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全司禮奏赦夢卿 茅指揮媒說宣愛
作者：惕厲何時可自寬？少申志意未為歡。
寸中甫得忘憂惄，茅塞無端又被謾。卻說耿朗將詩與金簪收在小書齋內(nèi)，方到東廂，一宿不提。次日早起，梳洗已畢，正要又往書齋內(nèi)去謄那詩，忽地枝兒走進來道：“外面稟說，昨日國公自署回家，到夜間吐瀉不止，現(xiàn)在病倒。”耿朗聽得，急換上衣服，乘馬先行，康夫人坐轎隨后，去了一日，只有康夫人回家，云屏、香兒迎出儀門，送入上房坐定。云屏請問病源，康夫人道：“醫(yī)生說，年紀已老，不耐辛苦，又兼時氣不和，飲食失時，以致脾虛作吐作瀉。”香兒道：“是那個醫(yī)生？”康夫人道：“是什么胡念庵?！毕銉旱溃骸斑@是有名大方脈，亦還去得。明日告知大夫人，切不可令伊士義診治。那廝一味鬼混，毫無實際?！笨捣蛉说溃骸拔乙颜f過，是不令他診治?！比绱艘贿B六七日，耿忻漸次好起來，耿朗方回家過宿。
倏忽間過了三冬，又是新春。且說司札監(jiān)全義，見皇帝思說赦免燕玉，復其官職，只他女人夢卿，無人奏赦，尚在名屬掖庭。雖有自己承當，實與情事不合。且燕玉既已無罪，則夢卿亦系無罪之人，自當除名。這日正值無事，天子查看花名，全義大喜，即將冊籍一一捧入，天子親閱。全義奏道：“除各省采取入宮之外，其因罪沒入者，俱不曾列入。赦款內(nèi)有原任副都御史燕玉之女夢卿，系求代父罪，自愿入宮為婢。蒙圣恩準其代罪者，今已一年有余。以其患病，未能充役。舊歲新詔赦免燕玉，其女已屬無罪之人，例應銷除，伏乞皇上睿鑒。”
天子降旨道：“夢卿求代父罪，可稱孝女，本當赦宥。況燕玉又已復職，自應免其入宮，爾即銷除可也?！比x歡喜不盡，急忙奉旨而出，實時將夢卿名字勾除，隨復關(guān)會各處。正是：報父孝思從此盡，事夫節(jié)志自今操。燕玉雖祖居藍田，因宦居燕京，已經(jīng)三世，遂入順天府籍貫。當日順天府官員將赦旨傳到燕家，鄭夫人喜出望外，親來告知夢卿。夢卿亦喜亦悲，喜的是自己出頭，正是天無絕人之路；悲的是父親去世，不得親見此旨。于是母女兩人，反到哭了一番。鄭夫人令鄭文拜謝全義，且又送些重禮。全義一物不收，亦不受謝，母女只有感念而已。一時親眷踵門稱賀，康夫人得知，亦來探望。兩夫人相見畢，康夫人道：“真是天無絕人之路，我這義女認得不錯。”鄭夫人道：“從前的義女還有一二分假，此后的義女，卻是二十成的真了?！碑斎斩蛉藲g宴移時方散。林夫人、宣安人見夢卿赦出，皆莫不說吉人自有天相。耿懷聞之，亦不覺手舞足蹈，歡喜累日。轉(zhuǎn)瞬間燕玉周年，一時執(zhí)柯作伐者來去不絕。
一日東海公茅白令人來說，要聘與伊侄指揮使茅大剛為妻。鄭夫人見茅大剛比女兒長三歲，且又系茅球一家，益發(fā)不允。這茅大剛幼而少學，長而無述，收養(yǎng)些犬羊之輩，結(jié)交些雉兔之人，浮浪無歸，輕躁不謹。當日與燕家說不成，又聽得宣主事之女年二十歲，德言工貌，四者皆全。急令女媒來通音問。門上人回復道：“俺家家法：三姑六婆不許進門。你要說親時，須令正道人來?！币源嘶貜土巳?。過了幾日，茅家又令家人媳婦前來求見。門上人傳入，方有個老媽媽出來，引著進至后堂。家人媳婦拜見已畢，道達來情。說道：“我家誥命教到，想安人坤德堪嘉，母儀可表。一片愛慕之忱，愿附婚姻之未?