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九 夢狼
作者：蒲松齡白翁，直隸人。長子甲筮仕南服，二年無耗。適有瓜葛丁姓造謁，翁款之。丁素走無常。談次，翁輒問以冥事，丁對語涉幻；翁不深信，但微哂之。
別后數(shù)日，翁方臥，見丁又來，邀與同游。從之去，入一城闕，移時，丁指一門曰：“此間君家甥也。”時翁有姊子為晉令，訝曰：“烏在此？”丁曰：“倘不信，入便知之?！蔽倘耄娚?，蟬冠豸繡生堂上，戟幢行列，無人可通。丁曳之出，曰：“公子衙署，去此不遠(yuǎn)，亦愿見之否？”翁諾。少間至一第，丁曰：“人之?！备Q其門，見一巨狼當(dāng)?shù)?，大懼不敢進(jìn)。丁又曰：“入之?！庇秩胍婚T，見堂上、堂下，坐者、臥者，皆狼也。又視墀中，白骨如山，益懼。丁乃以身翼翁而進(jìn)。公子甲方自內(nèi)出，見父及丁良喜。少坐，喚侍者治肴蔌。忽一巨狼，銜死人入。翁戰(zhàn)惕而起，曰：“此胡為者？”甲曰：“聊充庖廚?！蔽碳敝怪?。心怔忡不寧，辭欲出，而群狼阻道。進(jìn)退方無所主，忽見諸狼紛然嗥避，或竄床下，或伏幾底。錯愕不解其故，俄有兩金甲猛士努目入，出黑索索甲。甲撲地化為虎，牙齒巉巉，一人出利劍，欲梟其首。一人曰：“且勿，且勿，此明年四月間事，不如姑敲齒去。”乃出巨錘錘齒，齒零落墮地?；⒋蠛?，聲震山岳。翁大懼，忽醒，乃知其夢。心異之，遣人招丁，丁辭不至。翁志其夢，使次子詣甲，函戒哀切。既至，見兄門齒盡脫；駭而問之，醉中墜馬所折，考其時則父夢之日也。益駭。出父書。甲讀之變色，間曰：“此幻夢之適符耳，何足怪?！睍r方賂當(dāng)路者，得首薦，故不以妖夢為意。弟居數(shù)日，見其蠹役滿堂，納賄關(guān)說者中夜不絕，流涕諫止之。甲曰：“弟日居衡茅，故不知仕途之關(guān)竅耳。黜陟之權(quán)，在上臺不在百姓。上臺喜，便是好官；愛百姓，何術(shù)能令上臺喜也？”弟知不可勸止，遂歸告父，翁聞之大哭。無可如何，惟捐家濟(jì)貧，日禱于神，但求逆子之報，不累妻孥。
次年，報甲以薦舉作吏部，賀者盈門；翁惟欷歔，伏枕托疾不出。未幾，聞子歸途遇寇，主仆殞命。翁乃起，謂人曰：“鬼神之怒，止及其身，祐我家者不可謂不厚也?！币蚍傧愣鴪笾x之。慰藉翁者，咸以為道路訛傳，惟翁則深信不疑，刻日為之營兆。而甲固未死。先是四月間，甲解任，甫離境，即遭寇，甲傾裝以獻(xiàn)之。諸寇曰：“我等來，為一邑之民泄冤憤耳，寧專為此哉！”遂決其首。又問家人：“有司大成者誰是？”司故甲之腹心，助紂為虐者。家人共指之，賊亦殺之。更有蠹役四人，甲聚斂臣也，將攜入都?！⑺褯Q訖，始分資入囊，騖馳而去。
甲魂伏道旁，見一宰官過，問：“殺者何人？”前驅(qū)者曰：“某縣白知縣也。”宰官曰：“此白某之子，不宜使老后見此兇慘，宜續(xù)其頭?！奔从幸蝗硕揞^置腔上，曰：“邪人不宜使正，以肩承領(lǐng)可也?！彼烊?。移時復(fù)蘇。妻子往收其尸，見有余息，載之以行；從容灌之，亦受飲。但寄旅邸，貧不能歸。半年許，翁始得確耗，遣次子致之而歸。甲雖復(fù)生，而目能自顧其背，不復(fù)齒人數(shù)矣。翁姊子有政聲，是年行取為御史，悉符所夢。
