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章阿端
作者：蒲松齡衛(wèi)輝戚生，少年蘊藉，有氣敢任。時大姓有巨第，白晝見鬼，死亡相繼，愿以賤售。生廉其直購居之。而第闊人稀，東院樓亭，蒿艾成林，亦姑廢置。家人夜驚，輒相嘩以鬼。兩月余，喪一婢。無何，生妻以暮至樓亭，既歸得疾，數(shù)日尋斃。家人益懼，勸生他徙，生不聽。而塊然無偶，憭栗自傷。婢仆輩又時以怪異相聒。生怒，盛氣襆被，獨臥荒亭中，留燭以覘其異。久之無他，亦竟睡去。
忽有人以手探被，反復(fù)捫搎。生醒視之，則一老大婢，攣耳蓬頭，臃腫無度。生知其鬼，捉臂推之，笑曰：“尊范不堪承教！”婢慚，斂手蹀躞而去。少頃，一女郎自西北隅出，神情婉炒，闖然至燈下，怒罵：“何處狂生，居然高臥！”生起笑曰：“小生此間之地主，候卿討房稅耳?！彼炱?，裸而捉之。女急遁，生先趨西北隅阻其歸路，女既窮，便坐床上。近臨之，對燭如仙，漸擁諸懷。女笑曰：“狂生不畏鬼耶？將禍爾死！”生強解裙襦，則亦不甚抗拒。已而自白曰：“妾章氏，小字阿端。誤適蕩子，剛愎不仁，橫加折辱，憤悒夭逝，瘞此二十余年矣。此宅下皆墳冢也?！眴枺骸袄湘竞稳?？”曰：“亦一故鬼，從妾服役。上有生人居，則鬼不安于夜室，適令驅(qū)君耳?！眴枺骸皰袚q何為？”笑曰：“此婢三十年未經(jīng)人道，其情可憫，然亦太不自量矣。要之：餒怯者，鬼益侮弄之，剛腸者不敢犯也?！甭犩忕婍憯?，著衣下床，曰：“如不見猜，夜當復(fù)至?！?
入夕果至，綢繆益歡。生曰：“室人不幸殂謝，感悼不釋于懷。卿能為我致之否？”女聞之益戚，曰：“妾死二十年，誰一置念憶者！君誠多情，妾當極力。然聞投生有地矣，不知尚在冥司否。”逾夕告生曰：“娘子將生貴人家。以前生失耳環(huán)，撻婢，婢自縊死，此案未結(jié)，以故遲留。今尚寄藥王廊下，有監(jiān)守者，妾使婢往行賄，或?qū)硪??！鄙鷨枺骸扒浜伍e散？”曰：“凡枉死鬼不自投見，閻摩天子不及知也?！倍南虮M，老婢果引生妻而至。生執(zhí)手大悲，妻含涕不能言。女別去，曰：“兩人可話契闊，另夜請相見也?！鄙繂栨舅朗?。妻曰：“無妨，行結(jié)矣。”上床偎抱，款若平生之歡。由此遂以為常。 后五日，妻忽泣曰：“明日將赴山東，乖離苦長，奈何！”生聞言，揮涕流離，哀不自勝。女勸曰：“妾有一策，可得暫聚?！惫彩仗樵冎Ｅ堃藻X紙十提，焚南堂杏樹下，持賄押生者，俾緩時日，生從之。至夕妻至，曰：“幸賴端娘，今得十日聚?！鄙?，禁女勿去，留與連床，暮以暨曉，惟恐歡盡。過七八日，生以限期將滿，夫妻終夜哭。問計于女，女曰：“勢難再謀。然試為之，非冥資百萬不可?！鄙僦鐢?shù)。女來，喜曰：“妾使人與押生者關(guān)說，初甚難，既見多金，心始搖。今已以他鬼代生矣?！弊源?，白日亦不復(fù)去，今生塞戶牖，燈燭不絕。