，F(xiàn)任指揮名大剛者，乃家老爺親侄，今年二十歲，正月初二日戌時受生，已居官兩年，起遷可望。且系老爺自幼扶養(yǎng)，將來東海公爵，準定是他承襲。目今家道雖不至系馬千駟，卻亦有大廈千間。安人若不嫌武職人家不讀詩書，俯從所請，則千年秦晉，百世朱陳，皆自此定了。”宣安人道：“似這閥閱家聲，簪纓世冑，豈無王侯將相來議婚姻，何反垂青下里，彩及葑菲？我這里先夫早亡，幼子未立，門單戶薄，難以為耦。你夫人雖富貴不驕，我豈不寒素自量？且女兒又復蠢陋無知，斷不敢應蘋繁之選。你回去稟上夫人，切勿為媒妁所誤?！奔胰讼眿D道：“這樣大事，既非一二日可定，亦非奴婢們可成，安人自然要從長計議，奴婢們先去回知夫人就是?！币蛴中Φ?，“只怕安人打聽明白，還舍不得這樣女婿?！庇谑寝o去。宣安人即請林夫人來商議，林夫人道：“茅家實是東海公子孫，這指揮品級亦是與侄婿一同考得。至其家風，卻不知曉。我們令人打聽便知?！毙踩思疵叶「魅ピL問，留林夫人過宿。至次日，一個家丁來說：“茅大剛祖居地安門東土兒胡衕，家道殷富，上下有三百多口，并無聘過，亦無側(cè)室。今年二十歲，正月初二日戌時生辰?！钡酵黹g，又一家丁來說：“茅大剛五歲時父母雙亡，就是東海公撫養(yǎng)長成。高細身材，瓜子面龐，兩眉高聳，二目晶瑩，無麻無須，不缺不露。猿背蜂腰，絕妙弓馬?！毙踩寺犃耍至钤偃ゴ蚵?。第三日午后，一個家丁來說：“茅大剛字思柔，現(xiàn)任六品指揮。曾祖東海公茅成，祖茅鹿夢，未仕而亡。父茅束，原任御馬監(jiān)承。大伯父茅白，承襲公爵，并無子嗣。二伯父茅苞，原任無為州州牧。叔父茅球，先任御史，現(xiàn)為河南學道。昨曾媒說副都御史燕大人小姐，以八字不對，未能作成?！比章浜笥忠粋€家丁來，亦是如此說。至末尾另一家丁送進一張?zhí)觼?，說，“茅大剛外清內(nèi)濁，武短文虧，人有四言口號十二句，抄來呈看?！绷址蛉?、宣安人看那口號道：姓稱茅氏，家住土鄉(xiāng)。身具全體，才無寸長，祖宗末蔭，伯叔余光。作成烏帽，使足白鏹?；⑵ぱ蛸|(zhì)，鼠肚雞腸。心襲肉走，酒袋飯囊。二夫人聽了笑個不止。宣安人道：“想這茅大剛，總令人才出眾，品行端方，奈是茅球親侄，前歲甲科一案，彼雖〔非〕單為先夫而發(fā)，而先夫?qū)嵰蛑酝?。忍令女兒反入冤家，使先夫不瞑目于地下耶！且茅白為人，昏庸無比。茅球行事，剝喪太過。目前富貴果能長乎？外清內(nèi)濁，武短文虧，既不能效周于君父，又何以貽謀于妻子？我前日已苦口推辭，怕那家人媳婦還來歪纏?！绷址蛉说溃骸凹纫芽制湓賮恚粝热ザ沤^，省得托親覓友，以致擾舌。”宣安人于是命家丁前去回復。家丁到茅家，尋著那家人媳婦，因說：“家主母因主人三年未滿，且家小姐亦有誓愿在先，服闋后方肯受聘〔字〕人?！毕眿D放下臉來道：“我家夫人好意，如何反來推托？一個去世廢官娘子，家寒子幼，不想攀一兩門親戚，以圖貴重，終是窮氣。況且你家小姐既如此孝道，當日何不亦學燕大人家小姐，去求代父罪？似這樣好機緣當面錯過，真真小家形景！”家丁亦放下臉來道：“男婚女嫁，要兩家愿意。難道說只許你家尋媳婦，不許我家選女婿？小家是小家，窮氣便窮氣，但不似有那四言十二句口號的大家氣象！”兩下里正在爭執(zhí)，有茅家的一個老家下人走來解說道：“俗語說，一家女兒百家求，又道是爰親作親，愿不愿自有兩家的夫人為主，你們何必先出此惡聲？若如此決裂作事，怪不得百無一成了?！庇谑莾蛇叿讲派㈤_，正是：狂謀莫逞，方知萱樹之有根。邪術(shù)能招，益信萍浮之無梗。