異史氏曰：“竊嘆天下之官虎而吏狼者，比比也。即官不為虎，而吏且將為狼，況有猛于虎者耶！夫人患不能自顧其后耳；蘇而使之自顧，鬼神之教微矣哉！”
鄒平李進(jìn)士匡九，居官頗廉明。常有富民為人羅織，門役嚇之曰：“官索汝二百金，宜速辦；不然，敗矣！”富民懼，諾備半數(shù)。役搖手不可，富民苦哀之，役曰：“我無不極力，但恐不允耳。待聽鞫時，汝目睹我為若白之，其允與否，亦可明我意之無他也?！鄙匍g，公按是事。役知李戒煙，近問：“飲煙否？”李搖其首。役即趨下曰：“適言其數(shù)，官搖首不許，汝見之耶？”富民信之，懼，許如數(shù)。役知李嗜茶，近問：“飲茶否？”李頷之。役托烹茶，趨下曰：“諧矣！適首肯，汝見之耶？”既而審結(jié)，富民果獲免，役即收其苞苴，且索謝金。嗚呼！官自以為廉，而罵其貪者載道焉。此又縱狼而不自知者矣。世之如此類者更多，可為居官者備一鑒也。
又，邑宰楊公，性剛鯁，攖其怒者必死；尤惡隸皂，小過不宥。每凜坐堂上，胥吏之屬無敢咳者。此屬間有所白，必反而用之。適有邑人犯重罪，懼死。一吏索重賂，為之緩頰。邑人不信，且曰：“若能之，我何靳報焉！”乃與要盟。少頃，公鞫是事。邑人不肯服。吏在側(cè)呵語曰：“不速實供，大人械梏死矣！”公怒曰：“何知我必械梏之耶？想其賂未到耳?！彼熵?zé)吏，釋邑人。邑人乃以百金報吏。要知狼詐多端，此輩敗我陰，甚至喪我身家。不知居官者作何心腑，偏要以赤子飼麻胡也！
別后數(shù)日，翁方臥，見丁又來，邀與同游。從之去，入一城闕，移時，丁指一門曰：“此間君家甥也。”時翁有姊子為晉令，訝曰：“烏在此？”丁曰：“倘不信，入便知之?！蔽倘耄娚?，蟬冠豸繡生堂上，戟幢行列，無人可通。丁曳之出，曰：“公子衙署，去此不遠(yuǎn)，亦愿見之否？”翁諾。少間至一第，丁曰：“人之?！备Q其門，見一巨狼當(dāng)?shù)?，大懼不敢進(jìn)。丁又曰：“入之?！庇秩胍婚T，見堂上、堂下，坐者、臥者，皆狼也。又視墀中，白骨如山，益懼。丁乃以身翼翁而進(jìn)。公子甲方自內(nèi)出，見父及丁良喜。少坐，喚侍者治肴蔌。忽一巨狼，銜死人入。翁戰(zhàn)惕而起，曰：“此胡為者？”甲曰：“聊充庖廚?！蔽碳敝怪?。心怔忡不寧，辭欲出，而群狼阻道。進(jìn)退方無所主，忽見諸狼紛然嗥避，或竄床下，或伏幾底。錯愕不解其故，俄有兩金甲猛士努目入，出黑索索甲。甲撲地化為虎，牙齒巉巉，一人出利劍，欲梟其首。一人曰：“且勿，且勿，此明年四月間事，不如姑敲齒去。”乃出巨錘錘齒，齒零落墮地?；⒋蠛?，聲震山岳。翁大懼，忽醒，乃知其夢。心異之，遣人招丁，丁辭不至。翁志其夢，使次子詣甲，函戒哀切。既至，見兄門齒盡脫；駭而問之，醉中墜馬所折，考其時則父夢之日也。益駭。出父書。甲讀之變色，間曰：“此幻夢之適符耳，何足怪?！睍r方賂當(dāng)路者，得首薦，故不以妖夢為意。弟居數(shù)日，見其蠹役滿堂，納賄關(guān)說者中夜不絕，流涕諫止之。甲曰：“弟日居衡茅，故不知仕途之關(guān)竅耳。黜陟之權(quán)，在上臺不在百姓。上臺喜，便是好官；愛百姓，何術(shù)能令上臺喜也？”弟知不可勸止，遂歸告父，翁聞之大哭。無可如何，惟捐家濟(jì)貧，日禱于神，但求逆子之報，不累妻孥。
