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

作者:王充
非韓篇第二十九
韓子之術(shù),明法尚功。賢無益於國不加賞;不肖無害於治不施罰。責(zé)功重賞,任刑用誅。故其論儒也,謂之不耕而食,比之於一蠹;論有益與無益也,比之於鹿馬。馬之似鹿者千金,天下有千金之馬,無千金之鹿,鹿無益,馬有用也。儒者猶鹿,有用之吏猶馬也。
夫韓子知以鹿馬喻,不知以冠履譬。使韓子不冠,徒履而朝,吾將聽其言也。加冠於首而立於朝,受無益之服,增無益之〔行〕,言與服相違,行與術(shù)相反,吾是以非其言而不用其法也。煩勞人體,無益於人身,莫過跪拜。使韓子逢人不拜,見君父不謁,未必有賊於身體也。然須拜謁以尊親者,禮義至重,不可失也。故禮義在身,身未必肥;而禮義去身,身未必瘠而化衰。以謂有益,禮義不如飲食。使韓子賜食君父之前,不拜而用,肯為之乎?夫拜謁,禮義之效,非益身之實(shí)也,然而韓子終不失者,不廢禮義以茍益也。夫儒生,禮義也;耕戰(zhàn),飲食也。貴耕戰(zhàn)而賤儒生,是棄禮義求飲食也。使禮義廢,綱紀(jì)敗,上下亂而陰陽繆,水旱失時,五谷不登,萬民饑死,農(nóng)不得耕,士不得戰(zhàn)也。子貢去告朔之餼羊,孔子曰:“賜也!爾愛其羊,我愛其禮。”子貢惡費(fèi)羊,孔子重廢禮也。故以舊防為無益而去之,必有水災(zāi);以舊禮為無補(bǔ)而去之,必有亂患。
儒者之在世,禮義之舊防也,有之無益,無之有損。庠序之設(shè),自古有之。重本尊始,故立官置吏。官不可廢,道不可棄。儒生,道官之吏也,以為無益而廢之,是棄道也。夫道無成效於人,成效者須道而成。然足蹈路而行,所蹈之路,須不蹈者。身須手足而動,待不動者。故事或無益,而益者須之;無效,而效者待之。儒生,耕戰(zhàn)所須待也,棄而不存,如何也?
韓子非儒,謂之無益有損,蓋謂俗儒無行操,舉措不重禮,以儒名而俗行,以實(shí)學(xué)而偽說,貪官尊榮,故不足貴。夫志潔行顯,不徇爵祿,去卿相之位若脫躧者,居位治職,功雖不立,此禮義為業(yè)者也。國之所以存者,禮義也。民無禮義,傾國危主。今儒者之操,重禮愛義,率無禮義士,激無義之人。人民為善,愛其主上,此亦有益也。聞伯夷風(fēng)者,貪夫廉,懦夫有立志;聞柳下惠風(fēng)者,薄夫敦,鄙夫?qū)?。此上化也,非人所見。段干木闔門不出,魏文敬之,表式其閭,秦軍聞之,卒不攻魏。使魏無干木,秦兵入境,境土危亡。秦,強(qiáng)國也,兵無不勝,兵加於魏,魏國必破,三軍兵頓,流血千里。今魏文式闔門之士,卻強(qiáng)秦之兵,全魏國之境,濟(jì)三軍之眾,功莫大焉,賞莫先焉。齊有高節(jié)之士,曰狂譎、華士,二人昆弟也,義不降志,不仕非其主。太公封於齊,以此二子解沮齊眾,開不為上用之路,同時誅之。韓子善之,以為二子無益而有損也。夫狂譎、華士,段干木之類也,太公誅之,無所卻到;魏文侯式之,卻強(qiáng)秦而全魏。功孰大者?使韓子善干木闔門高節(jié),魏文式之,是也;狂譎、華士之操,干木之節(jié)也,善太公誅之,非也。使韓子非干木之行,下魏文之式,則干木以此行而有益,魏文用式之道為有功;是韓子不賞功尊有益也。
