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十三 宋遼金史

作者:趙翼
宋遼金三史
元順帝時,命托克托(舊史名脫脫)等修遼、宋、金三史。自至正三年三月開局,至正五年十月告成。以如許卷帙,成之不及三年,其時日較明初修元史更為迫促。然三史實皆有舊本,非至托克托等始修也。
各朝本有各朝舊史,元世祖時,又已編纂成書,至托克托等,已屬第二、三次修輯,故易于告成耳。遼史在遼時,已有耶律儼本,在金時,又有陳大任本(說見遼史條內(nèi)),此遼史舊本也。
金亡后,累朝實錄在順天張萬戶家,后據(jù)以修史(見金史條內(nèi)),此金史舊本也。
宋亡后,董文炳在臨安主留事,曰“國可滅,史不可滅?!彼煲运问佛^諸記注盡歸于元都,貯國史院(見元史董文炳傳)。此宋史舊本也。元世祖中統(tǒng)二年,王鸮請修遼、金二史,詔左丞相耶律鑄平章政事、王文統(tǒng)監(jiān)修,尋又詔史天澤亦監(jiān)修。其金朝衛(wèi)紹王記注已亡失,則王鸮采當時詔令及楊云翼等所記足成之。(亦見金史條內(nèi))及宋亡,又命史臣通修三史(事見元史托克托傳)。此元世祖時纂修三史之本也。
故至正中,阿魯圖、托克托等進遼史表云“耶律儼語多避忌,陳大任詞乏精詳,世祖皇帝敕詞臣撰次三史,首及于遼?!边M金史表云“張柔歸金史于先,王鸮采金事于后?!边M宋史表云“世祖皇帝拔宋臣而列政途,載宋史而歸秘府,既編戡定之勛,尋奉纂修之旨?!笨梢娫雷鏁r,三史俱已修訂。
而元史托克托傳并謂“延祐、天歷間,又屢詔修之。”則不惟修之于世祖時,而世祖后又頻有修輯矣。蓋宋、金雖各有國史,然其末年,正當國亡時,豈復(fù)尚有記載?是必元朝命史官采掇,而史官以耳目所接,睹記較親,故金、宋亡國時,紀傳更覺詳悉。大概金宣宗以前,宋度宗以前之史,皆金、宋舊史也。金哀宗及宋德祐、景炎、祥興之史,則元代中統(tǒng)、至元及延祐、天歷所輯也。
其所以未有成書者,托克托傳云“以義例未定,或欲以宋為世紀,遼、金為載記;或以遼立國在宋先,欲以遼、金為北史,宋太祖至靖康為宋史,建炎以后為南宋史,各持論不決故耳。”至順帝時,詔宋、遼、金各為一史,于是據(jù)以編排,而紀、傳、表、志本已完備,故不三年,遂竣事。人但知至正中修三史,而不知至正以前,已早有成緒也。
宋遼金三史重修
宋史繁蕪,遼、金二史又多缺略,昔人多有欲重修者。
元末周以立因三史體例未當,欲重修而未能。
明正統(tǒng)中,其孫敘思繼先志,乃請于朝,詔許自撰,詮次數(shù)年,未及成而卒。(明史周敘傳)嘉靖中,廷議更修宋史,以嚴嵩為禮部尚書兼翰林學(xué)士董其事。(嚴嵩傳)然亦未有成書也。
其修成者,惟柯維騏合三史為一史,以宋為主,而遼、金附之,并列二王于本紀,褒貶去取,義例頗嚴,閱二十年始成,名曰“宋史新編”(維騏傳)。
又祥符王維儉,字損仲,嘗苦宋史蕪穢,手自刪定為一書。(維儉傳)
是二人者,皆嘗修成矣。然維騏本未及梓行。維儉之書,據(jù)列朝詩序,謂“損仲家圖籍已沈于汴梁之水,其本稿,吳興潘昭度曾鈔得副本?!倍軐W(xué)佺傳,謂“潘曾纮巡撫南贛,得維儉所修宋史,邀晉江曾異撰,新建徐世溥更定,未成而罷?!眲t此副本雖未遭汴水之厄,亦終歸散失也。
今時代愈遠,宋、金書籍可資考訂者,流傳益少,雖有志纂輯,亦無從下手矣!
