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辨證二
作者：沈括司馬相如《上林賦》敘上林諸水曰：丹水，紫淵，灞、浐、涇、謂，“八川分流，相背而異態(tài)”，“灝溔潢漾……東注太湖?！卑舜ㄗ匀氪蠛?，大河去太湖數(shù)千里，中間隔太山及淮、濟(jì)、大江，何緣與太湖相涉？郭璞《江賦》云：“注五湖以漫漭，灌三江而漰沛?！薄赌印吩唬骸坝碇翁煜?，南為江、漢、淮、汝，東流注之五湖?！笨装矅唬骸白耘眢唬譃槿?，入于震澤后，為北江而入于海?！贝私晕磭L詳考地理。江、漢至五湖自隔山，其末乃繞出五湖之下流徑入于海，何緣入于五湖？淮、汝徑自徐州入海，全無交涉?！队碡暋吩疲骸芭眢患蠕?，陽鳥攸居。三江既入，震澤厎定?！币詫?duì)文言，則彭蠡水之所潴，三江水之所入，非入于震澤也。震澤上源，皆山環(huán)之，了無大川；震澤之委，乃多大川，亦莫知孰為三江者。蓋三江之水無所入，則震澤壅而為害；三江之水有所入，然后震澤厎定。此水之理也。
海州東?？h西北有二古墓，《圖志》謂之“黃兒墓”。有一石碑，已漫滅不可讀，莫知黃兒者何人。石延年通判海州，因行縣見之，曰：“漢二疏，東海人，此必其墓也?！彼熘^之“二疏墓”，刻碑于其傍；后人又收入《圖經(jīng)》。余按，疏廣，東海蘭陵人，蘭陵今屬沂州承縣；今東?？h乃漢之贛榆，自屬瑯琊郡，非古人之東海也。今承縣東四十里自有疏廣墓，其東又二里有疏受墓。延年不講地志，但見今謂之東?？h，遂以“二疏”名之，極為乖誤。大凡地名如此者至多，無足紀(jì)者。此乃余初仕為沐陽主簿日，始見《圖經(jīng)》中增經(jīng)事，后世不知其因，往往以為實(shí)錄。謾志于此，以見天下地書皆不可堅(jiān)信。其北又有“孝女?！保瑥R貌甚盛，著在祀典。孝女亦東海人。贛榆既非東海故境，則孝女冢廟，亦后人附會(huì)縣名為之耳。
《楊文公談苑》記江南后主患清暑閣前草生，徐鍇令以桂屑布磚縫中，宿草盡死。謂《呂氏春秋》云“桂枝之下無雜木。”蓋桂枝味辛螫故也。然桂之殺草木，自是其性，不為辛螫也?！独坠谥苏摗吩疲骸耙怨馂槎。葬斈局?，其木即死?！币欢≈廖?，未必能螯大木，自其性相制耳。
天下地名錯(cuò)亂乖謬，率難考信。如楚章華臺(tái)，亳州城父縣、陳州商水縣、荊州江陵、長林、監(jiān)利縣皆有之。干溪亦有數(shù)處。據(jù)《左傳》，楚靈王七年，“成章華之臺(tái)，與諸侯落之?！倍蓬A(yù)注：“章華臺(tái)，在華容城中。”華容即今之監(jiān)利縣，非岳州之華容也。至今有章華故臺(tái)，在縣郭中，與杜預(yù)之說相符。毫州城父縣有干溪，其側(cè)亦有章華臺(tái)，故臺(tái)基下往往得人骨，云楚靈王戰(zhàn)死于此。商呂縣章華之側(cè)，亦有干溪。薛綜注張衡《東京賦》引《左氏傳》乃云：“楚子成章華之臺(tái)于干溪?！苯哉`說也，《左傳》實(shí)無此文。章華與干溪，無非一處。楚靈王十二年，王狩于州來，使蕩侯、潘子、司馬督、囂尹午、陵尹喜帥師圍徐以懼吳，王次于干溪。此則城父之干溪。靈王八年許遷于夷者，乃此地。十三年，公子比為亂，使觀從從師于干溪，王從潰，靈王亡，不知所在；平王即位，殺囚，衣之王服，而流諸漢，乃取葬之，以靖國人，而赴以干溪。靈王實(shí)縊于芋尹申亥氏，他年申以王柩告，乃改葬之，而非死于干溪也。昭王二十七年，吳伐陳，王帥師救陳，次于城父；將戰(zhàn)，王卒于城父。而《春秋》又云：“弒其君于干溪。”則后世謂靈王實(shí)死于是，理不足怪也。
今人守郡謂之“建麾”，蓋用顏延年詩：“一麾乃出守?！贝苏`也。延年謂“一麾”者，乃指麾之麾，如武王“右秉白旄以麾”之麾，非旌麾之麾也。延年《阮始平》詩云“屢薦不入官，一麾乃出守”者，謂山濤薦咸為吏部郎，三上武帝，不用，后為荀勖一擠，遂出始平，故有此句。延年被擯，以此自托耳。自杜牧為《登樂游原》詩云：“擬把一麾江海去，樂游原上望昭陵?！笔贾囉靡击?，自此遂為故事。
