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一 神女
作者：蒲松齡米生，閩人，偶入郡，飲醉過市，聞高門中有簫聲。詢知為開壽筵者，然門庭殊清寂。醉中雅愛笙歌，因就街頭寫晚生刺，封祝壽儀投焉。人問：“君系此翁何親？”米云：“并非?！比擞衷疲骸按肆髟⒂诖?，不審何官，甚屬驕倨。既非親屬，又將何求？”生悔之，而刺已投矣。 未幾兩少年出迎，華裳炫目，豐采都雅，揖生入。見一叟南向坐，東西列數(shù)筵，客六七人，皆似貴胄；見生至，俱起為禮，叟亦杖而起。生久立，待與周旋，叟殊不離席。兩少年致詞曰：“家君衰邁，起拜良難，予兄弟代謝高賢之枉駕也?！鄙d謝。遂增一筵于上，與叟接席。未幾女樂作于下。座后設(shè)琉璃屏，以幛內(nèi)眷。鼓吹大作，座客無嘩。筵將終，兩少年起，各以巨杯勸客，杯可容三斗；生有難色，然見客受，亦受。頃刻四顧，主客盡釂，生不得已亦強盡之。少年復(fù)斟；生覺憊甚，起而告退。少年強挽其裾。生大醉逖地，但覺有人以冷水灑面，恍然若寤。起視，賓客盡散，惟一少年捉臂送之，遂別而歸。后再過其門，則已遷去矣。
自郡歸，偶適市，一人自肆中出招之飲。并不識；姑從之入，則座上先有里人鮑莊在焉。問其人，乃諸姓，市中磨鏡者也。問：“何相識？”曰：“前日上壽者，君識之否？”生曰：“不識?！敝T曰：“予出入其門最稔。翁，傅姓，不知其何籍、何官。先生上壽時，我方在墀下，故識之也?！比漳猴嬌ⅰｕU莊夜死于途。鮑父不識諸，執(zhí)名訟生。檢得鮑莊體有重傷，生以謀殺論死，備歷械梏；以諸未獲，罪無申證，頌系之。年余直指巡方，廉知其冤，釋之。
家中田產(chǎn)蕩盡，衣巾革褫，冀其可以辨復(fù)，于是攜囊入郡。日將暮，休憩路側(cè)。遙見小車來，二青衣夾隨之。既過忽命停輿，車中命一青衣問生：“君非米姓乎？”生曰：“諾?！眴枺骸昂呜毟M若此？”生告以故。問：“安往？”又告之。青衣向車中語；復(fù)返，請生至車前。車中以纖手搴簾，微睨之，乃絕代佳人也。謂生曰：“君不幸得無妄之禍，甚為太息。今日學(xué)使署非白手可以出入者，途中無可為贈，……”乃于髻上摘珠花一朵授生，曰：“此物可鬻百金，請緘藏之?！鄙掳荩麊柟匍y，車發(fā)已遠，不解何人。執(zhí)花懸想，上綴明珠，非凡物也。珍藏而行。至郡投狀，上下勒索甚苦；生又不忍貨花，遂歸依于兄嫂，幸兄賢，為之經(jīng)紀(jì)，貧不廢讀。 過歲赴郡應(yīng)試，誤入深山。時值清明，游人甚眾。有數(shù)女騎來，內(nèi)一女郎，即向年車中人也。見生停驂，問：“何往？”生具對。女驚曰：“君衣頂尚未復(fù)耶？”生慘然出珠花，曰：“不忍棄此，故未復(fù)也?！迸蓵灱t上頰，囑云：“且坐待路隅?！笨疃味ァ＞弥绘抉Y馬來，以裹物授生，曰：“娘子說：如今學(xué)使之門如市，贈白金二百，為進取之資?！鄙o曰：“娘子惠我多矣！自公掇芹不難，重賜所不敢受。但告以姓名，繪一小像，焚香供之，足矣?！辨静活?，委金于地，上馬而去。生得金，終不屑夤緣。旋入邑庠第一。乃以金授兄；兄善行運，三年舊業(yè)盡復(fù)。適有巡撫于閩者乃生祖門人，優(yōu)恤甚厚。然生素清鯁，雖屬通家，不肯少有干謁。
