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馬介甫

楊萬石，大名諸生也，生平有“季常之懼”。妻尹氏，奇悍，少迕之，輒以鞭撻從事。楊父年六十余而鰥，尹以齒奴隸數(shù)。楊與弟萬鐘常竊餌翁，不敢令婦知。然衣敗絮，恐貽訕笑，不令見客。萬石四十無子，納妾王，旦夕不敢通一語。兄弟候試郡中，見一少年，容服都雅。與語，悅之，詢其姓字，自云：“介甫，馬姓。”由此交日密，焚香為昆季之盟。既別，約半載，馬忽攜僮仆過楊。值楊翁在門外曝陽捫虱，疑為傭仆，通姓氏使達(dá)主人，翁披絮去?；蚋嬖唬骸按思雌湮桃病！瘪R方驚訝，楊兄弟岸幘出迎。登堂一揖，便請朝父，萬石辭以偶恙。促坐笑語，不覺向夕，萬石屢言具食而終不見至。兄弟迭互出入，始有瘦奴持壺酒來，俄頃飲盡。坐伺良久，萬石頻起催呼，額頰間熱汗蒸騰。俄瘦奴以饌具出，脫粟失飪，殊不甘旨。食已，萬石草草硬去。萬鐘襆被來伴客寢，馬責(zé)之曰：“曩以伯仲高義，遂同盟好。今老父實(shí)不溫飽，行道者羞之！”萬鐘泫然曰：“在心之情，卒難申致。家門不吉，蹇遭悍嫂，尊長細(xì)弱，橫被催殘。非瀝血之好，此丑不敢揚(yáng)也?！瘪R駭嘆移時(shí)，曰：“我初欲早旦而行，今得此異聞，不可不一目見之。請假閑舍，就便自炊。”萬鐘從其教，即除室為馬安頓。夜深竊饋蔬稻，惟恐婦知。馬會(huì)其意，力卻之，且請楊翁與同食寢。自詣城肆市布帛，為易袍褲，父子兄弟皆感泣。萬鐘有子喜兒方七歲，夜從翁眠。馬撫之曰：“此兒福壽，過于其父，但少年孤苦耳?！眿D聞老翁安飽，大怒，輒罵，謂馬強(qiáng)預(yù)人家事。初惡聲尚在閨闥，漸近馬居，以示瑟歌之意。楊兄弟汗體徘徊，不能制止；而馬若弗聞也者。妾王，體妊五月，婦始知之，褫衣慘掠。已，乃喚萬石跪受巾幗，操鞭逐出。值馬在外，慚懅不前，又追逼之，始出。婦亦隨出，叉手頓足，觀者填溢。馬指婦叱曰：“去，去！”婦即反奔，若被鬼逐，褲履俱脫，足纏縈繞于道上，徒跣而歸，面色灰死。少定，婢進(jìn)襪履，著已，噭啕大哭。家無敢問者。馬曳萬石為解巾幗，萬石聳身定息，如恐脫落，馬強(qiáng)脫之，而坐立不寧，猶懼以私脫加罪。探婦哭已，乃敢入，趑趄而前。婦殊不發(fā)一語，遽起，入房自寢。萬石意始舒，與弟竊奇焉。家人皆以為異，相聚偶語。婦微有聞，益羞怒，遍撻奴婢。呼妾，妾?jiǎng)?chuàng)劇不能起。婦以為偽，就榻搒之，崩注墮胎。萬石于無人處，對馬哀啼，馬慰解之。呼僮具牢饌，更籌再唱，不放萬石去。
婦在閨房恨夫不歸，方大恚忿，聞撬扉聲，急呼婢，則室門已辟。有巨人入，影蔽一室，猙獰如鬼；俄又有數(shù)人入，各執(zhí)利刃。婦駭絕欲號(hào)，巨人以刀刺頸曰：“號(hào)便殺卻！”婦急以金帛贖命。巨人曰：“我冥曹使者，不要錢，但取悍婦心耳！婦益懼，自投敗顙。巨人乃以利刃畫婦心而數(shù)之曰：“如某事，謂可殺否？”即以畫。凡一切兇悍之事，責(zé)數(shù)殆盡，刀畫膚革不啻數(shù)十。末乃曰：“妾生子，亦爾宗緒，何忍打墮？此事必不可宥！”乃令數(shù)人反接其手，剖視悍婦心腸。婦叩頭乞命，但言知悔。俄聞中門啟閉，曰：“楊萬石來矣。既已悔過，姑留余生?！奔娙槐M散。