次年，報甲以薦舉作吏部，賀者盈門；翁惟欷歔，伏枕托疾不出。未幾，聞子歸途遇寇，主仆殞命。翁乃起，謂人曰：“鬼神之怒，止及其身，祐我家者不可謂不厚也?！币蚍傧愣鴪笾x之。慰藉翁者，咸以為道路訛傳，惟翁則深信不疑，刻日為之營兆。而甲固未死。先是四月間，甲解任，甫離境，即遭寇，甲傾裝以獻(xiàn)之。諸寇曰：“我等來，為一邑之民泄冤憤耳，寧專為此哉！”遂決其首。又問家人：“有司大成者誰是？”司故甲之腹心，助紂為虐者。家人共指之，賊亦殺之。更有蠹役四人，甲聚斂臣也，將攜入都?！⑺褯Q訖，始分資入囊，騖馳而去。
甲魂伏道旁，見一宰官過，問：“殺者何人？”前驅(qū)者曰：“某縣白知縣也。”宰官曰：“此白某之子，不宜使老后見此兇慘，宜續(xù)其頭?！奔从幸蝗硕揞^置腔上，曰：“邪人不宜使正，以肩承領(lǐng)可也?！彼烊?。移時復(fù)蘇。妻子往收其尸，見有余息，載之以行；從容灌之，亦受飲。但寄旅邸，貧不能歸。半年許，翁始得確耗，遣次子致之而歸。甲雖復(fù)生，而目能自顧其背，不復(fù)齒人數(shù)矣。翁姊子有政聲，是年行取為御史，悉符所夢。
異史氏曰：“竊嘆天下之官虎而吏狼者，比比也。即官不為虎，而吏且將為狼，況有猛于虎者耶！夫人患不能自顧其后耳；蘇而使之自顧，鬼神之教微矣哉！”
鄒平李進(jìn)士匡九，居官頗廉明。常有富民為人羅織，門役嚇之曰：“官索汝二百金，宜速辦；不然，敗矣！”富民懼，諾備半數(shù)。役搖手不可，富民苦哀之，役曰：“我無不極力，但恐不允耳。待聽鞫時，汝目睹我為若白之，其允與否，亦可明我意之無他也?！鄙匍g，公按是事。役知李戒煙，近問：“飲煙否？”李搖其首。役即趨下曰：“適言其數(shù)，官搖首不許，汝見之耶？”富民信之，懼，許如數(shù)。役知李嗜茶，近問：“飲茶否？”李頷之。役托烹茶，趨下曰：“諧矣！適首肯，汝見之耶？”既而審結(jié)，富民果獲免，役即收其苞苴，且索謝金。嗚呼！官自以為廉，而罵其貪者載道焉。此又縱狼而不自知者矣。世之如此類者更多，可為居官者備一鑒也。
又，邑宰楊公，性剛鯁，攖其怒者必死；尤惡隸皂，小過不宥。每凜坐堂上，胥吏之屬無敢咳者。此屬間有所白，必反而用之。適有邑人犯重罪，懼死。一吏索重賂，為之緩頰。邑人不信，且曰：“若能之，我何靳報焉！”乃與要盟。少頃，公鞫是事。邑人不肯服。吏在側(cè)呵語曰：“不速實供，大人械梏死矣！”公怒曰：“何知我必械梏之耶？想其賂未到耳?！彼熵?zé)吏，釋邑人。邑人乃以百金報吏。要知狼詐多端，此輩敗我陰，甚至喪我身家。不知居官者作何心腑，偏要以赤子飼麻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