一日有客裘馬至門，家人不識。生出視，則傅公子也。揖入，各道間闊。治具相款，肴酒既陳，公子起而請間；相將入內(nèi)，公子拜伏于地。生驚問故，則愴然曰：“家君適罹大禍，欲有求于撫臺，非兄不可?！鄙o曰：“渠雖世誼，而以私干人，生平從不為也?！惫臃匕Ｉ鷧柹唬骸靶∩c公子，一飲之知交耳，何遂以喪節(jié)強人！”公子大慚，起而別去。越日方獨坐，有青衣人入，視之即山中贈金者。生方驚起，青衣曰：“君忘珠花耶？”生曰：“不敢忘?！痹唬骸白蚬樱茨镒影忠??！鄙勚`喜，偽曰：“此難相信。若得娘子親見一言，則油鼎可蹈耳；不然，不敢奉命?！鼻嘁履笋Y馬去。更半復(fù)返，扣扉入曰：“娘子來矣。”言未幾，女郎慘然入，向壁而哭，不出一語。生拜曰：“小生非娘子，無以有今日。但有驅(qū)策，敢不惟命！”女曰：“受人求者常驕人，求人者常畏人。中夜奔波，生平何解此苦，只以畏人故耳，亦復(fù)何言！”生慰之曰：“小生所以不遽諾者，恐過此一見為難耳。使卿夙夜蒙露，吾知罪矣！”因挽其祛。隱抑搔之。女怒曰：“子誠敝人也！不念疇昔之義，而欲乘人之厄。予過矣！予過分！”忿然而出，登車欲去。生追出謝過，長跪而要遮之。青衣亦為緩頰，女意稍解，就車中謂生曰：“實告君：妾非人，乃神女也。家君為南岳都理司，偶失禮于地官，將達帝庭；非本地都人官印信不可解也。君如不忘舊義，以黃紙一幅為妾求之?！毖砸?，車發(fā)遂去。
生歸，悚懼不已。乃假驅(qū)祟言于巡撫。巡撫以事近巫盅，不許。生以厚金賂其心腹，諾之，而未得其便。乃歸，青衣候門，生具告之，默然遂去，意似怨其不忠。生追送之曰：“歸告娘子：如事不諧，我以身命殉之！”歸而終夜思維，計無所出。適院署有寵妾購珠，生乃以珠花獻之。姬大悅，竊印為生嵌之。懷歸，青衣適至。笑曰：“幸不辱命。然數(shù)年來貧賤乞食所不忍鬻者，今仍為主人棄之矣！”因告以情。且曰：“黃金拋置，我都不惜：寄語娘子：珠花須要償也?！庇鈹?shù)日，傅公子登堂申謝，納黃金百兩。生作色曰：“所以然者，為令妹之惠我無私耳；不然，即萬金豈足以易名節(jié)哉！”再強之，生色益厲。公子慚退，曰：“此事殊未了！”翼日青衣奉女郎命，進明珠百顆，曰：“此足以償珠花否耶？”生曰：“重花者非貴珠也。設(shè)當(dāng)日贈我萬鎰之寶，直須賣作富家翁耳；什襲而甘貧賤何為乎？娘子神人，小生何敢他望，幸得報洪恩于萬一，死無憾矣！”青衣置珠案間，生朝拜而后卻之。 越數(shù)日公子又至。生命治酒。公子使從人入廚下，自行烹調(diào)，相對縱飲，歡若一家。有客饋苦糯，公子飲而美，引盡百盞，面頰微赪。乃謂生曰：“君貞介士，愚兄弟不能早知君，有愧裙釵多矣。家君感大德，無以相報，欲以妹子附為婚姻，恐以幽明見嫌也?！鄙渤龇浅?，不知所對。公子辭出，曰：“明夜七月初九，新月鉤辰，天孫有少女下嫁，吉期也，可備青廬?！贝蜗团芍粒磺袩o異常人。三日后，女自兄嫂以及仆婦，皆有饋賞。又最賢，事嫂如姑。數(shù)年不育，勸納妾，生不肯。
適兄賈于江淮，為買少姬而歸。姬，姓顧，小字博士，貌亦清婉，夫婦皆喜。見髻上插珠花，酷似當(dāng)年故物；摘視，果然。異而詰之，答云：“昔有巡撫愛妾死，其婢盜出鬻于市，先人廉其值，買歸。妾愛之。先父止生妾，故與妾。后父死家落，妾寄養(yǎng)于顧媼家。顧，妾姨行，見珠屢欲售去，妾死不肯，故得存也。”夫婦嘆曰：“十年之物，復(fù)歸故主，豈非數(shù)哉?！迸沓鲋榛ㄒ欢洌唬骸按宋锞脽o偶矣！”因并賜之，親為簪于髻上。姬退，問女郎家世甚悉，家人皆諱言之。陰語生曰：“妾視娘子非人間人也，其眉目間有神氣。昨簪花時得近視，其美麗出于肌里，非若凡人以黑白位置中見長耳?！鄙χ?。姬曰：“君勿言，妾將試之；如其神，但有所須，無人處焚香以求，彼當(dāng)自知。”女郎繡襪精工，博士愛之而未敢言，乃即閨中焚香祝之。女早起，忽檢篋中出襪，遣婢贈博士。生見而笑。女問故，以實告。女曰：“黠哉婢乎！”因其慧益憐愛之；然博士益恭，昧爽時必薰沐以朝。
