欒城集卷三十五
作者：蘇轍◆論時事狀三首【制置三司條例司論事狀〈奏乞外任狀附。〉】
轍頃者誤蒙圣恩，得備官屬。受命以來，于今五月。雖勉強(qiáng)従事，而才力寡薄，無所建明。至于措置大方，多所未論。每獻(xiàn)狂瞽，輒成異同。退加考詳，未免疑惑。是以不虞僭冒，聊復(fù)一言。竊見本司近日奏遣使者八人分行天下，按求農(nóng)田水利與徭役利害，以為方今職司守令無可信用，欲有興作，當(dāng)別遣使。愚陋不達(dá)，竊以為國家養(yǎng)材如林，治民之官棋布海內(nèi)，興利除害，豈待他人，今始有事，輒特遣使，使者一出，人人不安。能者嫌使者之侵其官，不能者畏使者之議其短?？椭飨嗉?，情有不通，利害相加，事多失實(shí)。使者既知朝廷方欲造事，必謂功效可以立成。人懷此心，誰肯徒返，為國生事，漸不可知。徒使官有送迎供饋之煩，民受更張勞擾之弊，得不補(bǔ)失，將安用之。朝廷必欲興事以利民，轍以為職司守令足矣。蓋勢有所便，眾有所安。今以職司治民，雖其賢不肖不可知，而眾所素服，于勢為順，稍加選擇，足以有為。是以古之賢君，聞選用職司以責(zé)成功，未聞遣使以代職司治事者也。蓋自近世，政失其舊，均稅寬恤，每事遣使，冠蓋相望，而卒無絲毫之益，謗者至今未息。不知今日之使，何以異此。至于遣使條目，亦所未安。何者，勸課農(nóng)桑，墾辟田野，人存則舉，非有成法。誠使職司得人，守令各舉其事，罷非時無益之役，去猝暴不急之賦，不奪其力，不傷其財(cái)，使人知農(nóng)之可樂，則將不勸而自勵。今不治其本，而遂遣使，將使使者何従施之。議者皆謂方今農(nóng)事不修，故經(jīng)界可興，農(nóng)官可置。某觀職司以下勸農(nóng)之號，何異于農(nóng)官。嘉祐以來，方田之令，何異于經(jīng)界。行之歷年，未聞有益。此農(nóng)田之說，轍所以未諭也。天下水利，雖有未興，然而民之勞佚不同，國之貧富不等。因民之佚而用國之富以興水利，則其利可待，因民之勞而乘國之貧以興水利，則其害先見。茍誠知生民之勞佚與國用之貧富，則水利之廢興，可以一言定矣。而況事起無漸，人不素講，未知水利之所在而先遣使。使者所至，必將求之官吏，官吏有不知者，有知而不告者，有實(shí)無可告者。不得于官吏，必求于民，不得于民，其勢將求于中野。興事至此，蓋已甚勞。此水利之說，轍所以未諭也。徭役之事，議者甚多：或欲使鄉(xiāng)戶助錢而官自雇人，或欲使城郭等第之民與鄉(xiāng)戶均役，或欲使品官之家與齊民并事。此三者皆見其利不見其害者也。役人之不可不用鄉(xiāng)戶，猶官吏之不可不用士人也。有田以為生，故無逃亡之憂，樸魯而少詐，故無欺謾之患。今乃舍此不用，而用浮浪不根之人，轍恐掌財(cái)者必有盜用之奸，捕盜者必有竄逸之弊。今國家設(shè)捕盜之吏，有巡檢，有縣尉。然較其所獲，縣尉常密，巡檢常疏。非巡檢則愚，縣尉則智，蓋弓手、鄉(xiāng)戶之人與屯駐客軍異耳。今將使縣人捕盜，則與獨(dú)任巡檢不殊，盜賊縱橫必自此始。轍觀近歲雖使鄉(xiāng)戶頗得雇人，然至于所雇逃亡，鄉(xiāng)戶猶任其責(zé)。今遂欲于兩稅之外別立一科，謂之庸錢，以備官雇。鄉(xiāng)戶舊法革去無余，雇人之責(zé)官所自任。且自唐楊炎廢租庸調(diào)以為兩稅，取大歷十四年應(yīng)于賦斂之?dāng)?shù)以定兩稅之額，則是租調(diào)與庸兩稅既兼之矣。今兩稅如舊，奈何復(fù)欲取庸。蓋天下郡縣，上戶常多，少者徭役頻，多者徭役簡，是以中下之戶每得休閑。今不問戶之高低，例使出錢助役，上戶則便，下戶實(shí)難。顛倒失宜，未見其可。然議者皆謂助役之法，要使農(nóng)夫?qū)Ａτ诟?。轍觀三代之間，務(wù)農(nóng)最切，而戰(zhàn)陣田獵皆出于農(nóng)，茍以徭役較之，則輕重可見。成郭人戶雖號兼并，然而緩急之際，郡縣所賴：饑饉之歲，將勸之分以助民，盜賊之歲，將借其力以捍敵，故財(cái)之在城郭者與在官府無異也。方今雖天下無事，而三路芻粟之費(fèi)多取京師銀絹之余配賣之。民皆在城郭，茍復(fù)充役，將何以濟(jì)。故不如稍加寬假，使得休息。此誠國家之利，非民之利也。品官之家復(fù)役已久，議者不究本末，徒聞漢世宰相之子不免戍邊，遂欲使衣冠之人與編戶齊役。夫一歲之更不過三日，三日之雇不過三百。今世三大戶之役，自公卿以下無得免者。以三大戶之役而較之三日之更，則今世既已重矣，安可復(fù)加哉。蓋自古太平之世，國子俊造，將用其才者皆復(fù)其身，胥史賤吏，既用其力者皆復(fù)其家。圣人舊法，良有深意：以為責(zé)之以學(xué)而奪其力，用之于公而病其私，人所難兼，是以不取。奈何至于官戶則又將役之。且州縣差役之法皆以丁口為之高下，今已去鄉(xiāng)従宦，則丁口登降，其勢難詳，將使差役之際以何為據(jù)。必用丁，則州縣有不能知，必不用丁，則官戶之役比民為重。今朝廷所以條約官戶，如租佃田宅，斷賣坊場，廢舉貨財(cái)，與眾爭利，比于平民，皆有常禁。茍使之與民皆役，則昔之所禁皆當(dāng)廢罷。罷之則其弊必甚，不罷則不如為民。此徭役之說，轍所以未諭也。轍又聞發(fā)運(yùn)之職今將改為均輸，常平之法今將變?yōu)榍嗝?。愚鄙之人亦所未達(dá)。昔漢武外事四夷，內(nèi)興宮室，財(cái)用匱竭，力不能支，用賈人桑羊之說，買賤賣貴，謂之均輸，雖曰民不加賦，而國用饒足。然而法術(shù)不正，吏緣為奸，掊克日深，民受其病。孝昭既立，學(xué)者爭排其說，霍光順民所欲，従而與之，天下歸心，遂以無事。不意今世，此論復(fù)興，眾口紛然，皆謂其患必甚于漢。何者，方今聚斂之臣，才智方略，未見桑羊之比，而朝廷破壞規(guī)矩，解縱繩墨，使得馳騁自由，惟利是嗜。以轍觀之，其害必有不可勝言者矣。今立法之初，其說甚美，徒言徙貴就賤，用近易遠(yuǎn)，茍誠止于此，則似亦可為。然而假以財(cái)貨，許置官吏，事體既大，人皆疑之。