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二 書癡
作者：蒲松齡彭城郎玉柱，其先世官至太守，居官廉，得俸不治生產(chǎn)，積書盈屋。至玉柱尤癡。家苦貧，無物不鬻，惟父藏書，一卷不忍置。父在時，曾書《勸學(xué)篇》粘其座右，郎日諷誦；又幛以素紗，惟恐磨滅。非為干祿，實(shí)信書中真有金粟。晝夜研讀，無問寒暑。年二十余，不求婚朽，冀卷中麗人自至。見賓親不知溫涼，三數(shù)語后，則誦聲大作，客逡巡自去。每文宗臨試，輒首拔之，而苦不得售。
一日方讀，忽大風(fēng)飄卷去。急逐之，踏地陷足；探之，穴有腐草；掘之，乃古人窖粟，配敗已成糞土。雖不可食，而益信“千鍾”之說不妄，讀益力。一日梯登高架，于亂卷中得金輦徑尺，大喜，以為“金屋”之驗(yàn)。出以示人，則鍍金而非真金。心竊怨古人之誑己也。居無何，有父同年，觀察是道，性好佛?；騽窭色I(xiàn)輦為佛龕。觀察大悅，贈金三百、馬二匹。郎喜，以為金屋、車馬皆有驗(yàn)，因益刻苦。然行年已三十矣?；騽衿淙?，曰：“‘書中自有顏如玉’，我何憂無美妻乎？”又讀二三年，迄無效，人咸揶揄之。時民間訛言天上織女私逃?；驊蚶桑骸疤鞂O竊奔，蓋為君也?！崩芍鋺?，置不辯。
一夕讀《漢書》至八卷，卷將半，見紗剪美人夾藏其中。駭曰：“書中顏如玉，其以此驗(yàn)之耶？”心悵然自失。而細(xì)視美人，眉目如生；背隱隱有細(xì)字云：“織女?！贝螽愔?。日置卷上，反復(fù)瞻玩，至忘食寢。一日方注目間，美人忽折腰起，坐卷上微笑。郎驚絕，伏拜案下。既起，已盈尺矣。益駭，又叩之。下幾亭亭，宛然絕代之姝。拜問：“何神？”美人笑曰：“妾顏氏，字如玉，君固相知已久。日垂青盼，脫不一至，恐千載下無復(fù)有篤信古人者?！崩上玻炫c寢處。然枕席間親愛倍至，而不知為人。 每讀必使女坐其側(cè)。女戒勿讀，不聽；女曰：“君所以不能騰達(dá)者，徒以讀耳。試觀春秋榜上，讀如君者幾人？若不聽，妾行去矣。”郎暫從之。少頃忘其教，吟誦復(fù)起。逾刻索女，不知所在。神志喪失，囑而禱之，殊無影跡。忽憶女所隱處，取《漢書》細(xì)檢之，直至舊處，果得之。呼之不動，伏以哀祝。女乃下曰：“君再不聽，當(dāng)相永絕！”因使治棋枰、樗蒲之具，日與遨戲。而郎意殊不屬。覷女不在，則竊卷流覽?？譃榕X，陰取《漢書》第八卷，雜混他所以迷之。一日讀酣，女至竟不之覺；忽睹之，急掩卷而女已亡矣。大懼，冥搜諸卷、渺不可得；既，仍于《漢書》八卷中得之，頁數(shù)不爽。因再拜祝，矢不復(fù)讀。
女乃下，與之弈，曰：“三日不工，當(dāng)復(fù)去?！敝寥?，忽一局贏女二子。女乃喜，授以弦索，限五日工一曲。郎手營目注，無暇他及；久之隨手應(yīng)節(jié)，不覺鼓舞。女乃日與飲博，郎遂樂而忘讀，女又縱之出門，使結(jié)客，由此倜儻之名暴著。女曰：“子可以出而試矣?！?