后博士一舉兩男，兩人分字之。生年八十，女貌猶如處子。生病，女置材，倍加寬大。及死，女不哭；男女他適，女已入材中死矣。因合葬之。至今傳為“大材?！痹?。
異史氏曰：“女則神矣，博士而能知之，是遵何術(shù)歟？乃知人之慧，固有靈于神者矣！”
自郡歸，偶適市，一人自肆中出招之飲。并不識；姑從之入，則座上先有里人鮑莊在焉。問其人，乃諸姓，市中磨鏡者也。問：“何相識？”曰：“前日上壽者，君識之否？”生曰：“不識?！敝T曰：“予出入其門最稔。翁，傅姓，不知其何籍、何官。先生上壽時，我方在墀下，故識之也?！比漳猴嬌ⅰｕU莊夜死于途。鮑父不識諸，執(zhí)名訟生。檢得鮑莊體有重傷，生以謀殺論死，備歷械梏；以諸未獲，罪無申證，頌系之。年余直指巡方，廉知其冤，釋之。
家中田產(chǎn)蕩盡，衣巾革褫，冀其可以辨復(fù)，于是攜囊入郡。日將暮，休憩路側(cè)。遙見小車來，二青衣夾隨之。既過忽命停輿，車中命一青衣問生：“君非米姓乎？”生曰：“諾?！眴枺骸昂呜毟M若此？”生告以故。問：“安往？”又告之。青衣向車中語；復(fù)返，請生至車前。車中以纖手搴簾，微睨之，乃絕代佳人也。謂生曰：“君不幸得無妄之禍，甚為太息。今日學(xué)使署非白手可以出入者，途中無可為贈，……”乃于髻上摘珠花一朵授生，曰：“此物可鬻百金，請緘藏之?！鄙掳荩麊柟匍y，車發(fā)已遠，不解何人。執(zhí)花懸想，上綴明珠，非凡物也。珍藏而行。至郡投狀，上下勒索甚苦；生又不忍貨花，遂歸依于兄嫂，幸兄賢，為之經(jīng)紀(jì)，貧不廢讀。 過歲赴郡應(yīng)試，誤入深山。時值清明，游人甚眾。有數(shù)女騎來，內(nèi)一女郎，即向年車中人也。見生停驂，問：“何往？”生具對。女驚曰：“君衣頂尚未復(fù)耶？”生慘然出珠花，曰：“不忍棄此，故未復(fù)也?！迸蓵灱t上頰，囑云：“且坐待路隅?！笨疃味ァ＞弥绘抉Y馬來，以裹物授生，曰：“娘子說：如今學(xué)使之門如市，贈白金二百，為進取之資?！鄙o曰：“娘子惠我多矣！自公掇芹不難，重賜所不敢受。但告以姓名，繪一小像，焚香供之，足矣?！辨静活?，委金于地，上馬而去。生得金，終不屑夤緣。旋入邑庠第一。乃以金授兄；兄善行運，三年舊業(yè)盡復(fù)。適有巡撫于閩者乃生祖門人，優(yōu)恤甚厚。然生素清鯁，雖屬通家，不肯少有干謁。
一日有客裘馬至門，家人不識。生出視，則傅公子也。揖入，各道間闊。治具相款，肴酒既陳，公子起而請間；相將入內(nèi)，公子拜伏于地。生驚問故，則愴然曰：“家君適罹大禍，欲有求于撫臺，非兄不可?！鄙o曰：“渠雖世誼，而以私干人，生平從不為也?！惫臃匕Ｉ鷧柹唬骸靶∩c公子，一飲之知交耳，何遂以喪節(jié)強人！”公子大慚，起而別去。越日方獨坐，有青衣人入，視之即山中贈金者。生方驚起，青衣曰：“君忘珠花耶？”生曰：“不敢忘?！痹唬骸白蚬樱茨镒影忠??！鄙勚`喜，偽曰：“此難相信。若得娘子親見一言，則油鼎可蹈耳；不然，不敢奉命?！鼻嘁履笋Y馬去。更半復(fù)返，扣扉入曰：“娘子來矣。”言未幾，女郎慘然入，向壁而哭，不出一語。生拜曰：“小生非娘子，無以有今日。但有驅(qū)策，敢不惟命！”女曰：“受人求者常驕人，求人者常畏人。