以為雖不明言販賣，然既許之以變易矣，變易既行，而不與商賈爭利者，未之聞也。夫商賈之事，曲折難行。其買也，先期而與錢，其賣也，后期而取直。多方相濟(jì)，委曲相通，倍稱之息，由此而得。然至往往敗折，亦不可期。今官買是物，必先設(shè)官置吏，簿書祿廩為費(fèi)已厚。然后使民各輸其所有，非良不售，非賄不行，是以官買之價(jià)，比民必貴。及其賣也，弊復(fù)如前。然則商賈之利，何緣可得。徒使謗議騰沸，商旅不行。議者不知慮此，至欲捐數(shù)百萬緡，以為均輸之法。但恐此錢一出，不可復(fù)還。且今欲用忠實(shí)之人，則患其拘滯不通，欲用巧智之士，則患其出沒難考。委任之際，尤難得人。此均輸之說，轍所以未諭也。常平條敕纖悉具存，患在不行，非法之弊。必欲修明舊制，不過以時斂之以利農(nóng)，以時散之以利末。斂散既得，物價(jià)自平，貴賤之間，官亦有利。今乃改其成法，雜以青苗，逐路置官，號為提舉，別立賞罰，以督增虧。法度紛紜，保至如此。而況錢布于外，兇荒水旱有不可知，斂之則結(jié)怨于民，舍之則官將何賴。此青苗之說，轍所以未諭也。凡此數(shù)事，皆議者之所詳論，明公之所深究。而轍以才性樸拙，學(xué)問空疏，用意不同，動成違忤，雖欲勉勵自效，其勢無由。茍明公見寬，諒其不逮，特賜敷奏，使轍得外任一官，茍免罪戾，而明公選賢舉能，以備僚佐。兩獲所欲，幸孰厚焉！
○附條例司乞外任奏狀右臣近蒙圣恩，召對便殿，面賜差使，仍奉德音不許辭避。伏自受命，于今五月，雖日夜勉強(qiáng)，而才性樸拙，議論迂疏，每于本司商量公事，動皆不合。伏惟陛下創(chuàng)置此局，將以講求財(cái)利，循致太平，宜得同心協(xié)力之人以備官屬。而臣獨(dú)以愚鄙，固執(zhí)偏見，雖欲自效，其勢無由。臣已有狀申本司，具述所論不同事件，茍陛下閔臣孤危，未賜誅譴，伏乞除臣一合入差遣，使得展力州郡，敢不策勵駑鈍，以酬恩私。臣無任瞻天請命激切屏營之至。
【陳州為張安道論時事書】
伏以中外臣庶各有職事，越職而言，國有常憲。臣守土陳州，非有言責(zé)而輒言之，計(jì)其狂愚，茲實(shí)有罪。然臣伏念頃以老疾不任吏事，陛下未忍廢棄，親擇便地以遂安養(yǎng)。將辭之日，面承德音。以為大臣之義，皆當(dāng)為國謀慮，不宜以中外為嫌，有所不盡。古人有言：“雖乃身在外，乃心罔不在王室”。伏惟圣德廣大，無所不容，而臣自到任以來，于今一歲，心目昏眩，有加無廖，故嘗乞丐余生，求還閭舍，區(qū)區(qū)之誠，久而未獲。陛下視臣志氣一衰至此，豈復(fù)有意別白是非而與世俗爭議也哉！是以得失之間，久無所與。今者竊有所懷，上為陛下參之官吏，下為陛下驗(yàn)之百姓，而安危之機(jī)實(shí)在于此。自惟受恩累圣，邦之休戚，身實(shí)同之，志力雖衰，于義不可嘿已，然臣之所欲言者，非敢遠(yuǎn)引前古，逆探未然，以惑陛下之聰明也，凡皆陛下之所嘗試，而臣愚之所與聞?wù)叨?。臣伏見陛下即位之始，?jì)慮深遠(yuǎn)，凡有所建，動合天心。始議山陵，深恤費(fèi)用之廣，推明先帝薄葬之命，以詔有司。四方聞之，無不感泣。其后一年之間，誕布號令，勸率宗族惇孝弟之行，勉勵州郡先農(nóng)桑之政，復(fù)轉(zhuǎn)對以廣言路，議徭役以寬民力。盛德之事，不可具記。是時天下雖大變之后，而無不翹然想聞德音以忘其憂。兩宮歡欣，九族親睦，群臣萬民，蒙福而安。紛紜之議，不至于朝廷，謗讟之聲，不聞于閭里。陛下優(yōu)游無為，而天下已治矣。為國如此，豈不樂哉！陛下自今視之，當(dāng)日之政，其可悔恨者凡有幾。以臣視之，非獨(dú)陛下無所悔恨，雖天下之人，亦未有以為失當(dāng)者也。何者，政令簡易而人情之所安耳?！兑住吩唬骸耙讋t易知，簡則易従。易知則有親，易従則有功。有親則可久，有功則可大?！毕蚴贡菹峦菩写说朗冀K不變，則臣以為久大之功可得而致矣。其后求治太切，用意過當(dāng)，奸臣緣隙得進(jìn)邪說，始議開邊以中上旨。于是延安有橫山之謀，保安有招誘之計(jì)。陛下饒之以金帛，假之以干戈。小人貪功，慮害不遠(yuǎn)，輕發(fā)深入，結(jié)怨西戎，攘奪尺寸無用之土，空竭內(nèi)府累世之積。大者疲弊秦、雍，小者身死寇仇，西鄙騷然不寧，而陛下始一悔矣。然而陛下天姿英果，有漢武宏達(dá)之量，雖復(fù)兵吏失律，而立功之意未嘗少衰。是以左右大臣測知此心，復(fù)進(jìn)財(cái)利之說。陛下樂聞其利，而未暇深究其害，于是舉而従之，置條例司以講求天下之遺利。己酉之秋，新政始出。自是以來，凡所變革，不可悉數(shù)。其最大者，一出而為常平青苗，再出而為揀兵并營，三出而為出錢雇役，四出而為保甲教閱。四者并行于世，官吏疑惑，兵民憤怨，揀爭者章交于朝，誹謗者聲播于市。陛下不勝其煩，為之當(dāng)寧太息，日昃而不食矣。然猶幸其成功，力排眾人之議，而固守之，天下方共厭苦，而不知其所止也。而揀兵并營之策，其害先見，武夫兇悍，為怨最深，為患最急。陛下知其不可，于是多支月糧，復(fù)收退卒，以順適其意，而陛下既再悔矣。然軍中之口，猶復(fù)匈匈不靖。陛下雖推恩撫之，而終不以為惠，反謂陛下畏之耳。不幸邊臣失算，再生戎患。帷幄之臣，謀之不臧，不務(wù)安之，而務(wù)撓之。臨遣執(zhí)政，付以疆事，多出金幣，豫書誥敕，以成其深入之計(jì)。當(dāng)此之時，天下之心，知其必?cái)∫印６菹屡c一二臣者方以為萬舉而萬全。既而出兵無人之境，筑城不守之地，困弊腹心，以求無益之功，使秦晉之民，父子流離，肝腦涂地，戎人徼倦受屈。已筑之城，隨即傾覆，救援之兵，相繼潰叛。四方震動，君臣宵旰。而后下罪己之詔，投竄元宰，以謝二鄙，而陛下既三悔矣。夫此三者，方其未悔也，陛下亦以為是邪，非邪？陛下犯逆眾心，力行而不顧，其必以為是，不以為非也。然而其終卒至于此。然則方今陛下之所是而未悔者，無乃亦類此歟。