論者或曰:“魏文式段干木之閭,秦兵為之不至,非法度之功;一功特然,不可常行,雖全國有益,非所貴也?!狈蚍ǘ戎φ撸^何等也?養(yǎng)三軍之士,明賞罰之命,嚴(yán)刑峻法,富國強(qiáng)兵,此法度也。案秦之強(qiáng),肯為此乎?六國之亡,皆滅於秦兵。六國之兵非不銳,士眾之力非不勁也,然而不勝,至於破亡者,強(qiáng)弱不敵,眾寡不同,雖明法度,其何益哉?使童子變孟賁之意,孟賁怒之,童子操刃與孟賁戰(zhàn),童子必不勝,力不如也。孟賁怒,而童子修禮盡敬,孟賁不忍犯也。秦之與魏,孟賁之與童子也。魏有法度,秦必不畏,猶童子操刃,孟賁不避也。其尊士式賢者之閭,非徒童子修禮盡敬也。夫力少則修德,兵強(qiáng)則奮威。秦以兵強(qiáng),威無不勝,卻軍還眾,不犯魏境者,賢干木之操,高魏文之禮也。夫敬賢,弱國之法度,力少之強(qiáng)助也。謂之非法度之功,如何?
高皇帝議欲廢太子,呂后患之,即召張子房而取策。子房教以敬迎四皓而厚禮之,高祖見之,心消意沮,太子遂安。使韓子為呂后議,進(jìn)不過強(qiáng)諫,退不過勁力。以此自安,取誅之道也,豈徒易哉?夫太子敬厚四皓以消高帝之議,猶魏文式段干木之閭,卻強(qiáng)秦之兵也。
治國之道,所養(yǎng)有二:一曰養(yǎng)德,二曰養(yǎng)力。養(yǎng)德者,養(yǎng)名高之人,以示能敬賢;養(yǎng)力者,養(yǎng)氣力之士,以明能用兵。此所謂文武張?jiān)O(shè),德力具足者也,事或可以德懷,或可以力摧。外以德自立,內(nèi)以力自備。慕德者不戰(zhàn)而服,犯德者畏兵而卻。徐偃王修行仁義,陸地朝者三十二國,強(qiáng)楚聞之,舉兵而滅之。此有德守,無力備者也。夫德不可獨(dú)任以治國,力不可直任以御敵也。韓子之術(shù)不養(yǎng)德,偃王之操不任力。二者偏駁,各有不足。偃王有無力之禍,知韓子必有無德之患。凡人稟性也,清濁貪廉,各有操行,猶草木異質(zhì),不可復(fù)變易也??褡H、華士不仕於齊,猶段干木不仕於魏矣。性行清廉,不貪富貴,非時疾世,義不茍仕,雖不誅此人,此人行不可隨也。太公誅之,韓子是之,是謂人無性行,草木無質(zhì)也。太公誅二子,使齊有二子之類,必不為二子見誅之故,不清其身;使無二子之類,雖養(yǎng)之,終無其化。堯不誅許由,唐民不皆樔處;武王不誅伯夷,周民不皆隱餓;魏文侯式段干木之閭,魏國不皆闔門。由此言之,太公不誅二子,齊國亦不皆不仕。何則?清廉之行,人所不能為也。夫人所不能為,養(yǎng)使為之,不能使勸;人所能為,誅以禁之,不能使止。然則太公誅二子,無益於化,空殺無辜之民。賞無功,殺無辜,韓子所非也。太公殺無辜,韓子是之,以韓子之術(shù)殺無辜也。