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聞秀才結(jié)社題詩 方按院游山訪婿
作者：煙霞逸士詩曰：
何人不愿鳳鸞儔，君子吟詩賦好逑。
四海求凰須有賦，十年不字獨(dú)含愁。
太真玉鏡非終計(jì)，賈午奇香自古羞。
堪笑淫奔無賴者，于今亦浪說風(fēng)流。
詳說正德年間，江南蘇州府有個(gè)秀才，姓聞名友，表字相如，是蘇州有名的大家，住在胥門里。父親聞悅，是個(gè)舉人，一生正氣，做過一任知縣，因秉性剛直，不會(huì)奉承上司，又見宦官擅權(quán)，掛冠而歸。母親胡氏是金陵上元人，也是大家，母舅胡完堯，現(xiàn)做刑部郎中。聞公夫婦在三十歲外，才得聞生，自此以后，便沒得生子，夫妻兩人便分別掌中之珠一般珍愛。
聞生自小生得聰明，眉目清秀。四歲上學(xué)，過目成誦，到十四、五歲便無書不讀，不獨(dú)文字精通，亦且工于詩賦。聞公在林下，專以課子為事，請了一個(gè)先生在家。這先生姓杜號(hào)了翁，是吳下名士，專好飲酒賦詩，時(shí)常與聞公唱和。聞生自幼看見先生與父親做詩，他也就私下學(xué)做，所以極做得好詩。 一日，先生社里傳幾個(gè)題目來，正在那里苦吟。聞生把他題目取來一看，只見都是些蘇州古跡：館娃宮，響屧廊，琴臺(tái)，西施洞，玩月池，玩花池，吳王井，硯池，香水溪。先生做了幾首，還有“吳王井”、“香水溪”幾個(gè)題目不曾做。他就技癢，研起墨來，不消一盞茶時(shí)，就揮成一首“吳王井”的絕句：
金輝涌寒波，玉泓開素練。
青山倒影來，疑是芙蓉面。
才做得完，被先生走來看見了，大加贊賞說：“你后來決當(dāng)以詩名世?！本瓦f與聞公看，聞公也不覺大喜。自此以后，遂不禁他。但是父親、先生做詩，他也便依題出韻，酬和幾首，往往兩位老詩人倒不如他的。到了十六歲上，就進(jìn)了學(xué)。許多人家來與他說媒，聞公就要替定親，他說：“孩兒年紀(jì)尚小，此時(shí)正好讀書，若娶了妻子，未免分心；且立志中了之后，方才娶妻。”聞公聽得此話，十分歡喜說：“你既有志如此，我也不強(qiáng)你?！惫蚀穗m有媒婆來說，只是不允。
〔聞生〕止是吟詩作文，與幾個(gè)好朋友往來。一個(gè)姓富名谷，號(hào)子周；一個(gè)姓王名之蕙，號(hào)楚蘭，都是少年名士。富子周的父親是個(gè)進(jìn)士，卻沒有一些公子氣。王楚蘭是個(gè)富家，家道殷實(shí)，父親向在揚(yáng)州開個(gè)緞鋪，他卻愛讀書。都比聞生長些，意氣相投，是他性命之交。還有個(gè)杜伯子、方石生，都是社中朋友，也相好的。彼此詩文往來，十分契密。 一日，正值三月初旬，牡丹盛開。聞生叫家人把布篷遮了四邊，都把細(xì)竹撐起。那牡丹高低疏密，馥郁非常，聞生賞玩多時(shí)，不覺詩興大發(fā)，就叫小廝燕喜取筆硯來，對著牡丹，吟成《古風(fēng)》一首：
