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竊他詩占盡假風(fēng)光 恨傍口露出真消息
作者：荻岸散人詞曰：
世事唯唯還否否，若問先生，姓字稱烏有。偷天換日出予手，誰敢笑予夸大口？
豈獨尊前香美酒，滿面春風(fēng)，都是花和柳。而今空燥一時皮，終須要出千秋丑。
右調(diào)《蝶戀花》
話說燕白頷與平如衡、袁隱、計成飲酒完，正起身回，忽撞見張寅，同著一個朋友，高方巾，闊領(lǐng)大袖華服，走入亭來。彼此俱是相認的，因拱一拱手。張寅就開口說道：“天色尚早，小弟們才來，諸兄為何倒要回去？”燕白頷答道：“春游小飲，不能久于留客，故欲歸耳?！痹[因指著那戴高方巾的朋友，問張寅道：“此位尊兄高姓？”張寅答道：“此乃山左宋子成兄，乃當(dāng)今詩人第一，為晏府尊貴客。今日招飲于此，故命小弟奉陪而來?！彼涡啪蛦査娜诵彰?，也是張寅答道：“此位袁石交，此位計子謀，此位平子持，此位燕紫侯。紫侯兄就是所說華亭冠軍，王宗師極其稱贊之人?！彼涡怕犃耍阕愎У溃骸霸瓉砭褪茄嘈?，久仰，久仰?！彼焐锨白饕?。燕白便忙還禮道：“宋兄天下詩人，小弟失敬?！弊魍暌荆涡耪收剶⒃?，忽聽得林下喝道聲響，知是晏知府來了，大家遂匆匆要別。宋信對著燕白頷剛說得一聲：“改日還要竭誠奉拜?！毖喟最h便拱拱手，同平如衡、袁隱、計成同下亭子去了不題。
原來宋信在揚州被冷絳雪在陶進士，柳孝廉面前出了他的丑，后面?zhèn)鞒鰜?，人人嘲笑，故立身不牢，因想晏文物在松江做知府，舊有一脈，故走來尋他。晏知府果念為他受延杖之苦，十分優(yōu)待。故宋信依然又闊起來，自稱詩翁，到處結(jié)交。這日，晏知府請在遷柳莊聽鶯，故同張寅先來，恰與燕白頷相遇。 燕白頷與眾人下得亭子，晏知府的轎早到了。晏知府一眼看見，便問張寅道：“那少年像是燕生員。”張寅答道：“正是。”晏知府便對宋信說道：“這個燕生員乃是本郡燕都堂之子，叫做燕白頷。年雖少，大有才望。前日宗師考他個案首，聞得說還要特薦他哩?！彼涡诺溃骸吧鷨T從無特薦之例，宗師為何忽有此意？”晏知府道：“聞得是圣上見山黛有才，因思女子中尚然有才人，豈男人中反無佳士。故面諭各省宗師加意搜求，如不得其人，便要重處，所以王宗師急于尋訪。前日得了燕白頷十分大喜。又對本府說，一人不好獨薦，須再得一人，同薦方妙。再三托本府搜求。兄若不為前番之事，本府報名薦去，倒也是一樁美事?！彼涡趴峙聫堃犚娗胺?，慌忙罩說道：“晚生乃山中之人，如孤云野鶴，何天不可以高飛，乃欲又入樊籠耶？老先生既受宗師之托，何不就薦了張兄？況張兄又宗師之高等，去燕兄止一間耳。”晏知府聽了，連忙笑說道：“本府豈不知張兄高才當(dāng)薦，但科甲自有正途，若以此相浼，恐非令尊公者先生期望之意也?！彼涡胚B連點首道：“老先生愛惜張兄可謂至矣?！睆堃溃骸伴T生蒙公祖大人培植，感激不盡。”說罷方才上席飲酒。
飲了半晌，晏知府又問道：“方才我看見與燕生員同走還有一少年，可知是誰？”張寅答道：“那少年不是松江人，乃是平教官的侄兒，叫做平如衡。雖也薄薄有些才情，只是性情驕傲，不堪作養(yǎng)?！标讨溃骸霸瓉砣绱??！本筒辉賳柫恕４蠹抑憋嫷桨矸缴?。
晏知府先上轎去了，張寅與宋信攜手緩步而歸。一路上張寅說道：“小弟因遵家嚴之教，篤志時藝，故一切詩文不曾留意。近日燕白頷與平如衡略做得兩句歪詩，便往往欺侮小弟。今聞宋兄詩文高于天下，幾時設(shè)一酌，兄怎生做兩首好詩壓倒他二人，便可吐小弟不平之氣?！彼涡诺溃骸叭粽摃r藝，小弟荒疏久了，不敢狂言；若說做詩，或可為仁兄效一臂之力。”張寅大喜道：“得兄相助，足感高誼?！倍俗呷氤欠絼e了。
過了數(shù)日，宋信聞知燕白頷是個富貴之家，又是當(dāng)今少年名士，思量結(jié)交于他，遂買了一柄金扇，要寫一首詩做贄見禮送他。再三在自家詩稿上尋，并無一首掇得出。欲待不寫，卻又不像個詩人行徑；欲要信手寫一篇，又恐被他笑話。想了半日，忽然想起道：“有了，何不將山黛的《白燕詩》偷寫了，只說是自家做的，燥一燥皮，有何不可?！敝饕舛?，遂展開扇子，寫在上面，又寫了個名帖，叫人拿著，一徑來拜燕白頷。到了門上，將名帖投入。一個家人回道：“相公出門了。”宋信問道：“哪里去了？”家人回道：“王宗師老爺請去了?！彼涡庞謫柕溃骸敖袢詹皇强计冢埲プ錾趺?？”家人道：“聽得說是要做詩，不知是也不是?！彼涡诺溃骸凹仁遣辉诩?，拜上罷。”就將名帖同扇子交付家人收下，去了。
