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部 卷五百八十二
作者：董誥等 纂修◎ 柳宗元（十四）
◇ 維論
《管子》以禮義廉恥為四維，吾疑非管子之言也。彼所謂廉者，曰「不蔽惡也」；世人之命廉者，日不茍得也。所謂恥者，曰「不從枉」也，世人之命恥者，曰羞為非也。然則二者果義歟，非歟？吾見其有二維，未見其所以為四也。夫不蔽惡者，豈不以蔽惡為不義而去之乎？夫不茍得者，豈不以茍得為不義而不為乎？雖不從（「雖不從」一無「不」字）枉與羞為非皆然。然則廉與恥，義之小節(jié)也，不得與義抗而為維。圣人之所以立天下，曰仁義。仁主恩，義立斷。恩者親之，斷者宜之，而理道畢矣。蹈之斯為道，得之斯為德，履之斯為禮，誠之斯為信，皆由其所之而異名。今管氏所以為維者，殆非圣人之所立乎？又曰：「一維絕則傾，二維絕則危，三維絕則覆，四維絕則滅?！谷袅x之絕，則廉與恥其果存乎？廉與恥存，則義果絕乎？人既蔽惡矣，茍得矣，從枉矣，為非而無羞矣，則義果存乎？使管子庸人也，則為此言；管子而少知理道，則四維者，非管子之言也。
◇ 封建論天地果無初乎？吾不得而知之也。生人果有初乎？吾不得而知之也。然則孰為近？曰有初為近。孰明之？由封建而明之也。彼封建者，更古圣王堯舜、禹湯、文武而莫能去之。蓋非不欲去之也，勢不可也。勢之來（一本「來」字下有「則」字），其生人之初乎？不初，無以有封建。封建，非圣人意也。
彼其初與萬物皆生，草木榛榛，鹿豕犭丕犭丕，人不能搏噬，而且無毛羽，莫克自奉自衛(wèi)。茍卿有言：必將假物以為用者也。夫假物者必爭，爭而不已，必就其能斷曲直者而聽命焉。其智而明者，所伏必眾；告之以直而不改，必痛之而后畏；由是君長刑政生焉。故近者聚而為群。群之分，其爭必大，大而后有兵有德。又有大者，眾群之長又就而聽命焉，以安其屬，于是有諸侯之列。則其爭又有大者焉。德又大者，諸侯之列又就而聽命焉，以安其封，于是有方伯、連帥之類。則其爭又有大者焉。德又大者，方伯、連帥之類又就而聽命焉，以安其人，然后天下會(huì)于一。是故有里前而后有縣大夫，有縣大夫而后有諸侯，有諸侯而后有方伯、連帥，有方伯、連帥而后有天子。自天于至于里胥，其德在人者，死必求其嗣而奉之。故封建非圣人意也，勢也。
夫堯舜禹湯之事遠(yuǎn)矣，及有周而甚詳。周有天下，裂土田而瓜分之，設(shè)五等，邦群后，布星羅，四周子天下，輪運(yùn)而輻集。合為朝覲會(huì)同，離為守臣城。然而降于夷王，害禮傷尊，下堂而迎覲者，歷于宣王，挾中興復(fù)古之德，雄南征北伐之威，卒不能定魯侯之嗣。陵夷迄于幽厲，王室東徙，而目列為諸侯。厥后，問鼎之輕重者有之，射三中肩者有之，代凡伯、誅萇宏者有之，天下乖，無君之心。予以為周之喪久矣，徒建空名于公侯之上耳！得非諸侯之盛強(qiáng)，末大不掉之咎歟？遂判為十二，合為七國，威分于陪臣之邦，國殄于后封之秦。則周之?dāng)《?，其在乎此矣?br>秦有天下，裂都會(huì)而為之郡邑，廢侯衛(wèi)而為之守宰，據(jù)天下之雄圖，都六合之上游，攝制四海，運(yùn)于掌握之內(nèi)，此其所以為得也。不數(shù)載而天下大壞，其有由矣。亟役萬人，暴其威刑，竭其貨賄。負(fù)鋤梃謫戍之徒，加圜視而合從，大呼而成群。時(shí)則有叛人而無叛吏，人怨于下，而吏畏于上，天下相合，殺守劫令而并起。咎在人怨，非郡邑之制失也。漢有天下，矯秦之枉，徇周之制，剖海內(nèi)而立宗子，封功臣。數(shù)年之間，奔命扶傷而不暇。困平城，病流矢，陵遲不救者三代。后乃謀臣獻(xiàn)畫，而離削自守矣。然而封建之始，郡國居半，時(shí)則有叛國而無叛郡。秦制之得，亦以明矣。繼漢而帝者，雖百代可知也。
唐興，制州邑，立守宰，此其所以為宜也。然猶桀猾時(shí)起，虐害方域者，失不在于州而在于兵，時(shí)則有叛將而無叛州。州縣之設(shè)，固不可革也。
或者曰：「封建者，必私其士，子其人，適其俗，修其理，施化易也。守宰者，茍其心，思遷其秩而已，何能理乎？」予又非之。周之事跡，斷可見矣。列侯驕盈，黷貨事戎。大凡亂國多，理國寡。侯伯不得變其政，天子不得變其君。私土于人者，百不有一。失在于制，不在于政，周事然也。秦之事跡，亦斷可見矣。有理人之制，而不委郡邑是矣；有理人之臣，而不使守宰是矣?？ひ夭坏谜渲疲卦撞坏眯衅淅?，酷刑苦役，而萬人側(cè)目。失在于政，不在于制。秦事然也。漢興，天子之政行于郡，不行于國；制其守宰，不制其侯王。侯王雖亂，不可變也；國人雖病，不可除也。及夫大逆不道，然后掩捕而遷之，勒兵而夷之耳。大逆未彰，奸利浚財(cái)，怙勢作威，大刻于民者，無如之何。及夫郡邑，可謂理且安矣。何以言之？且漢知孟舒于田叔，得魏尚于馮唐，聞黃霸之明審，睹汲黯之簡靖，拜之可也，復(fù)其位可也，臥而委之以輯一方可也。有罪得以黜，有能得以獎(jiǎng)。朝拜而不道，夕斥之矣；夕受而不法，朝斥之矣。設(shè)使?jié)h室盡城邑而侯王之，縱令其亂人，戚之而已。孟舒、魏尚之術(shù)，莫得而施；黃霸、汲黯之化，莫得而行。明譴而導(dǎo)之，拜受而退已違矣。下令而削之，締交合從之謀，周于同列，則相顧裂毗，勃然而起。幸而不起，則削其半。削其半，民猶瘁矣，曷若舉而移之，以全其人平？漢事然也。今國家盡制郡邑，連置守宰，其不可變也固矣。善制兵，謹(jǐn)擇守，則理平矣。