姑蘇三月春無主，桃花落地柳花舞。
草堂晝靜午未開，卷簾幾度清明雨。
雨過蒼苔花滿園，紅明綠暗鶯聲繁。
牡丹初綻大如盤，幾枝偏傍南窗暖。
亭亭凝笑復(fù)含羞，我一見之魂欲斷。
姚黃魏紫不足愛，丹霞剪作神仙佩。
國色寧容蜂蝶侵，天香未許芝蘭配。
日照露浥無不佳，臨風(fēng)映水猶多態(tài)。
主人惜花惜欲死，日日花間坐不起。
若使花神解舞時(shí)，謝公何必東山妓。
名花艷艷不辭紅，對花莫使酒杯空。
今日花開不盡醉，明朝花落生秋風(fēng)。
君不見，風(fēng)吹花開還吹落，今日花開不如昨！
可憐人面不如花，安能常向花間酌？
向花飲，對花歌，日月疾如東逝波；
人生不飲奈花何，花乎花乎奈爾何！
吟罷，燕喜便將松茗一杯送與聞生道：“相公請茶！”聞生接茶在手，便想：“有此名花，不可不過二三知己賞鑒?！边m逢門役來報(bào)：“富、王二位相公在外邊拜訪?！甭勆仓粍?，連叫：“請進(jìn)來！”一面親自迎將出去，道：“二兄來得卻好。寒家牡丹盛開，小弟不敢自私，正欲遣小僮奉請，不期二兄光臨，花之幸也！”富、王二人道：“不敢！此來是弟輩之幸也?！蓖就勆M(jìn)坐于花下，大加稱賞。
聞生一面叫廚下整治酒肴，一面差燕喜往杜伯子、方石生家去，說：“富、王二位相公在我家賞牡丹，立候二位相公赴席?！辈灰粫r(shí)，二生齊到。敘禮方畢，便道：“子兄與楚兄幾時(shí)到的？先我飽飫名花，少刻當(dāng)先罰一大觥！”富子周道：“弟原無心同楚兄到此，適逢佳會(huì)，因不敢獨(dú)占花魁，故在此候兄。來遲者當(dāng)罰！”聞生笑道：“且盡小弟之意，罰酒在后。”遂命家僮擺上酒肴，五人對花暢飲。王楚蘭道：“小弟昨日在一敝友席上，聞他道飲酒有‘四樂’、‘四不樂’。不樂的是‘高聳聳烏紗一頂，整齊齊皂甲兩行，花簇簇五堆果罩，鬧嚷嚷一本弋陽’。”眾友道：“此系拱居暴發(fā)所為，我輩雖不在座，聽之亦覺可厭。請教‘四樂’如何？”王楚蘭道：“今日之飲是也?！芷跗醵?，香艷艷滿院奇葩，明皎皎冰輪初上，韻悠悠笛弄梅花’。此我輩真樂也?！备蛔又艿溃骸叭魧⒔袢罩嬔灾畢s當(dāng)，若以此四句盡飲之樂，則未也。溪山猿鶴，林下紅妝，對之而飲，未嘗不樂。待小弟明日作東，請一小舟，為虎丘盡日之游，把酒溯流，暢觀佳麗，相如兄不可推故不來?！蓖醭m道：“我輩既非烏紗帽，船中又無弋陽腔，相如豈有不來之理！”遂笑謝而別。 次日，富家遣仆持帖，請游虎丘。不料聞生因賞花坐久，為風(fēng)露所侵，偶染寒疾，不能出門。無奈富仆再三苦請，聞生道：“我作一詩，與你回復(fù)相公，斷不難為你?！痹娫疲?