原來燕白頷與平如衡會過，便彼此談?wù)?，依依不舍。遂移了平如衡在燕白頷書房中住下，以便朝夕盤桓。這日燕白頷雖被宗師請去，平如衡卻在書房中看書。家人接了名帖并扇子，遂送到書房中來。平如衡看見，就問道：“是誰人的？”家人道：“是一位宋相公來拜送的。”平如衡遂接過去一看，看見名帖是宋信，心下暗道：“想必就是前日遷柳莊遇見的那人了?！痹賹⑸茸由显娨豢?，見題是《詠白燕》，因想道：“白燕詩自有了時大本與袁凱二作，后來從無人敢繼，怎么他也想續(xù)貂！不知胡說些甚么。”因細細讀去。才讀得頭兩句，便肅然改容；再讀到首聯(lián)“鴉借色”，“雪添肥”，不覺大驚道：“此警句也?！痹偌毤氉x完，因拍案嘆息道：“怎便說天下無才！似此一詩，風(fēng)流刻畫，又在時、袁之上。我不料宋信那等一個人品有此美才！”因拿在手中吟詠不絕。
直吟到午后，燕白頷方回到書房來，對平如衡說道：“今日宗師請我去，要我做燕臺八景詩，又要做祝山相公的壽文。見我一揮而就，不勝之喜，破格優(yōu)待。又要特疏薦我為天下才子第一。又不知誰將吾兄才名吹到宗師耳朵里，今日再三問小弟可曾會兄，其才果是何如。小弟對道，‘最是相知，其才十倍于己?！趲熉犃?，大喜之極，還要請兄一會，要將兄與小弟同薦。薦與不薦雖無甚榮辱，然亦一知己也?！逼饺绾獾溃骸白趲熖厮]天下才子，雖亦一時榮遇，然有其實而當(dāng)其名則榮，若無其實而徒處其名，其辱莫大焉。此舉吾兄高才，當(dāng)之固宜，小弟實是不敢?！毖喟最h道：“吾兄忝在相知，故底里言之。兄乃作此套言，豈相知之意哉？”平如衡道：“小弟實實不是套言。天下才子甚多，特吾輩不及見耳。今若虛冒其名而被召進京，京師都會，人才聚集，那時彼一才子，此一才子，豈不羞死。”燕白頷笑道：“吾兄平素眼空四海，今日為何這等謙讓？”平如衡道：“小弟不是謙讓，爭奈一時便有許多才子，故不敢復(fù)作舊時狂態(tài)?！毖喟最h道：“一時便有許多？且請問兄見了幾個？”平如衡道：“小弟從離洛陽，自負天下才子無兩，不意到了山東汶上縣，便遇了一個小才女，便令小弟瞠然自失。到了松江，又遇見吾兄，又令小弟拜于下風(fēng)。不意今日又遇見一個才子，讀其詩百遍，真令人口舌俱香。小弟若再緬顏號稱才子，豈非無恥?！毖喟最h道：“汶上者道遠無征，且姑無論；小弟不足比數(shù)，亦當(dāng)置之；且請問今日又遇何人？”平如衡遂將扇子遞與燕白頷看，道：“此不又是一才子乎？”燕白頷展開讀了一遍，不覺驚訝道：“大奇，大奇！前日遇見那個宋信，難道會做這樣好詩？我不信，我不信！”平如衡道：“他明明寫著‘《詠白燕》小作，書以紫侯詞兄郢政’怎說不是他做的？”燕白頷道：“若果系他的筆，清新俊逸，真又一才子也。但細觀其詩，再細想其人，實是大相懸絕?！逼饺绾獾溃骸八葋戆菪?，兄須答拜。相見時細加盤駁，便可知其真?zhèn)我印！毖喟最h道：“這也有理。明日就同兄一往，何如？”平如衡道：“小弟就同去也無妨?！倍怂阌嫸耍喟最h便叫取酒。二人對飲，細細將《白燕詩》賞玩，俱吃得大醉方歇。
到了次日，燕白頷果然寫了名帖，拉平如衡同去回拜。尋到寓處，適值宋信不在，只得投了一個名帖便回。二人甚是躊躇，以為不巧。不期回到門前，忽見一個家人，手中捧了一個拜盒在那里等候?？匆娧喟最h與平如衡回來，便迎著說道：“家相公拜上二位相公，明日薄酌，奉屈一敘。”就揭開拜匣，將兩個請?zhí)蜕?。燕白頷接了一看，見是張寅的名字，心中暗想道：“他為甚請我？”因問道：“明日還有何客？”家人答道：“并無雜客，只有山東宋相公與二位相公。”燕白頷又問道：“山東宋相公？可就是與府里晏老爺相好的么？”家人道：“正是他。”燕白頷道：“既是他，可拜上相公，說我明日同平相公來領(lǐng)盛情。”家人應(yīng)諾去了。