或者又曰：「夏、商、周、漢封建而延，秦郡邑而促?！褂确撬^知理者也。魏之承漢也，封爵猶建。晉之承魏也，因循不革。而二姓陵替，不聞延祚。今矯而變之，垂二百祀，大業(yè)彌固，何系于諸侯哉？」
或者又以為：「殷周圣王也，而不革其制，固不當(dāng)復(fù)議也?！故谴蟛蝗?。夫殷周之不革者，是不得已也。蓋以諸侯歸殷者三千焉，資以黜夏，湯不得而廢；歸周老八百焉，資以勝殷，武王不得而易。徇之以為安，仍之以為俗，湯、武之所不得已也。夫不得已，非公之大者也，私其力于己也，私其衛(wèi)于子孫也。秦之所以革之者，其為制，公之大者也；其情，私也，私其一己之威也，私其盡臣畜于我也。然而公天下之端自秦始。
夫天下之道，理安，斯得人者也。使賢者居上，不肖者居下，而后可以理安。今夫封建者，繼世而理。繼世而理者，上果賢乎？下果不肖乎？則生人之理亂，未可知也。將欲利其社稷，以一其人之視聽，則又有世大夫世食祿邑，以盡其封略。圣賢生于其時(shí)，亦（一本無「亦」字）無以立于天下，封建者為之也。豈圣人之制使至于是乎？吾固曰：「非圣人之意也，勢也?！?br>◇ 天爵論
柳子曰：仁義忠信，先儒名以為天爵，未之盡也。夫天之貴斯人也，則付剛健、純粹于其躬，倬為至靈，大者圣神，其次賢能，所謂貴也。剛健之氣，鐘于人也為志，得之者，運(yùn)行而可大，悠久而不息，拳拳于得善，孜孜于嗜學(xué)，則志者其一端耳。純粹之氣，注于人也為明，得之者，爽達(dá)而先覺，鑒照而無隱，盹盹于獨(dú)見，淵淵于默識(shí)，則明者又其一端耳。明離為天之用，恒久為天之道，舉斯二者，人倫之要盡是焉。故善言天爵者，不必在道德忠信，明與志而已矣。
道德之于人，猶陰陽之于天也，仁義忠信，猶春秋冬夏也。舉明離之用，運(yùn)恒久之道，所以成四時(shí)而行陰陽也。宣無隱之明，著不息之志，所以備四美而富道德也。故人有好學(xué)不倦，而迷其道撓其志者，明之不至耳；有照物無遺，而蕩其性脫其守者，志之不至耳。明以鑒之，志以取之，役用其道德之本，舒布其五常之質(zhì)，充之而彌六合，播之而奮百代，圣賢之事也。
然則圣賢之異愚也，職此而已。使仲尼之志之明，可得而奪，則庸夫矣；授之于庸夫，則仲尼矣。若乃明之遠(yuǎn)邇，志之恒久，庸非天爵之有級哉？故圣人曰「敏以求之」，明之謂也；「為之不厭」，志之謂也。道德與五常，存乎人者也；克明而有恒，受于天者也。嗚呼！后之學(xué)者，盡力于斯（一本無「斯」字）所及焉。
或曰：「子所謂天付之者，若開府庫焉，量而與之耶？」曰：否。其各合乎氣者也。莊周言天曰自然，吾取之。
◇ 守道論
或問曰：「守道不如守官，何如？」對曰：是非圣人之言，傳之者誤也。官也者，道之器也，離之非也。未有守官而失道，守道而失官之事者。是固非圣人之言，乃傳之者誤也。夫皮冠者，是虞人之物也。物者，道之準(zhǔn)也。守其物，由其準(zhǔn)，而后其道存焉。茍舍之，是失道也。凡圣人之所以為經(jīng)紀(jì)，為名物，無非道者。命之曰官，官是以行吾道云爾。是故立之君臣、官府、衣裳、輿馬、章綬之?dāng)?shù)，會(huì)朝、表著、周旋、行列之等，是道之所存也。則又示之典命、書制、符璽、奏復(fù)之文，參伍、殷輔、陪臺(tái)之役，是道之所由也。則又勸之以爵祿、慶賞之美，懲之以黜遠(yuǎn)、鞭撲、梏、斬殺之慘，是道之所行也。故自天子至于庶民，咸守其經(jīng)分，而無有失道者，和之至也。失其物，去其準(zhǔn)，道從而喪矣。易其小者，而大者亦從而喪矣。古者居其位，思死其官，可易而失之哉？《禮記》曰：「道合則服從，不可則去。」孟子曰：「有官奪者，不得其職則去?！谷粍t失其道而居其官者，古之人不與也。是故在上不為抗，在下不為損，矢人者不為不仁，函人者不為仁，率其職，司其局，交相致以全其工也。易位而處，各安其分，而道達(dá)于天下也（「也」一作「矣」）。
且夫官所以行道也，而曰守道不如守官，蓋亦喪其本矣。未有守官而失道，守道而失官之事者也。是非圣人之言，傳之者誤也，果矣。
◇ 時(shí)令論上
《呂氏春秋》十二紀(jì)，漢儒論以為《月令》，措諸《禮》以為大法焉。其言有十二月七十有二候，迎日步氣，以追寒暑之序，類其物宜而逆為之備，圣人之作也。然而圣人之道，不窮異以為神，不引天以為高，利于人，備于事，如斯而已矣。觀《月令》之說，茍以合五事，配五行，而施其政令，離圣人之道，不亦遠(yuǎn)乎？