畫舫多佳麗，溪山景倍幽。
深柳藏鶯語，高梧映碧流。
主人還白醉，把盞蕩輕舟。
爽約因花病，無緣追勝游。 遂一簡與來人，道：“我病是你親眼見的，今日不能領(lǐng)情，容日〔后〕到府上奉謝吧！”富仆回到舡中，只見王、杜、方三位俱已來齊。將簡遞與主人道：“聞相公有簡在此。”富子周接來一看，大叫：“掃興，掃興！今日之游，卻遇相如有恙?！蓖醭m道：“他簡中如何說？”富子周道：“竟無所說，有詩為證，諸兄請看?！北娙丝串?，杜伯子道：“既不來，我們何不開舡，往虎丘登眺一回，以盡今日主人之興。”
卻好方古庵因進(jìn)京，便道要游虎丘，叫管家租一只游船，同賈有道往小唐橋進(jìn)發(fā)。但見：
綠蔭朱欄，茶灶爐煙飄渺；雪寶雕墻，酒家海陸雜陳；曲曲回廊，擺列出百般盆景；飄飄仙子，翠繞著雙鬢云飛。 來往游人，笙歌盈耳。船中也有焚香啜茗的，也有敲棋斗朔的，也有紅裙進(jìn)酒的，真是應(yīng)接不暇。忽見二三少年，蕩一小舟前來，方公仔細(xì)一看，卻是富子周。富子周也看見他，便道：“啊呀！老年伯為何到此？”那老者就立起來，拱手叫住了船。富子周對眾人道：“此乃敝年伯方古庵，現(xiàn)任臺(tái)中?！蓖醭m便道：“莫非嘉興諱正的么？”富子周道：“正是！”就走出船來道：“老年伯，請過小舟奉揖。”方公正要過來，各各施禮坐下。富子周欠身道：“不知老年伯到此，有失迎候！”方公道：“不敢。學(xué)生因假滿入都，昨日方到，當(dāng)事都不欲相會(huì)，因愛虎丘之勝，故同告親到此一游?！币騿柕溃骸按巳缓稳耍俊备蛔又艿溃骸岸际浅ㄍ?。”一一說了姓名。因說道：“老年伯既來游虎丘，就屈小舟一坐，少刻奉陪同往，不知可以屈尊否？”方公道：“諸兄蘭亭佳會(huì)，小弟怎么好做王魯直？”杜伯子便道：“但恐有褻老先生，就連旁邊坐的那個(gè)人也請過來?！?
原來此人是方公的陪堂，姓賈名有道。你說這人怎生模樣？但見：
頭帶一頂鴨嘴方巾，身穿一領(lǐng)天藍(lán)道袍，胡須蒼白，面貌黑麻，左顧右眄，滿口不脫奉承，后拱前趨，遍體盡皆謙讓。勢利場中書記，公卿門下幫閑。 老杜邀他過來，一齊坐了。富子周問道：“老年伯入都，家眷同行么？”方公道：“學(xué)生無子，年丈所知，只有一個(gè)小女，如今攜之進(jìn)京，同在舟中。”因見桌上詩箋，就拿起來一看，不覺連聲贊道：“好詩，好詩！是哪一位社兄之作？清新高老，真字字珠玉?！倍挪拥溃骸按四吮钟崖勏嗳缰鳎袢找蛴胁?，故寄此詩來?！狈焦溃骸按诵侄嗌倌昙o(jì)，有此美才？”王楚蘭道：“敝友年未弱冠，才實(shí)冠軍，不獨(dú)詩賦擅場，亦且試必領(lǐng)案。”方公道：“有此美才，實(shí)為可敬，可曾婚娶么？”富子周道：“尚未曾聘?！狈焦挥X喜動(dòng)顏色，道：“如此高才，老夫日所未見。煩老丈致意此兄，說學(xué)生愿一識(shí)面?！闭f罷，擺上酒來。飲了半日，同到虎丘千人石、梅花樓盤桓了一會(huì)，回到舟中，翻席又飲。方公因問道：“貴省文宗吳憲老乃是敝同年，想不日按臨了。他胸中極博，不知他取士何如？”杜伯子道：“如今宗師在云間，也就發(fā)牌考敕，府丞極廉明。