宋史事最詳唐、宋、金三朝史官記載,其職頗重。五代李谷奏言“起居注創(chuàng)于累朝,時政記興于近代,然后采其事實,編作史書?!保ㄑκ饭葌鳎┧瓮粼逡嗍柙啤皶角白h論之詞,則有時政記;錄柱下見聞之實,則有起居注;類而次之,謂之日歷;修而成之,謂之實錄。”(宋史藻傳)此近代國史底本之大概也。自唐文宗每召大臣論事,必命起居郎、起居舍人執(zhí)筆立于殿階螭頭之下,以紀政事。(見李谷及宋扈蒙疏)
后唐明宗因史館趙熙等奏,亦令以詔書及處分公事,令端明殿學(xué)士韓昭允錄送史館;其內(nèi)廷之事、詔書奏對不到中書者,令樞密院直學(xué)士李專美錄送史館。(見薛史唐本紀)
晉天福中宰臣趙瑩周、顯德中宰臣李谷,皆援例奏請行之。(薛史)
故實錄之前皆有日歷。宋初因扈蒙奏請“凡發(fā)自宸衷可書簡策者,并委宰臣及參知政事,每月輪抄,以備史臣撰集。”乃詔盧多遜典其事。(宋史扈蒙傳)
自是宋代史事較為詳慎。有一帝必有一帝日歷;日歷之外,又有實錄;實錄之外,又有正史,足見其記載之備也。
今案宋史本紀,
太平興國三年,命修太祖實錄(史官為李昉、扈蒙、李穆、郭贄、宋白等,沈倫為監(jiān)修,共成五十卷。見倫昉等傳)又詔軍國政要,令參知政事李昉等錄送史館。
真宗初,命錢若水等修太宗實錄(若水奏楊億與其事。凡八十卷,億獨修五十六卷)。尋又詔呂端、錢若水重修太祖實錄。
仁宗詔呂夷簡、夏竦修先朝國史,王曾為提舉,天圣八年書成,夷簡上之。
英宗命韓琦修仁宗實錄,神宗熙寧二年修成,琦上之。
是年,神宗命學(xué)士呂公著修英宗實錄,修成后,曾公亮上之。十年,又詔修仁宗、英宗史。
惟神宗實錄,凡數(shù)次改修。
哲宗元祐元年,命呂大防等纂修,以司馬光家藏記事為本,六年修成,七年又修神宗史,此第一次所修也。紹圣元年,章惇用事,請重修神宗史,蔡卞亦言“先帝盛德大業(yè),實錄所記多疑似不根,乞重刊定?!蹦嗽t以蔡卞為修撰,卞專取王安石日錄,遂盡改元祐所修,貶原修官呂大防、范祖禹、趙彥若、黃庭堅等。三年書成,惇上之。此第二次所修也。
徽宗時又詔修神、哲二朝實錄及二朝史,皆蔡京、蔡卞司其事。欽宗初,已命改修宣仁后謗史,未及成。迨高宗時,隆祐太后為帝言“宣仁后之賢,古今未有,因奸臣誣謗,建炎初雖下詔辨明,而史錄未經(jīng)刪定,恐無以慰在天之靈?!钡坫と唬粗I朱勝非曰“神、哲兩朝,史多失實,宜召范沖刊定?!睕_乃為考異一書,明示去取。舊文以墨書,刪去者以黃書,新修者以朱書,世號朱墨史。哲宗實錄又別為一書,名辨誣錄。(徐績傳“神宗正史,五載未成,績謂元祐、紹圣,史臣好惡不同,一主司馬光,一主王安石,故議論紛然。”綦崇禮亦疏言“神宗實錄,墨本元祐所修,已成書;朱本出蔡卞手,多所附會;哲宗實錄,則蔡京提舉編修,變亂是非,難以為據(jù)?!保_既修成,趙鼎上之,此第三次所修也。
徽宗實錄,則紹興八年始修,十一年書成,秦檜上之。(其后又有龔茂良所修)
欽宗實錄,則隆興中蔣芾等所修。
而高宗和議成,先命史館編修靖康、建炎忠義錄,后又有魏杞等所上神、哲、徽三朝正史,陳俊卿、虞允文等上神、哲、徽、欽四朝會要,趙雄等上神、哲、徽、欽四朝國史志,王淮等上神、哲、徽、欽四朝列傳,則皆孝、光兩朝所續(xù)成也。
高宗實錄直至淳熙十五年始修,(時高宗已崩故也)寧宗慶元三年書成,京鏜等上之。嘉泰二年,陳自強等又上高宗實錄及正史。然高宗時自有日歷,紹興二十六年,以秦檜所修日歷未當,詔重修之。孝宗隆興元年,詔修太上皇帝圣政記,二年書成,命進德壽宮。(時高宗為太上皇)
其孝、光、寧三朝實錄皆成于理宗時。然光宗受禪,即詔修壽皇圣政日歷,紹熙元年書成,進于重華宮。(時孝宗為太上皇)寧宗受禪,亦詔修太上皇圣政日歷,慶元三年書成,進于壽康宮。(時光宗為太上皇)
其后又有李心傳所修高、孝、光、寧四朝國史,史嵩之所上中興四朝國史,謝方叔所上中興四朝志傳,亦皆理宗時成書也。