夫執(zhí)不仕者,未必有正罪也,太公誅之。如出仕未有功,太公肯賞之乎?賞須功而加,罰待罪而施。使太公不賞出仕未有功之人,則其誅不仕未有罪之民,非也;而韓子是之,失誤之言也。且不仕之民,性廉寡欲;好仕之民,性貪多利。利欲不存於心,則視爵祿猶糞土矣。廉則約省無極,貪則奢泰不止;奢泰不止,則其所欲不避其主。案古篡畔之臣,希清白廉潔之人。貪,故能立功;驕,故能輕生。積功以取大賞,奢泰以貪主位。太公遺此法而去,故齊有陳氏劫殺之患。太公之術(shù),致劫殺之法也;韓子善之,是韓子之術(shù)亦危亡也。
周公聞太公誅二子,非而不是,然而身執(zhí)贄以下白屋之士。白屋之士,二子之類也,周公禮之,太公誅之,二子之操,孰為是者?宋人有御馬者不進(jìn),拔劍剄而棄之於溝中;又駕一馬,馬又不進(jìn),又剄而棄之於溝。若是者三。以此威馬,至矣,然非王良之法也。王良登車,馬無罷駑。堯、舜治世,民無狂悖。王良馴馬之心,堯、舜順民之意。人同性,馬殊類也。王良能調(diào)殊類之馬,太公不能率同性之士。然則周公之所下白屋,王良之馴馬也;太公之誅二子,宋人之剄馬也。舉王良之法與宋人之操,使韓子平之,韓子必是王良而非宋人矣。王良全馬,宋人賊馬也。馬之賊,則不若其全;然則,民之死,不若其生。使韓子非王良,自同於宋人,賊善人矣。如非宋人,宋人之術(shù)與太公同。非宋人,是太公,韓子好惡無定矣。
治國猶治身也。治一身,省恩德之行,多傷害之操,則交黨疏絕,恥辱至身。推治身以況治國,治國之道當(dāng)任德也。韓子任刑獨(dú)以治世,是則治身之人任傷害也。韓子豈不知任德之為善哉?以為世衰事變,民心靡薄,故作法術(shù),專意於刑也。夫世不乏於德,猶歲不絕於春也。謂世衰難以德治,可謂歲亂不可以春生乎?人君治一國,猶天地生萬物。天地不為亂歲去春,人君不以衰世屏德。孔子曰:“斯民也,三代所以直道而行也?!?br>周穆王之世,可謂衰矣,任刑治政,亂而無功。甫侯諫之,穆王存德,享國久長,功傳於世。夫穆王之治,初亂終治,非知昏於前,才妙於后也,前任蚩尤之刑,后用甫侯之言也。夫治人不能舍恩,治國不能廢德,治物不能去春。韓子欲獨(dú)任刑用誅,如何?
魯繆公問於子思曰:“吾聞龐捫是子不孝,不孝其行奚如?”子思對曰:“君子尊賢以崇德,舉善以勸民。若夫過行,是細(xì)人之所識也,臣不知也。”子思出,子服厲伯見。君問龐是子,子服厲伯對以其過,皆君〔之〕所未曾聞。自是之后,君貴子思而賤子服厲伯。韓子聞之,以非繆公,以為明君求奸而誅之,子思不以奸聞,而厲伯以奸對,厲伯宜貴,子思宜賤。今繆公貴子思,賤厲伯,失貴賤之宜,故非之也。
