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二 香玉
作者：蒲松齡勞山下清宮，耐冬高二丈，大數(shù)十圍，牡丹高丈余，花時璀璨似錦。
膠州黃生舍讀其中。一日自窗中見女郎，素衣掩映花間。心疑觀中焉得此，趨出已遁去。自此屢見之。遂隱身叢樹中以伺其至。未幾，女郎又偕一紅裳者來，遙望之，艷麗雙絕。行漸近，紅裳者卻退，曰：“此處有生人！”生暴起。二女驚奔，袖裙飄拂，香風(fēng)洋溢，追過短墻，寂然已杏，愛慕彌切，因題句樹下云：“無限相思苦，含情對短窗?？謿w沙吒利，何處覓無雙？”歸齋冥思。女郎忽入，驚喜承迎。女笑曰：“君洶洶似強寇，令人恐怖；不知君乃騷雅士，無妨相見?！鄙赃瞪剑唬骸版∽窒阌?，隸籍平康巷。被道士閉置山中，實非所愿?！鄙鷨枺骸暗朗亢蚊慨?dāng)為卿一滌此垢?！迸唬骸安槐兀艘辔锤蚁嗤?。借此與風(fēng)流士長作幽會，亦佳。”問：“紅衣者誰？”曰：“此名絳雪，乃妾義姊?！彼煜噌?。及醒，曙色已紅。女急起，曰：“貪歡忘曉矣。”著衣易履，且曰：“妾酬君作，勿笑：‘良夜更易盡，朝暾已上窗。愿如梁上燕，棲處自成雙?！吧胀笤唬骸扒湫阃饣葜?，令人愛而忘死。顧一日之去，如千里之別。卿乘間當(dāng)來，勿待夜也。”女諾之。由此夙夜必偕。每使邀絳雪來，輒不至，生以為恨。女曰：“絳姐性殊落落，不似妾情癡也。當(dāng)從容對駕，不必過急。、一夕，女慘然入曰：“君隴不能守，尚望蜀耶？今長別矣?！眴枺骸昂沃?？”以袖拭淚，曰：“此有定數(shù)，難為君言。昔日佳作，今成讖語矣?！讶艘褜偕尺咐?，義士今無古押衙’，可為妾詠。、詰之不言，但有嗚咽。竟夜不眠，早旦而去。生怪之。
次日有即墨藍(lán)氏，入官游矚，見白牡丹，悅之，掘移徑去。生始悟香玉乃花妖也，悵惋不已。過數(shù)日聞藍(lán)氏移花至家，日就萎悴。恨極，作《哭花》詩五十首，日日臨穴涕洟。 一日憑吊方返，遙見紅衣人揮涕穴側(cè)。從容近就，女亦不避。生因把袂，相向汍瀾。已而挽請入室，女亦從之。嘆曰：“童稚姊妹，一朝斷絕！聞君哀傷，彌增妾慟。淚墮九泉，或當(dāng)感誠再作；然死者神氣已散，倉卒何能與吾兩人共談笑也。”生曰：“小生薄命，妨害情人，當(dāng)亦無福可消雙美。曩頻煩香玉道達(dá)微忱，胡再不臨？”女曰：“妾以年少書生，什九薄幸；不知君固至情人也。然妾與君交，以情不以淫。若晝夜狎昵，則妾所不能矣?！毖砸迅鎰e。生曰：“香玉長離，使人寢食俱廢。賴卿少留，慰此懷思，何決絕如此！”女乃止，過宿而去。數(shù)日不復(fù)至。冷雨幽窗，苦懷香玉，輾轉(zhuǎn)床頭，淚凝枕席。攬衣更起，挑燈復(fù)踵前韻曰：“山院黃昏雨，垂簾坐小窗。相思人不見，中夜淚雙雙。”詩成自吟。忽窗外有人曰：“作者不可無和。”聽之，絳雪也。啟戶內(nèi)之。女視詩，即續(xù)其后曰：“連袂人何處？孤燈照晚窗?？丈饺艘粋€，對影自成雙。”生讀之淚下，因怨相見之疏。女曰：“妾不能如香玉之熱，但可少慰君寂寞耳?！鄙c狎。曰：“相見之歡，何必在此?！?