無何，萬石入，見婦赤身繃系，心頭刀痕，縱橫不可數(shù)。解而問之，得其故，大駭，竊疑馬。明日，向馬述之，馬亦駭。由是婦威漸斂，經(jīng)數(shù)月不敢出一惡語。馬大喜，告萬石曰：“實(shí)告君，幸勿宣泄，前以小術(shù)懼之。既得好合，請暫別也?！彼烊?。婦每日暮，挽留萬石作侶，歡笑而承迎之。萬石生平不解此樂，遽遭之，覺坐立皆無所可。婦一夜憶巨人狀，瑟縮搖戰(zhàn)。萬石思媚婦意，微露其假。婦遽起，苦致窮詰。萬石自覺失言，而不能悔，遂實(shí)告之。婦勃然大罵，萬石懼，長跽床下。婦不顧，哀至漏三下，婦曰：“欲得我恕，須以刀畫汝心頭如干數(shù)，此恨始消。”乃起捉廚刀。萬石大懼而奔，婦逐之。犬吠雞騰，家人盡起。萬鐘不知何故，但以身左右翼兄。婦乃詬詈，忽見翁來，睹袍服，倍益烈怒，即就翁身?xiàng)l條割裂，批頰而摘翁髭。萬鐘見之怒，以石擊婦，中顱，顛蹶而斃。萬鐘曰：“我死而父兄得生，何憾！”遂投井中，救之已死。移時(shí)婦復(fù)蘇，聞萬鐘死，怒亦遂解。
既殯，弟婦戀兒，矢不嫁。婦唾罵不與食，醮去之。遺孤兒，朝夕受鞭楚，俟家人食訖，始啖以冷塊。積半歲，兒尪羸，僅存氣息。一日馬忽至，萬石囑家人，勿以告婦。馬見翁襤縷如故，大駭；又聞萬鐘殞謝，頓足悲哀。兒聞馬至，便來依戀，前呼馬叔。馬不能識(shí)，審顧始辯，驚曰：“兒何憔悴至此！”翁乃囁嚅具道情事，馬忿然謂萬石曰，我曩道兄非人，果不謬。兩人止此一線，殺之，將奈何？”萬石不言，惟伏首帖耳而泣。坐語數(shù)刻，婦己知之，不敢自出逐客，但呼萬石入，批使絕馬。含涕而出，批痕儼然。馬怒之曰：“兄不能威，獨(dú)不能斷‘出’耶？毆父殺弟，安然忍之，何以為人！”萬石欠伸，似有動(dòng)容。馬又激之曰：“如渠不去，理須殺；即便殺卻勿懼。仆有二三知交，都居要地，必合極力，保無虧也?！比f石喏，負(fù)氣疾行，奔而入。適與婦遇，叱問：“何為？”萬石皇遽失色，以手據(jù)地曰：“馬生教余出婦?！眿D益恚，顧尋刀杖，萬石懼而卻步。馬唾之曰：“兄真不可教也已！”遂開篋，出刀圭藥，合水授萬石飲。曰：“此丈夫再造散。所以不輕用者，以能病人故耳。今不得已，暫試之?！憋嬒?，少頃，萬石覺忿氣填胸，如烈焰沖燒，刻不容忍，直抵閨闥，叫喊雷動(dòng)。婦未及詰，萬石以足騰起，婦顛去數(shù)尺有咫。即復(fù)握石成拳，擂擊無算。婦體幾無完膚，嘲猶詈。萬石于腰中出佩刀。婦罵曰：“出刀子，敢殺我耶？”萬石不語，割股上肉大如掌，擲地下。方欲再割，婦哀鳴乞恕。萬石不聽，又割之。家人見萬石兇狂，相集，死力掖出。馬迎去，捉臂相用慰勞。萬石余怒未息，屢欲奔尋，馬止之。少間，藥力消，嗒若喪。馬囑曰：“兄勿餒。干綱之振，在此一舉。夫人之所以懼者，非朝夕之故，其所由來者漸矣。譬之昨死而今生，須從此滌故更新。再一餒，則不可為矣。”遣萬石入探入。婦股栗心慴，倩婢扶起，將以膝行。止之，乃已。出語馬生，父子交賀。馬欲去，父子共挽之。馬曰：“我適有東海之行，故便道相過，還時(shí)可復(fù)會(huì)耳?！?