云間朋友，未免好名失實(shí)者多，宗師考法甚妙，也不狗虛名，也不查前案，也不收書札，只憑文字定優(yōu)劣，絕無情面。及至發(fā)落之日，決要逐一唱名，優(yōu)等的花紅之外，倍加贊賞幾句；劣等的也去安慰勸勉一番，便道：‘本道閱卷，并無成心，爾等文字，仍有一日之短，遂致下等，功令使然也。若能從此勵(lì)志蕓窗，何愁下科不擢上第？’如此作為，所以人皆稱其公而且明。目下若到敝府，是敞府孤寒之幸也！原來是老先生的貴同年。”方公道：“據(jù)兄所言，敝同年可為極得士心的了！”富子周忙斟了一大觥，送〔與〕方公道：“老年伯話久了，再奉一杯！”方公道：“不敢。席深了，就此告別。”遂起身辭謝眾友。出船頭，執(zhí)富子周手道：“但聞兄必求年丈邀來一會(huì)，以慰企慕之懷，足感高情！”便一拱而別。
賈有道一路隨著方公，暗想道：“聞生不過一首詩，能使方公念念不忘；若人品再好些，一定奪了我的心事了?！北慵僖鈫柕溃骸澳锹勏嗳缂扔写穗h雅詩才，諒必定是個(gè)大成之器。”方公道：“且等聞生來時(shí)，便見分曉。”說話之間，早到座船。賈有道自回二號(hào)船上去了。 方公歸到艙中，夫人、小姐接著。問道：“今日何故歸來得遲？”原來夫人綜氏，單生一名小姐，小字芳蕓，年方一十六歲，生得姿容非常，真是絕色佳人。女工針指，不消說起，就是詩詞歌賦，也無不佳妙。有詩一首，單道他的才貌：
一枝秀絕貯瓊樓，美玉從來不暗投，
衣剪春云堪作珮，神澄秋水欲凝眸。
頰和琥珀偏增媚，腰著輕羅惜太柔，
漫道大家能獨(dú)步，于今仕女說班頭。
只因他如此才貌，方公夫婦十分珍惜，要與他擇一個(gè)風(fēng)流佳婿。選了許多人家，都不中意，所以直遲到如今。當(dāng)日所見聞生如此美才，便留心訪問。方公見夫人、小姐問，遂將前事說了一遍，笑嘻嘻地向袖中摸出聞生的詩來，遞與小姐，說道：“你看這詩何如？”小姐接著，看道：“此詩甚好！但不知何人所做，是何題目？”方公道：“此是富年侄社友聞相如之作。今日因病不赴社，所以寄此詩來，適才我偶然看見。聞他年紀(jì)才得十七歲，去年案首進(jìn)學(xué)的。我叫富生約他同來一會(huì)，若相貌出眾，我就要招他為婿。”小姐聽見“招婿”二字，就把頭低了下去。又將詩稿看上兩遍，低低說道：“字也寫得豐致！”方公欣欣得意，各自歸寢。小姐到了自己寢處，又把聞生的詩細(xì)看幾遍，果然字字清新，句句雋逸，心中十分愛慕。
只有賈有道回到船中，十分不樂，你道為何？原來賈有道有個(gè)表親，姓繆，叫做繆文甫。兒子繆成，買得個(gè)秀才，會(huì)寫得兩個(gè)“之乎者也”，同得方公的小姐十分標(biāo)致，因老賈在他門下走動(dòng)，便一心要想天鵝肉吃，與賈有道商量，要做方公的女婿。便道：“若得事成，愿謝銀三百兩?！辟Z有道便叫繆成拜在方公門下，又央人做了些詩文，請教方公，老賈便把親事的話透了一番。方公擇婿甚急，見賈有道十分稱贊，要當(dāng)面試他一試后回復(fù)，所以賈有道只道有幾分成了。日間聽見方公的說話注意聞生，他就十分妒忌，心里想道：“繆家親事不成，我三百兩銀子就沒有了。須設(shè)一計(jì)破他才好?！避P躇了一夜，說：“且看他來，我隨機(jī)應(yīng)變便了?！闭牵?