如是年余，女忽病，瞀悶懊憹，恍惚如見鬼狀。妻撫之曰：“此為鬼病?！鄙唬骸岸四镆压?，又何鬼之能??？”妻曰：“不然。人死為鬼，鬼死為聻。鬼之畏聻，猶人之畏鬼也。生欲為聘巫醫(yī)。曰：“鬼何可以人療？鄰媼王氏，今行術(shù)于冥間，可往召之。然去此十余里，妾足弱不能行，煩君焚芻馬?！鄙鷱闹ｑR方爇，即見婢女牽赤騮，授綏庭下，轉(zhuǎn)瞬已杳，少間，與一老嫗迭騎而來，縶馬廊柱。嫗入，切女十指。既而端坐，首悚作態(tài)。仆地移時，蹶而起曰：“我黑山大王也。娘子病大篤，幸遇小神，福澤不淺哉！此業(yè)鬼為殃，不妨，不妨！但是病有廖，須厚我供養(yǎng)，金百錠、錢百貫，盛筵一設(shè)，不得少缺?！逼抟灰粐剳?yīng)。嫗又仆而蘇，向病者呵叱，乃已。既而欲去。妻送諸庭外，贈之以馬，欣然而去。入視女郎，似稍醒。夫妻大悅，撫問之。女忽言曰：“妾恐不得再履人世矣。合目輒見冤鬼，命也！”因泣下。越宿，病益沉殆，曲體戰(zhàn)栗，若有所睹。拉生同臥，以首入懷，似畏撲捉。生一起，則驚叫不寧。如此六七日，夫妻無所為計。會生他出，半日而歸，聞妻哭聲，驚問，則端娘已斃床上，委蛻?yīng)q存。啟之，白骨儼然。生大慟，以生人禮葬于祖墓之側(cè)。
一夜，妻夢中嗚咽，搖而問之，答云：“適夢端娘來，言其夫為聻鬼，怒其改節(jié)泉下，銜恨索命去，乞我作道場?！鄙缙?，即將如教。妻止之曰：“度鬼非君所可與力也?！蹦似鹑?。逾刻而來，曰：“余已命人邀僧侶。當先焚錢紙作用度?！鄙鷱闹Ｈ辗铰?，僧眾畢集，金鐃法鼓，一如人世。妻每謂其聒耳，生殊不聞。道場既畢，妻又夢端娘來謝，言：“冤已解矣，將生作城隍之女。煩為轉(zhuǎn)致?！?居三年，家人初聞而懼，久之漸習。生不在，則隔窗啟稟。一夜，向生啼曰：“前押生者，今情弊漏泄，按責甚急，恐不能久聚矣?！睌?shù)日果疾，曰：“情之所鐘，本愿長死，不樂生也。今將永訣，得非數(shù)乎！”生皇遽求策，曰：“是不可為也?！眴枺骸笆茇熀酰俊痹唬骸氨∮兴?。然偷生之罪大，偷死之罪小?！毖杂櫜粍?。細審之，面龐形質(zhì)，漸就澌滅矣。生每獨宿亭中，冀有他遇，終亦寂然，人心遂安。
忽有人以手探被，反復(fù)捫搎。生醒視之，則一老大婢，攣耳蓬頭，臃腫無度。生知其鬼，捉臂推之，笑曰：“尊范不堪承教！”婢慚，斂手蹀躞而去。少頃，一女郎自西北隅出，神情婉炒，闖然至燈下，怒罵：“何處狂生，居然高臥！”生起笑曰：“小生此間之地主，候卿討房稅耳?！彼炱?，裸而捉之。女急遁，生先趨西北隅阻其歸路，女既窮，便坐床上。近臨之，對燭如仙，漸擁諸懷。女笑曰：“狂生不畏鬼耶？將禍爾死！”生強解裙襦，則亦不甚抗拒。已而自白曰：“妾章氏，小字阿端。誤適蕩子，剛愎不仁，橫加折辱，憤悒夭逝，瘞此二十余年矣。此宅下皆墳冢也?！眴枺骸袄湘竞稳?？”曰：“亦一故鬼，從妾服役。上有生人居，則鬼不安于夜室，適令驅(qū)君耳?！眴枺骸皰袚q何為？”笑曰：“此婢三十年未經(jīng)人道，其情可憫，然亦太不自量矣。要之：餒怯者，鬼益侮弄之，剛腸者不敢犯也?！甭犩忕婍憯?，著衣下床，曰：“如不見猜，夜當復(fù)至?！?