理宗實錄,成于度宗咸淳四年,賈似道上之,度宗亦有時政記七十八冊。
此可見宋朝重史事之大概也。
其士大夫所著,尚有不勝數(shù)者。
高宗時,汪藻嘗編元符庚辰至建炎己酉三十年事跡,綦崇禮曾奏取其書入史館。
孝宗時,李燾著續(xù)通鑒長編,自建隆至治平一百八十卷,后又續(xù)成六百八十七卷。
洪邁入史館,修四朝帝紀,又修一祖八宗一百七十八年為一書。
理宗端平二年,又詔太學(xué)生陳均編宋長編綱目。淳祐十一年,又詔龍圖閣學(xué)士樓昉所著中興小傳百篇、宋十朝綱目并掇要二書,付史館謄寫。又王偁有東都事略,李丙有丁未錄,徐夢莘有三朝北盟會編,自政和七年海上之盟,訖紹興三十一年完顏亮之斃,上下四十五年,共三百五十卷。
此皆收入史館以資纂訂者。其他名臣傳、言行錄、家傳、遺事之類,未上史館者,汗牛充棟,更無論矣。
故宋一代史事,本極詳備,而是非善惡,回護諱飾處亦坐此。宋史多國史原本宋代國史,國亡時皆入于元,元人修史時,大概只就宋舊本稍為排次,今其跡有可推見者。
道學(xué)傳序云“舊史以邵雍列于隱逸,未當,今置于張載傳后?!?br>方技傳序云“舊史有老釋、符瑞二志及方技傳,今去二志,獨存方技?!?br>外國傳序云“前宋史有女真?zhèn)鳎窦茸鹘鹗?,義當削之?!?br>夏國傳贊云“今史所載謚號、廟號、陵名,兼采夏國樞要等書,其與舊史有抵牾者,則闕疑以俟?!?br>此可見元人就宋舊史另為編訂之跡也。然有另為編訂而反失當者。
如張憲傳開首即云“飛愛將也”。蓋舊史憲傳本附于岳飛傳之后,故從飛敘入。今憲另為一卷,不附飛后,則此語殊無來歷。
又牛皋傳后,總敘岳飛之功,謂“飛命皋及王貴、董先、楊再興等經(jīng)略東、西京、汝、潁、陳、蔡諸郡,又遣梁興渡河糾合忠義社,取河?xùn)|北州縣。未幾,李寶捷于曹州,董先捷于潁昌,劉政捷于中牟,張憲復(fù)淮寧府,王貴部將楊遇復(fù)南城軍,梁興會太行忠義破金人于垣曲及沁水,金張?zhí)?、李太保等以其眾降,又取懷、衛(wèi)二州,金人大擾,未幾,岳飛還朝,下獄死,世以為恨云?!卑复四丝倲w功,非敘皋功也,而在皋傳末,可見舊史亦以皋傳附飛傳之后,故皋傳末又累敘飛功而結(jié)之以下獄死。今皋傳亦另為一卷,不附于飛,而皋傳末總敘飛功之處,卻未移在飛傳后,遂覺皋傳反多此贅詞。
此徒以意為割裂而未及訂正之失也。
葉夢得既入文苑傳,則其著述,如石林燕語、避暑錄話之類,自應(yīng)敘入,乃通篇但述吏績,無一語涉文字,此必舊史本在列傳,元人排次時,以其素有文名,遂將原傳撥入文苑,又未增其能文之處也。
其有不全據(jù)舊史而另纂增入者。
如唐恪傳后,謂“當時蔡京、王黼用事,援引者多,如余深、薛昂、吳敏、王安中、趙野等,國史皆逸其事,今附著于此?!笔怯嗌畹任鍌?,舊史所本無也。
康保裔傳“保裔戰(zhàn)歿,來援者惟張凝、李重貴,后重貴仕至鄭州防御使,改左領(lǐng)軍大將軍致仕,凝加殿前都虞侯,卒贈彰德軍節(jié)度使?!鄙w舊史凝與重貴二人不另立傳,故附于保裔傳也。又王翊傳后附文州守劉銳、通判趙汝向相誓死守,被圍旬有五日,汲道絕,兵民水不入口者半月,至吮妻子血,城垂陷,汝向猶提刀入陣,中十六矢,被執(zhí)死。銳先殺其妻、父、子三人,登文王臺自刎死。此亦舊史銳與汝向不另立傳,故附見翊傳也。今張凝、李重貴各有專傳,劉銳、趙汝向兩人合為一傳,可見此四人傳亦舊史所本無,而元人增之者也。既增此四人傳,則康保裔、王翊傳內(nèi)附書之處應(yīng)刪節(jié)以免繁復(fù),乃仍舊文而不刪,此又元人未及審訂之失也。
其有全用舊史而是非刺謬處,則于傳贊內(nèi)著論以別之。
如謝深甫傳,通首敘述,居然一代名臣,無可訾議。而編次時則入于胡纮、陳自強卷內(nèi)。傳贊謂“其當韓侂胄嚴禁偽學(xué),善類為之一空,深甫秉政,與之同時,且嘗劾陳傅良、趙汝愚等,顯與正士為難?!笔莻鲃t君子,而贊則小人矣!