笑里有刀，口中有蜜，人面易知，人心難測。
畢竟不知賈有道如何設(shè)計(jì)，且聽下回分解。
何人不愿鳳鸞儔，君子吟詩賦好逑。
四海求凰須有賦，十年不字獨(dú)含愁。
太真玉鏡非終計(jì)，賈午奇香自古羞。
堪笑淫奔無賴者，于今亦浪說風(fēng)流。
詳說正德年間，江南蘇州府有個(gè)秀才，姓聞名友，表字相如，是蘇州有名的大家，住在胥門里。父親聞悅，是個(gè)舉人，一生正氣，做過一任知縣，因秉性剛直，不會(huì)奉承上司，又見宦官擅權(quán)，掛冠而歸。母親胡氏是金陵上元人，也是大家，母舅胡完堯，現(xiàn)做刑部郎中。聞公夫婦在三十歲外，才得聞生，自此以后，便沒得生子，夫妻兩人便分別掌中之珠一般珍愛。
聞生自小生得聰明，眉目清秀。四歲上學(xué)，過目成誦，到十四、五歲便無書不讀，不獨(dú)文字精通，亦且工于詩賦。聞公在林下，專以課子為事，請了一個(gè)先生在家。這先生姓杜號(hào)了翁，是吳下名士，專好飲酒賦詩，時(shí)常與聞公唱和。聞生自幼看見先生與父親做詩，他也就私下學(xué)做，所以極做得好詩。 一日，先生社里傳幾個(gè)題目來，正在那里苦吟。聞生把他題目取來一看，只見都是些蘇州古跡：館娃宮，響屧廊，琴臺(tái)，西施洞，玩月池，玩花池，吳王井，硯池，香水溪。先生做了幾首，還有“吳王井”、“香水溪”幾個(gè)題目不曾做。他就技癢，研起墨來，不消一盞茶時(shí)，就揮成一首“吳王井”的絕句：
金輝涌寒波，玉泓開素練。
青山倒影來，疑是芙蓉面。
才做得完，被先生走來看見了，大加贊賞說：“你后來決當(dāng)以詩名世?！本瓦f與聞公看，聞公也不覺大喜。自此以后，遂不禁他。但是父親、先生做詩，他也便依題出韻，酬和幾首，往往兩位老詩人倒不如他的。到了十六歲上，就進(jìn)了學(xué)。許多人家來與他說媒，聞公就要替定親，他說：“孩兒年紀(jì)尚小，此時(shí)正好讀書，若娶了妻子，未免分心；且立志中了之后，方才娶妻。”聞公聽得此話，十分歡喜說：“你既有志如此，我也不強(qiáng)你?！惫蚀穗m有媒婆來說，只是不允。
〔聞生〕止是吟詩作文，與幾個(gè)好朋友往來。一個(gè)姓富名谷，號(hào)子周；一個(gè)姓王名之蕙，號(hào)楚蘭，都是少年名士。富子周的父親是個(gè)進(jìn)士，卻沒有一些公子氣。王楚蘭是個(gè)富家，家道殷實(shí)，父親向在揚(yáng)州開個(gè)緞鋪，他卻愛讀書。都比聞生長些，意氣相投，是他性命之交。還有個(gè)杜伯子、方石生，都是社中朋友，也相好的。彼此詩文往來，十分契密。 一日，正值三月初旬，牡丹盛開。聞生叫家人把布篷遮了四邊，都把細(xì)竹撐起。那牡丹高低疏密，馥郁非常，聞生賞玩多時(shí)，不覺詩興大發(fā)，就叫小廝燕喜取筆硯來，對著牡丹，吟成《古風(fēng)》一首：