月余婦起，賓事良人。久覺黔驢無技，漸狎，漸嘲，漸罵，居無何，舊態(tài)全作矣。翁不能堪，宵遁，至河南隸道士籍，萬石亦不敢尋。年余馬至，知其狀，怫然責(zé)數(shù)已，立呼兒至，置驢子上，驅(qū)策徑去。由此鄉(xiāng)人皆不齒萬石。學(xué)使案臨，以劣行黜名。又四五年，遭回祿，居室財(cái)物，悉為煨燼，延燒鄰舍。村人執(zhí)以告郡，罰鍰煩苛。于是家產(chǎn)漸盡，至無居廬，近村相戒，無以舍舍萬石。尹氏兄弟，怒婦所為，亦絕拒之。萬石既窮，質(zhì)妾于貴家，偕妻南渡。至河南界，資斧已絕。婦不肯從，聒夫再嫁。適有屠而鰥者，以錢三百貨去。
萬石一身，丐食于遠(yuǎn)村近郭間。至一朱門，閽人訶拒不聽前。少間一官人出，萬石伏地啜泣。官人熟視久之，略詰姓名，驚曰：“是伯父也！何一貧至此？”萬石細(xì)審，知為喜兒，不覺大哭。從之入，見堂中金碧煥映。俄頃，父扶童子出，相對悲哽。萬石始述所遭。初，馬攜喜兒至此，數(shù)日，即出尋楊翁來，使祖孫同居。又延師教讀。十五歲入邑庠，次年領(lǐng)鄉(xiāng)薦，始為完婚。乃別欲去，祖孫泣留之。馬曰：“我非人，實(shí)狐仙耳。道侶相候已久?！彼烊ァＰ⒘灾?，不覺惻楚。因念昔與庶伯母同受酷虐，倍益感傷。遂以輿馬赍金贖王氏歸。年余生一子，因以為嫡。
尹從屠半載，狂悖猶昔。夫怒，以屠刀孔其股，穿以毛綆懸梁上，荷肉竟出。號(hào)極聲嘶，鄰人始知。解縛抽綆，一抽則呼痛之聲，震動(dòng)四鄰。以是見屠來，則骨毛皆豎。后脛創(chuàng)雖愈，而斷芒遺肉內(nèi)，終不利于行，猶夙夜服役，無敢少懈。屠既橫暴，每醉歸，則撻詈不情。至此，始悟昔之施于人者，亦猶是也。一日，楊夫人及伯母燒香普陀寺，近村農(nóng)婦并來參謁。尹在中悵立不前，王氏故問：“此伊誰？”家人進(jìn)白：“張屠之妻?！北阍X使前，與太夫人稽首。王笑曰：“此婦從屠，當(dāng)不乏肉食，何羸瘠乃爾？”尹愧恨，歸欲自經(jīng)，綆弱不得死。屠益惡之。歲余，屠死。途遇萬石，遙望之，以膝行，淚下如麻。萬石礙仆，未通一言。歸告侄，欲謀珠還，侄固不肯。婦為里人所唾棄，久無所歸，依群乞以食。萬石猶時(shí)就尹廢寺中，侄以為玷，陰教群乞窘辱之，乃絕。
此事余不知其究竟，后數(shù)行，乃畢公權(quán)撰成之。