臣聞眾而不可欺者，民也，勇而不可犯者，兵也，險(xiǎn)而不可侮者，鄰國也。今陛下既已欺民、犯兵而侮鄰國矣。夫犯兵，侮鄰，變速而禍小。至于欺民，則變遲而禍大。變速而禍小者，瓦解之憂也，變遲而禍大者，土崩之患也。今瓦解之憂陛下既知悔矣，而土崩之患陛下未以為意，此臣之所以寒心也。《易》曰：“不遠(yuǎn)復(fù)，無只悔，元吉?！笔轮磾∫病１菹虏晃蚱浞?，必俟其敗而后悔，如向三者，則陛下之復(fù)已遠(yuǎn)，而悔亦大矣。且臣觀之，方今陛下之所是而未悔者，亦有三而已：青苗、助役、保甲。三者之弊，臣不復(fù)言矣。何也，言事者論其不可，非一人也，百姓毀壞支體、熏灼耳目、嫁母分居、賤賣田宅以自脫免，非一家也。陛下其亦知之矣，徘徊而不改，使民無所告訴。加之以水旱、繼之以饑饉，積憾之民奮為群盜，侵淫蔓延，滅而復(fù)起，英雄乘間而作，振臂一呼，而千人之眾可得而聚也。如此而勝、廣之形成，此所謂土崩之勢也。臣恐陛下至此，雖欲復(fù)悔，而無所及矣。故臣愿陛下取即位之政與今日之事而試觀之，天下擾擾不安，孰與今日之甚，群臣交口爭辯，孰與今日之眾，陛下聽覽疲倦，孰與今日之多，悔恨自責(zé)，孰與今日之切。陛下誠以此較之，則不待臣言之終，而得失可以自決矣。且夫即位之政，陛下之本心也，今日之事，臣下之過計(jì)也。陛下棄即位之本心而狥臣下之過計(jì)，臣竊以為過也。雖然，臣竊聽之道路，方今陛下則亦悔之矣，悔之而不變，非陛下之意也，迫于建議之臣耳。夫人臣進(jìn)謀于其君，茍事之不遂而變以従眾，則人主有以測其深淺。人主有以測其深淺，則其用舍之命在于人主，此人臣之所以不便也。臣竊痛陛下為社稷之計(jì)欲改過以安天下，而怙權(quán)固位之臣持之而不釋，陛下聰明睿智，廢置自我，而獨(dú)為此郁郁也。漢宣帝與趙充國議擊匈奴，魏相非之，以為當(dāng)與平昌侯、樂昌侯、平恩侯及有識者詳議乃可。此三人者，非賢于趙充國也，然而與國同憂樂，無僥幸功名之心與晞望爵賞之意，則過于充國遠(yuǎn)甚。充國猶不可聽，而況不如充國者哉。陛下將安民保國，而與喜功伐、好權(quán)利者謀之，臣不知其可也。臣不勝區(qū)區(qū)忘身憂國之誠，是以勢疏而言切，惟陛下察之。
【自齊州回論時事書〈畫一狀附?！怠?br>臣自少讀書，好言治亂。方陛下求治之初，上書言事，陛下不廢狂狷，召對便殿，親聞德音。九品賤官，自此始得登對論事。當(dāng)此之時，陛下好問之聲震動海內(nèi)。愚賤之人篤信寡慮，以為天下之事可得徐陳遍舉，指顧而定矣。既而誤蒙恩澤，受職條例，抗論得失，與有司不合，得請外補(bǔ)，于今七年。而天下之治安終未可見，臣竊疑之。伏惟陛下天縱圣德，聰明睿智，不學(xué)而具，其于謀臣措置，曾何足云。然自頃歲以來，每有更張，民率不服。蓋青苗行，而農(nóng)無余財(cái)，保甲行，而農(nóng)無余力，免役行，而公私并困，市易行，而商賈皆病。上則官吏勞苦，患其難行，下則眾庶愁嘆，愿其速改。凡此四者，豈陛下之圣明有所不知耶，臣以為非也。陛下之圣明，無所不知。何以言之，二年以來，陛下屢發(fā)英斷，廢置大吏，數(shù)其罪愆，明示臣庶，凡天下之所共疾惡者，陛下無一不知。由此觀之，凡天下之所共厭苦者，陛下何所不察！今者皇天悔禍，啟道圣意，易置輔相，中外踴躍，思睹寬政。而歷日彌月，寂寞無聞，眾心皇皇，如久饑而不得食。臣雖愚陋，竊獨(dú)為陛下恨也。陛下自即位以來，求治之心常若不及，意將以堯、舜之隆平，陵遲以至于此，天下之人孰不知之。今也，既知其不可用而去之，又循其舊術(shù)而不改，將遂代之任咎。此臣之所以為陛下恨也。且今天下之安危，智者不再計(jì)矣：水旱連年，死者將半，遺民饑?yán)?，盜賊滿野，疆埸未寧，軍旅在外，府庫空竭，邊饋寡少。事之可憂者，何可勝數(shù)。術(shù)之不效，斷可見矣。然陛下獨(dú)遲遲而不決，意者己為之而己廢之，恐天下有以窺其深淺耶。臣聞人主之德如天，天之于物也，熾然而旱，赤地千里，草木皆死，可謂虐矣。然至雷雨時作，膏澤洋溢，百谷奮起，民復(fù)粒食，鼓舞盛德而忘旱之虐。何者，度量廣大，改過無疑也。如使密云而不雨，既雨而中止，遲疑猶豫，久而不忍，則天之生物盡矣?！秱鳌吩唬骸熬又^也，如日月之食焉。過也，人皆見之，更也，人皆仰之?！苯癖菹抡\先治其心，使虛一而靜，湛乎彼我，得失莫能嬰也。去惡如棄塵垢，遷善如救饑渴，與民一新，罷此四事：青苗之既散者，要之以三歲而不收息；保甲之既團(tuán)者，存其舊籍而不任事；復(fù)差役以罷免役之條；通商賈以廢市易之令。行之期年而觀之，茍民不安居，水旱復(fù)作，盜賊復(fù)起，財(cái)用復(fù)竭，誠有一事以憂陛下，臣請伏罔上之誅，以謝左右。陛下誠不信臣，數(shù)年之后，親受其弊矣。古人有言曰：“一慚之不忍，而終身慚乎？”惟陛下為社稷籌之。臣謹(jǐn)列四事之害，畫一以獻(xiàn)。不勝愚忠憤懣之誠，干犯天威，伏俟鈇鉞。臣轍誠惶誠恐昧死上書。
○附畫一狀謹(jǐn)按青苗、免役、保甲、市易四事，得失最為易見。上自中外臣寮，下至田父野老，無有一不知者。但以朝廷所行，言其是則有功，言其非則有罪。是以畏避鉗默，不敢正言。臣今謹(jǐn)采眾議，人所共知，灼然可見者，畫一開坐如后：一、議者皆謂富民假貸貧民，坐收倍稱之息，是以富者日富，貧者日貧。今官散青苗，取息二分，收富人并兼之權(quán)，而濟(jì)貧民緩急之求，貸不異于民間，而息不至于倍稱，公私皆利，莫便于此。然公家之貸，其實(shí)與私貸不同。私家雖取利或多，然人情相通，別無條法。今歲不足，而去于來歲，米粟不給，而繼之以芻藁，雞豚狗彘皆可以還債也。無歲月之期，無給納之費(fèi)，出入閭里，不廢農(nóng)作，欲取即取，愿還即還。非如公家，動有違擬，故雖或取息過倍，而民恬不知。今官貸青苗，責(zé)以見錢，催隨二稅，鄰里相保，結(jié)狀請錢，一家不至，九家坐待，奔赴城市，糜費(fèi)百端，一有逋竄，均及同保。