欒城應(yīng)詔集卷三

作者:蘇轍
◆進論五首【唐論】
天下之變,常伏于其所偏重而不舉之處,故內(nèi)重則為內(nèi)快,外重則為外患。古者聚兵京師,外無強臣,天下之事,皆制于內(nèi)。當此之時,謂之內(nèi)重。內(nèi)重之弊,奸臣內(nèi)擅而外無所忌,匹夫橫行于四海而莫之能禁。其亂不起于左右之大臣,則生于山林小民之英雄。故夫天下之重,不可使專在內(nèi)也。古者諸侯大國,或數(shù)百里,兵足以戰(zhàn),食足以守,而其權(quán)足以生殺,然后能使四夷、盜賊之患不至于內(nèi),天子之大臣有所畏忌,而內(nèi)患不作。當此之時,謂之外重。外重之弊,諸侯擁兵,而內(nèi)無以制。由此觀之,則天下之重,固不可使在內(nèi),而亦不可使在外也。自周之衰,齊、晉、秦、楚,綿地千里,內(nèi)不勝于其外,以至于滅亡而不救。秦人患其外之已重而至于此也,于是收天下之兵而聚之關(guān)中,夷滅其城池,殺戮其豪杰,使天下之命皆制于天子。然至于二世之時,陳勝、吳廣大呼起兵,而郡縣之吏,熟視而走,無敢誰何。趙高擅權(quán)于內(nèi),頤指如意,雖李斯為相,備五刑而死于道路。其子李由守三川,擁山河之固,而不敢校也。此二患者,皆始于外之不足而無有以制之也。至于漢興,懲秦孤立之弊,乃大封侯王。而高帝之世,反者九起,其遺孽余烈,至于文、景而為淮南、濟北、吳、楚之亂。于是武帝分裂諸侯,以懲大國之禍,而其后百年之間,王莽遂得以奮其志于天下,而劉氏子孫無復齟齬。魏晉之世,乃益侵削諸侯,四方微弱,不復為亂,而朝廷之權(quán)臣、山林之匹夫,常為天下之大患。此數(shù)君者,其所以制其內(nèi)外輕重之際,皆有以自取其亂而莫之或知也。夫天下之重,在內(nèi)則為內(nèi)憂,在外則為外患。而秦漢之間,不求其勢之本末,而更相懲戒,以就一偏之利,故其禍循環(huán)無窮而不可解也。且夫天子之于天下,非如婦人孺子之愛其所有也。得天下而謹守之,不忍以分于人,此匹夫之所謂智也,而不知其無成者,未始不自不分始。故夫圣人將有所大定于天下,非外之有權(quán)臣,則不足以鎮(zhèn)之也。而后世之君,乃欲去其爪牙,翦其股肱,而責其成功,亦已過矣。愚嘗以為天下之勢,內(nèi)無重,則無以威外之強臣,外無重,則無以服內(nèi)之大臣而絕奸民之心。此二者,其勢相持而后成,而不可一輕者也。昔唐太宗既平天下,分四方之地,盡以沿邊為節(jié)度府,而范陽、朔方之軍,皆帶甲十萬,上足以制夷狄之難,下足以備匹夫之亂,內(nèi)足以禁大臣之變。而其將帥之臣常不至于叛者,內(nèi)有重兵之勢,以預制之也。貞觀之際,天下之兵八百余府,而在關(guān)中者五百,舉天下之眾,而后能當關(guān)中之半。然而朝廷之臣亦不至于乘間釁以邀大利者,外有節(jié)度之權(quán)以破其心也。故外之節(jié)度,有周之諸侯外重之勢,而易置従命,得以擇其賢不肖之才。是以人君無征伐之勞,而天下無世臣暴虐之患。內(nèi)之府兵,有秦之關(guān)中內(nèi)重之勢,而左右謹飭,莫敢為不義之行。是以上無逼奪之危,下無誅絕之禍。蓋周之諸侯,內(nèi)無府兵之威,故陷于逆亂而不能自止。秦之關(guān)中,外無節(jié)度之援,故脅于大臣而不能以自立。有周秦之利,而無周秦之害,形格勢禁,內(nèi)之不敢為變,而外之不敢為亂,未有如唐制之得者也。而天下之士不究利害之本末,猥以成敗之遺蹤而論計之得失,徒見開元之后,強兵之將皆為天下之大患,而遂以太宗之制為猖狂不審之計。