趙雄傳,謂孝宗意向張栻,雄與虞允文沮抑之。傳贊則謂雄與允文協(xié)謀用兵,與張栻持論相同,而以舊史沮抑張栻之說為誣。是傳則小人,而贊則君子矣!
可見各傳皆宋舊史原本,修史時悉仍其舊,特于贊內(nèi)另別其是非。此又見修史者雖不及改正,而尚存褒貶之公也。
第此等增傳及辨正之處,其為世祖時抑系順帝時,則無從推考,大約王翊傳附見劉銳、趙汝向,此世祖時所修也,銳、汝向之另立傳,則順帝時所修也,又如陳宜中傳,記其往占城而不返,馬廷鸞傳記其國亡后七年而始歿,此亦必順帝時所修,若世祖時,則宜中、廷鸞存歿尚未知,何由預(yù)書耶?
宋史各傳回護處
元修宋史,度宗以前多本之宋朝國史,而宋國史又多據(jù)各家事狀碑銘編綴成篇,故是非有不可盡信者。大奸大惡如章惇、呂惠卿、蔡榷、蔡京、秦檜等,固不能諱飾,其余則有過必深諱之。即事跡散見于他人傳者,而本傳亦不載,有功必詳著之,即功績未必果出于是人,而茍有相涉者,亦必曲為牽合,此非作史者意存忠厚,欲詳著其善于本傳,錯見其惡于他傳,以為善善長而惡惡短也。蓋宋人之家傳、表志、行狀以及言行、錄筆、談遺之類,流傳于世者甚多,皆子弟門生所以標榜其父師者,自必揚其善而諱其惡。遇有功處,輒遷就以分其美,有罪則隱約其詞以避之。宋時修國史者即據(jù)以立傳,元人修史,又不暇參互考證,而悉仍其舊,毋怪乎是非失當也。昔吳縝作新唐書糾謬,不旁采他書,即新唐書中自為抵牾者,抉摘以資辨證,今亦仿此例,摘出數(shù)十條于后,觀者可以覽焉。
李綱
靖康圍城之事,姚平仲欲劫營,以士卒不得速戰(zhàn)為言,李綱主其議,令城外兵俱聽平仲節(jié)度,遂及于敗。(姚平仲傳)據(jù)此,則劫營之計,李綱實與其謀。而綱傳則謂平仲密奏斫營,夜半中使傳旨,使綱策應(yīng)。似綱初不知者。蓋因平仲之敗,以見失策不在綱。此事本載綱所著靖康傳信錄,史館即據(jù)以立傳也。
呂好問靖康之變,朝臣多污張邦昌偽命,高宗以鄧肅在圍城中目擊其事,令肅陳奏,肅請分三等定罪以待制,而為偽朝執(zhí)政者置一等,乃王時雍、徐秉哲、吳幵(ㄐㄧㄢ)呂好問、莫儔、李回,共六人。(見鄧肅傳)是好問罪在一等,其欲為偽朝佐命可知也。乃好問傳不載其從逆之事,反備書諫阻張邦昌毋干大位,及趣邦昌遣使迎高宗等事。
韓世忠世忠固一代名將,然少年時意氣用事,亦多有可議者。王明清避亂錄,杭妓呂小小以罪系獄,會錢塘守邀世忠飯,世忠為言而出之,連飲巨觥,攜妓以去。又明清揮麈錄,王淵有妓周氏,為趙叔近所得,陳通之亂,叔近招降之,淵遣張俊、韓世忠討通,并斬叔近,以妓歸淵,淵以賜俊,俊不敢受,乃予世忠。案此二事皆出于明清所記,或因其以京口娼梁氏為妻,遂附會之。呂小小事,不見他書,周氏事見宋史趙叔近傳,但言以周歸淵,不言歸世忠也。則明清所記,或近于誣。