燕白頷因與平如衡商量道：“兄可知老張請你我之意么？”平如衡道：“無非是廣結(jié)交以博名高耳?！毖喟最h道：“非也。老張一向見你我名重，十分妒忌。今因宋信有些才情，欲請他之力，以強壓你我二人耳?！逼饺绾獾溃骸斑@也無謂。如宋信果有才，你我北面事之亦所甘心，怎遮得張寅一字不通之丑?！毖喟最h道：“正是這等說。況宋信白燕詩，小弟尚有幾分疑心。明日且同兄去，一會便知。”平如衡道：“若論前日小弟驕傲了他，本不該去。既要會宋信，只得同去走走?！倍怂阌嫸?。 到了次日過午，張家人來邀酒，燕白頷同平如衡欣然而往。到門，張寅迎入。此時宋信已先在廳上。四人相見，禮畢分坐。宋信是山東人，又年長，坐了首位；平如衡年雖幼，是河南人，坐了二位；燕白頷第三位；張寅主人，下陪。坐定，先是宋信與燕白頷各道相拜不遇之情。燕白頷又謝金扇之惠，又盛稱《白燕詩》之妙。平如衡亦贊《白燕詩》。宋信見二人交口稱贊，便忘記是竊他人之物，竟認做自己的一般，眉宇揚揚，說道：“拙作頗為眾賞，不意二兄亦有同心?！毖喟最h道：“不知子都之姣者，是無目者也。天下共賞方足稱天下之才。”大家閑敘了一回，張寅就請入席飲酒。飲到半酣，又談起做詩。燕白頷有意要盤駁他，忽問道：“宋兄遨游天下，當(dāng)今才子還數(shù)何人？”宋信道：“當(dāng)今詩人，莫不共推王、李。然以小弟論之，亦以一時顯貴得名耳。若求清新俊逸之真才，往往散見于天下。如今日三兄高雅，豈非天下才子?！逼饺绾獾溃骸靶〉茌呍桓叶嘧專裼鏊涡?，不覺瞠乎后矣。”說罷，彼此大笑。張寅道：“三兄俱當(dāng)今才子，不必互相謙讓。且再請數(shù)杯，必須求領(lǐng)大教，方不虛今日?！毖?、平二人道：“少不得要拋磚引玉?！彼涡耪f得高興，又吃得高興，忽聽得要做詩，心下著忙，便說道：“既蒙三兄見愛，領(lǐng)教正自有日，何必在此一時。”
事有湊巧，正說不完，忽見一個家人抱著一個四五歲的小學(xué)生從外入來。眾問何人，張寅答道：“是小舍弟。”宋信道：“好個清秀學(xué)生。”忙叫抱到面前頑耍。忽見他手中拿著一把扇子，上面畫著一株桐樹，飄下一葉，落款是“新秋梧桐一葉落圖?！彼涡趴匆?，觸想起山黛做的“梧桐一葉落”的詩，便弄乖說道：“三兄要小弟即席做詩，雖亦文人美事，但小弟才遲，又不喜為人縛束。今見小令弟扇上圖畫甚佳，不覺情動。待小弟妄題一首請教，何如？”張寅聽了，連聲道：“妙，妙，妙！”遂叫左右取出筆硯送上。宋信拈筆，欣然一揮而就。燕平二人見他落筆敏捷，已先驚訝；及接到手一看，見詞意蘊藉，更加嘆賞；再讀到結(jié)句“正如衰盛際，先有一人愁”，不覺彼此相視，向宋信稱贊道：“宋兄高才如此，小弟輩甘拜下風(fēng)矣?！彼涡怕犃耍驳米ザ鷵先?，滿心奇癢，只是哈哈大笑。張寅見宋信一詩壓倒燕、平，不勝歡喜。因?qū)⑸茸痈杜c小兄弟去了，就篩了一大犀杯酒，送與宋信道：“宋兄有此佳作，可滿飲此杯，聊為慶賀?！彼涡诺溃骸靶殴P請教，有何佳處?！睆堃Φ溃骸靶〉懿皇窃娙?，也不知詩中趣味。但平兄自負詩人，眼空一世，今日這等稱贊，定有妙處了?！逼饺绾馐莻€直人，先見了《白燕詩》，已有八九分憐愛，今又見當(dāng)面題詠，便信以為真，真心服輸，一味贊羨，哪里還顧張寅譏誚。燕白頷又再三交譽，弄得個宋信身子都沒處安放。大家歡歡喜喜，直吃到傍晚方散。張寅就留宋信在書房中宿了。張寅以為出了他的氣，滿心歡暢不題。
卻說燕白頷同平如衡回到家里，因相與嘆息道：“以貌取人，失之子羽。我看老宋那個人物，萬萬不道他有此美才?！逼饺绾獾溃骸白蛉铡栋籽嘣姟沸稚杏幸?，今日《梧桐一葉落詩》當(dāng)面揮筆，更有何疑？豈非天下才子原多，特吾輩不及盡見耳?！毖喟最h道：“人才難忽如此，今后遇賣菜傭，亦當(dāng)物色之?！倍擞终劻税肷?，方各歇息。