凡政令之作，有俟時(shí)而行之者，有不俟時(shí)而行之者。是故孟春修封疆，端徑術(shù)，相土宜，無聚大眾。仲春利堤防，達(dá)溝瀆，止田獵，備蠶器。季春合牛馬，百工無悖于時(shí)。孟夏無起土功，無發(fā)大眾，勸農(nóng)勉人。仲夏班馬政，聚百藥。季夏行水殺草，糞田疇，美土疆，土功、兵事不作。孟秋納材葦。仲秋勸人種麥。李秋休百工，人皆入室，具衣裘；舉五谷之要，合秩芻，養(yǎng)犧牲；趨人收斂，務(wù)蓄菜，伐薪為炭。孟冬筑城郭，穿竇窖，修共振倉，謹(jǐn)蓋藏，勞農(nóng)以休息之，收水澤之賦。仲冬伐木，取竹箭。季冬講武，習(xí)射御；出五谷種，計(jì)耦耕，具田器；合諸侯，制百縣輕重之法，貢賦之?dāng)?shù)。斯固俟時(shí)而行之，所謂敬授人時(shí)者也。其余郊廟百祀，亦古之遺典，不可以廢。
誠使古之為政者，非春無以布德和令，行慶施惠，養(yǎng)幼少，省囹圄，賜貧窮，禮賢者；非夏無以贊杰俊，遂賢良，舉長大，行爵出祿，斷薄刑，決小罪，節(jié)嗜欲，靜百官；非秋無以選士勵(lì)兵，任有功，誅暴慢，明好惡，修法制，養(yǎng)衰老，申嚴(yán)百刑，斬殺必當(dāng)；非冬無以賞死事，恤孤寡，舉阿黨，易關(guān)市，來商旅，審門閭，正貴威近習(xí)，罷官之無事者，去器之無用者。則其闕政亦以繁矣，斯固不俟時(shí)而行之者也。變天之道，絕地之理，亂人之紀(jì)，舍孟春則可以有事乎？作淫巧以蕩上心，舍季春則可以為之者乎？夫如是，內(nèi)不可以納于君心，外不可以施于人事，勿書之可也。
又曰：「反時(shí)令，則有飄風(fēng)、暴雨、霜雪、水潦、大旱、沉陰、氛霧、寒暖之氣，大疫、風(fēng)咳、鼾嚏、瘧寒、疥病之疾，螟蝗、五谷瓜瓠果實(shí)不成、蓬蒿藜莠并興之異，女災(zāi)、胎夭傷、水火之訛，寇戎來入相掠、兵革并起、道路不通、邊境不寧、土地分裂、四鄙入保、流亡遷徙之變?！谷羰钦?，特瞽史之語，非出于圣人者也。然則夏后、周公之典逸矣。
◇ 時(shí)令論下
或者曰：月令之所作，以為君人者法也。蓋非為聰明睿智者為之，將慮后代有昏昧傲誕，而肆于人上，忽先王之典，舉而廢之，近而取之，若陳、隋之季是也。故取仁義禮智信之事，附于時(shí)令，俾時(shí)至而有以發(fā)之也。不為之，將因循放蕩，而皆無其意焉爾。于是又為之言五行之反戾、相蕩、相摩、妖災(zāi)之說，以震動(dòng)于厥心，古之所以防昏亂之術(shù)也。今子發(fā)而揚(yáng)之，使前人之奧秘布露顯明，則后之人而又何憚耶？」
曰：圣人之為教，立中道以示于后。曰仁、曰義、曰禮、曰智、曰信，謂之五常，言可以常行（一本「行」字下有「之」字）者也。防昏亂之術(shù)，為之勤勤然書于方冊，興亡治亂之致，永守是而不去也。未聞其威之以怪，而使之時(shí)而為善，所以滋其怠傲而忘理也。語怪而威之，所以熾其昏邪淫惑，而為禱禳、厭勝、鬼怪之事，以大亂于人也。且吾子以為畏冊書之多，孰與畏人之言？使諤諤者言仁義利害，焯乎列于其前而猶不悟，奚暇顧《月令》哉？是故圣人為大經(jīng)以存其直道，將以遺后世之君臣，必言其中正而去其奇邪。其有へ然而不顧者，雖圣人復(fù)生，無如之何，又何冊書之有？
若陳、隋之季，暴戾淫放，則無不為矣。求之二史，豈復(fù)有行《月令》之事者乎？然而其臣有勁悍者，爭而與之言先王之道，猶十百而一遂焉。然則《月令》之無益于陳、隋亦固矣。立大中，去大惑，舍是而曰圣人之道，吾未之信也。用吾子之說罪我者，雖窮萬世，吾無憾焉爾。
◇ 斷刑論下
余既為《斷刑論》，或者以《釋刑》復(fù)于余，其辭云云。余不得已而為之一言焉。
夫圣人之為賞罰者非他，所以懲勸者也。賞務(wù)速而后有勸，罰務(wù)速而后有懲。必曰賞以春夏而刑以秋冬，而謂之至理者，偽也。使秋冬為善者，必俟春夏而后賞，則為善者必怠；春夏為不善者，必俟秋冬而后罰，則為不善者必懈。為善者怠，為不善者懈，是毆天下之人而入于罪也。毆天下之人入于罪，又緩而慢之，以滋其懈怠，此刑之所以不措也。必使為善者不越月逾時(shí)而得其賞，則人勇而有勸焉；為不善者不越月逾時(shí)而得其罰，則人懼而有懲焉。為善者日以有勸，為不善者日以有懲，是毆天下之人而從善遠(yuǎn)罪也。毆天下之人而從善遠(yuǎn)罪，是刑之所以措而化之所以成也。
