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回 溫柔鄉(xiāng)里疏良朋 冷淡場中顯淑女
作者：屈身都只為綱常，薄命紅顏誰見傷？
待得終風(fēng)成永恨，猶將割骨報檀郎。卻說耿朗自九畹軒見鬼之后，益發(fā)看東一所如豐都地獄，連一眼也不敢瞧。時方臘月，大風(fēng)時起，密雪常飛，日日與香兒、彩云尋歡取樂。忽侍女傳進(jìn)一封手啟，乃季子章邀賞梅花，上寫道：
絳雪亭梅花盛開，昨于雪中一詣。見其都郁清剛，真世外佳人也。兄能洗卻鉛華，為此公作主人否？
耿朗道：“此約斷不可不赴?！辈试频溃骸坝址菓c賀筵席，有甚要緊？凍手凍足，還作這寒酸事體?！惫⒗湿q疑未決。香兒亦道：“這樣天寒地冷，家中盡足快樂，何必去尋清苦！”耿朗乃寫回箋辭卻。季子章信道耿朗真病，即走馬來看。耿朗只得作出不可以風(fēng)的模樣來接見。過了兩日，公明達(dá)亦折簡來邀，寫道：連日瑞雪，庭竹蔚然。足下不能為此君一枉駕耶？銀鹿既往，佇俟德音。
耿朗又被香兒、彩云所阻，亦以疾辭。自此耿朗在家與香兒、彩云謔浪狎游，未免終朝累日。笙歌酒宴，時常徹夜連宵。于時云屏病已全愈，欲要解勸，難以說得。一日大雪，云屏在樓上設(shè)酒，邀夢卿、愛娘、香兒、彩云賞雪，彩云因?qū)つ拷贿€云屏，云屏即令幫辦。五個人方才坐定，耿朗亦走上樓來，道：“如此勝會，如何不令我知？”云屏道：“我這會，是宴好姊妹之會，不是撮合夫妻之會。若要告知，豈不是為你與二娘了？”耿朗道：“我與二娘，有甚不合？勞眾卿費心?！睈勰镄Φ溃骸拔覀兾鍌€人，五份杯箸。官人是不速之客，坐位既與二娘相近，你兩人暫且合用一用罷。”耿朗一則數(shù)月以疏遠(yuǎn)過甚，二則礙著云屏、愛娘，不好推辭，便將夢卿的半杯酒一飲而盡。愛娘拍手道：“誰說他兩人不合！”因又向夢卿道：“二娘何不遞個雙杯？”夢卿于是又親奉一杯，耿朗亦一飲而盡，即將原杯斟滿送回。愛娘笑道：“大娘此會，究竟是撮合夫妻之會矣?！痹破恋溃骸叭艄阕鞔楹希麄兠魅枕氝€我一席?！睈勰镆蛳蚬⒗实溃骸肮偃斯线€此席否？”耿朗道：“必然還，還！”愛娘因又向香兒、彩云道：“四娘、五娘肯作保官否？肯作時，須具個甘結(jié)來?！眱蓚€人俱是一齊笑允。
愛娘又道：“二娘今晚須與官人商議，均均勻勻，各出一半，不要都派在官人身上?！笔侨沾笱┎缓Ⅴ讣粗?，歡然終席，至晚方休。晚間耿朗在愛娘房內(nèi)，愛娘使人邀來夢卿，三人同坐。愛娘道：“日間所言，二位何不面議？”耿朗不語，夢卿道：“姐姐代為一算可也。”愛娘道：“代算不難，妹妹能替我留此客乎？”因笑向耿朗道：“客官看此兒綠衣清雅，何若竹卿？素面溫郁，何若梅妃？公真自命薄情，早覺揚州之夢耶！”耿朗亦覺心動，但蠱惑日久，明而復(fù)暗，因命取酒連飲數(shù)杯，頹然睡倒。愛娘因留夢卿同榻，夢卿道：“不可！日間相會，亦是以色媚人。夜復(fù)相就，則是以淫自獻(xiàn)。以色與淫強(qiáng)邀人之容己，難寬解于萬一，如其不容，姐姐又何以處我！”愛娘憮然，夢卿辭去。次日耿朗又在香兒房里，公明達(dá)、季貍又合詞來請。香兒作主，便令人辭卻。誰知耿朗在家酒色過度，精神散耗，感冒風(fēng)寒，一臥不起。云屏隨請醫(yī)生調(diào)理，日甚一日，醫(yī)藥無效，氣息奄奄?？捣蛉饲笊駟柌?，告地呼夭。云屏、愛娘，神消氣喪，渴廢食忘。香兒、彩云恨人怨鬼，淚眼愁眉。