到了次早，平如衡睡尚未起，忽見叔子平教官差齋夫來，立等請去說話。平如衡不知為何，只得與燕白頷說知，別了來見叔子。平教官接著，就說道：“昨日晏府尊將兩個名帖來，要請我與你去一會，不知為何。我故著人來接你商量，還是去好，不去好？”平如衡道：“若論侄兒是河南人，他管我不著，可以不去。但尊叔在此為官。不去恐他見怪?！逼浇坦俚溃骸拔乙彩沁@等想。還是同去走走，看他有甚話說?！本土糁秲撼粤孙垺Ｖ灰娮蛉账吞麅旱牟钊擞謥泶叽伲浇坦僦坏猛酥秲?，坐轎到府前。 差人稟知晏府尊，便叫先請在迎賓館中坐下。隨即自家落館，以賓主禮相見，遜坐待茶。茶罷，晏知府便先開口說道：“今日請二位到此，別無話說，只因王宗師大人奉圣旨要格外搜求奇才，前日于考試中自取了燕生員，不便獨薦，意欲再求一人，以為正副。在三學(xué)中細細搜羅，并無當(dāng)意之人，屢屢托本府格外搜求。本府不敢不遵，因再三訪問，方知令侄子持兄是個奇才。又因隔省，不屬本府所轄，不便唐突，故轉(zhuǎn)煩賢契招致。今蒙降重，得睹豐姿，果系青年英俊，其為奇才，不問而可知矣。”平教官道：“舍侄未學(xué)小子，過蒙公祖大人作養(yǎng)，感激不盡。但以草茅寒賤，達之天子之庭，實非小事，還求公祖大人慎重?！标讨溃骸氨靖喾峭e。就是平兄與燕生員遷柳莊聽鶯所聯(lián)佳句，本府俱已覽過，故作此想。不必過謙。”平如衡因說道：“生員雖異鄉(xiāng)葑菲，今隨家叔隸于帡幪之下，即系門墻桃李。蒙公祖大人培植，安敢自外？但生員薄有才名，不過稍勝駕駘，實非絕塵而奔之駿足也?！标讨Φ溃骸捌叫植槐剡^遜。當(dāng)今才人，豈尚有過于二兄者哉？”平如衡道：“不必遠求，即公祖太宗師之貴相知宋子成，便勝于生員輩多矣?！标讨犃耍笮Φ溃骸八巫映膳c本府至交，本府豈不知之？平兄不要為虛名所惑?！逼饺绾獾溃骸吧鷨T倒未必惑于虛名，只恐公祖太宗師轉(zhuǎn)舍近而求遠。公祖太宗師既見生員輩的《聽鶯詩》，則宋子成的《白燕詩》未有不見之理?！标讨Φ溃骸八巫映捎猩酢栋籽嘣姟?！”平如衡道：“怎說沒有？待生員誦與公祖太宗師聽?！币蚋咭鲀删涞溃骸啊~羞從鴉借色，瘦襟止許雪添肥’，此豈非宋子成《白燕詩》么？難道公祖太宗師竟不曾見？”晏知府聽了笑道：“此乃山小姐所作，與宋子成甚相干！”平如衡大驚道：“莫非偶然相同？待生員再誦后聯(lián)與公祖太宗師聽?！币蛴指咭鞫涞溃骸啊w來夜黑還留影，銜盡春紅不浣衣。’”晏知府聽了，一發(fā)大笑道：“正是山小姐所作。結(jié)尾二句待本府念了罷：‘多少艷魂迷畫棟，卷簾惟我潔身歸’，是也不是？”平如衡聽了，呆了半晌，心下暗想道：“原來是抄別人的。只是《梧桐一葉落詩》當(dāng)面做的，難道也是抄襲不成？”因又說道：“宋子成昨日新作《梧桐一葉落詩》，十分警拔。待生員再誦公祖太宗師聽。”晏知府想一想，道：“《梧桐一葉落詩》，莫非末句是‘正如衰盛際，先有一人愁’么？”平如衡見晏府尊念出，連連點首道：“正是，正是?！标讨溃骸斑@一發(fā)是山小姐所作了?！逼饺绾饷Υ蚬У溃骸扒艺垎柟嫣趲?，這山小姐卻是何人？”
晏知府正打帳說出山小姐是何人，忽許多衙役慌慌張張跑來報道：“按院老爺私行入境，兩縣并刑廳四爺俱飛馬去迎接了。老爺亦須速去候見?！标讨犃耍懔⑵鹕磙o說道：“按君入境，不得奉陪。二位且請回，改日再請相會?！闭f罷竟匆匆去了。
平教官與平如衡只等晏府尊去后，方才上轎回來。平教官竟回學(xué)里不題。平如衡依舊望燕白頷家來。尋見燕白頷，將前事細細說了一遍，道：“你道此事奇也不奇？”燕白頷聽了道：“《白燕詩》小弟原說他有抄襲之弊，但不料《梧桐一葉落詩》也是抄襲。怎偏生這等湊巧，真是奇事！”平如衡道：“這也罷了。但不知山小姐是何人，怎生樣做《白燕詩》與《梧桐一葉落詩》都被他竊了？只可惜方才匆匆，未曾問個明白?！毖喟最h道：“既有了山小姐之名，就容易訪問了。”平如衡道：“縱有其人而知其名，邊不知其中委曲，還須要問晏公，方才得其詳細。”燕白頷道：“問晏公，不若原問老宋?！逼饺绾獾溃骸霸跎鷺訂査?？”燕白頷道：“這不難。老張既請了你我，也須復(fù)他一席。待明日請他來，你我在席上慢慢敲打他，再以山小姐之名勾挑他，他自己心虛，自然要露出馬腳來?！逼饺绾獯笮Φ溃骸斑@也有理。”
二人算計定了，到次日便發(fā)帖來請，張寅與宋信接了帖子，以為被他壓倒，此來定要燥一場脾胃，便欣然答應(yīng)。只因這一來，有分教：雪消山見，洗不盡西江之羞；水落石出，流不盡當(dāng)場之丑。不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世事唯唯還否否，若問先生，姓字稱烏有。偷天換日出予手，誰敢笑予夸大口？