或者務(wù)言天而不言人，是惑于道者也。胡不謀之人心以熟吾道？吾道之盡而人化矣。是知蒼蒼者焉能與吾事而暇知之哉？果以為天時(shí)之可得順，太和之可得致，則全吾道而得之矣。全吾道而不得者，非所謂天也，非所謂太和也，是亦必?zé)o而已矣。又何必枉吾之道，曲順其時(shí)，以諂是物哉？吾固知順時(shí)之得天，不如順人順道之得天也。何也？使犯死者自春而窮其辭，欲死不可得。貫三木，加連鎖而致之獄吏，大暑者數(shù)月，癢不得搔，Φ不得搖，痛不得摩，饑不得時(shí)而食，渴不得時(shí)而飲，目不得瞑，支不得舒，怨號之聲，聞?dòng)诶锶耍缡嵌椭粋?，天時(shí)之不逆，是亦必?zé)o而已矣。彼其所宜得者，死而已也，又若是焉何哉？
或者乃以為：「雪霜者，天之經(jīng)也；雷霆者，天之權(quán)也。非常之罪，不時(shí)可以殺，人之權(quán)也；當(dāng)刑者必順時(shí)而殺，人之經(jīng)也?！故怯植蝗?。夫雷霆雪霜者，特一氣耳，非有心于物者也；圣人，有心于物者也。春夏之有雷霆也，或發(fā)而震，破巨石，裂大木，木石豈為非常之罪也哉？秋冬之有霜雪也，舉草木而殘之，草木豈有非常之罪也哉？彼豈有懲于物也哉？彼無所懲，則效之者惑也。
果以為仁必知經(jīng)，智必知權(quán)，是又未盡于經(jīng)權(quán)之道也。何也？經(jīng)也者，常也；權(quán)也者，達(dá)經(jīng)者也。皆仁智之事也。離之，滋惑矣。經(jīng)非權(quán)則泥，權(quán)非經(jīng)則悖。是二者，強(qiáng)名也。曰當(dāng)，斯盡之矣。當(dāng)也者，大中之道也。離而為名者，大中之器用也。知經(jīng)而不知權(quán)，不知經(jīng)者也；知權(quán)而不知經(jīng)，不知權(quán)者也。偏知而謂之智，不智者也；偏守而謂之仁，不仁者也。知經(jīng)者，不以異物害吾道；知權(quán)者，不以常人佛吾慮。合之于一而不疑者，信于（一本無「于」字）道而已矣。且古之所以言天者，蓋以愚蚩蚩者耳，非為聰明睿智者設(shè)也?；蛘咧催_(dá)，不思之甚也。
◇ 辨侵伐論
《春秋》之說曰：「凡師有鐘鼓曰伐，無曰侵?！埂吨芏Y·大司馬》九伐之法曰：「賊賢害人則伐之，負(fù)固不服則侵之?！谷粍t所謂伐之者，聲其惡于天下也。聲其惡于天下，必有以厭于天下之心，夫然后得行焉。古之守臣，有人之財(cái)，危人之生，而又害賢人者，內(nèi)必棄于其人，外必棄于諸侯，從而后加伐焉，動(dòng)必克矣。然猶校德而后舉，量力而后會(huì)，備三有余以用其人：一曰義有余，二曰人力有余，三曰貨食有余。是三者大備，則又立其禮，正其名，修其辭。其害物也小，則潔誓征令不過其鄰；雖大，不出所暴；非有逆天地橫四海者，不以動(dòng)天下之師。故師不逾時(shí)而功成焉。斯為人之舉也，故公之。公之，而鐘鼓作焉。
夫所謂侵之者，獨(dú)以其負(fù)固不服而壅王命也。內(nèi)以保其人，外不犯于諸侯，其過惡不足暴于天下，致文告，修文德，而又不變，然后以師問焉。是為制命之舉，非為人之舉也，故私之。私之，故鐘鼓不作。斯圣人之所志也。
周道既壞，兵車之軌交于天下，而罕知侵伐之端焉。是故以無道而正無道者有之，以無道而正有道者有之，不增德而以遂威者又有之，故世日亂。一變而至于戰(zhàn)國，而生人耗矣。是以有其力，無其財(cái)，君子不以動(dòng)眾；有其力，有其財(cái)，無其義，君子不以帥師。合是三者，而明其公私之說，而后可（「可」下一本有「行」字）焉，嗚呼！后之用師者，有能觀其侵伐之端，則善矣?！蟆×嬲?br>《春秋左氏》言衛(wèi)州吁之事，因載六逆之說曰：賤妨貴、少陵長、遠(yuǎn)間親、新間舊、小加大、淫破義，六者，亂之本也。余謂少陵長、小加大、淫破義，是三者，固誠為亂矣。然其所謂賤妨貴、遠(yuǎn)間親、新間舊者，雖為理之本可也，何必曰亂？
夫所謂賤妨貴者，蓋斥言擇嗣之道，子以母貴者也。若貴而愚，踐而圣且賢，以是而妨之，其為理本大矣，而可舍之以從斯言乎？此其不可固也。夫所謂遠(yuǎn)間親、新間舊者，蓋言任用者之道也。使親而舊者愚，遠(yuǎn)而新者圣且賢，以是而間之，其為理本亦大矣，又可舍之以從斯言乎？必從斯言而亂天下，謂之師古訓(xùn)可乎？此又不可者也。
嗚呼！是三者，擇君置臣之事，天下理亂之大本也。為書者執(zhí)斯言，著一定之論，以遺后代，上智之人固不惑于是矣；自中人而降，守是為大據(jù)而以致敗亂者，固不乏焉。晉厲死而悼公入，乃理；宋襄嗣而子魚退，乃亂：貴不足尚也。秦用張祿而黜穰侯，乃安；魏相成璜而疏吳起，乃危：親不足與也。符氏進(jìn)王猛而殺樊世，乃興；胡亥任趙高而族李斯，乃亡：舊不足倚也。顧所信何如爾。然則斯言殆可以廢矣。
噫！古之言理者，罕能盡其說。建一言，立一辭，則О而不安，謂之是可也，謂之非亦可也，混然而已。教于后世，莫知其所以去就。明者慨然將定其是非，則拘儒瞽生相與群而咻之，以為狂為怪，而欲世之多有知者，可乎？夫中人可以及化者，天下為不少矣，然而罕有知圣人之道，則固為書者之罪也。