貧富相迨，要以皆斃而后已。朝廷雖多設(shè)法度以救其失，而其實(shí)無益也。一、議者又謂平時差役破壞民家，一夫?yàn)橐?，舉家失業(yè)，故使逐戶出錢，官為雇人，謂之免役。出錢雖多，而民免于破家之患。以此為說，行之不疑。然不知三代之民，以力事上，不專以錢。近世因其有無，各聽其便。有力而無財(cái)者，使效其力，有財(cái)而無力者，皆得雇人。人各致其所有，是以不勞而具。今也，棄其自有之力，而一取于錢，民雖有余力，不得效也。于是賣田宅，伐桑柘，鬻牛馬，以供免役，而天下始大病矣。且夫錢者，官之所為，米粟布帛者，民之所生也。古者上出錢以權(quán)天下之貨，下出米粟布帛以補(bǔ)上之闕，上下交易，故無不利。今青苗、免役，皆責(zé)民出錢，是以百物皆賤，而惟錢最貴，欲民之無貧，不可得也。至如京師百司郡縣刑法之吏，無祿而役，為日久矣。周制，庶人在官，雖曰有祿，而事簡吏少，勢或易供。非如今時，員數(shù)猥多，不可供億。況三代兵出于民，而今世之兵坐而仰給，若又兼舉大費(fèi)，為力實(shí)難。然議者以為給之以祿，然后可責(zé)之以廉。蓋朝廷選吏之精，必不如擇官之慎，祿吏之厚，必不如祿官之多。今慎擇多祿之官，猶不免于貪，而況于吏人乎。且昔之為法也。計(jì)贓得罪，無祿者減等。今用倉法，則吏之得罪，反重于官，顛倒失宜，尤為未可。若朝廷誠患吏貪，但使官得其人，則吏之受賕，自有分限。若猶未也，則雖重祿深法，不能禁矣。一、議者又謂三代之盛，兵出于農(nóng)，故團(tuán)結(jié)伍保以寓軍。今朝廷喜其近古，亦謂可行。然而三代之民，受田于官，官之所以養(yǎng)之者厚，故出身為兵而無怨。今民買田以耕，而后得食，官之所以養(yǎng)之者薄，而欲責(zé)其為兵，其勢不可得矣。蓋自唐以來，民以租庸調(diào)與官，而免于為兵。今租庸調(diào)變而為兩稅，則兩稅之中兵費(fèi)具矣。且又有甚者，民之納錢免役也，以為終身不復(fù)為役矣。今也既已免役，而于捕盜則用為耆長、里正，于巡防，則用為巡兵、弓手，一人而三役具焉，民將何以堪之。且其為巡兵、弓手也，一保甲之中，丁壯既出，老弱守舍，盜賊乘間，如入無人之境。而其上番之期，又不過旬日，坐作進(jìn)退，未能知也。代者既至，相率而反，往來道路，勞弊何益。至使盜賊縱橫，官吏蒙責(zé)，嘯聚群黨，攻剽州縣，未必不由此也。古之循吏，使民賣劍買牛，今也使之棄其農(nóng)具而置兵器。小民無知，緣以為惡。良民之畏事者，一人而終身不得脫。奸民之好權(quán)者，一補(bǔ)而終身不得免。其為患害，有不可勝言者矣。一、議者?；及儇涊p重制在富民，少則貴賣以取贏，多則賤賣以要利。利有所壅，商賈難通。于是置市易之官以平貴賤，有司誠守此議，不更別有所營，則雖繁碎難行，然亦未有深害。今自置市易，無物不買，無利不籠，命官遣人，販賣南北，放債取利，公行不疑，杜絕利源，不與民共。觀其指趣，非復(fù)制其有無，權(quán)其輕重而已也。徒使小民失業(yè)，商旅不行，空取專利之名，實(shí)失商稅之利。國體卑辱，海內(nèi)離心，巍巍盛朝，何苦于此。況復(fù)小民好利，類無遠(yuǎn)見，爭取官債以救目前，欺謾父兄，妄引抵當(dāng)，期限既迫，逃竄無所，婦子離散，行路咨嗟。奈何為此陷阱，誘而納之也。至于奸民巨賈，窺伺間隙，取利則多?；蜉敎e不售之貨，以易見錢，或指殘破無用之屋，以賒實(shí)貨。巧智百出，難以具言。有司蒙蔽，指以為利。泉幣一散，汗漫難收。官之所藏，徒文具而已。竊聞朝廷近日將議窮究，然而既弊之法施行未已，買賣百物，猶且如故。譬如含茹毒藥，喉舌破敗，胸腹脹滿，知其非矣。然且閉口不吐，安坐切脈，廣求方書，其于速愈之術(shù)疏矣！右臣所陳畫一事件，皆是耳目所接，眾庶共知，朝廷清明，豈有不察。若誠有意改易，非復(fù)難行，但朝出一紙?jiān)t書，四弊夕去。非如前代積弊，或在列國，或在四夷，欲議改更，恐其動搖海內(nèi)，故且維持含養(yǎng)，茍自便安。今事在朝廷，出命則已，眾所系望，勢難久留。而私自顧戀，遲遲不決，以失天下之心，臣竊不取也。愚蠢之人，志在憂國，言詞激切，干犯典刑，區(qū)區(qū)寸誠，甘俟誅戮。謹(jǐn)具狀奏聞，伏候敕旨。
◆書一首【為兄軾下獄上書】
臣聞困急而呼天，疾痛而呼父母者，人之至情也。臣雖草芥之微，而有危迫之懇，惟天地父母哀而憐之。臣早失怙恃，惟兄軾一人，相須為命。今者竊聞其得罪逮捕赴獄，舉家驚號，憂在不測。臣竊思念，軾居家在官，無大過惡，惟是賦性愚直，好談古今得失，前后上章論事，其言不一。陛下圣德廣大，不加譴責(zé)。軾狂狷寡慮，竊恃天地包含之恩，不自抑畏。頃年通判杭州及知密州日，每遇物托興，作為歌詩，語或輕發(fā)，向者曾經(jīng)臣寮繳進(jìn)，陛下置而不問。軾感荷恩貸，自此深自悔咎，不敢復(fù)有所為。但其舊詩已自傳播。臣誠哀軾愚于自信，不知文字輕易，跡涉不遜，雖改過自新，而已陷于刑辟，不可救止。軾之將就逮也，使謂臣曰：“軾早衰多病，必死于牢獄，死固分也。然所恨者，少抱有為之志，而遇不世出之主，雖齟齬于當(dāng)年，終欲效尺寸于晚節(jié)。今遇此禍，雖欲改過自新，洗心以事明主，其道無由。況立朝最孤，左右親近，必?zé)o為言者。惟兄弟之親，試求哀于陛下而已。”臣竊哀其志，不勝手足之情，故為冒死一言。昔漢淳于公得罪，其女子緹縈，請沒為官婢，以贖其父。漢文因之，遂罷肉刑。今臣螻蟻之誠，雖萬萬不及緹縈，而陛下聰明仁圣，過于漢文遠(yuǎn)甚。臣欲乞納在身官，以贖兄軾，非敢望末減其罪，但得免下獄死為幸。兄軾所犯，若顯有文字，必不敢拒抗不承，以重得罪。若蒙陛下哀憐，赦其萬死，使得出于牢獄，則死而復(fù)生，宜何以報(bào)！臣愿與兄軾，洗心改過，粉骨報(bào)效，惟陛下所使，死而后已。臣不勝孤危迫切，無所告訴，歸誠陛下，惟寬其狂妄，特許所乞，臣無任祈天請命激切隕越之至。