豈獨尊前香美酒，滿面春風(fēng)，都是花和柳。而今空燥一時皮，終須要出千秋丑。
右調(diào)《蝶戀花》
話說燕白頷與平如衡、袁隱、計成飲酒完，正起身回，忽撞見張寅，同著一個朋友，高方巾，闊領(lǐng)大袖華服，走入亭來。彼此俱是相認的，因拱一拱手。張寅就開口說道：“天色尚早，小弟們才來，諸兄為何倒要回去？”燕白頷答道：“春游小飲，不能久于留客，故欲歸耳?！痹[因指著那戴高方巾的朋友，問張寅道：“此位尊兄高姓？”張寅答道：“此乃山左宋子成兄，乃當(dāng)今詩人第一，為晏府尊貴客。今日招飲于此，故命小弟奉陪而來?！彼涡啪蛦査娜诵彰?，也是張寅答道：“此位袁石交，此位計子謀，此位平子持，此位燕紫侯。紫侯兄就是所說華亭冠軍，王宗師極其稱贊之人?！彼涡怕犃耍阕愎У溃骸霸瓉砭褪茄嘈?，久仰，久仰?！彼焐锨白饕?。燕白便忙還禮道：“宋兄天下詩人，小弟失敬?！弊魍暌荆涡耪收剶⒃?，忽聽得林下喝道聲響，知是晏知府來了，大家遂匆匆要別。宋信對著燕白頷剛說得一聲：“改日還要竭誠奉拜?！毖喟最h便拱拱手，同平如衡、袁隱、計成同下亭子去了不題。
原來宋信在揚州被冷絳雪在陶進士，柳孝廉面前出了他的丑，后面?zhèn)鞒鰜?，人人嘲笑，故立身不牢，因想晏文物在松江做知府，舊有一脈，故走來尋他。晏知府果念為他受延杖之苦，十分優(yōu)待。故宋信依然又闊起來，自稱詩翁，到處結(jié)交。這日，晏知府請在遷柳莊聽鶯，故同張寅先來，恰與燕白頷相遇。 燕白頷與眾人下得亭子，晏知府的轎早到了。晏知府一眼看見，便問張寅道：“那少年像是燕生員。”張寅答道：“正是。”晏知府便對宋信說道：“這個燕生員乃是本郡燕都堂之子，叫做燕白頷。年雖少，大有才望。前日宗師考他個案首，聞得說還要特薦他哩?！彼涡诺溃骸吧鷨T從無特薦之例，宗師為何忽有此意？”晏知府道：“聞得是圣上見山黛有才，因思女子中尚然有才人，豈男人中反無佳士。故面諭各省宗師加意搜求，如不得其人，便要重處，所以王宗師急于尋訪。前日得了燕白頷十分大喜。又對本府說，一人不好獨薦，須再得一人，同薦方妙。再三托本府搜求。兄若不為前番之事，本府報名薦去，倒也是一樁美事?！彼涡趴峙聫堃犚娗胺?，慌忙罩說道：“晚生乃山中之人，如孤云野鶴，何天不可以高飛，乃欲又入樊籠耶？老先生既受宗師之托，何不就薦了張兄？況張兄又宗師之高等，去燕兄止一間耳。”晏知府聽了，連忙笑說道：“本府豈不知張兄高才當(dāng)薦，但科甲自有正途，若以此相浼，恐非令尊公者先生期望之意也?！彼涡胚B連點首道：“老先生愛惜張兄可謂至矣?！睆堃溃骸伴T生蒙公祖大人培植，感激不盡。”說罷方才上席飲酒。
飲了半晌，晏知府又問道：“方才我看見與燕生員同走還有一少年，可知是誰？”張寅答道：“那少年不是松江人，乃是平教官的侄兒，叫做平如衡。雖也薄薄有些才情，只是性情驕傲，不堪作養(yǎng)?！标讨溃骸霸瓉砣绱??！本筒辉賳柫恕４蠹抑憋嫷桨矸缴?。
晏知府先上轎去了，張寅與宋信攜手緩步而歸。一路上張寅說道：“小弟因遵家嚴之教，篤志時藝，故一切詩文不曾留意。近日燕白頷與平如衡略做得兩句歪詩，便往往欺侮小弟。今聞宋兄詩文高于天下，幾時設(shè)一酌，兄怎生做兩首好詩壓倒他二人，便可吐小弟不平之氣?！彼涡诺溃骸叭粽摃r藝，小弟荒疏久了，不敢狂言；若說做詩，或可為仁兄效一臂之力。”張寅大喜道：“得兄相助，足感高誼?！倍俗呷氤欠絼e了。
過了數(shù)日，宋信聞知燕白頷是個富貴之家，又是當(dāng)今少年名士，思量結(jié)交于他，遂買了一柄金扇，要寫一首詩做贄見禮送他。再三在自家詩稿上尋，并無一首掇得出。欲待不寫，卻又不像個詩人行徑；欲要信手寫一篇，又恐被他笑話。想了半日，忽然想起道：“有了，何不將山黛的《白燕詩》偷寫了，只說是自家做的，燥一燥皮，有何不可?！敝饕舛?，遂展開扇子，寫在上面，又寫了個名帖，叫人拿著，一徑來拜燕白頷。到了門上，將名帖投入。一個家人回道：“相公出門了。”宋信問道：“哪里去了？”家人回道：“王宗師老爺請去了?！彼涡庞謫柕溃骸敖袢詹皇强计冢埲プ錾趺?？”家人道：“聽得說是要做詩，不知是也不是?！彼涡诺溃骸凹仁遣辉诩?，拜上罷。”就將名帖同扇子交付家人收下，去了。