◇ 維論
《管子》以禮義廉恥為四維，吾疑非管子之言也。彼所謂廉者，曰「不蔽惡也」；世人之命廉者，日不茍得也。所謂恥者，曰「不從枉」也，世人之命恥者，曰羞為非也。然則二者果義歟，非歟？吾見其有二維，未見其所以為四也。夫不蔽惡者，豈不以蔽惡為不義而去之乎？夫不茍得者，豈不以茍得為不義而不為乎？雖不從（「雖不從」一無「不」字）枉與羞為非皆然。然則廉與恥，義之小節(jié)也，不得與義抗而為維。圣人之所以立天下，曰仁義。仁主恩，義立斷。恩者親之，斷者宜之，而理道畢矣。蹈之斯為道，得之斯為德，履之斯為禮，誠之斯為信，皆由其所之而異名。今管氏所以為維者，殆非圣人之所立乎？又曰：「一維絕則傾，二維絕則危，三維絕則覆，四維絕則滅?！谷袅x之絕，則廉與恥其果存乎？廉與恥存，則義果絕乎？人既蔽惡矣，茍得矣，從枉矣，為非而無羞矣，則義果存乎？使管子庸人也，則為此言；管子而少知理道，則四維者，非管子之言也。
◇ 封建論天地果無初乎？吾不得而知之也。生人果有初乎？吾不得而知之也。然則孰為近？曰有初為近。孰明之？由封建而明之也。彼封建者，更古圣王堯舜、禹湯、文武而莫能去之。蓋非不欲去之也，勢不可也。勢之來（一本「來」字下有「則」字），其生人之初乎？不初，無以有封建。封建，非圣人意也。
彼其初與萬物皆生，草木榛榛，鹿豕犭丕犭丕，人不能搏噬，而且無毛羽，莫克自奉自衛(wèi)。茍卿有言：必將假物以為用者也。夫假物者必爭，爭而不已，必就其能斷曲直者而聽命焉。其智而明者，所伏必眾；告之以直而不改，必痛之而后畏；由是君長刑政生焉。故近者聚而為群。群之分，其爭必大，大而后有兵有德。又有大者，眾群之長又就而聽命焉，以安其屬，于是有諸侯之列。則其爭又有大者焉。德又大者，諸侯之列又就而聽命焉，以安其封，于是有方伯、連帥之類。則其爭又有大者焉。德又大者，方伯、連帥之類又就而聽命焉，以安其人，然后天下會(huì)于一。是故有里前而后有縣大夫，有縣大夫而后有諸侯，有諸侯而后有方伯、連帥，有方伯、連帥而后有天子。自天于至于里胥，其德在人者，死必求其嗣而奉之。故封建非圣人意也，勢也。
夫堯舜禹湯之事遠(yuǎn)矣，及有周而甚詳。周有天下，裂土田而瓜分之，設(shè)五等，邦群后，布星羅，四周子天下，輪運(yùn)而輻集。合為朝覲會(huì)同，離為守臣城。然而降于夷王，害禮傷尊，下堂而迎覲者，歷于宣王，挾中興復(fù)古之德，雄南征北伐之威，卒不能定魯侯之嗣。陵夷迄于幽厲，王室東徙，而目列為諸侯。厥后，問鼎之輕重者有之，射三中肩者有之，代凡伯、誅萇宏者有之，天下乖，無君之心。予以為周之喪久矣，徒建空名于公侯之上耳！得非諸侯之盛強(qiáng)，末大不掉之咎歟？遂判為十二，合為七國，威分于陪臣之邦，國殄于后封之秦。則周之?dāng)《?，其在乎此矣?br>秦有天下，裂都會(huì)而為之郡邑，廢侯衛(wèi)而為之守宰，據(jù)天下之雄圖，都六合之上游，攝制四海，運(yùn)于掌握之內(nèi)，此其所以為得也。不數(shù)載而天下大壞，其有由矣。亟役萬人，暴其威刑，竭其貨賄。負(fù)鋤梃謫戍之徒，加圜視而合從，大呼而成群。時(shí)則有叛人而無叛吏，人怨于下，而吏畏于上，天下相合，殺守劫令而并起。咎在人怨，非郡邑之制失也。漢有天下，矯秦之枉，徇周之制，剖海內(nèi)而立宗子，封功臣。數(shù)年之間，奔命扶傷而不暇。困平城，病流矢，陵遲不救者三代。后乃謀臣獻(xiàn)畫，而離削自守矣。然而封建之始，郡國居半，時(shí)則有叛國而無叛郡。秦制之得，亦以明矣。繼漢而帝者，雖百代可知也。
唐興，制州邑，立守宰，此其所以為宜也。然猶桀猾時(shí)起，虐害方域者，失不在于州而在于兵，時(shí)則有叛將而無叛州。州縣之設(shè)，固不可革也。
或者曰：「封建者，必私其士，子其人，適其俗，修其理，施化易也。守宰者，茍其心，思遷其秩而已，何能理乎？」予又非之。周之事跡，斷可見矣。列侯驕盈，黷貨事戎。大凡亂國多，理國寡。侯伯不得變其政，天子不得變其君。私土于人者，百不有一。失在于制，不在于政，周事然也。秦之事跡，亦斷可見矣。有理人之制，而不委郡邑是矣；有理人之臣，而不使守宰是矣?？ひ夭坏谜渲疲卦撞坏眯衅淅?，酷刑苦役，而萬人側(cè)目。失在于政，不在于制。秦事然也。漢興，天子之政行于郡，不行于國；制其守宰，不制其侯王。侯王雖亂，不可變也；國人雖病，不可除也。及夫大逆不道，然后掩捕而遷之，勒兵而夷之耳。大逆未彰，奸利浚財(cái)，怙勢作威，大刻于民者，無如之何。及夫郡邑，可謂理且安矣。何以言之？且漢知孟舒于田叔，得魏尚于馮唐，聞黃霸之明審，睹汲黯之簡靖，拜之可也，復(fù)其位可也，臥而委之以輯一方可也。有罪得以黜，有能得以獎(jiǎng)。朝拜而不道，夕斥之矣；夕受而不法，朝斥之矣。設(shè)使?jié)h室盡城邑而侯王之，縱令其亂人，戚之而已。孟舒、魏尚之術(shù)，莫得而施；黃霸、汲黯之化，莫得而行。明譴而導(dǎo)之，拜受而退已違矣。下令而削之，締交合從之謀，周于同列，則相顧裂毗，勃然而起。幸而不起，則削其半。削其半，民猶瘁矣，曷若舉而移之，以全其人平？漢事然也。今國家盡制郡邑，連置守宰，其不可變也固矣。善制兵，謹(jǐn)擇守，則理平矣。