轍頃者誤蒙圣恩，得備官屬。受命以來，于今五月。雖勉強(qiáng)従事，而才力寡薄，無所建明。至于措置大方，多所未論。每獻(xiàn)狂瞽，輒成異同。退加考詳，未免疑惑。是以不虞僭冒，聊復(fù)一言。竊見本司近日奏遣使者八人分行天下，按求農(nóng)田水利與徭役利害，以為方今職司守令無可信用，欲有興作，當(dāng)別遣使。愚陋不達(dá)，竊以為國家養(yǎng)材如林，治民之官棋布海內(nèi)，興利除害，豈待他人，今始有事，輒特遣使，使者一出，人人不安。能者嫌使者之侵其官，不能者畏使者之議其短?？椭飨嗉?，情有不通，利害相加，事多失實(shí)。使者既知朝廷方欲造事，必謂功效可以立成。人懷此心，誰肯徒返，為國生事，漸不可知。徒使官有送迎供饋之煩，民受更張勞擾之弊，得不補(bǔ)失，將安用之。朝廷必欲興事以利民，轍以為職司守令足矣。蓋勢有所便，眾有所安。今以職司治民，雖其賢不肖不可知，而眾所素服，于勢為順，稍加選擇，足以有為。是以古之賢君，聞選用職司以責(zé)成功，未聞遣使以代職司治事者也。蓋自近世，政失其舊，均稅寬恤，每事遣使，冠蓋相望，而卒無絲毫之益，謗者至今未息。不知今日之使，何以異此。至于遣使條目，亦所未安。何者，勸課農(nóng)桑，墾辟田野，人存則舉，非有成法。誠使職司得人，守令各舉其事，罷非時無益之役，去猝暴不急之賦，不奪其力，不傷其財(cái)，使人知農(nóng)之可樂，則將不勸而自勵。今不治其本，而遂遣使，將使使者何従施之。議者皆謂方今農(nóng)事不修，故經(jīng)界可興，農(nóng)官可置。某觀職司以下勸農(nóng)之號，何異于農(nóng)官。嘉祐以來，方田之令，何異于經(jīng)界。行之歷年，未聞有益。此農(nóng)田之說，轍所以未諭也。天下水利，雖有未興，然而民之勞佚不同，國之貧富不等。因民之佚而用國之富以興水利，則其利可待，因民之勞而乘國之貧以興水利，則其害先見。茍誠知生民之勞佚與國用之貧富，則水利之廢興，可以一言定矣。而況事起無漸，人不素講，未知水利之所在而先遣使。使者所至，必將求之官吏，官吏有不知者，有知而不告者，有實(shí)無可告者。不得于官吏，必求于民，不得于民，其勢將求于中野。興事至此，蓋已甚勞。此水利之說，轍所以未諭也。徭役之事，議者甚多：或欲使鄉(xiāng)戶助錢而官自雇人，或欲使城郭等第之民與鄉(xiāng)戶均役，或欲使品官之家與齊民并事。此三者皆見其利不見其害者也。役人之不可不用鄉(xiāng)戶，猶官吏之不可不用士人也。有田以為生，故無逃亡之憂，樸魯而少詐，故無欺謾之患。今乃舍此不用，而用浮浪不根之人，轍恐掌財(cái)者必有盜用之奸，捕盜者必有竄逸之弊。今國家設(shè)捕盜之吏，有巡檢，有縣尉。然較其所獲，縣尉常密，巡檢常疏。非巡檢則愚，縣尉則智，蓋弓手、鄉(xiāng)戶之人與屯駐客軍異耳。今將使縣人捕盜，則與獨(dú)任巡檢不殊，盜賊縱橫必自此始。轍觀近歲雖使鄉(xiāng)戶頗得雇人，然至于所雇逃亡，鄉(xiāng)戶猶任其責(zé)。今遂欲于兩稅之外別立一科，謂之庸錢，以備官雇。鄉(xiāng)戶舊法革去無余，雇人之責(zé)官所自任。且自唐楊炎廢租庸調(diào)以為兩稅，取大歷十四年應(yīng)于賦斂之?dāng)?shù)以定兩稅之額，則是租調(diào)與庸兩稅既兼之矣。今兩稅如舊，奈何復(fù)欲取庸。蓋天下郡縣，上戶常多，少者徭役頻，多者徭役簡，是以中下之戶每得休閑。今不問戶之高低，例使出錢助役，上戶則便，下戶實(shí)難。顛倒失宜，未見其可。然議者皆謂助役之法，要使農(nóng)夫?qū)Ａτ诟?。轍觀三代之間，務(wù)農(nóng)最切，而戰(zhàn)陣田獵皆出于農(nóng)，茍以徭役較之，則輕重可見。成郭人戶雖號兼并，然而緩急之際，郡縣所賴：饑饉之歲，將勸之分以助民，盜賊之歲，將借其力以捍敵，故財(cái)之在城郭者與在官府無異也。方今雖天下無事，而三路芻粟之費(fèi)多取京師銀絹之余配賣之。民皆在城郭，茍復(fù)充役，將何以濟(jì)。故不如稍加寬假，使得休息。此誠國家之利，非民之利也。品官之家復(fù)役已久，議者不究本末，徒聞漢世宰相之子不免戍邊，遂欲使衣冠之人與編戶齊役。夫一歲之更不過三日，三日之雇不過三百。今世三大戶之役，自公卿以下無得免者。以三大戶之役而較之三日之更，則今世既已重矣，安可復(fù)加哉。蓋自古太平之世，國子俊造，將用其才者皆復(fù)其身，胥史賤吏，既用其力者皆復(fù)其家。圣人舊法，良有深意：以為責(zé)之以學(xué)而奪其力，用之于公而病其私，人所難兼，是以不取。奈何至于官戶則又將役之。且州縣差役之法皆以丁口為之高下，今已去鄉(xiāng)従宦，則丁口登降，其勢難詳，將使差役之際以何為據(jù)。必用丁，則州縣有不能知，必不用丁，則官戶之役比民為重。今朝廷所以條約官戶，如租佃田宅，斷賣坊場，廢舉貨財(cái)，與眾爭利，比于平民，皆有常禁。茍使之與民皆役，則昔之所禁皆當(dāng)廢罷。罷之則其弊必甚，不罷則不如為民。此徭役之說，轍所以未諭也。轍又聞發(fā)運(yùn)之職今將改為均輸，常平之法今將變?yōu)榍嗝?。愚鄙之人亦所未達(dá)。昔漢武外事四夷，內(nèi)興宮室，財(cái)用匱竭，力不能支，用賈人桑羊之說，買賤賣貴，謂之均輸，雖曰民不加賦，而國用饒足。然而法術(shù)不正，吏緣為奸，掊克日深，民受其病。孝昭既立，學(xué)者爭排其說，霍光順民所欲，従而與之，天下歸心，遂以無事。不意今世，此論復(fù)興，眾口紛然，皆謂其患必甚于漢。何者，方今聚斂之臣，才智方略，未見桑羊之比，而朝廷破壞規(guī)矩，解縱繩墨，使得馳騁自由，惟利是嗜。以轍觀之，其害必有不可勝言者矣。今立法之初，其說甚美，徒言徙貴就賤，用近易遠(yuǎn)，茍誠止于此，則似亦可為。然而假以財(cái)貨，許置官吏，事體既大，人皆疑之。以為雖不明言販賣，然既許之以變易矣，變易既行，而不與商賈爭利者，未之聞也。