原來燕白頷與平如衡會過，便彼此談?wù)?，依依不舍。遂移了平如衡在燕白頷書房中住下，以便朝夕盤桓。這日燕白頷雖被宗師請去，平如衡卻在書房中看書。家人接了名帖并扇子，遂送到書房中來。平如衡看見，就問道：“是誰人的？”家人道：“是一位宋相公來拜送的。”平如衡遂接過去一看，看見名帖是宋信，心下暗道：“想必就是前日遷柳莊遇見的那人了?！痹賹⑸茸由显娨豢?，見題是《詠白燕》，因想道：“白燕詩自有了時大本與袁凱二作，后來從無人敢繼，怎么他也想續(xù)貂！不知胡說些甚么。”因細細讀去。才讀得頭兩句，便肅然改容；再讀到首聯(lián)“鴉借色”，“雪添肥”，不覺大驚道：“此警句也?！痹偌毤氉x完，因拍案嘆息道：“怎便說天下無才！似此一詩，風(fēng)流刻畫，又在時、袁之上。我不料宋信那等一個人品有此美才！”因拿在手中吟詠不絕。
直吟到午后，燕白頷方回到書房來，對平如衡說道：“今日宗師請我去，要我做燕臺八景詩，又要做祝山相公的壽文。見我一揮而就，不勝之喜，破格優(yōu)待。又要特疏薦我為天下才子第一。又不知誰將吾兄才名吹到宗師耳朵里，今日再三問小弟可曾會兄，其才果是何如。小弟對道，‘最是相知，其才十倍于己?！趲熉犃?，大喜之極，還要請兄一會，要將兄與小弟同薦。薦與不薦雖無甚榮辱，然亦一知己也?！逼饺绾獾溃骸白趲熖厮]天下才子，雖亦一時榮遇，然有其實而當(dāng)其名則榮，若無其實而徒處其名，其辱莫大焉。此舉吾兄高才，當(dāng)之固宜，小弟實是不敢?！毖喟最h道：“吾兄忝在相知，故底里言之。兄乃作此套言，豈相知之意哉？”平如衡道：“小弟實實不是套言。天下才子甚多，特吾輩不及見耳。今若虛冒其名而被召進京，京師都會，人才聚集，那時彼一才子，此一才子，豈不羞死。”燕白頷笑道：“吾兄平素眼空四海，今日為何這等謙讓？”平如衡道：“小弟不是謙讓，爭奈一時便有許多才子，故不敢復(fù)作舊時狂態(tài)?！毖喟最h道：“一時便有許多？且請問兄見了幾個？”平如衡道：“小弟從離洛陽，自負天下才子無兩，不意到了山東汶上縣，便遇了一個小才女，便令小弟瞠然自失。到了松江，又遇見吾兄，又令小弟拜于下風(fēng)。不意今日又遇見一個才子，讀其詩百遍，真令人口舌俱香。小弟若再緬顏號稱才子，豈非無恥?！毖喟最h道：“汶上者道遠無征，且姑無論；小弟不足比數(shù)，亦當(dāng)置之；且請問今日又遇何人？”平如衡遂將扇子遞與燕白頷看，道：“此不又是一才子乎？”燕白頷展開讀了一遍，不覺驚訝道：“大奇，大奇！前日遇見那個宋信，難道會做這樣好詩？我不信，我不信！”平如衡道：“他明明寫著‘《詠白燕》小作，書以紫侯詞兄郢政’怎說不是他做的？”燕白頷道：“若果系他的筆，清新俊逸，真又一才子也。但細觀其詩，再細想其人，實是大相懸絕?！逼饺绾獾溃骸八葋戆菪?，兄須答拜。相見時細加盤駁，便可知其真?zhèn)我印！毖喟最h道：“這也有理。明日就同兄一往，何如？”平如衡道：“小弟就同去也無妨?！倍怂阌嫸耍喟最h便叫取酒。二人對飲，細細將《白燕詩》賞玩，俱吃得大醉方歇。
到了次日，燕白頷果然寫了名帖，拉平如衡同去回拜。尋到寓處，適值宋信不在，只得投了一個名帖便回。二人甚是躊躇，以為不巧。不期回到門前，忽見一個家人，手中捧了一個拜盒在那里等候?？匆娧喟最h與平如衡回來，便迎著說道：“家相公拜上二位相公，明日薄酌，奉屈一敘。”就揭開拜匣，將兩個請?zhí)蜕?。燕白頷接了一看，見是張寅的名字，心中暗想道：“他為甚請我？”因問道：“明日還有何客？”家人答道：“并無雜客，只有山東宋相公與二位相公。”燕白頷又問道：“山東宋相公？可就是與府里晏老爺相好的么？”家人道：“正是他。”燕白頷道：“既是他，可拜上相公，說我明日同平相公來領(lǐng)盛情。”家人應(yīng)諾去了。