或者又曰：「夏、商、周、漢封建而延，秦郡邑而促?！褂确撬^知理者也。魏之承漢也，封爵猶建。晉之承魏也，因循不革。而二姓陵替，不聞延祚。今矯而變之，垂二百祀，大業(yè)彌固，何系于諸侯哉？」
或者又以為：「殷周圣王也，而不革其制，固不當(dāng)復(fù)議也?！故谴蟛蝗?。夫殷周之不革者，是不得已也。蓋以諸侯歸殷者三千焉，資以黜夏，湯不得而廢；歸周老八百焉，資以勝殷，武王不得而易。徇之以為安，仍之以為俗，湯、武之所不得已也。夫不得已，非公之大者也，私其力于己也，私其衛(wèi)于子孫也。秦之所以革之者，其為制，公之大者也；其情，私也，私其一己之威也，私其盡臣畜于我也。然而公天下之端自秦始。
夫天下之道，理安，斯得人者也。使賢者居上，不肖者居下，而后可以理安。今夫封建者，繼世而理。繼世而理者，上果賢乎？下果不肖乎？則生人之理亂，未可知也。將欲利其社稷，以一其人之視聽，則又有世大夫世食祿邑，以盡其封略。圣賢生于其時(shí)，亦（一本無「亦」字）無以立于天下，封建者為之也。豈圣人之制使至于是乎？吾固曰：「非圣人之意也，勢也?！?br>◇ 天爵論
柳子曰：仁義忠信，先儒名以為天爵，未之盡也。夫天之貴斯人也，則付剛健、純粹于其躬，倬為至靈，大者圣神，其次賢能，所謂貴也。剛健之氣，鐘于人也為志，得之者，運(yùn)行而可大，悠久而不息，拳拳于得善，孜孜于嗜學(xué)，則志者其一端耳。純粹之氣，注于人也為明，得之者，爽達(dá)而先覺，鑒照而無隱，盹盹于獨(dú)見，淵淵于默識(shí)，則明者又其一端耳。明離為天之用，恒久為天之道，舉斯二者，人倫之要盡是焉。故善言天爵者，不必在道德忠信，明與志而已矣。
道德之于人，猶陰陽之于天也，仁義忠信，猶春秋冬夏也。舉明離之用，運(yùn)恒久之道，所以成四時(shí)而行陰陽也。宣無隱之明，著不息之志，所以備四美而富道德也。故人有好學(xué)不倦，而迷其道撓其志者，明之不至耳；有照物無遺，而蕩其性脫其守者，志之不至耳。明以鑒之，志以取之，役用其道德之本，舒布其五常之質(zhì)，充之而彌六合，播之而奮百代，圣賢之事也。
然則圣賢之異愚也，職此而已。使仲尼之志之明，可得而奪，則庸夫矣；授之于庸夫，則仲尼矣。若乃明之遠(yuǎn)邇，志之恒久，庸非天爵之有級哉？故圣人曰「敏以求之」，明之謂也；「為之不厭」，志之謂也。道德與五常，存乎人者也；克明而有恒，受于天者也。嗚呼！后之學(xué)者，盡力于斯（一本無「斯」字）所及焉。
或曰：「子所謂天付之者，若開府庫焉，量而與之耶？」曰：否。其各合乎氣者也。莊周言天曰自然，吾取之。
◇ 守道論
或問曰：「守道不如守官，何如？」對曰：是非圣人之言，傳之者誤也。官也者，道之器也，離之非也。未有守官而失道，守道而失官之事者。是固非圣人之言，乃傳之者誤也。夫皮冠者，是虞人之物也。物者，道之準(zhǔn)也。守其物，由其準(zhǔn)，而后其道存焉。茍舍之，是失道也。凡圣人之所以為經(jīng)紀(jì)，為名物，無非道者。命之曰官，官是以行吾道云爾。是故立之君臣、官府、衣裳、輿馬、章綬之?dāng)?shù)，會(huì)朝、表著、周旋、行列之等，是道之所存也。則又示之典命、書制、符璽、奏復(fù)之文，參伍、殷輔、陪臺(tái)之役，是道之所由也。則又勸之以爵祿、慶賞之美，懲之以黜遠(yuǎn)、鞭撲、梏、斬殺之慘，是道之所行也。故自天子至于庶民，咸守其經(jīng)分，而無有失道者，和之至也。失其物，去其準(zhǔn)，道從而喪矣。易其小者，而大者亦從而喪矣。古者居其位，思死其官，可易而失之哉？《禮記》曰：「道合則服從，不可則去。」孟子曰：「有官奪者，不得其職則去?！谷粍t失其道而居其官者，古之人不與也。是故在上不為抗，在下不為損，矢人者不為不仁，函人者不為仁，率其職，司其局，交相致以全其工也。易位而處，各安其分，而道達(dá)于天下也（「也」一作「矣」）。
且夫官所以行道也，而曰守道不如守官，蓋亦喪其本矣。未有守官而失道，守道而失官之事者也。是非圣人之言，傳之者誤也，果矣。
◇ 時(shí)令論上
《呂氏春秋》十二紀(jì)，漢儒論以為《月令》，措諸《禮》以為大法焉。其言有十二月七十有二候，迎日步氣，以追寒暑之序，類其物宜而逆為之備，圣人之作也。然而圣人之道，不窮異以為神，不引天以為高，利于人，備于事，如斯而已矣。觀《月令》之說，茍以合五事，配五行，而施其政令，離圣人之道，不亦遠(yuǎn)乎？