于是至無聊時，女輒一至。至則宴飲唱酬，有時不寢遂去，生亦聽之。謂曰：“香玉吾愛妻，絳雪吾良友也?！泵坑鄦枺骸扒涫窃褐械趲字辏科蛟缫娛?，仆將抱植家中，免似香玉被惡人奪去，貽恨百年?！迸唬骸肮释岭y移，告君亦無益也。妻尚不能終從，況友乎！”生不聽，捉臂而出，每至壯丹下，輒問：“此是卿否？”女不言，掩口笑之。旋生以臘歸過歲。至二月間，忽夢絳雪至，愀然曰：“妾有大難！君急往尚得相見；遲無及矣?！毙讯愔泵婉R，星馳至山。則道士將建屋，有一耐冬，礙其營造，工師將縱斤矣。生急止之。入夜，絳雪來謝。生笑曰：“向不實告，宜遭此厄！今已知卿；如卿不至，當(dāng)以艾炷相炙?！迸唬骸版讨绱?，曩故不敢相告也。”坐移時，生曰：“今對良友，益思艷妻。久不哭香玉，卿能從我哭乎？”二人乃往，臨穴灑涕。更余，絳雪收淚勸止。
又?jǐn)?shù)夕，生方寂坐，絳雪笑入曰：“報君喜信：花神感君至情，俾香玉復(fù)降宮中?！鄙鷨枺骸昂螘r？”答曰：“不知，約不遠(yuǎn)耳?！碧烀飨麻?，生囑曰：“仆為卿來。勿長使人孤寂?！迸χZ。兩夜不至。生往抱樹，搖動撫摩，頻喚無聲。乃返，對燈團(tuán)艾，將往灼樹。女遽入，奪艾棄之，曰：“君惡作劇，使人創(chuàng)痏，當(dāng)與君絕矣！”生笑擁之。坐未定，香玉盈盈而入。生望見，泣下流離，急起把握香玉。以一手握絳雪，相對悲哽。及坐，生把之覺虛，如手自握，驚問之，香玉泫然曰：“昔，妾花之神，故凝；今，妾花之鬼，故散也。今雖相聚，勿以為真，但作夢寐觀可耳?！苯{雪曰：“妹來大好！我被汝家男子糾纏死矣。”遂去。 香玉款笑如前；但偎傍之間，仿佛以身就影。生悒悒不樂。香玉亦俯仰自恨，乃曰：“君以白蘞屑，少雜硫黃，日酹妾一杯水，明年此日報君恩?！眲e去。明日往觀故處，則牡丹萌生矣。生乃日加培植，又作雕欄以護(hù)之。香玉來，感激倍至。生謀移植其家，女不可，曰：“妾弱質(zhì)，不堪復(fù)戕。且物生各有定處，妾來原不擬生君家，違之反促年壽。但相憐愛，合好自有日耳。”生恨絳雪不至。香玉曰：“必欲強之使來，妾能致之。”乃與生挑燈至樹下，取草一莖，布掌作度，以度樹本，自下而上至四尺六寸，按其處，使生以兩爪齊搔之。俄見絳雪從背后出，笑罵曰：“婢子來，助桀為虐耶！”牽挽并入。香玉曰：“姊勿怪！暫煩陪侍郎君，一年后不相擾矣?！睆拇怂煲詾槌?。
生視花芽，日益肥茂，春盡，盈二尺許。歸后，以金遺道士，囑令朝夕培養(yǎng)之。次年四月至宮，則花一朵含苞未放；方流連間，花搖搖欲拆；少時已開，花大如盤，儼然有小美人坐蕊中，裁三四指許；轉(zhuǎn)瞬飄然欲下，則香玉也。笑曰：“妾忍風(fēng)雨以待君，君來何遲也！”遂入室。絳雪亦至，笑曰：“日日代人作婦，今幸退而為友?！彼煜嗾勓?。至中夜，絳雪乃去，二人同寢，款洽一如從前。后生妻卒，生遂入山不歸。是時牡丹已大如臂。生每指之曰：“我他日寄魂于此，當(dāng)生卿之左?！倍υ唬骸熬鹜??！?