至于宋史各傳,世忠屯鎮(zhèn)江,劉光世屯建康,以私忿欲交兵,常同劾其驕狠無忌憚。(見常同傳)是時光世部將王德擅殺世忠部將,會詔移屯,世忠遂遣兵襲其后,并奪建康府廨。(見趙鼎及季陵傳)移屯時,光世懼世忠扼其路,乃趨白鷺,世忠果遣人襲之。(見劉光世傳)張浚以世忠所部逼逐諫臣墜水死,因劾奏奪其觀察使。(見張俊傳)滕康亦劾世忠奪御器械,逼死諫臣,乃止罰金,何以懲后?(見滕康傳)世忠又飲于內(nèi)侍李廙之家,刀傷弓匠。(見魏矼傳)此皆世忠少年粗豪之過,亦不必諱,而世忠傳不載。
張浚
浚一生不主和議,以復(fù)仇雪恥為志,固屬正人。然李綱入相時,宋齊愈以附逆伏誅,浚為御史,劾綱以私意殺侍從,且論其買馬招軍之罪。(見高宗紀及綱傳)浚又嘗薦秦檜可任大事。(見趙鼎傳)陳東伏闕上書已被誅,浚又奏胡珵筆削東書,以布衣挾進退大臣之權(quán),遂追勒編置。蓋浚乃黃潛善客,珵則李綱客也。(見戴植鼠璞)浚又嘗與岳飛論呂祉、王德、酈瓊兵事不合,飛因解兵奔喪歸,浚奏其意在并兵,以去要君,遂命張宗元權(quán)其軍事。(見高宗紀)汪伯彥既貶,浚以伯彥舊嘗引己,遂與秦檜援郊祀恩,起伯彥知宣州。(見汪伯彥傳)今浚傳皆不載,惟殺曲端一事,略見傳中,而又謂端部將張忠彥降金,故下端于獄,似非枉殺者。
葉夢得
夢得初為蔡京客,京倚為腹心,嘗為京立元祐黨籍,分三等定罪,后知應(yīng)天府,以京黨落職。(見毛注、強淵明、胡安國等傳)建炎元年,夢得知杭州,軍校陳通作亂,夢得被執(zhí)。(見高宗紀)今夢得傳不載。
胡安國
安國本秦檜所薦用,呂頤浩引朱勝非以傾秦檜,胡安國即劾勝非不當復(fù)用,安國求去,檜三疏留之,頤浩欲去檜,席益曰“安國在講筵,宜先去之?!鄙w安國力言檜之賢于張浚也。(見秦檜傳)今安國傳不載。劉一止
一止,秦檜黨也,檜置修政局,或有言局當廢者,一止與林待聘力言不可廢。(見秦檜傳)一止傳不載。
何鑄
鑄嘗與羅汝楫劾岳飛。(見羅汝楫傳)又嘗為秦檜劾王居正為趙鼎之黨,遂奪職奉祠。(見王居正傳)又劾張九成黨趙鼎。(見張九成傳)又劾廖剛與陳淵等為朋比。(見廖剛傳)今何鑄傳皆不載,反云治岳飛獄,力辨其冤,謂不當無故殺一大將,似能主持公道者。
李顯忠
宿州之敗,因破宿州時,顯忠欲私其金帛,不以犒軍,與邵宏淵忿爭,遂致師潰。(見胡銓傳)今顯忠傳乃謂宏淵欲發(fā)倉庫犒軍,顯忠不可,只以現(xiàn)錢充賞,士皆不悅,遂致潰。一似顯忠之慎重倉庫,并無私意者。然論罪時,顯忠之謫獨重,則其激變非無因也。孝宗紀亦云“顯忠戰(zhàn)于宿州,宏淵不援,顯忠失利,諸將以顯忠、宏淵二將不協(xié),遂大潰。”是亦為顯忠諱。
岳珂
珂守當涂,制置茶鹽,自詭興利,橫斂百出,商旅不行,國計反詘于初。又置貪刻吏,開告訐之門,以罔民而沒其財,民李士賢有稻二千石,囚之半載。(見徐慶卿傳)袁甫劾珂,貪黷無檢,總餉二十年,焚林竭澤。(見袁甫傳)今珂?zhèn)骶悴惠d。史彌遠