凡政令之作，有俟時(shí)而行之者，有不俟時(shí)而行之者。是故孟春修封疆，端徑術(shù)，相土宜，無聚大眾。仲春利堤防，達(dá)溝瀆，止田獵，備蠶器。季春合牛馬，百工無悖于時(shí)。孟夏無起土功，無發(fā)大眾，勸農(nóng)勉人。仲夏班馬政，聚百藥。季夏行水殺草，糞田疇，美土疆，土功、兵事不作。孟秋納材葦。仲秋勸人種麥。李秋休百工，人皆入室，具衣裘；舉五谷之要，合秩芻，養(yǎng)犧牲；趨人收斂，務(wù)蓄菜，伐薪為炭。孟冬筑城郭，穿竇窖，修共振倉，謹(jǐn)蓋藏，勞農(nóng)以休息之，收水澤之賦。仲冬伐木，取竹箭。季冬講武，習(xí)射御；出五谷種，計(jì)耦耕，具田器；合諸侯，制百縣輕重之法，貢賦之?dāng)?shù)。斯固俟時(shí)而行之，所謂敬授人時(shí)者也。其余郊廟百祀，亦古之遺典，不可以廢。
誠使古之為政者，非春無以布德和令，行慶施惠，養(yǎng)幼少，省囹圄，賜貧窮，禮賢者；非夏無以贊杰俊，遂賢良，舉長大，行爵出祿，斷薄刑，決小罪，節(jié)嗜欲，靜百官；非秋無以選士勵(lì)兵，任有功，誅暴慢，明好惡，修法制，養(yǎng)衰老，申嚴(yán)百刑，斬殺必當(dāng)；非冬無以賞死事，恤孤寡，舉阿黨，易關(guān)市，來商旅，審門閭，正貴威近習(xí)，罷官之無事者，去器之無用者。則其闕政亦以繁矣，斯固不俟時(shí)而行之者也。變天之道，絕地之理，亂人之紀(jì)，舍孟春則可以有事乎？作淫巧以蕩上心，舍季春則可以為之者乎？夫如是，內(nèi)不可以納于君心，外不可以施于人事，勿書之可也。
又曰：「反時(shí)令，則有飄風(fēng)、暴雨、霜雪、水潦、大旱、沉陰、氛霧、寒暖之氣，大疫、風(fēng)咳、鼾嚏、瘧寒、疥病之疾，螟蝗、五谷瓜瓠果實(shí)不成、蓬蒿藜莠并興之異，女災(zāi)、胎夭傷、水火之訛，寇戎來入相掠、兵革并起、道路不通、邊境不寧、土地分裂、四鄙入保、流亡遷徙之變?！谷羰钦?，特瞽史之語，非出于圣人者也。然則夏后、周公之典逸矣。
◇ 時(shí)令論下
或者曰：月令之所作，以為君人者法也。蓋非為聰明睿智者為之，將慮后代有昏昧傲誕，而肆于人上，忽先王之典，舉而廢之，近而取之，若陳、隋之季是也。故取仁義禮智信之事，附于時(shí)令，俾時(shí)至而有以發(fā)之也。不為之，將因循放蕩，而皆無其意焉爾。于是又為之言五行之反戾、相蕩、相摩、妖災(zāi)之說，以震動(dòng)于厥心，古之所以防昏亂之術(shù)也。今子發(fā)而揚(yáng)之，使前人之奧秘布露顯明，則后之人而又何憚耶？」
曰：圣人之為教，立中道以示于后。曰仁、曰義、曰禮、曰智、曰信，謂之五常，言可以常行（一本「行」字下有「之」字）者也。防昏亂之術(shù)，為之勤勤然書于方冊，興亡治亂之致，永守是而不去也。未聞其威之以怪，而使之時(shí)而為善，所以滋其怠傲而忘理也。語怪而威之，所以熾其昏邪淫惑，而為禱禳、厭勝、鬼怪之事，以大亂于人也。且吾子以為畏冊書之多，孰與畏人之言？使諤諤者言仁義利害，焯乎列于其前而猶不悟，奚暇顧《月令》哉？是故圣人為大經(jīng)以存其直道，將以遺后世之君臣，必言其中正而去其奇邪。其有へ然而不顧者，雖圣人復(fù)生，無如之何，又何冊書之有？
若陳、隋之季，暴戾淫放，則無不為矣。求之二史，豈復(fù)有行《月令》之事者乎？然而其臣有勁悍者，爭而與之言先王之道，猶十百而一遂焉。然則《月令》之無益于陳、隋亦固矣。立大中，去大惑，舍是而曰圣人之道，吾未之信也。用吾子之說罪我者，雖窮萬世，吾無憾焉爾。
◇ 斷刑論下
余既為《斷刑論》，或者以《釋刑》復(fù)于余，其辭云云。余不得已而為之一言焉。
夫圣人之為賞罰者非他，所以懲勸者也。賞務(wù)速而后有勸，罰務(wù)速而后有懲。必曰賞以春夏而刑以秋冬，而謂之至理者，偽也。使秋冬為善者，必俟春夏而后賞，則為善者必怠；春夏為不善者，必俟秋冬而后罰，則為不善者必懈。為善者怠，為不善者懈，是毆天下之人而入于罪也。毆天下之人入于罪，又緩而慢之，以滋其懈怠，此刑之所以不措也。必使為善者不越月逾時(shí)而得其賞，則人勇而有勸焉；為不善者不越月逾時(shí)而得其罰，則人懼而有懲焉。為善者日以有勸，為不善者日以有懲，是毆天下之人而從善遠(yuǎn)罪也。毆天下之人而從善遠(yuǎn)罪，是刑之所以措而化之所以成也。
或者務(wù)言天而不言人，是惑于道者也。胡不謀之人心以熟吾道？吾道之盡而人化矣。是知蒼蒼者焉能與吾事而暇知之哉？果以為天時(shí)之可得順，太和之可得致，則全吾道而得之矣。全吾道而不得者，非所謂天也，非所謂太和也，是亦必?zé)o而已矣。又何必枉吾之道，曲順其時(shí)，以諂是物哉？吾固知順時(shí)之得天，不如順人順道之得天也。何也？使犯死者自春而窮其辭，欲死不可得。貫三木，加連鎖而致之獄吏，大暑者數(shù)月，癢不得搔，Φ不得搖，痛不得摩，饑不得時(shí)而食，渴不得時(shí)而飲，目不得瞑，支不得舒，怨號之聲，聞?dòng)诶锶耍缡嵌椭粋?，天時(shí)之不逆，是亦必?zé)o而已矣。彼其所宜得者，死而已也，又若是焉何哉？