夢卿晝看夜守，煎湯煮藥，一連數(shù)日。因到自己房內(nèi)更衣梳頭，忽想道：“古來割股救病，十好八九，雖不可盡信，然至誠感神，理或不虛。且我一介婦人，生不為多，死不為少。若耿朗一死，則舅姑之血食絕矣。況老母幼妻，何所倚望？”想到此間，淚流不止。于是屏開侍女，走到北套間內(nèi)，反閉了門。先備下許多棉布，然后取出一柄風(fēng)快的佩刀，右手拿了，卷起左邊翠袖，看著皮肉，又恐一時割不下。看到小指纖細(xì)，一刀可斷，不致有誤。遂端向正北，大拜數(shù)拜，秘密祝道：“敢告上下神癨\，今日燕夢卿割指以療夫疾。如耿朗有救，祈垂鑒照，一劑速痊。若其無命，愿銷壽算，以代夫死！祝畢，佩刀一揮，指落血出，昏伏于地。少時醒轉(zhuǎn)，忙將小指拾起，約有一寸來長，卻是三節(jié)割下兩節(jié)。忙將地下血跡用棉布收凈，又將病指裹好，換了一套舊衣。人不知鬼不覺，悄悄來到正樓下去看煎藥，即將一段小指安放在內(nèi)。煎好捧到耿朗牀前，云屏、愛娘一邊一個扶著坐定。夢卿送至嘴邊，作數(shù)次服了下去，云屏、愛娘重又打發(fā)睡下。此后耿朗二目不睜，足睡了半天一夜。次早醒來，血氣流通，精神頓長。康夫人急令請淳于裔來看，淳于裔來，進(jìn)得門一眼看見，便大驚道：“奇哉！我昨日已說骨脫神幽，必死無疑。今日因何更換過來？”診脈已畢，便對康夫人道：“老夫人大喜！兵部公病已全去。所欠者，氣血兩虧耳。然亦不須用藥，靜養(yǎng)兩三月，包管如初矣。但不知用何仙方，救得如此迅急？”康夫人道：“并無別方，還是太醫(yī)之藥力也。”淳于裔連連搖頭道：“大奇！大奇！我那一點藥，不過安眾人之心，其實無用，斷不至起死回生，此必有故，老夫人久而自知，我淳于裔亦可聞一異事?！闭f畢辭出，猶贊賀不已。斯時耿忻、耿憬、耿懷皆親自來看，眾親友來往不絕。果然數(shù)日后飲食漸加，一旬后語言依舊。
時已臘月二十五日，與除夕不遠(yuǎn)?？捣蛉讼膊豢裳?，林云屏笑逐顏開，內(nèi)外大小，無不歡躍，益發(fā)要慶賀新年，香兒又將西一所收拾起來。惟有夢卿平素已抱微恙，又因服事病人，日夜憂思，飲食越減。割指之后，雖喜耿朗病好，而自已手痛甚重。起先還可支持，至二十人日，便不能起身?？终`了祠堂拜祭，不得已告知康夫人、林云屏。云屏令人請淳于裔調(diào)治，夢卿極力辭止，誓不服藥。除夕聚會，夫妻六個只少夢卿。三更后覺病勢稍減，秉燭倚枕而臥。春畹私問道：“畹兒收拾得血汗棉布一包，衣裙一套，今見娘左手小指包裹，則姑爺之病，是因割指無疑了。奈何娘終瞞我？”夢卿道：“我與你姊妹一般，如何瞞你？因無可商議，故亦不必告知。你今雖亦知覺，然斷不可唱揚，以生人的疑心，又招人的忌恨。”春畹聽了，流淚道：“天乎！天乎！存心若此，而薄情郎茫然不知。鬼神安在哉！”夢卿急忙勸阻，春畹猶流淚不止。夢卿道：“自九月至今，三個月月事不來，腹內(nèi)時時覺得蠕動。問之老嫗，俱說是孕。老夫人大娘亦皆深知。倘天不我棄，或得一男子。但邇來氣血虛弱，飲食不加，恐繼后有人，而此身莫保。則后來之保護(hù)孩提，綿我血脈，皆惟春娘是賴，豈僅如區(qū)區(qū)割指一事哉！老夫人知春娘最深，大娘、三娘待我最厚，我去后必繼我而居于此，切記者，事大娘、三娘，當(dāng)如事我。而四娘、五娘，亦不可與之較量。官人三十后血氣既定，必不至有如今日反目之事。春娘須委婉順事，不可以才爭寵，不可以色取憐。公明子通、季子章切不可令其折辱。此吾所望于春娘以補(bǔ)吾之所不足者也！”春畹垂淚受教，主奴兩人，情談半夜。紅燭燒三，春更報五。朝天車馬，傳來爆竹聲中。獻(xiàn)瑞星云，動向桃符光里。群仆稱賀，耿朗人朝。時宣德六年正月元日也。這一來有分教，天上麒麟，降作人間騏驥。閨中翡翠，變成海內(nèi)鸞鳳。