夫論天下,論其勝敗之形,以定其法制之得失,則不若窮其所由勝敗之處。蓋天寶之際,府兵四出,萃于范陽,而德宗之世,禁兵皆戍趙、魏,是以祿山、朱泚得至于京師,而莫之能禁,一亂涂地。終于昭宗,而天下卒無寧歲。內(nèi)之強臣,雖有輔國、元振、守澄、士良之徒,而卒不能制唐之命,誅王涯,殺賈餗,自以為威震四方,然劉従諫為之一言,而震懾自斂,不敢復顧。其后崔昌遐倚朱溫之兵以誅宦官,去天下之監(jiān)軍,而無一人敢與抗者。由此觀之,唐之衰,其弊在于外重,而外重之弊,起于府兵之在外,非所謂制之失,而后世之不用也。
【五代論】
昔者商周之興,始于稷、卨,而至于湯、武,凡數(shù)百年之間,而后得志于天下。其成功甚難,而享天下之利至緩也。然桀、紂既滅,收天下,朝諸侯,自處于天子之尊,而下無不服之志,誅一匹夫,而天下遂定,蓋其用力亦甚易而無勞也。至于秦漢之際,其英雄豪杰之士,逐天下之利惟恐不及,而開天下之釁惟恐其后之也。奮臂于大澤,而天下之士云合響應(yīng),轉(zhuǎn)戰(zhàn)終日,而辟地千里。其取天下,若此其無難也。然天下已定,君臣之分既明,分裂海內(nèi),以王諸將,將以傳之無窮,百世而不變。而數(shù)歲之間,功臣大國反者如猬毛而起。是何其取之之易而守之之難也?若夫五代干戈之際,其事雖不足道,然觀其帝王起于匹夫,鞭笞海內(nèi),戰(zhàn)勝攻取,而自梁以來,不及百年,天下五禪,遠者不過數(shù)十年,其智慮曾不足以及其后世,此亦甚可怪也。蓋嘗聞之,梁之亡,其父子兄弟自相屠滅,虐用其民,而天下叛;周之亡,適遭圣人之興,而不能以自立。此二者君子之所不疑于其間也。而后唐之莊宗、明宗與晉、漢之高祖,皆以英武特異之姿,據(jù)天下太半之地,及其子孫材力智勇亦皆有以過人者,然終以敗亂而不可解,此其勢必有以自取之也。蓋唐、漢之亂,始于功臣,而晉之亂,始于戎狄,皆其以易取天下之過也。莊宗之亂,晉高祖以兵趨夷門,而后天下定于明宗;后唐之亡,匈奴破張達之兵,而后天下定于晉;匈奴之禍,周太祖發(fā)南征之議,而后天下定于漢。故唐滅于晉,晉亂于匈奴,而漢亡于周。蓋功臣負其創(chuàng)業(yè)之勛,而匈奴恃其驅(qū)除之勞,以要天子。聽之則不可以久安,而誅之則足以召天下之亂,動一功臣,天下遂并起而軋之矣。故唐奪晉高祖之權(quán)而亡,晉絕匈奴之和親而滅,漢誅楊邠、史肇而周人不服,以及于禍。彼其初,無功臣,無匈奴,則不興;而功臣、匈奴卒起而滅之。故古之圣人,有可以取天下之資而不用,有可以乘天下之勢而不顧,撫循其民,以待天下之自至。此非以為茍仁而已矣,誠以為天下之不可以易取也。欲求天下而求之于易,故凡事之可以就天下者,無所不為也。無所不為而就天下,天下既安而不之改,則非長久之計也。改之而不顧,此必有以忤天下之心者矣。昔者晉獻公既沒,公子重耳在翟,里克殺奚齊、卓子而召重耳。重耳不敢入。秦伯使公子縶往吊,且告以晉國之亂,將有所立于公子。重耳再拜而辭,亦不敢當也。至于夷吾,聞?wù)俣?,以汾陽之田百萬命里克,以負蔡之田七十萬命丕鄭,而奉秦以河外列城五。及其既入,而背內(nèi)外之賂,殺里克、丕鄭而發(fā)兵以絕秦,兵敗身虜,不復其國。而后文公徐起而收之,大臣援之于內(nèi),而秦、楚推之于外,既反而霸于諸侯。唯其不求入,而人入之,無賂于內(nèi)外,而其勢可以自入。此所以反國而無后憂也。其后劉季起于豐沛之間,従天下武勇之士入關(guān),以誅暴秦,降子嬰。當此之時,功冠諸侯,其勢遂可以至于帝王。此皆沛公之所自為,而諸將不與也。然至追項籍于固陵,兵敗,而諸將不至,乃捐數(shù)千里之地以與韓信、彭越,而此兩人卒負其功,背叛而不可制。故夫取天下不可以僥幸于一時之利。僥幸于一時之利,則必將有百歲不已之患。此所謂不及遠也。