郎一夜謂女曰：“凡人男女同居則生子；今與卿居久，何不然也？”女笑曰：“君日讀書，妾固謂無益。今即夫婦一章，尚未了悟，枕席二字有工夫?！崩审@問：“何工夫？”女笑不言。少間潛迎就之。郎樂極曰：“我不意夫婦之樂，有不可言傳者?！庇谑欠耆溯m道，無有不掩口者。女知而責(zé)之，郎曰：“鉆穴逾隙者始不可以告人，天倫之樂人所皆有，何諱焉？”過八九月，女果舉一男，買媼撫字之。
一日，謂郎曰：“妾從君二年，業(yè)生子，可以別矣。久恐為君禍，悔之已晚?！崩陕勓云拢黄?，曰：“卿不念呱呱者耶？”女亦凄然，良久曰：“必欲妾留，當(dāng)舉架上書盡散之?！崩稍唬骸按饲涔枢l(xiāng)，乃仆性命，何出此言！”女不之強(qiáng)，曰：“妾亦知其有數(shù)，不得不預(yù)告耳?！毕仁牵H族或窺見女，無不駭絕，而又未聞其締姻何家，共詰之。郎不能作偽語，但默不言。人益疑，郵傳幾遍，聞于邑宰史公。史，閩人，少年進(jìn)士。聞聲傾動，竊欲一睹麗容，因而拘郎與女。女聞知遁匿無跡。宰怒，收郎，斥革衣衿，梏械備加，務(wù)得女所自往。郎垂死無一言。械其婢，略得道其仿佛。宰以為妖，命駕親臨其家。見書卷盈屋，多不勝搜，乃焚之庭中，煙結(jié)不散，瞑若陰霾。
郎既釋，遠(yuǎn)求父門入書，得從辨復(fù)。是年秋捷，次年舉進(jìn)士。而銜恨切于骨髓。為顏如玉之位，朝夕而祝曰：“卿如有靈，當(dāng)佑我官于閩?！焙蠊灾敝秆查}。居三月，訪史惡款，籍其家。時有中表為司理，逼納愛妾，托言買婢寄署中。案既結(jié)，郎即日自劾，取妾而歸。
異史氏曰：“天下之物，積則招妒，好則生魔，女之妖書之魔也。事近怪誕，治之未為不可；而祖龍之虐不已慘乎！其存心之私，更宜得怨毒之報(bào)也。嗚呼！何怪哉！”
一日方讀，忽大風(fēng)飄卷去。急逐之，踏地陷足；探之，穴有腐草；掘之，乃古人窖粟，配敗已成糞土。雖不可食，而益信“千鍾”之說不妄，讀益力。一日梯登高架，于亂卷中得金輦徑尺，大喜，以為“金屋”之驗(yàn)。出以示人，則鍍金而非真金。心竊怨古人之誑己也。居無何，有父同年，觀察是道，性好佛?；騽窭色I(xiàn)輦為佛龕。觀察大悅，贈金三百、馬二匹。郎喜，以為金屋、車馬皆有驗(yàn)，因益刻苦。然行年已三十矣?；騽衿淙?，曰：“‘書中自有顏如玉’，我何憂無美妻乎？”又讀二三年，迄無效，人咸揶揄之。時民間訛言天上織女私逃?；驊蚶桑骸疤鞂O竊奔，蓋為君也?！崩芍鋺?，置不辯。
一夕讀《漢書》至八卷，卷將半，見紗剪美人夾藏其中。駭曰：“書中顏如玉，其以此驗(yàn)之耶？”心悵然自失。而細(xì)視美人，眉目如生；背隱隱有細(xì)字云：“織女?！贝螽愔?。日置卷上，反復(fù)瞻玩，至忘食寢。一日方注目間，美人忽折腰起，坐卷上微笑。郎驚絕，伏拜案下。既起，已盈尺矣。益駭，又叩之。下幾亭亭，宛然絕代之姝。拜問：“何神？”美人笑曰：“妾顏氏，字如玉，君固相知已久。日垂青盼，脫不一至，恐千載下無復(fù)有篤信古人者?！崩上玻炫c寢處。