夫韓子所尚者,法度也。人為善,法度賞之;惡,法度罰之。雖不聞善惡於外,善惡有所制矣。夫聞惡不可以行罰,猶聞善不可以行賞也。非人不舉奸者,非韓子之術(shù)也。使韓子聞善,必將試之;試之有功,乃肯賞之。夫聞善不輒加賞,虛言未必可信也。若此,聞善與不聞,無以異也。夫聞善不輒賞,則聞惡不輒罰矣。聞善必試之,聞惡必考之。試有功乃加賞,考有驗(yàn)?zāi)思恿P。虛聞空見,實(shí)試未立,賞罰未加。賞罰未加,善惡未定,未定之事,須術(shù)乃立,則欲耳聞之,非也。鄭子產(chǎn)晨出,過東匠之宮,聞婦人之哭也,撫其仆之手而聽之。有間,使吏執(zhí)而問之;手殺其夫者也。翼日,其仆問曰:“夫子何以知之?”子產(chǎn)曰:“其聲不慟。凡人於其所親愛也,知病而憂,臨死而懼,已死而哀。今哭夫已死,不哀而懼,是以知其有奸也。”韓子聞而非之曰:“子產(chǎn)不亦多事乎?奸必待耳目之所及而后知之,則鄭國之得奸寡矣。不任典城之吏,察參伍之正,不明度量,待盡聰明、勞知慮而以知奸,不亦無術(shù)乎!”韓子之非子產(chǎn),是也。其非繆公,非也。夫婦人之不哀,猶龐〔是〕子不孝也。非子產(chǎn)持耳目以知奸,獨(dú)欲繆公須問以定邪。子產(chǎn)不任典城之吏,而以耳〔聞〕定實(shí);繆公亦不任吏,而以口問立誠。夫耳聞口問,一實(shí)也,俱不任吏,皆不參伍。厲伯之對不可以立實(shí),猶婦人之哭不可以定誠矣。不可定誠,使吏執(zhí)而問之。不可以立實(shí),不使吏考,獨(dú)信厲伯口,以罪不考之奸,如何?
韓子曰:“子思不以過聞,繆公貴之。子服厲伯以奸聞,繆公賤之。人情皆喜貴而惡賤,故季氏之亂成而不上聞。此魯君之所以劫也?!狈螋斁越僬撸圆幻鞣ǘ刃?,以不早聞奸也?夫法度明,雖不聞奸,奸無由生;法度不明,雖日求奸,決其源鄣之以掌也。御者無銜,見馬且奔,無以制也。使王良持轡,馬無欲奔之心,御之有數(shù)也。今不言魯君無術(shù),而曰“不聞奸”;不言〔不〕審法度,而曰“不通下情”,韓子之非繆公也,與術(shù)意而相違矣。
龐捫是子不孝,子思不言,繆公貴之。韓子非之,以為明君求善而賞之,求奸而誅之。夫不孝之人,下愚之才也。下愚無禮,順情從欲,與鳥獸同,謂之惡,可也,謂奸,非也。奸人外善內(nèi)惡,色厲內(nèi)荏,作為操止象類賢行,以取升進(jìn),容媚於上,安肯作不孝、著身為惡,以取棄殉之咎乎?龐捫是子可謂不孝,不可謂奸。韓子謂之奸,失奸之實(shí)矣。
韓子曰:“布帛尋常,庸人不擇;爍金百鎰,盜跖不搏?!币源搜灾?,法明,民不敢犯也。設(shè)明法於邦,有盜賊之心,不敢犯矣;不測之者,不敢發(fā)矣。奸心藏於胸中,不敢以犯罪法,罪法恐之也。明法恐之,則不須考奸求邪於下矣。使法峻,民無奸者;使法不峻,民多為奸。而不言明王之嚴(yán)刑峻法,而云求奸而誅之。言求奸,是法不峻,民或犯之也。世不專意於明法,而專心求奸。韓子之言,與法相違。
人之釋溝渠也,知者必溺身。不塞溝渠而繕船楫者,知水之性不可閼,其勢必溺人也。臣子之性欲奸君父,猶水之性溺人也。不教所以防奸,而非其不聞知,是猶不備水之具,而徒欲早知水之溺人也。溺於水,不責(zé)水而咎己者,己失防備也。然則人君劫於臣,己失法也。備溺不閼水源,防劫不求臣奸,韓子所宜用教己也。水之性勝火,如裹之以釜,水煎而不得勝,必矣。夫君猶火也,臣猶水也,法度釜也?;鸩磺笏?,君亦不宜求臣之罪也。