【周公論】
伊尹既立太甲,不明而放諸桐,天下不以為不義。武王既沒,成王幼,周公攝天子之位,朝諸侯于明堂,而召公不說,管叔、蔡叔咸叛,天下幾至于不救。二者此其故何也?太甲既立矣,而不足以治天下,則夫伊尹猶有以辭于后世也。蓋周公之事,其跡無以異于伊尹,然天下之人舉皆疑而不信,此無足怪也。何者?天下未知夫成王之不明,而周公攝,則是周公未有以服天下之心而強攝焉,以為之上也。且夫伊尹之攝其事,則有所不得已而然爾。太甲雖廢,而伊尹未敢有所復立,以召天下之亂,故寧以己攝焉,而待夫太甲之悔,是以天下無疑乎其心。今夫周公之際,其勢未至于不得已也。使成王拱手以居天下之上,而周公為之佐,以成王之名號于天下,而輔之以周公,此所謂其勢之未至于不得已者矣。而周公不居,則夫天下之謗,周公之所自取也。然愚以為不然,挾天子以令天下,此諸葛孔明之事耳,而周公豈不足以知之?蓋夫人臣惟無執(zhí)天子之權(quán),人臣而執(zhí)天子之權(quán),則必有忠于其心,而后可以自免于難。何者?人臣而用天子之事,此天子之所忌也。以一人之身,上為天子之所忌,而下為左右之大臣従而媒孽其短,此古之忠臣所以盡心而不免于禍,而世之奸雄之士所以動其無君之心而不顧者也。使成王用事于天下,而周公制其予奪之柄,則愚恐成王有所不平于其心,而管、蔡之徒乘其隙而間之,以至于亂也。使成王有天子之虛名,而不得制天下之政,則愚恐周公有所不忍于其志,赧然其有不安之心也。是以寧取而攝之,使成王無與乎其間,以破天下讒慝之謀,而絕其爭權(quán)之心,是以其后雖有管、蔡之憂,而天下不搖。使其當時立于群臣之間,方其危疑擾攘而未決也,則愚恐周公之禍,非居東之所能免,而管、蔡得志于天下,成王將遂不立也。嗚呼!其思之遠哉!
【老聃論】
上善與人言者,因其人之言而為之言,則天下之為辯者服矣。與其里人言,而曰“吾父以為不然”,則誰肯信以為爾父之是是?故不若與之論其曲直,雖楚人可以與秦人言之而無害。故夫天下之所為多言,以排夫異端而終以不明者,唯不務(wù)其是非利害,而以父屈人也。夫圣人之所為尊于天下,為其知夫理之所在也。而周公、仲尼之所為信于天下,以其弟子而知之也。故非其弟子,則天下有不知周公之為周公,而仲尼之為仲尼者矣。是故老聃、莊周其為說不可以周、孔辯也。何者?彼且以為周、孔之不足信也。夫圣人之于言,譬如規(guī)矩之于方圓爾。天下之人信規(guī)矩之于方圓,而以規(guī)矩辯天下之不方不圓,則不若求其至方極圓,以陰合于規(guī)矩。使規(guī)而有不圓,矩而有不方,亦無害于吾說。若此,則其易以折天下之異論。昔者天下之士,其老聃、莊周與夫佛之道者,皆未嘗得其要也。老聃之說曰:“去仁義,絕禮樂,而后天下安。”而吾之說曰:“仁義禮樂,天下之所待以治安者?!狈鹬f曰:“棄父絕子,不為夫婦,放雞豚,食菜菇,而后萬物遂。”而吾之說曰:“父子夫婦,食雞豚,而遂萬物之性?!狈虮擞靡云湔f,而吾亦以吾說。彼之不吾信,如吾之不彼信也。蓋天下之不従,莫急于未信而強劫之。故夫仁以安人,而行之以義,節(jié)之以禮,而播之以樂,守之以君臣,而維之以父子兄弟,食肉而飲酒,此明于孔子者之所知也。而欲以諭其所不知之人,而曰:“孔子則然?!编捣?,難哉!愚則不然,曰:天下之道,唯其辯之而無窮,攻之而無間;辯之而有窮,攻之而有間,則是不足以為道。果孔子而有窮也,亦將舍而他之。惟其無窮,是以知其為道而無疑。蓋天下有能平其心而觀焉,而不牽夫仲尼、老聃之名,而后可與語此也。