韓侂胄用兵,將危及社稷,楊皇后本與侂胄有隙,使榮王曮入奏,寧宗不答,后乃使其弟楊次山陰結(jié)史彌遠、錢象祖等謀之。侂胄方早朝,彌遠使中軍統(tǒng)制夏震率兵擁至玉津園擊殺之。彌遠等方以其事入奏,帝猶不信,既知其已死,乃下詔罷其官,然后再下詔誅之。(見楊皇后傳)是時彌遠欲誅侂胄,皇后、皇室從中主之,彌遠以告象祖、李璧,謂有御筆行事,象祖欲奏審,璧恐遲則事泄,彌遠乃使震亟殺之。(見韓侂胄及李璧傳)合數(shù)傳參觀,是當日先誅侂胄后奏帝,帝始降旨罷其官,再加誅也。而彌遠傳則謂“兵端既開,人皆畏侂胄不敢言,彌遠力陳危迫之勢,皇子詢(即榮王曮)入奏,乃罷侂胄,既而臺諫給舍交章論,侂胄乃就誅,召彌遠對咸和殿。”似乎先奏請得旨而后行誅者。此固諱其擅殺之跡。而寧宗本紀亦書“開禧三年十一月甲戌,詔韓侂胄輕啟兵端,可罷平章事。乙亥,禮部侍郎史彌遠以密命令殿前統(tǒng)制夏震誅侂胄于玉津園。”一如彌遠傳所敘。此蓋實錄書法本如是,不欲以大臣擅殺,見朝廷之威柄下移也。則彌遠傳諱其擅殺一節(jié),猶似有說。
至其擁立理宗一事,則隱諱更甚。寧宗自皇子詢薨后,即養(yǎng)宗室子貴和為皇子,賜名竑。彌遠買美人善琴者納之,使伺皇子動靜。竑嬖之,一日指輿地圖曰“此瓊崖州,他日當置彌遠于此?!庇謬L書幾曰“彌遠當決配八千里?!泵廊艘愿鎻涍h,乃陰謀立沂王子貴誠,使鄭清之傅之。寧宗崩,彌遠在禁中,宣貴誠至柩前,舉哀畢,然后召竑,封為濟王,出居湖州。(見濟王竑傳)夫以先帝預(yù)立之儲君,擅敢廢罷,而所立者,并非先帝所識之人,雖以唐宦官之定策,國老門生天子尚不至如此之恣橫,則彌遠之罪上通于天,無可諱飾者。乃寧宗本紀并不著其廢立之罪,但云“帝崩,史彌遠傳遺詔,立侄貴誠為皇子,更名昀,即皇帝位。封皇子竑為濟陽王,出居湖州?!币凰苽}猝之際,寧宗別有遺命,而彌遠奉行者。蓋其時彌遠正柄政,史館實錄皆所監(jiān)修,故書法本是如此。而彌遠傳則后人所修,應(yīng)無所忌,乃亦只以“寧宗崩,擁立理宗”七字了此公案,而此等奸謀逆節(jié),絕無一語載入,益可見宋舊史皆本各家表志行狀據(jù)以立傳,而元人修史,又悉仍其舊,略無訂正也。
賈涉
李全既降于宋,與金兵戰(zhàn)。涉為制置使,以朝命許殺太子者賞節(jié)度使,殺駙馬者賞觀察使。全以所得金牌上于涉,謂殺四駙馬所得者。涉遂奏授觀察使。其實四駙馬不死也。季先死,全欲并將其軍,詭稱其軍有三千虛籍,覆之可省費。涉遂付以兵。將遣人覆實,全忽報昨聞邳州有警,已遣七千人往赴矣,遂不得覆。全往山東,涉勸農(nóng)出郊,暮歸,全軍在楚州者遮道不得入,涉使人語全妻楊氏,楊氏揮之退,涉始入城。(見李全傳)今賈涉?zhèn)鹘圆惠d,反謂“李全得玉璽以獻,朝廷賞以節(jié)度使,涉嘆曰‘朝廷但知官爵可以得其心,豈知驕則至于不可勸耶?’”是并能駕馭群盜矣!此傳必亦必其子似道當國日,史館所立,而元人因之不改者也。
鄭清之、趙范、趙葵
端平初,宋遣將孟珙與蒙古兵共滅金,其時宋與蒙古本敦鄰好,并無嫌隙,忽焉興師入洛,規(guī)復(fù)中原,兵端遂由此起。據(jù)賈似道傳,滅金時,珙與蒙古約以陳、蔡為界。師未還,趙范謀發(fā)兵據(jù)肴函,復(fù)中原地。元兵擊敗之,是開釁者,范實為禍首也。然是時,朝命已令范知開封府東京留守,其弟葵知應(yīng)天府南京留守,全子才知河南府西京留守。則廟堂已有主此謀者。據(jù)王萬傳,鄭清之當國,謀乘虛取河洛。