刺孟篇第三十
孟子見梁惠王,王曰:“叟!不遠(yuǎn)千里而來,將何以利吾國乎?”孟子曰:“仁義而已,何必曰利?!?br>夫利有二:有貨財(cái)之利,有安吉之利?;萃踉弧昂我岳釃??何以知不欲安吉之利,而孟於徑難以貨財(cái)之利也?《易》曰:“利見大人”,“利涉大川”,“《干》,元享利貞”?!渡袝吩唬骸袄杳褚嗌杏欣??”皆安吉之利也。行仁義,得安吉之利。孟子必〕且語問惠王:“何謂‘利吾國’”,惠王言貨財(cái)之利,乃可答若設(shè)。令惠王之問未知何趣,孟子徑答以貨財(cái)之利。如惠王實(shí)問貨財(cái),孟子無以驗(yàn)效也;如問安吉之利,而孟子答以貨財(cái)之利,失對上之指,違道理之實(shí)也。
齊王問時子:“我欲中國而授孟子室,養(yǎng)弟子以萬鐘,使諸大夫、國人皆有所矜式。子盍為我言之?”時子因陳子而以告孟子。孟子曰:“夫時子惡知其不可也?如使予欲富,辭十萬而受萬,是為欲富乎?”
夫孟子辭十萬,失謙讓之理也。夫富貴者,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居也。故君子之於爵祿也,有所辭,有所不辭。豈以己不貪富貴之故,而以距逆宜當(dāng)受之賜乎?
陳臻問曰:“於齊,王饋兼金一百鎰而不受;於宋,歸七十鎰而受;於薛,歸五十鎰而受取。前日之不受是,則今受之非也。今日之受是,則前日之不受非也。夫子必居一於此矣?!泵献釉唬骸敖允且?。當(dāng)在宋也,予將有遠(yuǎn)行,行者必以贐,辭曰歸贐,予何為不受?當(dāng)在薛也,予有戒心,辭曰‘聞戒,故為兵戒歸之備乎!’予何為不受?若於齊,則未有處也,無處而歸之,是貨之也,焉有君子而可以貨取乎?”
夫金歸或受或不受,皆有故。非受之時已貪,當(dāng)不受之時己不貪也。金有受不受之義,而室亦宜有受不受之理。今不曰“己無功”,若“己致仕,受室非理,”而曰“己不貪富”,引前辭十萬以況后萬。前當(dāng)受十萬之多,安得辭之?
彭更問曰:“后車數(shù)十乘,從者數(shù)百人,以傳食於諸侯,不亦泰乎?”孟子曰:“非其道,則一簞食而不可受於人;如其道,則舜受堯之天下,不以為泰。”
受堯天下,孰與十萬?舜不辭天下者,是其道也。今不曰受十萬非其道,而曰己不貪富貴,失謙讓也。安可以為戒乎?
沈同以其私問曰:“燕可伐與?”孟子曰:“可。子噲不得與人燕,子之不得受燕於子噲。有士於此,而子悅之,不告於王,而私與之子之爵祿。夫士也,亦無王命而私受之,於子,則可乎?何以異於是。”齊人伐燕,或問曰:“勸齊伐燕,有諸?”曰:“未也。沈同曰:‘燕可伐與?’吾應(yīng)之曰:‘可?!巳欢ブ?。如曰:‘孰可以伐之?’則應(yīng)之曰:‘為天吏則可以伐之?!裼袣⑷苏?,或問之曰:‘人可殺與?’則將應(yīng)之曰:‘可?!巳缭唬骸肟梢詺⒅??’則應(yīng)之曰:“為士師則可以殺之?!苯褚匝喾パ?,何為勸之也?”