【老聃論下】
天下之道,惟其辨之而無窮,攻之而無間。辯之而有窮,攻之而有間,則是不足以為道。昔者六國之際,處士橫議,以熒惑天下。楊氏“為我”,而墨氏“兼愛”。凡天下之有以君臣父子之親而不相顧者,舉皆歸于楊子;而道路之人皆可以為父兄子弟者,舉皆歸于墨子也。夫天下之人,不可以絕其相屬之親而合其無故之歡,此其勢然矣。故老聃、莊周知夫天下之不従也,而起而承之。以為“兼愛”、“為我”之不足以收天下,是以不為“為我”,不為“兼愛”,而處乎“兼愛”、“為我”之際。此其意以為,不“兼愛”則天下譏其無親,不“為我”則天下議其為人。故兩無所適處,而泛泛焉浮游其間,而我皆無所與,以為是足以自免而逃天下之是非矣。夫天下之人,惟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是以其說可得而考其終。今夫老、莊無所是非,而其終歸于無有,此其思之亦已詳矣。楊氏之“為我”,墨氏之“兼愛”,此其為道莫不有所執(zhí)也。故“為我”者,為“兼愛”之所詆;而“兼愛”者,為“為我”之所毀。是二者,其地皆不可居也。然而得其間而固守之,則可以杜天下之異端而絕其口。蓋古之圣人,惟其得而居之,是以天下之大服,而其道遂傳于后世。今老聃、莊周不得由其大道,而見其隙,竊入于其間,而執(zhí)其機,是以其論縱橫堅固而不可破也。且夫天下之事,安可以一說治也。彼二子者,欲一之以“兼愛”,繼之以“為我”,故其說有時焉而遂窮。夫惟圣人能處于其間而制其當,然“兼愛”、“為我”亦莫棄也,而能用之以無失乎道,處天下之紛紜而不失其當,故曰:“伯夷、叔齊不降其志,不辱其身;而柳下惠、少連降志而辱身。言中倫,行中慮,虞仲夷逸隱居放言,身中清,廢中權(quán),我則異于是,無可無不可?!狈驘o可無不可,此老聃、莊周之所以為辯也,而仲尼亦云。則夫老聃、莊周,其思之不可以為不深矣。蓋嘗聞之,圣人之道,處于可、不可之際,而遂従而實之,是以其說萬變而不可窮。老聃、莊周従而虛之,是以其說汗漫而不可詰。今將以求夫仲尼、老聃之是非者,惟能知虛實之可用與否而已矣。蓋天下固有物也,有物而物相遭,則固亦有事矣。是故圣人従其有而制其御有之道,以治其有實之事,則天下夫亦何事之不可為?而區(qū)區(qū)焉求其有以納之于無,則其用力不已甚勞矣哉!夫老聃、莊周則亦常自知其窮矣,夫其窮者何也?不若従其有而有之之為易也。故曰:“常無欲以觀其妙?!倍衷唬骸俺S杏杂^其徼?!奔仍唬骸盁o之以為用?!倍衷唬骸坝兄詾槔!倍劣诜鹫?,則亦曰:“斷滅?!倍衷唬骸盁o斷無滅。”夫既曰無矣,而又恐無之反以為窮。既曰:“斷滅”矣,而又恐斷滅之適以為累。則夫其情可以見矣。仲尼有言曰:“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時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無忌憚也?!狈蚶像?、莊周其亦近于中庸而無忌憚?wù)咴眨?/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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