姑蘇三月春無主，桃花落地柳花舞。
草堂晝靜午未開，卷簾幾度清明雨。
雨過蒼苔花滿園，紅明綠暗鶯聲繁。
牡丹初綻大如盤，幾枝偏傍南窗暖。
亭亭凝笑復(fù)含羞，我一見之魂欲斷。
姚黃魏紫不足愛，丹霞剪作神仙佩。
國色寧容蜂蝶侵，天香未許芝蘭配。
日照露浥無不佳，臨風(fēng)映水猶多態(tài)。
主人惜花惜欲死，日日花間坐不起。
若使花神解舞時(shí)，謝公何必東山妓。
名花艷艷不辭紅，對花莫使酒杯空。
今日花開不盡醉，明朝花落生秋風(fēng)。
君不見，風(fēng)吹花開還吹落，今日花開不如昨！
可憐人面不如花，安能常向花間酌？
向花飲，對花歌，日月疾如東逝波；
人生不飲奈花何，花乎花乎奈爾何！
吟罷，燕喜便將松茗一杯送與聞生道：“相公請茶！”聞生接茶在手，便想：“有此名花，不可不過二三知己賞鑒?！边m逢門役來報(bào)：“富、王二位相公在外邊拜訪?！甭勆仓粍?，連叫：“請進(jìn)來！”一面親自迎將出去，道：“二兄來得卻好。寒家牡丹盛開，小弟不敢自私，正欲遣小僮奉請，不期二兄光臨，花之幸也！”富、王二人道：“不敢！此來是弟輩之幸也?！蓖就勆M(jìn)坐于花下，大加稱賞。
聞生一面叫廚下整治酒肴，一面差燕喜往杜伯子、方石生家去，說：“富、王二位相公在我家賞牡丹，立候二位相公赴席?！辈灰粫r(shí)，二生齊到。敘禮方畢，便道：“子兄與楚兄幾時(shí)到的？先我飽飫名花，少刻當(dāng)先罰一大觥！”富子周道：“弟原無心同楚兄到此，適逢佳會(huì)，因不敢獨(dú)占花魁，故在此候兄。來遲者當(dāng)罰！”聞生笑道：“且盡小弟之意，罰酒在后。”遂命家僮擺上酒肴，五人對花暢飲。王楚蘭道：“小弟昨日在一敝友席上，聞他道飲酒有‘四樂’、‘四不樂’。不樂的是‘高聳聳烏紗一頂，整齊齊皂甲兩行，花簇簇五堆果罩，鬧嚷嚷一本弋陽’。”眾友道：“此系拱居暴發(fā)所為，我輩雖不在座，聽之亦覺可厭。請教‘四樂’如何？”王楚蘭道：“今日之飲是也?！芷跗醵?，香艷艷滿院奇葩，明皎皎冰輪初上，韻悠悠笛弄梅花’。此我輩真樂也?！备蛔又艿溃骸叭魧⒔袢罩嬔灾畢s當(dāng)，若以此四句盡飲之樂，則未也。溪山猿鶴，林下紅妝，對之而飲，未嘗不樂。待小弟明日作東，請一小舟，為虎丘盡日之游，把酒溯流，暢觀佳麗，相如兄不可推故不來?！蓖醭m道：“我輩既非烏紗帽，船中又無弋陽腔，相如豈有不來之理！”遂笑謝而別。 次日，富家遣仆持帖，請游虎丘。不料聞生因賞花坐久，為風(fēng)露所侵，偶染寒疾，不能出門。無奈富仆再三苦請，聞生道：“我作一詩，與你回復(fù)相公，斷不難為你?！痹娫疲?