除拜官職，謂除其舊籍，不然也。除，猶易也，以新易舊曰除，如新舊歳之交謂之“歳除”，《易》：“除戒器，戒不虞?！币孕乱妆?，所以備不虞也。除謂之除者，自下而上，亦更易之義。
世人畫韓退之，小面而美髯，著紗帽。此乃江南韓熙載耳，尚有當(dāng)時(shí)所畫，題志甚明。熙載謚文靖，江南人謂之韓文公，因此遂謬以為退之。退之肥而寡髯。元豐中，以退之從享文宣王廟，郡縣所畫，皆是熙載。后世不復(fù)可辨，退之遂為熙載矣。
今之?dāng)?shù)錢，百錢謂之陌者，借陌字用之，其實(shí)只是百字，如什與伍耳。唐自皇甫镈為墊錢法，至昭宗末，乃定八十為陌。漢隱帝時(shí)，三司使王章每出官錢，又減三錢，以七十七為陌，輸官仍用八十。至今輸官錢有用八十陌者?！短茣罚骸伴_元錢重二銖四參?！苯袷窨ひ嘁允畢橐汇?。參吾古之絫字，恐相傳之誤耳。
前史稱嚴(yán)武為劍南節(jié)度使，放肆不法，李白為之作《蜀道難》。按孟棨所記，白初至京師，賀知章聞其名，首詣之，白出《蜀道難》，讀未畢，稱嘆數(shù)四。時(shí)乃天寶初也，此時(shí)白已作《蜀道難》。嚴(yán)武為劍南，乃在至德以后肅宗時(shí)，年代甚遠(yuǎn)。蓋小說所記，各得于一時(shí)見聞，本末不相知，率多舛誤，皆此文之類。李白集中稱“刺章仇兼瓊”，與《唐書》所載不同，此《唐書》誤也。
舊《尚書·禹貢》云：“云夢(mèng)士作乂?！碧诨实蹠r(shí)，得古本《尚書》，作“云土夢(mèng)作乂”，詔改《禹貢》從古本。余按，孔安國注：“云夢(mèng)之澤在江南?！辈蝗灰?。據(jù)《左傳》：“吳人入郢，楚子涉雎濟(jì)江，入于云中。王寢，盜攻之，以戈擊王，王奔鄖。”楚子自郢西走涉雎，則當(dāng)出于江南；其后涉江入于云中，遂奔鄖，鄖則今之安州。涉江而后至云，入云然后至郡，則云在江北也?！蹲髠鳌吩唬骸班嵅绯?，王以田江南之夢(mèng)。”杜預(yù)注云：“楚之云、夢(mèng)，跨江南、北。”曰“江南之夢(mèng)”，則云在江北明矣。元豐中，余自隨州道安陸，于入漢口，有景陵主簿郭思者，能言漢、沔間地理，亦以謂江南為夢(mèng)，江北為云。余以《左傳》驗(yàn)之，思之說信然。江南則今之公安、石首、建寧等縣，江北則玉沙、監(jiān)利、景陵等縣，乃水之所委，其地最下。江南二浙，水出稍高，云方土而夢(mèng)已作乂矣，此古本之為允也。
海州東?？h西北有二古墓，《圖志》謂之“黃兒墓”。有一石碑，已漫滅不可讀，莫知黃兒者何人。石延年通判海州，因行縣見之，曰：“漢二疏，東海人，此必其墓也?！彼熘^之“二疏墓”，刻碑于其傍；后人又收入《圖經(jīng)》。余按，疏廣，東海蘭陵人，蘭陵今屬沂州承縣；今東?？h乃漢之贛榆，自屬瑯琊郡，非古人之東海也。今承縣東四十里自有疏廣墓，其東又二里有疏受墓。延年不講地志，但見今謂之東?？h，遂以“二疏”名之，極為乖誤。大凡地名如此者至多，無足紀(jì)者。此乃余初仕為沐陽主簿日，始見《圖經(jīng)》中增經(jīng)事，后世不知其因，往往以為實(shí)錄。謾志于此，以見天下地書皆不可堅(jiān)信。其北又有“孝女?！保瑥R貌甚盛，著在祀典。孝女亦東海人。贛榆既非東海故境，則孝女冢廟，亦后人附會(huì)縣名為之耳。
《楊文公談苑》記江南后主患清暑閣前草生，徐鍇令以桂屑布磚縫中，宿草盡死。謂《呂氏春秋》云“桂枝之下無雜木。”蓋桂枝味辛螫故也。然桂之殺草木，自是其性，不為辛螫也?！独坠谥苏摗吩疲骸耙怨馂槎。葬斈局?，其木即死?！币欢≈廖?，未必能螯大木，自其性相制耳。