夫商賈之事，曲折難行。其買也，先期而與錢，其賣也，后期而取直。多方相濟(jì)，委曲相通，倍稱之息，由此而得。然至往往敗折，亦不可期。今官買是物，必先設(shè)官置吏，簿書祿廩為費(fèi)已厚。然后使民各輸其所有，非良不售，非賄不行，是以官買之價(jià)，比民必貴。及其賣也，弊復(fù)如前。然則商賈之利，何緣可得。徒使謗議騰沸，商旅不行。議者不知慮此，至欲捐數(shù)百萬緡，以為均輸之法。但恐此錢一出，不可復(fù)還。且今欲用忠實(shí)之人，則患其拘滯不通，欲用巧智之士，則患其出沒難考。委任之際，尤難得人。此均輸之說，轍所以未諭也。常平條敕纖悉具存，患在不行，非法之弊。必欲修明舊制，不過以時斂之以利農(nóng)，以時散之以利末。斂散既得，物價(jià)自平，貴賤之間，官亦有利。今乃改其成法，雜以青苗，逐路置官，號為提舉，別立賞罰，以督增虧。法度紛紜，保至如此。而況錢布于外，兇荒水旱有不可知，斂之則結(jié)怨于民，舍之則官將何賴。此青苗之說，轍所以未諭也。凡此數(shù)事，皆議者之所詳論，明公之所深究。而轍以才性樸拙，學(xué)問空疏，用意不同，動成違忤，雖欲勉勵自效，其勢無由。茍明公見寬，諒其不逮，特賜敷奏，使轍得外任一官，茍免罪戾，而明公選賢舉能，以備僚佐。兩獲所欲，幸孰厚焉！
○附條例司乞外任奏狀右臣近蒙圣恩，召對便殿，面賜差使，仍奉德音不許辭避。伏自受命，于今五月，雖日夜勉強(qiáng)，而才性樸拙，議論迂疏，每于本司商量公事，動皆不合。伏惟陛下創(chuàng)置此局，將以講求財(cái)利，循致太平，宜得同心協(xié)力之人以備官屬。而臣獨(dú)以愚鄙，固執(zhí)偏見，雖欲自效，其勢無由。臣已有狀申本司，具述所論不同事件，茍陛下閔臣孤危，未賜誅譴，伏乞除臣一合入差遣，使得展力州郡，敢不策勵駑鈍，以酬恩私。臣無任瞻天請命激切屏營之至。
【陳州為張安道論時事書】
伏以中外臣庶各有職事，越職而言，國有常憲。臣守土陳州，非有言責(zé)而輒言之，計(jì)其狂愚，茲實(shí)有罪。然臣伏念頃以老疾不任吏事，陛下未忍廢棄，親擇便地以遂安養(yǎng)。將辭之日，面承德音。以為大臣之義，皆當(dāng)為國謀慮，不宜以中外為嫌，有所不盡。古人有言：“雖乃身在外，乃心罔不在王室”。伏惟圣德廣大，無所不容，而臣自到任以來，于今一歲，心目昏眩，有加無廖，故嘗乞丐余生，求還閭舍，區(qū)區(qū)之誠，久而未獲。陛下視臣志氣一衰至此，豈復(fù)有意別白是非而與世俗爭議也哉！是以得失之間，久無所與。今者竊有所懷，上為陛下參之官吏，下為陛下驗(yàn)之百姓，而安危之機(jī)實(shí)在于此。自惟受恩累圣，邦之休戚，身實(shí)同之，志力雖衰，于義不可嘿已，然臣之所欲言者，非敢遠(yuǎn)引前古，逆探未然，以惑陛下之聰明也，凡皆陛下之所嘗試，而臣愚之所與聞?wù)叨?。臣伏見陛下即位之始，?jì)慮深遠(yuǎn)，凡有所建，動合天心。始議山陵，深恤費(fèi)用之廣，推明先帝薄葬之命，以詔有司。四方聞之，無不感泣。其后一年之間，誕布號令，勸率宗族惇孝弟之行，勉勵州郡先農(nóng)桑之政，復(fù)轉(zhuǎn)對以廣言路，議徭役以寬民力。盛德之事，不可具記。是時天下雖大變之后，而無不翹然想聞德音以忘其憂。兩宮歡欣，九族親睦，群臣萬民，蒙福而安。紛紜之議，不至于朝廷，謗讟之聲，不聞于閭里。陛下優(yōu)游無為，而天下已治矣。為國如此，豈不樂哉！陛下自今視之，當(dāng)日之政，其可悔恨者凡有幾。以臣視之，非獨(dú)陛下無所悔恨，雖天下之人，亦未有以為失當(dāng)者也。何者，政令簡易而人情之所安耳?！兑住吩唬骸耙讋t易知，簡則易従。易知則有親，易従則有功。有親則可久，有功則可大?！毕蚴贡菹峦菩写说朗冀K不變，則臣以為久大之功可得而致矣。其后求治太切，用意過當(dāng)，奸臣緣隙得進(jìn)邪說，始議開邊以中上旨。于是延安有橫山之謀，保安有招誘之計(jì)。陛下饒之以金帛，假之以干戈。小人貪功，慮害不遠(yuǎn)，輕發(fā)深入，結(jié)怨西戎，攘奪尺寸無用之土，空竭內(nèi)府累世之積。大者疲弊秦、雍，小者身死寇仇，西鄙騷然不寧，而陛下始一悔矣。然而陛下天姿英果，有漢武宏達(dá)之量，雖復(fù)兵吏失律，而立功之意未嘗少衰。是以左右大臣測知此心，復(fù)進(jìn)財(cái)利之說。陛下樂聞其利，而未暇深究其害，于是舉而従之，置條例司以講求天下之遺利。己酉之秋，新政始出。自是以來，凡所變革，不可悉數(shù)。其最大者，一出而為常平青苗，再出而為揀兵并營，三出而為出錢雇役，四出而為保甲教閱。四者并行于世，官吏疑惑，兵民憤怨，揀爭者章交于朝，誹謗者聲播于市。陛下不勝其煩，為之當(dāng)寧太息，日昃而不食矣。然猶幸其成功，力排眾人之議，而固守之，天下方共厭苦，而不知其所止也。而揀兵并營之策，其害先見，武夫兇悍，為怨最深，為患最急。陛下知其不可，于是多支月糧，復(fù)收退卒，以順適其意，而陛下既再悔矣。然軍中之口，猶復(fù)匈匈不靖。陛下雖推恩撫之，而終不以為惠，反謂陛下畏之耳。不幸邊臣失算，再生戎患。帷幄之臣，謀之不臧，不務(wù)安之，而務(wù)撓之。臨遣執(zhí)政，付以疆事，多出金幣，豫書誥敕，以成其深入之計(jì)。當(dāng)此之時，天下之心，知其必?cái)∫印６菹屡c一二臣者方以為萬舉而萬全。既而出兵無人之境，筑城不守之地，困弊腹心，以求無益之功，使秦晉之民，父子流離，肝腦涂地，戎人徼倦受屈。已筑之城，隨即傾覆，救援之兵，相繼潰叛。四方震動，君臣宵旰。而后下罪己之詔，投竄元宰，以謝二鄙，而陛下既三悔矣。夫此三者，方其未悔也，陛下亦以為是邪，非邪？陛下犯逆眾心，力行而不顧，其必以為是，不以為非也。然而其終卒至于此。然則方今陛下之所是而未悔者，無乃亦類此歟。臣聞眾而不可欺者，民也，勇而不可犯者，兵也，險(xiǎn)而不可侮者，鄰國也。