后十余年，忽病。其子至，對之而哀。生笑曰：“此我生期，非死期也，何哀為！”謂道士曰：“他日牡丹下有赤芽怒生，一放五葉者，即我也?！彼觳粡?fù)言。子輿之歸家。即卒。次年，果有肥芽突出，葉如其數(shù)。道士以為異，益灌溉之。三年，高數(shù)尺，大拱把，但不花。老道士死，其弟子不知愛惜，斫去之。白牡丹亦憔悴死；無何耐冬亦死。
異史氏曰：“情之至者，鬼神可通?；ㄒ怨韽?，而人以魂寄，非其結(jié)于情者深耶？一去而兩殉之，即非堅貞，亦為情死矣。人不能貞，亦其情之不篤耳。仲尼讀《唐棣》而曰‘未思”，信矣哉！”
膠州黃生舍讀其中。一日自窗中見女郎，素衣掩映花間。心疑觀中焉得此，趨出已遁去。自此屢見之。遂隱身叢樹中以伺其至。未幾，女郎又偕一紅裳者來，遙望之，艷麗雙絕。行漸近，紅裳者卻退，曰：“此處有生人！”生暴起。二女驚奔，袖裙飄拂，香風(fēng)洋溢，追過短墻，寂然已杏，愛慕彌切，因題句樹下云：“無限相思苦，含情對短窗?？謿w沙吒利，何處覓無雙？”歸齋冥思。女郎忽入，驚喜承迎。女笑曰：“君洶洶似強寇，令人恐怖；不知君乃騷雅士，無妨相見?！鄙赃瞪剑唬骸版∽窒阌?，隸籍平康巷。被道士閉置山中，實非所愿?！鄙鷨枺骸暗朗亢蚊慨?dāng)為卿一滌此垢?！迸唬骸安槐兀艘辔锤蚁嗤?。借此與風(fēng)流士長作幽會，亦佳。”問：“紅衣者誰？”曰：“此名絳雪，乃妾義姊?！彼煜噌?。及醒，曙色已紅。女急起，曰：“貪歡忘曉矣。”著衣易履，且曰：“妾酬君作，勿笑：‘良夜更易盡，朝暾已上窗。愿如梁上燕，棲處自成雙?！吧胀笤唬骸扒湫阃饣葜?，令人愛而忘死。顧一日之去，如千里之別。卿乘間當(dāng)來，勿待夜也。”女諾之。由此夙夜必偕。每使邀絳雪來，輒不至，生以為恨。女曰：“絳姐性殊落落，不似妾情癡也。當(dāng)從容對駕，不必過急。、一夕，女慘然入曰：“君隴不能守，尚望蜀耶？今長別矣?！眴枺骸昂沃?？”以袖拭淚，曰：“此有定數(shù)，難為君言。昔日佳作，今成讖語矣?！讶艘褜偕尺咐?，義士今無古押衙’，可為妾詠。、詰之不言，但有嗚咽。竟夜不眠，早旦而去。生怪之。
次日有即墨藍(lán)氏，入官游矚，見白牡丹，悅之，掘移徑去。生始悟香玉乃花妖也，悵惋不已。過數(shù)日聞藍(lán)氏移花至家，日就萎悴。恨極，作《哭花》詩五十首，日日臨穴涕洟。 一日憑吊方返，遙見紅衣人揮涕穴側(cè)。從容近就，女亦不避。生因把袂，相向汍瀾。已而挽請入室，女亦從之。嘆曰：“童稚姊妹，一朝斷絕！聞君哀傷，彌增妾慟。淚墮九泉，或當(dāng)感誠再作；然死者神氣已散，倉卒何能與吾兩人共談笑也。”生曰：“小生薄命，妨害情人，當(dāng)亦無福可消雙美。曩頻煩香玉道達(dá)微忱，胡再不臨？”女曰：“妾以年少書生，什九薄幸；不知君固至情人也。然妾與君交，以情不以淫。若晝夜狎昵，則妾所不能矣?！毖砸迅鎰e。生曰：“香玉長離，使人寢食俱廢。賴卿少留，慰此懷思，何決絕如此！”女乃止，過宿而去。數(shù)日不復(fù)至。冷雨幽窗，苦懷香玉，輾轉(zhuǎn)床頭，淚凝枕席。攬衣更起，挑燈復(fù)踵前韻曰：“山院黃昏雨，垂簾坐小窗。相思人不見，中夜淚雙雙。”詩成自吟。忽窗外有人曰：“作者不可無和。”聽之，絳雪也。啟戶內(nèi)之。女視詩，即續(xù)其后曰：“連袂人何處？孤燈照晚窗?？丈饺艘粋€，對影自成雙。”生讀之淚下，因怨相見之疏。女曰：“妾不能如香玉之熱，但可少慰君寂寞耳?！鄙c狎。曰：“相見之歡，何必在此?！?