夫或問孟子勸王伐燕,不誠是乎?沈同問“燕可伐與”,此挾私意欲自伐之也。知其意慊於是,宜曰:“燕雖可伐,須為天吏,乃可以伐之?!鄙蛲饨^,則無伐燕之計(jì)矣。不知有此私意而徑應(yīng)之,不省其語,是不知言也。
公孫丑問曰:“敢問夫子惡乎長?”孟子曰:“我知言。”又問:“何謂知言?”曰:“诐辭知其所蔽,淫辭知其所陷,邪辭知其所離,遁辭知其所窮。生於其心,害於其政,發(fā)於其政;害於其事。雖圣人復(fù)起,必從吾言矣?!泵献又哉咭?,又知言之所起之禍,其極所致之〔害〕,見彼之問,則知其措辭所欲之矣。知其所之,則知其極所當(dāng)害矣。
孟子有云:“民舉安,王庶幾改諸!予日望之。”孟子所去之王,豈前所不朝之王哉?而是,何其前輕之疾而后重之甚也?如非是前王,則不去,而於后去之,是后王不肖甚於前;而去三日宿,於前不甚,不朝而宿於景丑氏。何孟子之操,前后不同?所以為王,終始不一也?
且孟子在魯,魯平公欲見之。嬖人臧倉毀孟子,止平公。樂正子以告。曰:“行,或使之;止,或尼之。行止非人所能也。予之不遇魯侯,天也!”前不遇於魯,后不遇於齊,無以異也。前歸之天,今則歸之於王。孟子論稱竟何定哉?夫不行於齊,王不用,則若臧倉之徒毀讒之也。此亦止或尼之也,皆天命不遇,非人所能也。去,何以不徑行而留三宿乎?天命不當(dāng)遇於齊,王不用其言,天豈為三日之間易命使之遇乎?在魯則歸之於天,絕意無冀;在齊則歸之於王,庶幾有望。夫如是,不遇之議一在人也。
或曰:初去,未可以定天命也。冀三日之間,王復(fù)追之,天命或時在三日之間故可也。夫言如是,齊王初使之去者,非天命乎?如使天命在三日之間,魯平公比三日亦時棄臧倉之議,更用樂正子之言,往見孟子,孟子歸之於天,何其早乎?如三日之間,公見孟子,孟子奈前言何乎?
孟子去齊,充虞涂問曰:“夫子若不豫色然。前日,虞聞諸夫子曰:‘君子不怨天,不尤人。’曰:“彼一時也,此一時也。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其間必有名世者矣。由周以來,七百有余歲矣,以其數(shù)則過矣,以其時考之,則可矣。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乎?如欲平治天下,當(dāng)今之世,舍我而誰也?吾何為不豫哉?”
夫孟子言五百年有王者興,何以見乎?帝嚳王者,而堯又王天下;堯傳於舜,舜又王天下;舜傳於禹,禹又王天下。四圣之王天下也,斷踵而興。禹至湯且千歲,湯至周亦然,始於文王,而卒傳於武王。武王崩,成王、周公共治天下。由周至孟子之時,又七百歲而無王者。五百歲必有王者之驗(yàn),在何世乎?云“五百歲必有王者”,誰所言乎?論不實(shí)事考驗(yàn),信浮淫之語;不遇去齊,有不豫之色;非孟子之賢效與俗儒無殊之驗(yàn)也?