寸中甫得忘憂惄，茅塞無端又被謾。卻說耿朗將詩與金簪收在小書齋內(nèi)，方到東廂，一宿不提。次日早起，梳洗已畢，正要又往書齋內(nèi)去謄那詩，忽地枝兒走進來道：“外面稟說，昨日國公自署回家，到夜間吐瀉不止，現(xiàn)在病倒。”耿朗聽得，急換上衣服，乘馬先行，康夫人坐轎隨后，去了一日，只有康夫人回家，云屏、香兒迎出儀門，送入上房坐定。云屏請問病源，康夫人道：“醫(yī)生說，年紀已老，不耐辛苦，又兼時氣不和，飲食失時，以致脾虛作吐作瀉。”香兒道：“是那個醫(yī)生？”康夫人道：“是什么胡念庵?！毕銉旱溃骸斑@是有名大方脈，亦還去得。明日告知大夫人，切不可令伊士義診治。那廝一味鬼混，毫無實際?！笨捣蛉说溃骸拔乙颜f過，是不令他診治?！比绱艘贿B六七日，耿忻漸次好起來，耿朗方回家過宿。
倏忽間過了三冬，又是新春。且說司札監(jiān)全義，見皇帝思說赦免燕玉，復其官職，只他女人夢卿，無人奏赦，尚在名屬掖庭。雖有自己承當，實與情事不合。且燕玉既已無罪，則夢卿亦系無罪之人，自當除名。這日正值無事，天子查看花名，全義大喜，即將冊籍一一捧入，天子親閱。全義奏道：“除各省采取入宮之外，其因罪沒入者，俱不曾列入。赦款內(nèi)有原任副都御史燕玉之女夢卿，系求代父罪，自愿入宮為婢。蒙圣恩準其代罪者，今已一年有余。以其患病，未能充役。舊歲新詔赦免燕玉，其女已屬無罪之人，例應銷除，伏乞皇上睿鑒。”
天子降旨道：“夢卿求代父罪，可稱孝女，本當赦宥。況燕玉又已復職，自應免其入宮，爾即銷除可也?！比x歡喜不盡，急忙奉旨而出，實時將夢卿名字勾除，隨復關(guān)會各處。正是：報父孝思從此盡，事夫節(jié)志自今操。燕玉雖祖居藍田，因宦居燕京，已經(jīng)三世，遂入順天府籍貫。當日順天府官員將赦旨傳到燕家，鄭夫人喜出望外，親來告知夢卿。夢卿亦喜亦悲，喜的是自己出頭，正是天無絕人之路；悲的是父親去世，不得親見此旨。于是母女兩人，反到哭了一番。鄭夫人令鄭文拜謝全義，且又送些重禮。全義一物不收，亦不受謝，母女只有感念而已。一時親眷踵門稱賀，康夫人得知，亦來探望。兩夫人相見畢，康夫人道：“真是天無絕人之路，我這義女認得不錯。”鄭夫人道：“從前的義女還有一二分假，此后的義女，卻是二十成的真了?！碑斎斩蛉藲g宴移時方散。林夫人、宣安人見夢卿赦出，皆莫不說吉人自有天相。耿懷聞之，亦不覺手舞足蹈，歡喜累日。轉(zhuǎn)瞬間燕玉周年，一時執(zhí)柯作伐者來去不絕。
一日東海公茅白令人來說，要聘與伊侄指揮使茅大剛為妻。鄭夫人見茅大剛比女兒長三歲，且又系茅球一家，益發(fā)不允。這茅大剛幼而少學，長而無述，收養(yǎng)些犬羊之輩，結(jié)交些雉兔之人，浮浪無歸，輕躁不謹。當日與燕家說不成，又聽得宣主事之女年二十歲，德言工貌，四者皆全。急令女媒來通音問。門上人回復道：“俺家家法：三姑六婆不許進門。你要說親時，須令正道人來?！币源嘶貜土巳?。過了幾日，茅家又令家人媳婦前來求見。門上人傳入，方有個老媽媽出來，引著進至后堂。家人媳婦拜見已畢，道達來情。說道：“我家誥命教到，想安人坤德堪嘉，母儀可表。一片愛慕之忱，愿附婚姻之未?，F(xiàn)任指揮名大剛者，乃家老爺親侄，今年二十歲，正月初二日戌時受生，已居官兩年，起遷可望。且系老爺自幼扶養(yǎng)，將來東海公爵，準定是他承襲。目今家道雖不至系馬千駟，卻亦有大廈千間。