畫舫多佳麗，溪山景倍幽。
深柳藏鶯語，高梧映碧流。
主人還白醉，把盞蕩輕舟。
爽約因花病，無緣追勝游。 遂一簡與來人，道：“我病是你親眼見的，今日不能領(lǐng)情，容日〔后〕到府上奉謝吧！”富仆回到舡中，只見王、杜、方三位俱已來齊。將簡遞與主人道：“聞相公有簡在此。”富子周接來一看，大叫：“掃興，掃興！今日之游，卻遇相如有恙?！蓖醭m道：“他簡中如何說？”富子周道：“竟無所說，有詩為證，諸兄請看?！北娙丝串?，杜伯子道：“既不來，我們何不開舡，往虎丘登眺一回，以盡今日主人之興。”
卻好方古庵因進(jìn)京，便道要游虎丘，叫管家租一只游船，同賈有道往小唐橋進(jìn)發(fā)。但見：
綠蔭朱欄，茶灶爐煙飄渺；雪寶雕墻，酒家海陸雜陳；曲曲回廊，擺列出百般盆景；飄飄仙子，翠繞著雙鬢云飛。 來往游人，笙歌盈耳。船中也有焚香啜茗的，也有敲棋斗朔的，也有紅裙進(jìn)酒的，真是應(yīng)接不暇。忽見二三少年，蕩一小舟前來，方公仔細(xì)一看，卻是富子周。富子周也看見他，便道：“啊呀！老年伯為何到此？”那老者就立起來，拱手叫住了船。富子周對眾人道：“此乃敝年伯方古庵，現(xiàn)任臺(tái)中?！蓖醭m便道：“莫非嘉興諱正的么？”富子周道：“正是！”就走出船來道：“老年伯，請過小舟奉揖。”方公正要過來，各各施禮坐下。富子周欠身道：“不知老年伯到此，有失迎候！”方公道：“不敢。學(xué)生因假滿入都，昨日方到，當(dāng)事都不欲相會(huì)，因愛虎丘之勝，故同告親到此一游?！币騿柕溃骸按巳缓稳耍俊备蛔又艿溃骸岸际浅ㄍ?。”一一說了姓名。因說道：“老年伯既來游虎丘，就屈小舟一坐，少刻奉陪同往，不知可以屈尊否？”方公道：“諸兄蘭亭佳會(huì)，小弟怎么好做王魯直？”杜伯子便道：“但恐有褻老先生，就連旁邊坐的那個(gè)人也請過來?！?
原來此人是方公的陪堂，姓賈名有道。你說這人怎生模樣？但見：
頭帶一頂鴨嘴方巾，身穿一領(lǐng)天藍(lán)道袍，胡須蒼白，面貌黑麻，左顧右眄，滿口不脫奉承，后拱前趨，遍體盡皆謙讓。勢利場中書記，公卿門下幫閑。 老杜邀他過來，一齊坐了。富子周問道：“老年伯入都，家眷同行么？”方公道：“學(xué)生無子，年丈所知，只有一個(gè)小女，如今攜之進(jìn)京，同在舟中。”因見桌上詩箋，就拿起來一看，不覺連聲贊道：“好詩，好詩！是哪一位社兄之作？清新高老，真字字珠玉?！倍挪拥溃骸按四吮钟崖勏嗳缰鳎袢找蛴胁?，故寄此詩來?！狈焦溃骸按诵侄嗌倌昙o(jì)，有此美才？”王楚蘭道：“敝友年未弱冠，才實(shí)冠軍，不獨(dú)詩賦擅場，亦且試必領(lǐng)案。”方公道：“有此美才，實(shí)為可敬，可曾婚娶么？”富子周道：“尚未曾聘?！狈焦挥X喜動(dòng)顏色，道：“如此高才，老夫日所未見。煩老丈致意此兄，說學(xué)生愿一識(shí)面?！闭f罷，擺上酒來。飲了半日，同到虎丘千人石、梅花樓盤桓了一會(huì)，回到舟中，翻席又飲。方公因問道：“貴省文宗吳憲老乃是敝同年，想不日按臨了。他胸中極博，不知他取士何如？”杜伯子道：“如今宗師在云間，也就發(fā)牌考敕，府丞極廉明。云間朋友，未免好名失實(shí)者多，宗師考法甚妙，也不狗虛名，也不查前案，也不收書札，只憑文字定優(yōu)劣，絕無情面。