然枕席間親愛倍至，而不知為人。 每讀必使女坐其側(cè)。女戒勿讀，不聽；女曰：“君所以不能騰達(dá)者，徒以讀耳。試觀春秋榜上，讀如君者幾人？若不聽，妾行去矣。”郎暫從之。少頃忘其教，吟誦復(fù)起。逾刻索女，不知所在。神志喪失，囑而禱之，殊無影跡。忽憶女所隱處，取《漢書》細(xì)檢之，直至舊處，果得之。呼之不動，伏以哀祝。女乃下曰：“君再不聽，當(dāng)相永絕！”因使治棋枰、樗蒲之具，日與遨戲。而郎意殊不屬。覷女不在，則竊卷流覽?？譃榕X，陰取《漢書》第八卷，雜混他所以迷之。一日讀酣，女至竟不之覺；忽睹之，急掩卷而女已亡矣。大懼，冥搜諸卷、渺不可得；既，仍于《漢書》八卷中得之，頁數(shù)不爽。因再拜祝，矢不復(fù)讀。
女乃下，與之弈，曰：“三日不工，當(dāng)復(fù)去?！敝寥?，忽一局贏女二子。女乃喜，授以弦索，限五日工一曲。郎手營目注，無暇他及；久之隨手應(yīng)節(jié)，不覺鼓舞。女乃日與飲博，郎遂樂而忘讀，女又縱之出門，使結(jié)客，由此倜儻之名暴著。女曰：“子可以出而試矣?！?
郎一夜謂女曰：“凡人男女同居則生子；今與卿居久，何不然也？”女笑曰：“君日讀書，妾固謂無益。今即夫婦一章，尚未了悟，枕席二字有工夫?！崩审@問：“何工夫？”女笑不言。少間潛迎就之。郎樂極曰：“我不意夫婦之樂，有不可言傳者?！庇谑欠耆溯m道，無有不掩口者。女知而責(zé)之，郎曰：“鉆穴逾隙者始不可以告人，天倫之樂人所皆有，何諱焉？”過八九月，女果舉一男，買媼撫字之。
一日，謂郎曰：“妾從君二年，業(yè)生子，可以別矣。久恐為君禍，悔之已晚?！崩陕勓云拢黄?，曰：“卿不念呱呱者耶？”女亦凄然，良久曰：“必欲妾留，當(dāng)舉架上書盡散之?！崩稍唬骸按饲涔枢l(xiāng)，乃仆性命，何出此言！”女不之強(qiáng)，曰：“妾亦知其有數(shù)，不得不預(yù)告耳?！毕仁牵H族或窺見女，無不駭絕，而又未聞其締姻何家，共詰之。郎不能作偽語，但默不言。人益疑，郵傳幾遍，聞于邑宰史公。史，閩人，少年進(jìn)士。聞聲傾動，竊欲一睹麗容，因而拘郎與女。女聞知遁匿無跡。宰怒，收郎，斥革衣衿，梏械備加，務(wù)得女所自往。郎垂死無一言。械其婢，略得道其仿佛。宰以為妖，命駕親臨其家。見書卷盈屋，多不勝搜，乃焚之庭中，煙結(jié)不散，瞑若陰霾。
郎既釋，遠(yuǎn)求父門入書，得從辨復(fù)。是年秋捷，次年舉進(jìn)士。而銜恨切于骨髓。為顏如玉之位，朝夕而祝曰：“卿如有靈，當(dāng)佑我官于閩?！焙蠊灾敝秆查}。居三月，訪史惡款，籍其家。時有中表為司理，逼納愛妾，托言買婢寄署中。案既結(jié)，郎即日自劾，取妾而歸。
異史氏曰：“天下之物，積則招妒，好則生魔，女之妖書之魔也。事近怪誕，治之未為不可；而祖龍之虐不已慘乎！其存心之私，更宜得怨毒之報(bào)也。嗚呼！何怪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