中夜奔波，生平何解此苦，只以畏人故耳，亦復(fù)何言！”生慰之曰：“小生所以不遽諾者，恐過此一見為難耳。使卿夙夜蒙露，吾知罪矣！”因挽其祛。隱抑搔之。女怒曰：“子誠敝人也！不念疇昔之義，而欲乘人之厄。予過矣！予過分！”忿然而出，登車欲去。生追出謝過，長跪而要遮之。青衣亦為緩頰，女意稍解，就車中謂生曰：“實告君：妾非人，乃神女也。家君為南岳都理司，偶失禮于地官，將達帝庭；非本地都人官印信不可解也。君如不忘舊義，以黃紙一幅為妾求之?！毖砸?，車發(fā)遂去。
生歸，悚懼不已。乃假驅(qū)祟言于巡撫。巡撫以事近巫盅，不許。生以厚金賂其心腹，諾之，而未得其便。乃歸，青衣候門，生具告之，默然遂去，意似怨其不忠。生追送之曰：“歸告娘子：如事不諧，我以身命殉之！”歸而終夜思維，計無所出。適院署有寵妾購珠，生乃以珠花獻之。姬大悅，竊印為生嵌之。懷歸，青衣適至。笑曰：“幸不辱命。然數(shù)年來貧賤乞食所不忍鬻者，今仍為主人棄之矣！”因告以情。且曰：“黃金拋置，我都不惜：寄語娘子：珠花須要償也?！庇鈹?shù)日，傅公子登堂申謝，納黃金百兩。生作色曰：“所以然者，為令妹之惠我無私耳；不然，即萬金豈足以易名節(jié)哉！”再強之，生色益厲。公子慚退，曰：“此事殊未了！”翼日青衣奉女郎命，進明珠百顆，曰：“此足以償珠花否耶？”生曰：“重花者非貴珠也。設(shè)當(dāng)日贈我萬鎰之寶，直須賣作富家翁耳；什襲而甘貧賤何為乎？娘子神人，小生何敢他望，幸得報洪恩于萬一，死無憾矣！”青衣置珠案間，生朝拜而后卻之。 越數(shù)日公子又至。生命治酒。公子使從人入廚下，自行烹調(diào)，相對縱飲，歡若一家。有客饋苦糯，公子飲而美，引盡百盞，面頰微赪。乃謂生曰：“君貞介士，愚兄弟不能早知君，有愧裙釵多矣。家君感大德，無以相報，欲以妹子附為婚姻，恐以幽明見嫌也?！鄙渤龇浅?，不知所對。公子辭出，曰：“明夜七月初九，新月鉤辰，天孫有少女下嫁，吉期也，可備青廬?！贝蜗团芍粒磺袩o異常人。三日后，女自兄嫂以及仆婦，皆有饋賞。又最賢，事嫂如姑。數(shù)年不育，勸納妾，生不肯。
適兄賈于江淮，為買少姬而歸。姬，姓顧，小字博士，貌亦清婉，夫婦皆喜。見髻上插珠花，酷似當(dāng)年故物；摘視，果然。異而詰之，答云：“昔有巡撫愛妾死，其婢盜出鬻于市，先人廉其值，買歸。妾愛之。先父止生妾，故與妾。后父死家落，妾寄養(yǎng)于顧媼家。顧，妾姨行，見珠屢欲售去，妾死不肯，故得存也。”夫婦嘆曰：“十年之物，復(fù)歸故主，豈非數(shù)哉?！迸沓鲋榛ㄒ欢洌唬骸按宋锞脽o偶矣！”因并賜之，親為簪于髻上。姬退，問女郎家世甚悉，家人皆諱言之。陰語生曰：“妾視娘子非人間人也，其眉目間有神氣。昨簪花時得近視，其美麗出于肌里，非若凡人以黑白位置中見長耳?！鄙χ?。姬曰：“君勿言，妾將試之；如其神，但有所須，無人處焚香以求，彼當(dāng)自知。”女郎繡襪精工，博士愛之而未敢言，乃即閨中焚香祝之。女早起，忽檢篋中出襪，遣婢贈博士。生見而笑。女問故，以實告。女曰：“黠哉婢乎！”因其慧益憐愛之；然博士益恭，昧爽時必薰沐以朝。
后博士一舉兩男，兩人分字之。生年八十，女貌猶如處子。生病，女置材，倍加寬大。及死，女不哭；男女他適，女已入材中死矣。因合葬之。至今傳為“大材?！痹?。
異史氏曰：“女則神矣，博士而能知之，是遵何術(shù)歟？乃知人之慧，固有靈于神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