及至發(fā)落之日，決要逐一唱名，優(yōu)等的花紅之外，倍加贊賞幾句；劣等的也去安慰勸勉一番，便道：‘本道閱卷，并無成心，爾等文字，仍有一日之短，遂致下等，功令使然也。若能從此勵(lì)志蕓窗，何愁下科不擢上第？’如此作為，所以人皆稱其公而且明。目下若到敝府，是敞府孤寒之幸也！原來是老先生的貴同年。”方公道：“據(jù)兄所言，敝同年可為極得士心的了！”富子周忙斟了一大觥，送〔與〕方公道：“老年伯話久了，再奉一杯！”方公道：“不敢。席深了，就此告別。”遂起身辭謝眾友。出船頭，執(zhí)富子周手道：“但聞兄必求年丈邀來一會(huì)，以慰企慕之懷，足感高情！”便一拱而別。
賈有道一路隨著方公，暗想道：“聞生不過一首詩，能使方公念念不忘；若人品再好些，一定奪了我的心事了?！北慵僖鈫柕溃骸澳锹勏嗳缂扔写穗h雅詩才，諒必定是個(gè)大成之器。”方公道：“且等聞生來時(shí)，便見分曉。”說話之間，早到座船。賈有道自回二號(hào)船上去了。 方公歸到艙中，夫人、小姐接著。問道：“今日何故歸來得遲？”原來夫人綜氏，單生一名小姐，小字芳蕓，年方一十六歲，生得姿容非常，真是絕色佳人。女工針指，不消說起，就是詩詞歌賦，也無不佳妙。有詩一首，單道他的才貌：
一枝秀絕貯瓊樓，美玉從來不暗投，
衣剪春云堪作珮，神澄秋水欲凝眸。
頰和琥珀偏增媚，腰著輕羅惜太柔，
漫道大家能獨(dú)步，于今仕女說班頭。
只因他如此才貌，方公夫婦十分珍惜，要與他擇一個(gè)風(fēng)流佳婿。選了許多人家，都不中意，所以直遲到如今。當(dāng)日所見聞生如此美才，便留心訪問。方公見夫人、小姐問，遂將前事說了一遍，笑嘻嘻地向袖中摸出聞生的詩來，遞與小姐，說道：“你看這詩何如？”小姐接著，看道：“此詩甚好！但不知何人所做，是何題目？”方公道：“此是富年侄社友聞相如之作。今日因病不赴社，所以寄此詩來，適才我偶然看見。聞他年紀(jì)才得十七歲，去年案首進(jìn)學(xué)的。我叫富生約他同來一會(huì)，若相貌出眾，我就要招他為婿。”小姐聽見“招婿”二字，就把頭低了下去。又將詩稿看上兩遍，低低說道：“字也寫得豐致！”方公欣欣得意，各自歸寢。小姐到了自己寢處，又把聞生的詩細(xì)看幾遍，果然字字清新，句句雋逸，心中十分愛慕。
只有賈有道回到船中，十分不樂，你道為何？原來賈有道有個(gè)表親，姓繆，叫做繆文甫。兒子繆成，買得個(gè)秀才，會(huì)寫得兩個(gè)“之乎者也”，同得方公的小姐十分標(biāo)致，因老賈在他門下走動(dòng)，便一心要想天鵝肉吃，與賈有道商量，要做方公的女婿。便道：“若得事成，愿謝銀三百兩?！辟Z有道便叫繆成拜在方公門下，又央人做了些詩文，請教方公，老賈便把親事的話透了一番。方公擇婿甚急，見賈有道十分稱贊，要當(dāng)面試他一試后回復(fù)，所以賈有道只道有幾分成了。日間聽見方公的說話注意聞生，他就十分妒忌，心里想道：“繆家親事不成，我三百兩銀子就沒有了。須設(shè)一計(jì)破他才好?！避P躇了一夜，說：“且看他來，我隨機(jī)應(yīng)變便了?！闭牵?
笑里有刀，口中有蜜，人面易知，人心難測。
畢竟不知賈有道如何設(shè)計(jì)，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