燕白頷因與平如衡商量道：“兄可知老張請你我之意么？”平如衡道：“無非是廣結(jié)交以博名高耳?！毖喟最h道：“非也。老張一向見你我名重，十分妒忌。今因宋信有些才情，欲請他之力，以強壓你我二人耳?！逼饺绾獾溃骸斑@也無謂。如宋信果有才，你我北面事之亦所甘心，怎遮得張寅一字不通之丑?！毖喟最h道：“正是這等說。況宋信白燕詩，小弟尚有幾分疑心。明日且同兄去，一會便知。”平如衡道：“若論前日小弟驕傲了他，本不該去。既要會宋信，只得同去走走?！倍怂阌嫸?。 到了次日過午，張家人來邀酒，燕白頷同平如衡欣然而往。到門，張寅迎入。此時宋信已先在廳上。四人相見，禮畢分坐。宋信是山東人，又年長，坐了首位；平如衡年雖幼，是河南人，坐了二位；燕白頷第三位；張寅主人，下陪。坐定，先是宋信與燕白頷各道相拜不遇之情。燕白頷又謝金扇之惠，又盛稱《白燕詩》之妙。平如衡亦贊《白燕詩》。宋信見二人交口稱贊，便忘記是竊他人之物，竟認做自己的一般，眉宇揚揚，說道：“拙作頗為眾賞，不意二兄亦有同心?！毖喟最h道：“不知子都之姣者，是無目者也。天下共賞方足稱天下之才。”大家閑敘了一回，張寅就請入席飲酒。飲到半酣，又談起做詩。燕白頷有意要盤駁他，忽問道：“宋兄遨游天下，當(dāng)今才子還數(shù)何人？”宋信道：“當(dāng)今詩人，莫不共推王、李。然以小弟論之，亦以一時顯貴得名耳。若求清新俊逸之真才，往往散見于天下。如今日三兄高雅，豈非天下才子?！逼饺绾獾溃骸靶〉茌呍桓叶嘧專裼鏊涡?，不覺瞠乎后矣。”說罷，彼此大笑。張寅道：“三兄俱當(dāng)今才子，不必互相謙讓。且再請數(shù)杯，必須求領(lǐng)大教，方不虛今日?！毖?、平二人道：“少不得要拋磚引玉?！彼涡耪f得高興，又吃得高興，忽聽得要做詩，心下著忙，便說道：“既蒙三兄見愛，領(lǐng)教正自有日，何必在此一時。”
事有湊巧，正說不完，忽見一個家人抱著一個四五歲的小學(xué)生從外入來。眾問何人，張寅答道：“是小舍弟。”宋信道：“好個清秀學(xué)生。”忙叫抱到面前頑耍。忽見他手中拿著一把扇子，上面畫著一株桐樹，飄下一葉，落款是“新秋梧桐一葉落圖?！彼涡趴匆?，觸想起山黛做的“梧桐一葉落”的詩，便弄乖說道：“三兄要小弟即席做詩，雖亦文人美事，但小弟才遲，又不喜為人縛束。今見小令弟扇上圖畫甚佳，不覺情動。待小弟妄題一首請教，何如？”張寅聽了，連聲道：“妙，妙，妙！”遂叫左右取出筆硯送上。宋信拈筆，欣然一揮而就。燕平二人見他落筆敏捷，已先驚訝；及接到手一看，見詞意蘊藉，更加嘆賞；再讀到結(jié)句“正如衰盛際，先有一人愁”，不覺彼此相視，向宋信稱贊道：“宋兄高才如此，小弟輩甘拜下風(fēng)矣?！彼涡怕犃耍驳米ザ鷵先?，滿心奇癢，只是哈哈大笑。張寅見宋信一詩壓倒燕、平，不勝歡喜。因?qū)⑸茸痈杜c小兄弟去了，就篩了一大犀杯酒，送與宋信道：“宋兄有此佳作，可滿飲此杯，聊為慶賀?！彼涡诺溃骸靶殴P請教，有何佳處?！睆堃Φ溃骸靶〉懿皇窃娙?，也不知詩中趣味。但平兄自負詩人，眼空一世，今日這等稱贊，定有妙處了?！逼饺绾馐莻€直人，先見了《白燕詩》，已有八九分憐愛，今又見當(dāng)面題詠，便信以為真，真心服輸，一味贊羨，哪里還顧張寅譏誚。燕白頷又再三交譽，弄得個宋信身子都沒處安放。大家歡歡喜喜，直吃到傍晚方散。張寅就留宋信在書房中宿了。張寅以為出了他的氣，滿心歡暢不題。
卻說燕白頷同平如衡回到家里，因相與嘆息道：“以貌取人，失之子羽。我看老宋那個人物，萬萬不道他有此美才?！逼饺绾獾溃骸白蛉铡栋籽嘣姟沸稚杏幸?，今日《梧桐一葉落詩》當(dāng)面揮筆，更有何疑？豈非天下才子原多，特吾輩不及盡見耳?！毖喟最h道：“人才難忽如此，今后遇賣菜傭，亦當(dāng)物色之?！倍擞终劻税肷?，方各歇息。