安人若不嫌武職人家不讀詩書，俯從所請，則千年秦晉，百世朱陳，皆自此定了。”宣安人道：“似這閥閱家聲，簪纓世冑，豈無王侯將相來議婚姻，何反垂青下里，彩及葑菲？我這里先夫早亡，幼子未立，門單戶薄，難以為耦。你夫人雖富貴不驕，我豈不寒素自量？且女兒又復蠢陋無知，斷不敢應蘋繁之選。你回去稟上夫人，切勿為媒妁所誤?！奔胰讼眿D道：“這樣大事，既非一二日可定，亦非奴婢們可成，安人自然要從長計議，奴婢們先去回知夫人就是?！币蛴中Φ?，“只怕安人打聽明白，還舍不得這樣女婿?！庇谑寝o去。宣安人即請林夫人來商議，林夫人道：“茅家實是東海公子孫，這指揮品級亦是與侄婿一同考得。至其家風，卻不知曉。我們令人打聽便知?！毙踩思疵叶「魅ピL問，留林夫人過宿。至次日，一個家丁來說：“茅大剛祖居地安門東土兒胡衕，家道殷富，上下有三百多口，并無聘過，亦無側(cè)室。今年二十歲，正月初二日戌時生辰?！钡酵黹g，又一家丁來說：“茅大剛五歲時父母雙亡，就是東海公撫養(yǎng)長成。高細身材，瓜子面龐，兩眉高聳，二目晶瑩，無麻無須，不缺不露。猿背蜂腰，絕妙弓馬?！毙踩寺犃耍至钤偃ゴ蚵?。第三日午后，一個家丁來說：“茅大剛字思柔，現(xiàn)任六品指揮。曾祖東海公茅成，祖茅鹿夢，未仕而亡。父茅束，原任御馬監(jiān)承。大伯父茅白，承襲公爵，并無子嗣。二伯父茅苞，原任無為州州牧。叔父茅球，先任御史，現(xiàn)為河南學道。昨曾媒說副都御史燕大人小姐，以八字不對，未能作成?！比章浜笥忠粋€家丁來，亦是如此說。至末尾另一家丁送進一張?zhí)觼?，說，“茅大剛外清內(nèi)濁，武短文虧，人有四言口號十二句，抄來呈看?！绷址蛉?、宣安人看那口號道：姓稱茅氏，家住土鄉(xiāng)。身具全體，才無寸長，祖宗末蔭，伯叔余光。作成烏帽，使足白鏹?；⑵ぱ蛸|(zhì)，鼠肚雞腸。心襲肉走，酒袋飯囊。二夫人聽了笑個不止。宣安人道：“想這茅大剛，總令人才出眾，品行端方，奈是茅球親侄，前歲甲科一案，彼雖〔非〕單為先夫而發(fā)，而先夫?qū)嵰蛑酝?。忍令女兒反入冤家，使先夫不瞑目于地下耶！且茅白為人，昏庸無比。茅球行事，剝喪太過。目前富貴果能長乎？外清內(nèi)濁，武短文虧，既不能效周于君父，又何以貽謀于妻子？我前日已苦口推辭，怕那家人媳婦還來歪纏?！绷址蛉说溃骸凹纫芽制湓賮恚粝热ザ沤^，省得托親覓友，以致擾舌。”宣安人于是命家丁前去回復。家丁到茅家，尋著那家人媳婦，因說：“家主母因主人三年未滿，且家小姐亦有誓愿在先，服闋后方肯受聘〔字〕人?！毕眿D放下臉來道：“我家夫人好意，如何反來推托？一個去世廢官娘子，家寒子幼，不想攀一兩門親戚，以圖貴重，終是窮氣。況且你家小姐既如此孝道，當日何不亦學燕大人家小姐，去求代父罪？似這樣好機緣當面錯過，真真小家形景！”家丁亦放下臉來道：“男婚女嫁，要兩家愿意。難道說只許你家尋媳婦，不許我家選女婿？小家是小家，窮氣便窮氣，但不似有那四言十二句口號的大家氣象！”兩下里正在爭執(zhí)，有茅家的一個老家下人走來解說道：“俗語說，一家女兒百家求，又道是爰親作親，愿不愿自有兩家的夫人為主，你們何必先出此惡聲？若如此決裂作事，怪不得百無一成了?！庇谑莾蛇叿讲派㈤_，正是：狂謀莫逞，方知萱樹之有根。邪術(shù)能招，益信萍浮之無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