又真德秀傳,鄭清之挑敵,兵民死者數(shù)十萬,中外大耗。是此事,實趙范兄弟任之于外,鄭清之主之于內(nèi)也。乃趙范傳不載其主謀用兵事,反云滅金后,范言于理宗曰“宣和海上之盟,厥初甚美,迄以取禍,不可不鑒?!壁w葵傳亦載其所奏云“國家兵力未贍,姑從和議,俟根本既壯,恢復(fù)中原?!睋?jù)此,則二人又似能審度時勢,不肯輕舉生事者。鄭清之傳,亦不載其主謀開邊事,反載理宗因邊警甚懼,清之密疏謂“陛下憂悔太過,恐累剛大之志。”則并似能持危定傾,補救于事后者矣。蓋皆因兵端既起之后,國家之禍日深,作家傳者各自諱其始謀之失,國史因之故也。
至如李宗勉傳,謂端平中出師汴洛,宗勉言不可。崔與之傳,謂朝廷取三京,與之頓足浩嘆。喬行簡傳,謂收復(fù)三京,行簡憂事力之不繼。趙汝談傳,謂朝議出師,汝談力言不可。及三京收復(fù),汝談有憂色。未幾,洛師果敗。此又因用兵后禍敗相尋。作傳者各為著其先見之明也。
宋史各傳附會處徐河之捷李繼隆傳,徐河之捷,遼將裕悅(官名,舊史作于越)率騎八萬來戰(zhàn),繼隆與尹繼倫列陣以待,敵眾方食,繼倫出不意擊走之。
案繼倫傳,是時繼倫領(lǐng)兵巡路,遼裕悅、耶律休格(舊史名休哥)數(shù)萬騎遇之,不顧而南,繼倫曰“是蔑視我也!彼捷則將驅(qū)我北去;不捷亦且泄怒于我矣!”乃銜枚夜躡其后,天未明,至徐河,休格方會食,將戰(zhàn),繼倫從陣后出其不意突擊之,休格大敗走。是繼倫之突擊并未與繼隆同列陳也。而繼隆傳云“與繼倫列陣以待?!贝瞬贿^欲著繼隆之同功耳。
儂智高母子弟
余靖傳,狄青破儂智高后,即班師,靖留廣西,遣人入特磨道,獲智高母子弟三人,獻闕下。
案蕭注傳,智高走大理,其母與二弟寓特磨道,注偵得之,悉擒送闕下。是獲智高母子者,乃注之功,余靖特以鎮(zhèn)廣西為其長官耳,而靖傳則以此功全屬之于靖,并略不及蕭注。
徽宗禪位
李綱傳,徽宗以金兵日逼,命皇太子為開封牧,綱謂吳敏曰“建牧,豈非欲委以留守乎?然非傳以位號不可?!泵粼弧氨O(jiān)國可乎?”綱以“肅宗靈武建號不出于明皇,使后世惜之”為對,明日,敏遂以禪位事進說,并謂李綱亦有此議。是傳位之議本起于綱也。
案敏傳,徽宗將內(nèi)禪,蔡攸探知上意,引敏入對,遂并薦綱入見,則內(nèi)禪之意,本出于徽宗。蔡攸傳,帝欲內(nèi)禪,親書傳位東宮字授李邦彥,邦彥不敢承以付攸,攸屬其客吳敏,遂定議。又李熙靖傳,道君皇帝曰“外人以內(nèi)禪為吳敏功,不知乃自吾意,不然,言者且滅族矣!”合數(shù)傳觀之,是內(nèi)禪本出于徽宗,而綱傳所云,或非實事也,或綱議適與帝合,遂贊決耶?案張端義貴耳錄,徽宗聞金人破燕,即命當直學(xué)士黃中令草詔罪己,并傳位太子,明日詔出,淵圣登極。又記徽宗語,謂“詔中處分,蔡攸盡道不是,只傳位一事,要做他功勞?!贝艘嘁妰?nèi)禪出自帝意之一證。
湖湘盜賊