到了次早，平如衡睡尚未起，忽見叔子平教官差齋夫來，立等請去說話。平如衡不知為何，只得與燕白頷說知，別了來見叔子。平教官接著，就說道：“昨日晏府尊將兩個名帖來，要請我與你去一會，不知為何。我故著人來接你商量，還是去好，不去好？”平如衡道：“若論侄兒是河南人，他管我不著，可以不去。但尊叔在此為官。不去恐他見怪?！逼浇坦俚溃骸拔乙彩沁@等想。還是同去走走，看他有甚話說?！本土糁秲撼粤孙垺Ｖ灰娮蛉账吞麅旱牟钊擞謥泶叽伲浇坦僦坏猛酥秲?，坐轎到府前。 差人稟知晏府尊，便叫先請在迎賓館中坐下。隨即自家落館，以賓主禮相見，遜坐待茶。茶罷，晏知府便先開口說道：“今日請二位到此，別無話說，只因王宗師大人奉圣旨要格外搜求奇才，前日于考試中自取了燕生員，不便獨薦，意欲再求一人，以為正副。在三學(xué)中細細搜羅，并無當(dāng)意之人，屢屢托本府格外搜求。本府不敢不遵，因再三訪問，方知令侄子持兄是個奇才。又因隔省，不屬本府所轄，不便唐突，故轉(zhuǎn)煩賢契招致。今蒙降重，得睹豐姿，果系青年英俊，其為奇才，不問而可知矣。”平教官道：“舍侄未學(xué)小子，過蒙公祖大人作養(yǎng)，感激不盡。但以草茅寒賤，達之天子之庭，實非小事，還求公祖大人慎重?！标讨溃骸氨靖喾峭e。就是平兄與燕生員遷柳莊聽鶯所聯(lián)佳句，本府俱已覽過，故作此想。不必過謙。”平如衡因說道：“生員雖異鄉(xiāng)葑菲，今隨家叔隸于帡幪之下，即系門墻桃李。蒙公祖大人培植，安敢自外？但生員薄有才名，不過稍勝駕駘，實非絕塵而奔之駿足也?！标讨Φ溃骸捌叫植槐剡^遜。當(dāng)今才人，豈尚有過于二兄者哉？”平如衡道：“不必遠求，即公祖太宗師之貴相知宋子成，便勝于生員輩多矣?！标讨犃耍笮Φ溃骸八巫映膳c本府至交，本府豈不知之？平兄不要為虛名所惑?！逼饺绾獾溃骸吧鷨T倒未必惑于虛名，只恐公祖太宗師轉(zhuǎn)舍近而求遠。公祖太宗師既見生員輩的《聽鶯詩》，則宋子成的《白燕詩》未有不見之理?！标讨Φ溃骸八巫映捎猩酢栋籽嘣姟?！”平如衡道：“怎說沒有？待生員誦與公祖太宗師聽?！币蚋咭鲀删涞溃骸啊~羞從鴉借色，瘦襟止許雪添肥’，此豈非宋子成《白燕詩》么？難道公祖太宗師竟不曾見？”晏知府聽了笑道：“此乃山小姐所作，與宋子成甚相干！”平如衡大驚道：“莫非偶然相同？待生員再誦后聯(lián)與公祖太宗師聽?！币蛴指咭鞫涞溃骸啊w來夜黑還留影，銜盡春紅不浣衣。’”晏知府聽了，一發(fā)大笑道：“正是山小姐所作。結(jié)尾二句待本府念了罷：‘多少艷魂迷畫棟，卷簾惟我潔身歸’，是也不是？”平如衡聽了，呆了半晌，心下暗想道：“原來是抄別人的。只是《梧桐一葉落詩》當(dāng)面做的，難道也是抄襲不成？”因又說道：“宋子成昨日新作《梧桐一葉落詩》，十分警拔。待生員再誦公祖太宗師聽。”晏知府想一想，道：“《梧桐一葉落詩》，莫非末句是‘正如衰盛際，先有一人愁’么？”平如衡見晏府尊念出，連連點首道：“正是，正是?！标讨溃骸斑@一發(fā)是山小姐所作了?！逼饺绾饷Υ蚬У溃骸扒艺垎柟嫣趲?，這山小姐卻是何人？”
晏知府正打帳說出山小姐是何人，忽許多衙役慌慌張張跑來報道：“按院老爺私行入境，兩縣并刑廳四爺俱飛馬去迎接了。老爺亦須速去候見?！标讨犃耍懔⑵鹕磙o說道：“按君入境，不得奉陪。二位且請回，改日再請相會?！闭f罷竟匆匆去了。
平教官與平如衡只等晏府尊去后，方才上轎回來。平教官竟回學(xué)里不題。平如衡依舊望燕白頷家來。尋見燕白頷，將前事細細說了一遍，道：“你道此事奇也不奇？”燕白頷聽了道：“《白燕詩》小弟原說他有抄襲之弊，但不料《梧桐一葉落詩》也是抄襲。怎偏生這等湊巧，真是奇事！”平如衡道：“這也罷了。但不知山小姐是何人，怎生樣做《白燕詩》與《梧桐一葉落詩》都被他竊了？只可惜方才匆匆，未曾問個明白?！毖喟最h道：“既有了山小姐之名，就容易訪問了。”平如衡道：“縱有其人而知其名，邊不知其中委曲，還須要問晏公，方才得其詳細。”燕白頷道：“問晏公，不若原問老宋?！逼饺绾獾溃骸霸跎鷺訂査?？”燕白頷道：“這不難。老張既請了你我，也須復(fù)他一席。待明日請他來，你我在席上慢慢敲打他，再以山小姐之名勾挑他，他自己心虛，自然要露出馬腳來?！逼饺绾獯笮Φ溃骸斑@也有理。”
二人算計定了，到次日便發(fā)帖來請，張寅與宋信接了帖子，以為被他壓倒，此來定要燥一場脾胃，便欣然答應(yīng)。只因這一來，有分教：雪消山見，洗不盡西江之羞；水落石出，流不盡當(dāng)場之丑。不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