今陛下既已欺民、犯兵而侮鄰國矣。夫犯兵，侮鄰，變速而禍小。至于欺民，則變遲而禍大。變速而禍小者，瓦解之憂也，變遲而禍大者，土崩之患也。今瓦解之憂陛下既知悔矣，而土崩之患陛下未以為意，此臣之所以寒心也。《易》曰：“不遠(yuǎn)復(fù)，無只悔，元吉?！笔轮磾∫病１菹虏晃蚱浞?，必俟其敗而后悔，如向三者，則陛下之復(fù)已遠(yuǎn)，而悔亦大矣。且臣觀之，方今陛下之所是而未悔者，亦有三而已：青苗、助役、保甲。三者之弊，臣不復(fù)言矣。何也，言事者論其不可，非一人也，百姓毀壞支體、熏灼耳目、嫁母分居、賤賣田宅以自脫免，非一家也。陛下其亦知之矣，徘徊而不改，使民無所告訴。加之以水旱、繼之以饑饉，積憾之民奮為群盜，侵淫蔓延，滅而復(fù)起，英雄乘間而作，振臂一呼，而千人之眾可得而聚也。如此而勝、廣之形成，此所謂土崩之勢也。臣恐陛下至此，雖欲復(fù)悔，而無所及矣。故臣愿陛下取即位之政與今日之事而試觀之，天下擾擾不安，孰與今日之甚，群臣交口爭辯，孰與今日之眾，陛下聽覽疲倦，孰與今日之多，悔恨自責(zé)，孰與今日之切。陛下誠以此較之，則不待臣言之終，而得失可以自決矣。且夫即位之政，陛下之本心也，今日之事，臣下之過計(jì)也。陛下棄即位之本心而狥臣下之過計(jì)，臣竊以為過也。雖然，臣竊聽之道路，方今陛下則亦悔之矣，悔之而不變，非陛下之意也，迫于建議之臣耳。夫人臣進(jìn)謀于其君，茍事之不遂而變以従眾，則人主有以測其深淺。人主有以測其深淺，則其用舍之命在于人主，此人臣之所以不便也。臣竊痛陛下為社稷之計(jì)欲改過以安天下，而怙權(quán)固位之臣持之而不釋，陛下聰明睿智，廢置自我，而獨(dú)為此郁郁也。漢宣帝與趙充國議擊匈奴，魏相非之，以為當(dāng)與平昌侯、樂昌侯、平恩侯及有識者詳議乃可。此三人者，非賢于趙充國也，然而與國同憂樂，無僥幸功名之心與晞望爵賞之意，則過于充國遠(yuǎn)甚。充國猶不可聽，而況不如充國者哉。陛下將安民保國，而與喜功伐、好權(quán)利者謀之，臣不知其可也。臣不勝區(qū)區(qū)忘身憂國之誠，是以勢疏而言切，惟陛下察之。
【自齊州回論時事書〈畫一狀附?！怠?br>臣自少讀書，好言治亂。方陛下求治之初，上書言事，陛下不廢狂狷，召對便殿，親聞德音。九品賤官，自此始得登對論事。當(dāng)此之時，陛下好問之聲震動海內(nèi)。愚賤之人篤信寡慮，以為天下之事可得徐陳遍舉，指顧而定矣。既而誤蒙恩澤，受職條例，抗論得失，與有司不合，得請外補(bǔ)，于今七年。而天下之治安終未可見，臣竊疑之。伏惟陛下天縱圣德，聰明睿智，不學(xué)而具，其于謀臣措置，曾何足云。然自頃歲以來，每有更張，民率不服。蓋青苗行，而農(nóng)無余財(cái)，保甲行，而農(nóng)無余力，免役行，而公私并困，市易行，而商賈皆病。上則官吏勞苦，患其難行，下則眾庶愁嘆，愿其速改。凡此四者，豈陛下之圣明有所不知耶，臣以為非也。陛下之圣明，無所不知。何以言之，二年以來，陛下屢發(fā)英斷，廢置大吏，數(shù)其罪愆，明示臣庶，凡天下之所共疾惡者，陛下無一不知。由此觀之，凡天下之所共厭苦者，陛下何所不察！今者皇天悔禍，啟道圣意，易置輔相，中外踴躍，思睹寬政。而歷日彌月，寂寞無聞，眾心皇皇，如久饑而不得食。臣雖愚陋，竊獨(dú)為陛下恨也。陛下自即位以來，求治之心常若不及，意將以堯、舜之隆平，陵遲以至于此，天下之人孰不知之。今也，既知其不可用而去之，又循其舊術(shù)而不改，將遂代之任咎。此臣之所以為陛下恨也。且今天下之安危，智者不再計(jì)矣：水旱連年，死者將半，遺民饑?yán)?，盜賊滿野，疆埸未寧，軍旅在外，府庫空竭，邊饋寡少。事之可憂者，何可勝數(shù)。術(shù)之不效，斷可見矣。然陛下獨(dú)遲遲而不決，意者己為之而己廢之，恐天下有以窺其深淺耶。臣聞人主之德如天，天之于物也，熾然而旱，赤地千里，草木皆死，可謂虐矣。然至雷雨時作，膏澤洋溢，百谷奮起，民復(fù)粒食，鼓舞盛德而忘旱之虐。何者，度量廣大，改過無疑也。如使密云而不雨，既雨而中止，遲疑猶豫，久而不忍，則天之生物盡矣?！秱鳌吩唬骸熬又^也，如日月之食焉。過也，人皆見之，更也，人皆仰之?！苯癖菹抡\先治其心，使虛一而靜，湛乎彼我，得失莫能嬰也。去惡如棄塵垢，遷善如救饑渴，與民一新，罷此四事：青苗之既散者，要之以三歲而不收息；保甲之既團(tuán)者，存其舊籍而不任事；復(fù)差役以罷免役之條；通商賈以廢市易之令。行之期年而觀之，茍民不安居，水旱復(fù)作，盜賊復(fù)起，財(cái)用復(fù)竭，誠有一事以憂陛下，臣請伏罔上之誅，以謝左右。陛下誠不信臣，數(shù)年之后，親受其弊矣。古人有言曰：“一慚之不忍，而終身慚乎？”惟陛下為社稷籌之。臣謹(jǐn)列四事之害，畫一以獻(xiàn)。不勝愚忠憤懣之誠，干犯天威，伏俟鈇鉞。臣轍誠惶誠恐昧死上書。
○附畫一狀謹(jǐn)按青苗、免役、保甲、市易四事，得失最為易見。上自中外臣寮，下至田父野老，無有一不知者。但以朝廷所行，言其是則有功，言其非則有罪。是以畏避鉗默，不敢正言。臣今謹(jǐn)采眾議，人所共知，灼然可見者，畫一開坐如后：一、議者皆謂富民假貸貧民，坐收倍稱之息，是以富者日富，貧者日貧。今官散青苗，取息二分，收富人并兼之權(quán)，而濟(jì)貧民緩急之求，貸不異于民間，而息不至于倍稱，公私皆利，莫便于此。然公家之貸，其實(shí)與私貸不同。私家雖取利或多，然人情相通，別無條法。今歲不足，而去于來歲，米粟不給，而繼之以芻藁，雞豚狗彘皆可以還債也。無歲月之期，無給納之費(fèi)，出入閭里，不廢農(nóng)作，欲取即取，愿還即還。非如公家，動有違擬，故雖或取息過倍，而民恬不知。今官貸青苗，責(zé)以見錢，催隨二稅，鄰里相保，結(jié)狀請錢，一家不至，九家坐待，奔赴城市，糜費(fèi)百端，一有逋竄，均及同保。貧富相迨，要以皆斃而后已。朝廷雖多設(shè)法度以救其失，而其實(shí)無益也。