待得終風(fēng)成永恨，猶將割骨報檀郎。卻說耿朗自九畹軒見鬼之后，益發(fā)看東一所如豐都地獄，連一眼也不敢瞧。時方臘月，大風(fēng)時起，密雪常飛，日日與香兒、彩云尋歡取樂。忽侍女傳進(jìn)一封手啟，乃季子章邀賞梅花，上寫道：
絳雪亭梅花盛開，昨于雪中一詣。見其都郁清剛，真世外佳人也。兄能洗卻鉛華，為此公作主人否？
耿朗道：“此約斷不可不赴?！辈试频溃骸坝址菓c賀筵席，有甚要緊？凍手凍足，還作這寒酸事體?！惫⒗湿q疑未決。香兒亦道：“這樣天寒地冷，家中盡足快樂，何必去尋清苦！”耿朗乃寫回箋辭卻。季子章信道耿朗真病，即走馬來看。耿朗只得作出不可以風(fēng)的模樣來接見。過了兩日，公明達(dá)亦折簡來邀，寫道：連日瑞雪，庭竹蔚然。足下不能為此君一枉駕耶？銀鹿既往，佇俟德音。
耿朗又被香兒、彩云所阻，亦以疾辭。自此耿朗在家與香兒、彩云謔浪狎游，未免終朝累日。笙歌酒宴，時常徹夜連宵。于時云屏病已全愈，欲要解勸，難以說得。一日大雪，云屏在樓上設(shè)酒，邀夢卿、愛娘、香兒、彩云賞雪，彩云因?qū)つ拷贿€云屏，云屏即令幫辦。五個人方才坐定，耿朗亦走上樓來，道：“如此勝會，如何不令我知？”云屏道：“我這會，是宴好姊妹之會，不是撮合夫妻之會。若要告知，豈不是為你與二娘了？”耿朗道：“我與二娘，有甚不合？勞眾卿費心?！睈勰镄Φ溃骸拔覀兾鍌€人，五份杯箸。官人是不速之客，坐位既與二娘相近，你兩人暫且合用一用罷。”耿朗一則數(shù)月以疏遠(yuǎn)過甚，二則礙著云屏、愛娘，不好推辭，便將夢卿的半杯酒一飲而盡。愛娘拍手道：“誰說他兩人不合！”因又向夢卿道：“二娘何不遞個雙杯？”夢卿于是又親奉一杯，耿朗亦一飲而盡，即將原杯斟滿送回。愛娘笑道：“大娘此會，究竟是撮合夫妻之會矣?！痹破恋溃骸叭艄阕鞔楹希麄兠魅枕氝€我一席?！睈勰镆蛳蚬⒗实溃骸肮偃斯线€此席否？”耿朗道：“必然還，還！”愛娘因又向香兒、彩云道：“四娘、五娘肯作保官否？肯作時，須具個甘結(jié)來?！眱蓚€人俱是一齊笑允。
愛娘又道：“二娘今晚須與官人商議，均均勻勻，各出一半，不要都派在官人身上?！笔侨沾笱┎缓Ⅴ讣粗?，歡然終席，至晚方休。晚間耿朗在愛娘房內(nèi)，愛娘使人邀來夢卿，三人同坐。愛娘道：“日間所言，二位何不面議？”耿朗不語，夢卿道：“姐姐代為一算可也。”愛娘道：“代算不難，妹妹能替我留此客乎？”因笑向耿朗道：“客官看此兒綠衣清雅，何若竹卿？素面溫郁，何若梅妃？公真自命薄情，早覺揚州之夢耶！”耿朗亦覺心動，但蠱惑日久，明而復(fù)暗，因命取酒連飲數(shù)杯，頹然睡倒。愛娘因留夢卿同榻，夢卿道：“不可！日間相會，亦是以色媚人。夜復(fù)相就，則是以淫自獻(xiàn)。以色與淫強(qiáng)邀人之容己，難寬解于萬一，如其不容，姐姐又何以處我！”愛娘憮然，夢卿辭去。次日耿朗又在香兒房里，公明達(dá)、季貍又合詞來請。香兒作主，便令人辭卻。誰知耿朗在家酒色過度，精神散耗，感冒風(fēng)寒，一臥不起。云屏隨請醫(yī)生調(diào)理，日甚一日，醫(yī)藥無效，氣息奄奄?？捣蛉饲笊駟柌?，告地呼夭。云屏、愛娘，神消氣喪，渴廢食忘。香兒、彩云恨人怨鬼，淚眼愁眉。