于是至無聊時，女輒一至。至則宴飲唱酬，有時不寢遂去，生亦聽之。謂曰：“香玉吾愛妻，絳雪吾良友也?！泵坑鄦枺骸扒涫窃褐械趲字辏科蛟缫娛?，仆將抱植家中，免似香玉被惡人奪去，貽恨百年?！迸唬骸肮释岭y移，告君亦無益也。妻尚不能終從，況友乎！”生不聽，捉臂而出，每至壯丹下，輒問：“此是卿否？”女不言，掩口笑之。旋生以臘歸過歲。至二月間，忽夢絳雪至，愀然曰：“妾有大難！君急往尚得相見；遲無及矣?！毙讯愔泵婉R，星馳至山。則道士將建屋，有一耐冬，礙其營造，工師將縱斤矣。生急止之。入夜，絳雪來謝。生笑曰：“向不實告，宜遭此厄！今已知卿；如卿不至，當(dāng)以艾炷相炙?！迸唬骸版讨绱?，曩故不敢相告也。”坐移時，生曰：“今對良友，益思艷妻。久不哭香玉，卿能從我哭乎？”二人乃往，臨穴灑涕。更余，絳雪收淚勸止。
又?jǐn)?shù)夕，生方寂坐，絳雪笑入曰：“報君喜信：花神感君至情，俾香玉復(fù)降宮中?！鄙鷨枺骸昂螘r？”答曰：“不知，約不遠(yuǎn)耳?！碧烀飨麻?，生囑曰：“仆為卿來。勿長使人孤寂?！迸χZ。兩夜不至。生往抱樹，搖動撫摩，頻喚無聲。乃返，對燈團(tuán)艾，將往灼樹。女遽入，奪艾棄之，曰：“君惡作劇，使人創(chuàng)痏，當(dāng)與君絕矣！”生笑擁之。坐未定，香玉盈盈而入。生望見，泣下流離，急起把握香玉。以一手握絳雪，相對悲哽。及坐，生把之覺虛，如手自握，驚問之，香玉泫然曰：“昔，妾花之神，故凝；今，妾花之鬼，故散也。今雖相聚，勿以為真，但作夢寐觀可耳?！苯{雪曰：“妹來大好！我被汝家男子糾纏死矣。”遂去。 香玉款笑如前；但偎傍之間，仿佛以身就影。生悒悒不樂。香玉亦俯仰自恨，乃曰：“君以白蘞屑，少雜硫黃，日酹妾一杯水，明年此日報君恩?！眲e去。明日往觀故處，則牡丹萌生矣。生乃日加培植，又作雕欄以護(hù)之。香玉來，感激倍至。生謀移植其家，女不可，曰：“妾弱質(zhì)，不堪復(fù)戕。且物生各有定處，妾來原不擬生君家，違之反促年壽。但相憐愛，合好自有日耳。”生恨絳雪不至。香玉曰：“必欲強之使來，妾能致之。”乃與生挑燈至樹下，取草一莖，布掌作度，以度樹本，自下而上至四尺六寸，按其處，使生以兩爪齊搔之。俄見絳雪從背后出，笑罵曰：“婢子來，助桀為虐耶！”牽挽并入。香玉曰：“姊勿怪！暫煩陪侍郎君，一年后不相擾矣?！睆拇怂煲詾槌?。
生視花芽，日益肥茂，春盡，盈二尺許。歸后，以金遺道士，囑令朝夕培養(yǎng)之。次年四月至宮，則花一朵含苞未放；方流連間，花搖搖欲拆；少時已開，花大如盤，儼然有小美人坐蕊中，裁三四指許；轉(zhuǎn)瞬飄然欲下，則香玉也。笑曰：“妾忍風(fēng)雨以待君，君來何遲也！”遂入室。絳雪亦至，笑曰：“日日代人作婦，今幸退而為友?！彼煜嗾勓?。至中夜，絳雪乃去，二人同寢，款洽一如從前。后生妻卒，生遂入山不歸。是時牡丹已大如臂。生每指之曰：“我他日寄魂于此，當(dāng)生卿之左?！倍υ唬骸熬鹜??！?
后十余年，忽病。其子至，對之而哀。生笑曰：“此我生期，非死期也，何哀為！”謂道士曰：“他日牡丹下有赤芽怒生，一放五葉者，即我也?！彼觳粡?fù)言。子輿之歸家。即卒。次年，果有肥芽突出，葉如其數(shù)。道士以為異，益灌溉之。三年，高數(shù)尺，大拱把，但不花。老道士死，其弟子不知愛惜，斫去之。白牡丹亦憔悴死；無何耐冬亦死。
異史氏曰：“情之至者，鬼神可通?；ㄒ怨韽?，而人以魂寄，非其結(jié)于情者深耶？一去而兩殉之，即非堅貞，亦為情死矣。人不能貞，亦其情之不篤耳。仲尼讀《唐棣》而曰‘未思”，信矣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