“五百年”者,以為天出圣期也,又言以“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其意以為天欲平治天下,當(dāng)以五百年之間生圣王也。如孟子之言,是謂天故生圣人也。然則五百歲者,天生圣人之期乎?如是其期,天何不生圣?圣王非其期故不生。孟子猶信之,孟子不知天也。
“自周已來,七百余歲矣,以其數(shù)則過矣;以其時考之,則可矣?!焙沃^數(shù)過?何謂“時可”乎?數(shù)則時,時則數(shù)矣?!皵?shù)過”,過五百年也。從周到今七百余歲,逾二百歲矣。設(shè)或王者,生失時矣,又言“時可”,何謂也?云“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又言“其間必有名世”,與王者同乎?異也?如同,為再言之?如異,“名世”者,謂何等也?謂孔子之徒、孟子之輩,教授后生,覺悟頑愚乎?已有孔子,己又以生矣。如謂圣臣乎?當(dāng)與圣〔王〕同時。圣王出,圣臣見矣。言五百年而已,何為言其間?如不謂五百年時,謂其中間乎?是謂二三百年之時也?!踩恕巢慌c五百年時圣王相得。夫如是,孟子言其間必有名世者,竟謂誰也?“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治天下,舍予而誰也?”言若此者,不自謂當(dāng)為王者,有王者,若為王臣矣。為王者臣,皆天也。己命不當(dāng)平治天下,不浩然安之於齊,懷恨有不豫之色,失之矣。
彭更問曰:“士無事而食,可乎?”孟子曰:“不通功易事,以羨補(bǔ)不足,則農(nóng)有余粟,女有余布。子如通之,則梓匠輪輿,皆得食於子。於此有人焉,入則孝,出則悌,守先王之道,以待后世之學(xué)者,而不得食於子。子何尊梓匠輪輿,而輕為仁義者哉?”曰:“梓匠輪輿,其志將以求食也。君子之為道也,其志亦將以求食與?”孟子曰:“子何以其志為哉?其有功於子,可食而食之矣。且子食志乎?食功乎?”曰:“食志?!痹唬骸坝腥遂洞耍瑲弋嬡?,其志將以求食也,則子食之乎?”曰:“否?!痹唬骸叭粍t子非食志,食功也。”
夫孟子引毀瓦畫墁者,欲以詰彭更之言也。知?dú)弋嬡瑹o功而有志,彭更必不食也。雖然,引毀瓦畫墁,非所以詰彭更也。何則?諸志欲求食者,毀瓦畫墁者不在其中。不在其中,則難以詰人矣。夫人無故毀瓦畫墁,此不癡狂則遨戲也。癡狂人之,志不求食,遨戲之人,亦不求食。求食者,皆多人所〔共〕得利之事,以作此鬻賣於市,得賈以歸,乃得食焉。今毀瓦畫墁,無利於人,何志之有?有知之人,知其無利,固不為也;無知之人,與癡狂比,固無其志。夫毀瓦畫墁,猶比童子擊壤於涂,何以異哉?擊壤於涂者,其志亦欲求食乎?此尚童子,未有志也。巨人博戲,亦畫墁之類也。博戲之人,其志復(fù)求食乎?博戲者尚有相奪錢財(cái),錢財(cái)眾多,己亦得食,或時有志。夫投石超距,亦畫墁之類也。投石超距之人,其志有求食者乎?然則孟子之詰彭更也,未為盡之也。如彭更以孟子之言,可謂御人以口給矣??镎伦釉唬骸瓣愔僮迂M不誠廉士乎?居於於陵,三日不食,耳無聞、目無見也。井上有李,螬食實(shí)者過半,扶服往,將食之。三咽,然后耳有聞,目有見也。”孟子曰:“於齊國之士,吾必以仲子為巨擘焉!雖然,仲子惡能廉?充仲子之操,則蚓而后可者也。夫蚓,上食槁壤,下飲黃泉。仲子之所居室,伯夷之所筑與?抑亦盜跖之所筑與?所食之粟,伯夷之所樹與,抑亦盜跖之所樹與?是未可知也?!痹唬骸笆呛蝹??彼身織屨,妻辟纑,以易之也?!痹唬骸爸僮樱R之世家,兄戴,蓋祿萬鍾。以兄之祿為不義之祿,而不食也。以兄之室為不義之室,而弗居也。辟兄離母,處於於陵。他日歸,則有饋其兄生鵝者也,己頻蹙曰:惡用是鶂鶂者為哉?他日,其母殺是鵝也,與之食之。其兄自外至,曰:是鶂鶂之肉也。出而吐之。以母則不食,以妻則食之;以兄之室則不居,以於陵則居之。是尚能為充其類也乎?若仲子者,蚓而后充其操者也。”