夢卿晝看夜守，煎湯煮藥，一連數(shù)日。因到自己房內(nèi)更衣梳頭，忽想道：“古來割股救病，十好八九，雖不可盡信，然至誠感神，理或不虛。且我一介婦人，生不為多，死不為少。若耿朗一死，則舅姑之血食絕矣。況老母幼妻，何所倚望？”想到此間，淚流不止。于是屏開侍女，走到北套間內(nèi)，反閉了門。先備下許多棉布，然后取出一柄風(fēng)快的佩刀，右手拿了，卷起左邊翠袖，看著皮肉，又恐一時割不下。看到小指纖細(xì)，一刀可斷，不致有誤。遂端向正北，大拜數(shù)拜，秘密祝道：“敢告上下神癨\，今日燕夢卿割指以療夫疾。如耿朗有救，祈垂鑒照，一劑速痊。若其無命，愿銷壽算，以代夫死！祝畢，佩刀一揮，指落血出，昏伏于地。少時醒轉(zhuǎn)，忙將小指拾起，約有一寸來長，卻是三節(jié)割下兩節(jié)。忙將地下血跡用棉布收凈，又將病指裹好，換了一套舊衣。人不知鬼不覺，悄悄來到正樓下去看煎藥，即將一段小指安放在內(nèi)。煎好捧到耿朗牀前，云屏、愛娘一邊一個扶著坐定。夢卿送至嘴邊，作數(shù)次服了下去，云屏、愛娘重又打發(fā)睡下。此后耿朗二目不睜，足睡了半天一夜。次早醒來，血氣流通，精神頓長。康夫人急令請淳于裔來看，淳于裔來，進(jìn)得門一眼看見，便大驚道：“奇哉！我昨日已說骨脫神幽，必死無疑。今日因何更換過來？”診脈已畢，便對康夫人道：“老夫人大喜！兵部公病已全去。所欠者，氣血兩虧耳。然亦不須用藥，靜養(yǎng)兩三月，包管如初矣。但不知用何仙方，救得如此迅急？”康夫人道：“并無別方，還是太醫(yī)之藥力也。”淳于裔連連搖頭道：“大奇！大奇！我那一點藥，不過安眾人之心，其實無用，斷不至起死回生，此必有故，老夫人久而自知，我淳于裔亦可聞一異事?！闭f畢辭出，猶贊賀不已。斯時耿忻、耿憬、耿懷皆親自來看，眾親友來往不絕。果然數(shù)日后飲食漸加，一旬后語言依舊。
時已臘月二十五日，與除夕不遠(yuǎn)?？捣蛉讼膊豢裳?，林云屏笑逐顏開，內(nèi)外大小，無不歡躍，益發(fā)要慶賀新年，香兒又將西一所收拾起來。惟有夢卿平素已抱微恙，又因服事病人，日夜憂思，飲食越減。割指之后，雖喜耿朗病好，而自已手痛甚重。起先還可支持，至二十人日，便不能起身?？终`了祠堂拜祭，不得已告知康夫人、林云屏。云屏令人請淳于裔調(diào)治，夢卿極力辭止，誓不服藥。除夕聚會，夫妻六個只少夢卿。三更后覺病勢稍減，秉燭倚枕而臥。春畹私問道：“畹兒收拾得血汗棉布一包，衣裙一套，今見娘左手小指包裹，則姑爺之病，是因割指無疑了。奈何娘終瞞我？”夢卿道：“我與你姊妹一般，如何瞞你？因無可商議，故亦不必告知。你今雖亦知覺，然斷不可唱揚，以生人的疑心，又招人的忌恨。”春畹聽了，流淚道：“天乎！天乎！存心若此，而薄情郎茫然不知。鬼神安在哉！”夢卿急忙勸阻，春畹猶流淚不止。夢卿道：“自九月至今，三個月月事不來，腹內(nèi)時時覺得蠕動。問之老嫗，俱說是孕。老夫人大娘亦皆深知。倘天不我棄，或得一男子。但邇來氣血虛弱，飲食不加，恐繼后有人，而此身莫保。則后來之保護(hù)孩提，綿我血脈，皆惟春娘是賴，豈僅如區(qū)區(qū)割指一事哉！老夫人知春娘最深，大娘、三娘待我最厚，我去后必繼我而居于此，切記者，事大娘、三娘，當(dāng)如事我。而四娘、五娘，亦不可與之較量。官人三十后血氣既定，必不至有如今日反目之事。春娘須委婉順事，不可以才爭寵，不可以色取憐。公明子通、季子章切不可令其折辱。此吾所望于春娘以補(bǔ)吾之所不足者也！”春畹垂淚受教，主奴兩人，情談半夜。紅燭燒三，春更報五。朝天車馬，傳來爆竹聲中。獻(xiàn)瑞星云，動向桃符光里。群仆稱賀，耿朗人朝。時宣德六年正月元日也。這一來有分教，天上麒麟，降作人間騏驥。閨中翡翠，變成海內(nèi)鸞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