或者乃以為：「雪霜者，天之經(jīng)也；雷霆者，天之權(quán)也。非常之罪，不時(shí)可以殺，人之權(quán)也；當(dāng)刑者必順時(shí)而殺，人之經(jīng)也?！故怯植蝗?。夫雷霆雪霜者，特一氣耳，非有心于物者也；圣人，有心于物者也。春夏之有雷霆也，或發(fā)而震，破巨石，裂大木，木石豈為非常之罪也哉？秋冬之有霜雪也，舉草木而殘之，草木豈有非常之罪也哉？彼豈有懲于物也哉？彼無所懲，則效之者惑也。
果以為仁必知經(jīng)，智必知權(quán)，是又未盡于經(jīng)權(quán)之道也。何也？經(jīng)也者，常也；權(quán)也者，達(dá)經(jīng)者也。皆仁智之事也。離之，滋惑矣。經(jīng)非權(quán)則泥，權(quán)非經(jīng)則悖。是二者，強(qiáng)名也。曰當(dāng)，斯盡之矣。當(dāng)也者，大中之道也。離而為名者，大中之器用也。知經(jīng)而不知權(quán)，不知經(jīng)者也；知權(quán)而不知經(jīng)，不知權(quán)者也。偏知而謂之智，不智者也；偏守而謂之仁，不仁者也。知經(jīng)者，不以異物害吾道；知權(quán)者，不以常人佛吾慮。合之于一而不疑者，信于（一本無「于」字）道而已矣。且古之所以言天者，蓋以愚蚩蚩者耳，非為聰明睿智者設(shè)也?；蛘咧催_(dá)，不思之甚也。
◇ 辨侵伐論
《春秋》之說曰：「凡師有鐘鼓曰伐，無曰侵?！埂吨芏Y·大司馬》九伐之法曰：「賊賢害人則伐之，負(fù)固不服則侵之?！谷粍t所謂伐之者，聲其惡于天下也。聲其惡于天下，必有以厭于天下之心，夫然后得行焉。古之守臣，有人之財(cái)，危人之生，而又害賢人者，內(nèi)必棄于其人，外必棄于諸侯，從而后加伐焉，動(dòng)必克矣。然猶校德而后舉，量力而后會(huì)，備三有余以用其人：一曰義有余，二曰人力有余，三曰貨食有余。是三者大備，則又立其禮，正其名，修其辭。其害物也小，則潔誓征令不過其鄰；雖大，不出所暴；非有逆天地橫四海者，不以動(dòng)天下之師。故師不逾時(shí)而功成焉。斯為人之舉也，故公之。公之，而鐘鼓作焉。
夫所謂侵之者，獨(dú)以其負(fù)固不服而壅王命也。內(nèi)以保其人，外不犯于諸侯，其過惡不足暴于天下，致文告，修文德，而又不變，然后以師問焉。是為制命之舉，非為人之舉也，故私之。私之，故鐘鼓不作。斯圣人之所志也。
周道既壞，兵車之軌交于天下，而罕知侵伐之端焉。是故以無道而正無道者有之，以無道而正有道者有之，不增德而以遂威者又有之，故世日亂。一變而至于戰(zhàn)國，而生人耗矣。是以有其力，無其財(cái)，君子不以動(dòng)眾；有其力，有其財(cái)，無其義，君子不以帥師。合是三者，而明其公私之說，而后可（「可」下一本有「行」字）焉，嗚呼！后之用師者，有能觀其侵伐之端，則善矣?！蟆×嬲?br>《春秋左氏》言衛(wèi)州吁之事，因載六逆之說曰：賤妨貴、少陵長、遠(yuǎn)間親、新間舊、小加大、淫破義，六者，亂之本也。余謂少陵長、小加大、淫破義，是三者，固誠為亂矣。然其所謂賤妨貴、遠(yuǎn)間親、新間舊者，雖為理之本可也，何必曰亂？
夫所謂賤妨貴者，蓋斥言擇嗣之道，子以母貴者也。若貴而愚，踐而圣且賢，以是而妨之，其為理本大矣，而可舍之以從斯言乎？此其不可固也。夫所謂遠(yuǎn)間親、新間舊者，蓋言任用者之道也。使親而舊者愚，遠(yuǎn)而新者圣且賢，以是而間之，其為理本亦大矣，又可舍之以從斯言乎？必從斯言而亂天下，謂之師古訓(xùn)可乎？此又不可者也。
嗚呼！是三者，擇君置臣之事，天下理亂之大本也。為書者執(zhí)斯言，著一定之論，以遺后代，上智之人固不惑于是矣；自中人而降，守是為大據(jù)而以致敗亂者，固不乏焉。晉厲死而悼公入，乃理；宋襄嗣而子魚退，乃亂：貴不足尚也。秦用張祿而黜穰侯，乃安；魏相成璜而疏吳起，乃危：親不足與也。符氏進(jìn)王猛而殺樊世，乃興；胡亥任趙高而族李斯，乃亡：舊不足倚也。顧所信何如爾。然則斯言殆可以廢矣。
噫！古之言理者，罕能盡其說。建一言，立一辭，則О而不安，謂之是可也，謂之非亦可也，混然而已。教于后世，莫知其所以去就。明者慨然將定其是非，則拘儒瞽生相與群而咻之，以為狂為怪，而欲世之多有知者，可乎？夫中人可以及化者，天下為不少矣，然而罕有知圣人之道，則固為書者之罪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