李綱傳,出為湖廣宣撫使,荊湖江湘之間盜賊不可勝計,多者至數(shù)萬人,綱悉蕩平之。又張浚傳,浚至潭州,楊么賊眾二十余萬,相繼來降,湖寇盡平。案是時長沙有劉忠擁眾數(shù)萬,韓世忠誅之;曹成躪湖、湘、道、賀等州,岳飛平之,楊么又飛所擊斬者也,今悉歸功于綱與浚,而諸將之攻討略不及焉。雖綱為宣撫,浚為督視,諸將之功即其功,然竟抹煞諸將,全以蕩平諸賊為綱與浚之功,且綱傳則功屬綱,并不及浚;浚傳則功屬浚,又不及綱。
劉豫之廢
岳飛傳,軍中得烏朱(舊史名兀術(shù))諜者,飛佯認為己所遣之諜,作蠟書約豫同誅烏珠,刲其股納之,令致豫。諜者歸以書示烏珠,烏珠大驚,馳白其主,遂廢豫。又張浚傳,酈瓊叛奔劉豫,浚亟遣蠟書貽瓊,金人果疑豫,尋廢之。
案劉豫先賂金元帥達蘭(舊史名撻辣),得立為帝,后出師侵宋,輒敗,屢請金兵為援。金領(lǐng)三省事宗磐曰“先帝立豫者,欲豫開疆保境,我得按兵息民也。今豫進不能取,退不能守,兵連禍結(jié),從之則豫收其利而我受其弊,奈何許之!”于是始有廢豫意。會豫又請兵,金乃令達蘭、烏珠偽稱南侵至汴,宣詔廢之。是豫之廢,因其進不能取,且屢請兵也。今乃以歸功于張浚、岳飛之兩封蠟書,真所謂牽連附會者也。(王倫傳,紹興七年,倫使金至睢陽,劉豫欲索觀國書,倫力拒之,至涿州,見達蘭,具言豫邀索國書無狀,且謂豫忍背本,他日安保不背大國?是年冬,豫遂廢,是又以廢豫歸功于倫之奉使矣!)
采石之捷海陵被弒
李顯忠傳,金主亮南侵,將濟江,王權(quán)自和州遁歸,詔以顯忠代權(quán),命虞允文趣顯忠交軍,于是有采石之捷。顯忠遣萬人渡江,盡復(fù)淮西州郡,亮切責諸將,諸將弒之。
案虞允文傳,允文奉命往趣顯忠赴權(quán)軍,允文至采石,權(quán)已去,顯忠未來,我?guī)熑逍巧ⅲ獍白琅?。允文念坐待顯忠,則誤國事,遂招諸將,勉以忠義,諸將皆死戰(zhàn),得大捷。明日,又敗敵于揚林口,顯忠始至。是采石之捷,無與于顯忠也。而顯忠傳,謂因趣顯忠交軍,故有此捷。遂若功出于顯忠者。亮因采石之敗,即趨瓜洲,克日渡江,未渡而被弒,亦非關(guān)顯忠之復(fù)淮西而責諸將也。且是時,海陵去采石,即至瓜洲,其間時日有幾?顯忠豈能盡復(fù)淮西?當是海陵被弒后,乘金兵之退而復(fù)之耳。乃必謂海陵因顯忠復(fù)淮西,切責諸將遂被弒,此又曲說也。規(guī)復(fù)山東
賈涉?zhèn)鳎钊『V菁懊堋H,收登、萊二州,又結(jié)青州張林,以濱、棣、淄、濟、沂等州來降,自是恩、博、景、德至邢、洺十余州相繼請降。涉?zhèn)飨性耙缘貋須w及反戈自效者,朝廷爵土無所吝?!?br>案是時金國衰亂,盜賊各分據(jù),李全乘此北行,金元帥張林據(jù)青、莒、密、登、萊、濰、淄、濱、棣、寧、海、濟南等州,全往招之,遂來降,其表云“舉七十城之全齊,歸三百年之舊主?!笔菚r,實李全功也,而系之涉?zhèn)?,竟似涉發(fā)蹤指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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