入夕果至，綢繆益歡。生曰：“室人不幸殂謝，感悼不釋于懷。卿能為我致之否？”女聞之益戚，曰：“妾死二十年，誰一置念憶者！君誠多情，妾當極力。然聞投生有地矣，不知尚在冥司否。”逾夕告生曰：“娘子將生貴人家。以前生失耳環(huán)，撻婢，婢自縊死，此案未結(jié)，以故遲留。今尚寄藥王廊下，有監(jiān)守者，妾使婢往行賄，或?qū)硪??！鄙鷨枺骸扒浜伍e散？”曰：“凡枉死鬼不自投見，閻摩天子不及知也?！倍南虮M，老婢果引生妻而至。生執(zhí)手大悲，妻含涕不能言。女別去，曰：“兩人可話契闊，另夜請相見也?！鄙繂栨舅朗?。妻曰：“無妨，行結(jié)矣。”上床偎抱，款若平生之歡。由此遂以為常。 后五日，妻忽泣曰：“明日將赴山東，乖離苦長，奈何！”生聞言，揮涕流離，哀不自勝。女勸曰：“妾有一策，可得暫聚?！惫彩仗樵冎Ｅ堃藻X紙十提，焚南堂杏樹下，持賄押生者，俾緩時日，生從之。至夕妻至，曰：“幸賴端娘，今得十日聚?！鄙?，禁女勿去，留與連床，暮以暨曉，惟恐歡盡。過七八日，生以限期將滿，夫妻終夜哭。問計于女，女曰：“勢難再謀。然試為之，非冥資百萬不可?！鄙僦鐢?shù)。女來，喜曰：“妾使人與押生者關(guān)說，初甚難，既見多金，心始搖。今已以他鬼代生矣?！弊源?，白日亦不復(fù)去，今生塞戶牖，燈燭不絕。
如是年余，女忽病，瞀悶懊憹，恍惚如見鬼狀。妻撫之曰：“此為鬼病?！鄙唬骸岸四镆压?，又何鬼之能??？”妻曰：“不然。人死為鬼，鬼死為聻。鬼之畏聻，猶人之畏鬼也。生欲為聘巫醫(yī)。曰：“鬼何可以人療？鄰媼王氏，今行術(shù)于冥間，可往召之。然去此十余里，妾足弱不能行，煩君焚芻馬?！鄙鷱闹ｑR方爇，即見婢女牽赤騮，授綏庭下，轉(zhuǎn)瞬已杳，少間，與一老嫗迭騎而來，縶馬廊柱。嫗入，切女十指。既而端坐，首悚作態(tài)。仆地移時，蹶而起曰：“我黑山大王也。娘子病大篤，幸遇小神，福澤不淺哉！此業(yè)鬼為殃，不妨，不妨！但是病有廖，須厚我供養(yǎng)，金百錠、錢百貫，盛筵一設(shè)，不得少缺?！逼抟灰粐剳?yīng)。嫗又仆而蘇，向病者呵叱，乃已。既而欲去。妻送諸庭外，贈之以馬，欣然而去。入視女郎，似稍醒。夫妻大悅，撫問之。女忽言曰：“妾恐不得再履人世矣。合目輒見冤鬼，命也！”因泣下。越宿，病益沉殆，曲體戰(zhàn)栗，若有所睹。拉生同臥，以首入懷，似畏撲捉。生一起，則驚叫不寧。如此六七日，夫妻無所為計。會生他出，半日而歸，聞妻哭聲，驚問，則端娘已斃床上，委蛻?yīng)q存。啟之，白骨儼然。生大慟，以生人禮葬于祖墓之側(cè)。
一夜，妻夢中嗚咽，搖而問之，答云：“適夢端娘來，言其夫為聻鬼，怒其改節(jié)泉下，銜恨索命去，乞我作道場?！鄙缙?，即將如教。妻止之曰：“度鬼非君所可與力也?！蹦似鹑?。逾刻而來，曰：“余已命人邀僧侶。當先焚錢紙作用度?！鄙鷱闹Ｈ辗铰?，僧眾畢集，金鐃法鼓，一如人世。妻每謂其聒耳，生殊不聞。道場既畢，妻又夢端娘來謝，言：“冤已解矣，將生作城隍之女。煩為轉(zhuǎn)致?！?居三年，家人初聞而懼，久之漸習。生不在，則隔窗啟稟。一夜，向生啼曰：“前押生者，今情弊漏泄，按責甚急，恐不能久聚矣?！睌?shù)日果疾，曰：“情之所鐘，本愿長死，不樂生也。今將永訣，得非數(shù)乎！”生皇遽求策，曰：“是不可為也?！眴枺骸笆茇熀酰俊痹唬骸氨∮兴?。然偷生之罪大，偷死之罪小?！毖杂櫜粍?。細審之，面龐形質(zhì)，漸就澌滅矣。生每獨宿亭中，冀有他遇，終亦寂然，人心遂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