天下地名錯(cuò)亂乖謬，率難考信。如楚章華臺(tái)，亳州城父縣、陳州商水縣、荊州江陵、長林、監(jiān)利縣皆有之。干溪亦有數(shù)處。據(jù)《左傳》，楚靈王七年，“成章華之臺(tái)，與諸侯落之?！倍蓬A(yù)注：“章華臺(tái)，在華容城中。”華容即今之監(jiān)利縣，非岳州之華容也。至今有章華故臺(tái)，在縣郭中，與杜預(yù)之說相符。毫州城父縣有干溪，其側(cè)亦有章華臺(tái)，故臺(tái)基下往往得人骨，云楚靈王戰(zhàn)死于此。商呂縣章華之側(cè)，亦有干溪。薛綜注張衡《東京賦》引《左氏傳》乃云：“楚子成章華之臺(tái)于干溪?！苯哉`說也，《左傳》實(shí)無此文。章華與干溪，無非一處。楚靈王十二年，王狩于州來，使蕩侯、潘子、司馬督、囂尹午、陵尹喜帥師圍徐以懼吳，王次于干溪。此則城父之干溪。靈王八年許遷于夷者，乃此地。十三年，公子比為亂，使觀從從師于干溪，王從潰，靈王亡，不知所在；平王即位，殺囚，衣之王服，而流諸漢，乃取葬之，以靖國人，而赴以干溪。靈王實(shí)縊于芋尹申亥氏，他年申以王柩告，乃改葬之，而非死于干溪也。昭王二十七年，吳伐陳，王帥師救陳，次于城父；將戰(zhàn)，王卒于城父。而《春秋》又云：“弒其君于干溪。”則后世謂靈王實(shí)死于是，理不足怪也。
今人守郡謂之“建麾”，蓋用顏延年詩：“一麾乃出守?！贝苏`也。延年謂“一麾”者，乃指麾之麾，如武王“右秉白旄以麾”之麾，非旌麾之麾也。延年《阮始平》詩云“屢薦不入官，一麾乃出守”者，謂山濤薦咸為吏部郎，三上武帝，不用，后為荀勖一擠，遂出始平，故有此句。延年被擯，以此自托耳。自杜牧為《登樂游原》詩云：“擬把一麾江海去，樂游原上望昭陵?！笔贾囉靡击?，自此遂為故事。
除拜官職，謂除其舊籍，不然也。除，猶易也，以新易舊曰除，如新舊歳之交謂之“歳除”，《易》：“除戒器，戒不虞?！币孕乱妆?，所以備不虞也。除謂之除者，自下而上，亦更易之義。
世人畫韓退之，小面而美髯，著紗帽。此乃江南韓熙載耳，尚有當(dāng)時(shí)所畫，題志甚明。熙載謚文靖，江南人謂之韓文公，因此遂謬以為退之。退之肥而寡髯。元豐中，以退之從享文宣王廟，郡縣所畫，皆是熙載。后世不復(fù)可辨，退之遂為熙載矣。
今之?dāng)?shù)錢，百錢謂之陌者，借陌字用之，其實(shí)只是百字，如什與伍耳。唐自皇甫镈為墊錢法，至昭宗末，乃定八十為陌。漢隱帝時(shí)，三司使王章每出官錢，又減三錢，以七十七為陌，輸官仍用八十。至今輸官錢有用八十陌者?！短茣罚骸伴_元錢重二銖四參?！苯袷窨ひ嘁允畢橐汇?。參吾古之絫字，恐相傳之誤耳。
前史稱嚴(yán)武為劍南節(jié)度使，放肆不法，李白為之作《蜀道難》。按孟棨所記，白初至京師，賀知章聞其名，首詣之，白出《蜀道難》，讀未畢，稱嘆數(shù)四。時(shí)乃天寶初也，此時(shí)白已作《蜀道難》。嚴(yán)武為劍南，乃在至德以后肅宗時(shí)，年代甚遠(yuǎn)。蓋小說所記，各得于一時(shí)見聞，本末不相知，率多舛誤，皆此文之類。李白集中稱“刺章仇兼瓊”，與《唐書》所載不同，此《唐書》誤也。
舊《尚書·禹貢》云：“云夢(mèng)士作乂?！碧诨实蹠r(shí)，得古本《尚書》，作“云土夢(mèng)作乂”，詔改《禹貢》從古本。余按，孔安國注：“云夢(mèng)之澤在江南?！辈蝗灰?。據(jù)《左傳》：“吳人入郢，楚子涉雎濟(jì)江，入于云中。王寢，盜攻之，以戈擊王，王奔鄖。”楚子自郢西走涉雎，則當(dāng)出于江南；其后涉江入于云中，遂奔鄖，鄖則今之安州。涉江而后至云，入云然后至郡，則云在江北也?！蹲髠鳌吩唬骸班嵅绯?，王以田江南之夢(mèng)。”杜預(yù)注云：“楚之云、夢(mèng)，跨江南、北。”曰“江南之夢(mèng)”，則云在江北明矣。元豐中，余自隨州道安陸，于入漢口，有景陵主簿郭思者，能言漢、沔間地理，亦以謂江南為夢(mèng)，江北為云。余以《左傳》驗(yàn)之，思之說信然。江南則今之公安、石首、建寧等縣，江北則玉沙、監(jiān)利、景陵等縣，乃水之所委，其地最下。江南二浙，水出稍高，云方土而夢(mèng)已作乂矣，此古本之為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