異史氏曰：“懼內(nèi)，天下之通病也。然不意天壤之間，乃有楊郎！寧非變異？余常作《妙音經(jīng)》之續(xù)言，謹(jǐn)附錄以博一噱： ‘竊以天道化生萬物，重賴?yán)こ桑荒袃褐驹谒姆?，尤須?nèi)助。同甘獨(dú)苦，勞爾十月呻吟；就濕移干，苦矣三年顰笑。此顧宗祧而動(dòng)念，君子所以有伉儷之求；瞻井臼而懷思，古人所以有魚水之愛也。第陰教之旗幟日立，遂干綱之體統(tǒng)無存。始而不遜之聲，或大施而小報(bào)；繼則如賓之敬，竟有往而無來。只緣兒女深情，遂使英雄短氣。床上夜叉坐，任金剛亦須低眉；釜底毒煙生，即鐵漢無能強(qiáng)項(xiàng)。秋砧之杵可掬，不搗月夜之衣；麻姑之爪能搔，輕試蓮花之面。小受大走，直將代孟母投梭；婦唱夫隨，翻欲起周婆制禮。婆娑跳擲，停觀滿道行人；嘲雞嘶，撲落一群嬌鳥。 ‘惡乎哉！呼天吁地，忽爾披發(fā)向銀床；丑矣夫！轉(zhuǎn)目搖頭，猥欲投繯延玉頸。當(dāng)是時(shí)也：地下已多碎膽，天外更有驚魂。北宮黝未必不逃，孟施舍焉能無懼？將軍氣同雷電，一入中庭，頓歸無何有之鄉(xiāng)；大人面若冰霜，比到寢門，遂有不可問之處。豈果脂粉之氣，不勢而威？胡乃骯臟之身，不寒而栗？猶可解者：魔女翹鬟來月下，何妨俯伏皈依？最冤枉者：鳩盤蓬首到人間，也要香花供養(yǎng)。聞怒獅之吼，則雙孔撩天；聽牝雞之鳴，則五體投地。登徒子淫而忘丑，“回波詞”憐而成嘲。設(shè)為汾陽之婿，立致尊榮，媚卿卿良有故；若贅外黃之家，不免奴役，拜仆仆將何求？彼窮鬼自覺無顏，任其斫樹摧花，止求包荒于悍婦，如錢神可云有勢，乃亦嬰鱗犯制，不能借助于方兄。
‘豈縛游子之心，惟茲鳥道？抑消霸王之氣，恃此鴻溝？然死同穴，生同衾，何嘗教吟“白首”？而朝行云，暮行雨，輒欲獨(dú)占巫山。恨煞“池水清”，空按紅牙玉板；憐爾“妾命薄”，獨(dú)支永夜寒更。蟬殼鷺灘，喜驪龍之方睡；犢車塵尾，恨駑馬之不奔。榻上共臥之人，撻去方知為舅；床前久系之客，牽來已化為羊。需之殷者僅俄頃，毒之流者無盡藏。買笑纏頭，而成自作之孽，太甲必曰難違；俯首帖耳，而受無妄之刑，李陽亦謂不可。酸風(fēng)凜冽，吹殘綺閣之春；酷海汪洋，淹斷藍(lán)橋之月。又或盛會(huì)忽逢，良朋即坐，斗酒藏而不設(shè)，且由房出逐客之書；故人疏而不來，遂自我廣絕交之論。甚而雁影分飛，涕空沾于荊樹；鸞膠再覓，變遂起于蘆花。故飲酒陽城，一堂中惟有兄弟；吹竽商子，七旬余并無室家。古人為此，有隱痛矣。
‘嗚呼！百年鴛偶，竟成附骨之疽；五兩鹿皮，或買剝床之痛。髯如戟者如是，膽似斗者何人？固不敢于馬棧下斷絕禍胎，又誰能向蠶室中斬除孽本？娘子軍肆其橫暴，苦療妒之無方；胭脂虎啖盡生靈，幸渡迷之有楫。天香夜?fàn)k，全澄湯鑊之波；花雨晨飛，盡滅劍輪之火。極樂之境，彩翼雙棲；長舌之端，青蓮并蒂。拔苦惱于優(yōu)婆之國，立道場于愛河之濱。咦！愿此幾章貝葉文，灑為一滴楊枝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