一、議者又謂平時差役破壞民家，一夫?yàn)橐?，舉家失業(yè)，故使逐戶出錢，官為雇人，謂之免役。出錢雖多，而民免于破家之患。以此為說，行之不疑。然不知三代之民，以力事上，不專以錢。近世因其有無，各聽其便。有力而無財(cái)者，使效其力，有財(cái)而無力者，皆得雇人。人各致其所有，是以不勞而具。今也，棄其自有之力，而一取于錢，民雖有余力，不得效也。于是賣田宅，伐桑柘，鬻牛馬，以供免役，而天下始大病矣。且夫錢者，官之所為，米粟布帛者，民之所生也。古者上出錢以權(quán)天下之貨，下出米粟布帛以補(bǔ)上之闕，上下交易，故無不利。今青苗、免役，皆責(zé)民出錢，是以百物皆賤，而惟錢最貴，欲民之無貧，不可得也。至如京師百司郡縣刑法之吏，無祿而役，為日久矣。周制，庶人在官，雖曰有祿，而事簡吏少，勢或易供。非如今時，員數(shù)猥多，不可供億。況三代兵出于民，而今世之兵坐而仰給，若又兼舉大費(fèi)，為力實(shí)難。然議者以為給之以祿，然后可責(zé)之以廉。蓋朝廷選吏之精，必不如擇官之慎，祿吏之厚，必不如祿官之多。今慎擇多祿之官，猶不免于貪，而況于吏人乎。且昔之為法也。計(jì)贓得罪，無祿者減等。今用倉法，則吏之得罪，反重于官，顛倒失宜，尤為未可。若朝廷誠患吏貪，但使官得其人，則吏之受賕，自有分限。若猶未也，則雖重祿深法，不能禁矣。一、議者又謂三代之盛，兵出于農(nóng)，故團(tuán)結(jié)伍保以寓軍。今朝廷喜其近古，亦謂可行。然而三代之民，受田于官，官之所以養(yǎng)之者厚，故出身為兵而無怨。今民買田以耕，而后得食，官之所以養(yǎng)之者薄，而欲責(zé)其為兵，其勢不可得矣。蓋自唐以來，民以租庸調(diào)與官，而免于為兵。今租庸調(diào)變而為兩稅，則兩稅之中兵費(fèi)具矣。且又有甚者，民之納錢免役也，以為終身不復(fù)為役矣。今也既已免役，而于捕盜則用為耆長、里正，于巡防，則用為巡兵、弓手，一人而三役具焉，民將何以堪之。且其為巡兵、弓手也，一保甲之中，丁壯既出，老弱守舍，盜賊乘間，如入無人之境。而其上番之期，又不過旬日，坐作進(jìn)退，未能知也。代者既至，相率而反，往來道路，勞弊何益。至使盜賊縱橫，官吏蒙責(zé)，嘯聚群黨，攻剽州縣，未必不由此也。古之循吏，使民賣劍買牛，今也使之棄其農(nóng)具而置兵器。小民無知，緣以為惡。良民之畏事者，一人而終身不得脫。奸民之好權(quán)者，一補(bǔ)而終身不得免。其為患害，有不可勝言者矣。一、議者?；及儇涊p重制在富民，少則貴賣以取贏，多則賤賣以要利。利有所壅，商賈難通。于是置市易之官以平貴賤，有司誠守此議，不更別有所營，則雖繁碎難行，然亦未有深害。今自置市易，無物不買，無利不籠，命官遣人，販賣南北，放債取利，公行不疑，杜絕利源，不與民共。觀其指趣，非復(fù)制其有無，權(quán)其輕重而已也。徒使小民失業(yè)，商旅不行，空取專利之名，實(shí)失商稅之利。國體卑辱，海內(nèi)離心，巍巍盛朝，何苦于此。況復(fù)小民好利，類無遠(yuǎn)見，爭取官債以救目前，欺謾父兄，妄引抵當(dāng)，期限既迫，逃竄無所，婦子離散，行路咨嗟。奈何為此陷阱，誘而納之也。至于奸民巨賈，窺伺間隙，取利則多?；蜉敎e不售之貨，以易見錢，或指殘破無用之屋，以賒實(shí)貨。巧智百出，難以具言。有司蒙蔽，指以為利。泉幣一散，汗漫難收。官之所藏，徒文具而已。竊聞朝廷近日將議窮究，然而既弊之法施行未已，買賣百物，猶且如故。譬如含茹毒藥，喉舌破敗，胸腹脹滿，知其非矣。然且閉口不吐，安坐切脈，廣求方書，其于速愈之術(shù)疏矣！右臣所陳畫一事件，皆是耳目所接，眾庶共知，朝廷清明，豈有不察。若誠有意改易，非復(fù)難行，但朝出一紙?jiān)t書，四弊夕去。非如前代積弊，或在列國，或在四夷，欲議改更，恐其動搖海內(nèi)，故且維持含養(yǎng)，茍自便安。今事在朝廷，出命則已，眾所系望，勢難久留。而私自顧戀，遲遲不決，以失天下之心，臣竊不取也。愚蠢之人，志在憂國，言詞激切，干犯典刑，區(qū)區(qū)寸誠，甘俟誅戮。謹(jǐn)具狀奏聞，伏候敕旨。
◆書一首【為兄軾下獄上書】
臣聞困急而呼天，疾痛而呼父母者，人之至情也。臣雖草芥之微，而有危迫之懇，惟天地父母哀而憐之。臣早失怙恃，惟兄軾一人，相須為命。今者竊聞其得罪逮捕赴獄，舉家驚號，憂在不測。臣竊思念，軾居家在官，無大過惡，惟是賦性愚直，好談古今得失，前后上章論事，其言不一。陛下圣德廣大，不加譴責(zé)。軾狂狷寡慮，竊恃天地包含之恩，不自抑畏。頃年通判杭州及知密州日，每遇物托興，作為歌詩，語或輕發(fā)，向者曾經(jīng)臣寮繳進(jìn)，陛下置而不問。軾感荷恩貸，自此深自悔咎，不敢復(fù)有所為。但其舊詩已自傳播。臣誠哀軾愚于自信，不知文字輕易，跡涉不遜，雖改過自新，而已陷于刑辟，不可救止。軾之將就逮也，使謂臣曰：“軾早衰多病，必死于牢獄，死固分也。然所恨者，少抱有為之志，而遇不世出之主，雖齟齬于當(dāng)年，終欲效尺寸于晚節(jié)。今遇此禍，雖欲改過自新，洗心以事明主，其道無由。況立朝最孤，左右親近，必?zé)o為言者。惟兄弟之親，試求哀于陛下而已。”臣竊哀其志，不勝手足之情，故為冒死一言。昔漢淳于公得罪，其女子緹縈，請沒為官婢，以贖其父。漢文因之，遂罷肉刑。今臣螻蟻之誠，雖萬萬不及緹縈，而陛下聰明仁圣，過于漢文遠(yuǎn)甚。臣欲乞納在身官，以贖兄軾，非敢望末減其罪，但得免下獄死為幸。兄軾所犯，若顯有文字，必不敢拒抗不承，以重得罪。若蒙陛下哀憐，赦其萬死，使得出于牢獄，則死而復(fù)生，宜何以報(bào)！臣愿與兄軾，洗心改過，粉骨報(bào)效，惟陛下所使，死而后已。臣不勝孤危迫切，無所告訴，歸誠陛下，惟寬其狂妄，特許所乞，臣無任祈天請命激切隕越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