夫孟子之非仲子也,不得仲子之短矣。仲子之怪鵝如吐之者,豈為在母不食乎?乃先譴鵝曰:“惡用鶂鶂者為哉?”他日,其母殺以食之,其兄曰:“是鶂鶂之肉?!敝僮訍u負(fù)前言,即吐而出之。而兄不告,則不吐;不吐,則是食於母也。謂之“在母則不食”,失其意矣。使仲子執(zhí)不食於母,鵝膳至,不當(dāng)食也。今既食之,知其為鵝,怪而吐之。故仲子之吐鵝也,恥食不合己志之物也,非負(fù)親親之恩,而欲勿母食也。
又“仲子惡能廉?充仲子之性,則蚓而后可者也。夫蚓,上食槁壤,下飲黃泉”,是謂蚓為至廉也。仲子如蚓,乃為廉潔耳。今所居之宅,伯夷之所筑;所食之粟,伯夷之所樹。仲子居而食之,於廉潔可也?;驎r食盜跖之所樹粟,居盜跖之所筑室,污廉潔之行矣。用此非仲子,亦復(fù)失之。室因人故,粟以屨纑易之,正使盜之所樹筑,己不聞知。今兄之不義,有其操矣。操見於眾,昭晰議論,故避於陵,不處其宅,織屨辟纑,不食其祿也。而欲使仲子處於陵之地,避若兄之宅,吐若兄之祿,耳聞目見,昭晰不疑,仲子不處不食,明矣。今於陵之宅,不見筑者為誰,粟,不知樹者為誰,何得成室而居之?得成粟而食之?孟子非之,是為太備矣。仲子所居,或時盜之所筑,仲子不知而居之,謂之不充其操,唯蚓然后可者也。夫盜室之地中,亦有蚓焉,食盜宅中之槁壤,飲盜宅中之黃泉,蚓惡能為可乎?在仲子之操,滿孟子之議,魚然后乃可。夫魚處江海之中,食江海之士,海非盜所鑿,士非盜所聚也。然則仲子有大非,孟子非之,不能得也。夫仲子之去母辟兄,與妻獨(dú)處於陵,以兄之宅為不義之宅,以兄之祿為不義之祿,故不處不食,廉潔之至也,然則其徒于陵歸候母也,宜自赍食而行。鵝膳之進(jìn)也,必與飯俱。母之所為飯者,兄之祿也。母不自有私粟。以食仲子,明矣。仲子食兄祿也。伯夷不食周粟。餓死於首陽之下,豈一食周粟而以污其潔行哉?仲子之操,近不若伯夷,而孟子謂之若蚓乃可,失仲子之操所當(dāng)比矣。
孟子曰:“莫非天命也,順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巖墻之下。”盡其道而死者,為正命也;桎梏而死者,非天命也。
夫孟子之言,是謂人無觸值之命也。順操行者得正命,妄行茍為得非正〔命〕,是天命於操行也。夫子不王,顏淵早夭,子夏失明,伯牛為癘。四者行不順與?何以不受正命?比干剖,子胥烹,子路菹,天下極戮,非徒桎梏也。必以桎梏效非正命,則比干、子胥行不順也。人稟性命,或當(dāng)壓溺兵燒,雖或慎操修行,其何益哉?竇廣國與百人俱臥積炭之下,炭崩,百人皆死,廣國獨(dú)濟(jì),命當(dāng)封侯也。積炭與巖墻何以異?命不壓,雖巖崩,有廣國之命者,猶將脫免。行,或使之;止,或尼之。命當(dāng)壓,猶或使之立於墻下。孔甲所入主人〔之〕子,天命當(dāng)賤,雖載入宮,猶為守者。不立巖墻之下,與孔甲載子入宮,同一實(shí)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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