬帯！眳s說祖法國國王轉(zhuǎn)到朝里，叫過左右頭目，說道：“今日行香可是異事么？”左右頭目一齊道：“有其誠，則有其神。菩薩現(xiàn)化，只因我王平素誠敬所致，我王不可看得容易！”番王道：“我怎么看得容易？”實時吩咐備下降表一封，降書一封，備下各色禮物，務在豐潔。先差下左右頭目，駕一只海樓船，前路迎接。自家又出到海口上，離城三十里之外，日夜伺候。
迎接的接了五六日，伺候的候了五六日，果是有千號寶船，旌旗蔽日，鼓角喧天。左右頭目接著，參見元帥，道達國王這一段迎接的誠意。又過幾日，卻望見祖法國三十里之外，又是國王親自迎接，拜見元帥。元帥待以賓客之禮。國王大喜，心里想道：“若不是觀世音菩薩知會我，險些兒失禮于他。若是失禮于他，你看他山一般的船，虎一般的將，云一般的軍馬，加罪于我，就是泰山壓累卵，只好叫苦罷了。”到了城邊，番王先進城去，取出書表禮物投遞。元帥接了表章，安奉已畢。接上書來，拆封讀之，書曰：
祖法兒國國王亞里謹再拜奉書于大明國欽差征西統(tǒng)兵招討大元帥麾下：敝國僻處海隅，渺焉螻蟻；在唐為大夏，在漢為火羅。雖有君長之稱，素無兵革之利。頃緣元帥，載秉節(jié)旄，遠辱寵臨，用瞻威斧。天高地厚，覺宇宙之無窮；日照月臨，識太平之有象。釜魚假息，敢所望乎？窟兔待擒，是所分也。臨楮不勝虔懸之至。
書畢，番王進上禮物，遞上草單。只見單上計開：玉佛一尊，佛袈裟一襲（釋迦牟尼佛所遺者，長一丈二尺，置之火，終日不焚），金錢豹十只，福祿十只（周身俱白，中有細青花如畫者），駝雞十只（即駝鳥，高七尺，色黑，足類駱駝，背有肉鞍，夷人乘之，鼓翅而行，日三百里，能啖鐵，一曰駝鳥），汗血馬二十匹（本國頗黎山有穴，穴中產(chǎn)神駒，皆汗血），良馬十匹（頭有肉角數(shù)寸，能解人語，知音律，又能舞，與鼓節(jié)相應），龍涎香十箱，乳香十箱（其香乃樹枝也，枝葉似榆而尖，土人砍樹取香），倘伽一千文（王所鑄金錢，每文重二錢，徑寸五分，一面有紋，一面有人形之紋）。
元帥看見番王有禮，再三伸謝。番王又獻上金銀、緞絹、檀香、胡椒、米谷、瓷器、牛羊、雞鴨等項，犒賞船上三軍。元帥道：“這個番王富而有禮，各受少許，犒賞眾軍士，也見得是番王的誠敬?！痹獛洀暮窨畲跫巴踝笥?，取過袍笏、冠帶、靴襪之類，通上徹下，回敬一周。番王擇日請上元帥。二位元帥、天師、國師，還有四個公公，借著番王的請期，先到禮拜寺里行一炷香。禮拜已畢，只見寺里四壁瑩潔，最是可人。馬公公道：“我們來路十萬里之外，離家數(shù)年之久，到此名山寶剎，能無一言以紀績乎？”王爺?shù)溃骸榜R公公承教極是?！苯凶笥业娜∵^文房四寶來，奉上元帥題起。三寶老爺?shù)溃骸霸蹖W生自幼兒有些逃學，不曾攻書。今日面墻，悔之無及！”王爺?shù)溃骸袄瞎莸弥t遜，愿求一律?！比龑毨蠣?shù)溃骸凹瘸凶鹈?，敢復推辭。也罷，我寫首舊詩，只當塞個白罷。”援筆遂書一律，詩曰：
層臺聳靈鷲，高殿邇陽烏。
暫同游閬苑，還類入仙都。
三休開碧落，萬戶洞金鋪。
攝心罄前禮，訪道把中虛。
遙瞻盡地軸，長望極天隅。
白云起梁棟，丹霞映棋櫨。書罷，老爺?shù)溃骸皞髋f而已，諸公休笑?！蓖鯛?shù)溃骸凹丫?！佳句！”馬公公道：“第二就到王老先生?！蓖鯛?shù)溃骸八≠粤?。”援筆遂書一律，詩曰：桑落談心快，樓船趁曉開。
忽看天接水，已聽浪如雷。
不少孤臣淚，誰多報主才？
夷氛應掃凈，早晚凱歌回。
王爺?shù)溃骸笆獠怀稍?，敘事而已。”馬公公道：“今番該到天師大人。”天師道：“還是國師?！眹鴰煹溃骸安豁氈t遜，貧僧隨后也有一偈?！睆?zhí)鞄熢P遂書一律，詩曰：
我本乘槎客，來從下瀨船。
殊方王化溥，入夜客星懸。
日月空雙眼，山河望一拳。
何當憐水怪，犀在莫教燃。
天師道：“詩便是八句，嫫母傅粉，不知其丑也。”馬公公道：“今番該到國師老爺?！眹鴰煹溃骸拜喼毶惨饕毁省！碑吘共恢莻€甚么偈？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