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好弟弟嬌倩醉扶歸 軟姐姐密報(bào)好消息

作者:天虛我生
卻說婉香見軟玉已醉,便和蕊珠一齊向柳夫人告辭出來。軟玉剛走出門,便頭昏起來,他的兩個(gè)丫頭墨香和書芬連忙攙住了。寶珠親自打了風(fēng)燈,走在前面。婉香將著蕊珠剛走出走廊,寶珠快了一步,軟玉便嗔道:“你什么事要走得這樣快?我瞧不見路呢?!睂氈樾?yīng)著,便立在門首等他。軟玉走到跟前,一手便放了墨香,搭在寶珠肩上道:“好弟弟,你扶我家去罷?!睂氈楸阗私c(diǎn)兒,扶著他走。后面婉香笑道:“阿呀,好樣兒呀!蕊妹妹你瞧,這可不是戲里扮出來的醉?xiàng)铄矗俊睂氈槁犚姳汔偷囊恍?。軟玉道:“仔?xì)燈吹烏了,收墨香拿著罷?!睂氈椴豢希砸皇帜弥鵁?,一手挽著軟玉,慢慢的走進(jìn)夾道。
忽然東首墻門內(nèi),藕香屋子里吹出一片笛子、鼓板聲來。軟玉便立住問道:“什么?”寶珠笑道:“大嫂子和賽兒拍曲子呢?!蓖裣阋舱咀〉溃骸按笊┳诱鏁?huì)尋樂呢。才回來,便又?jǐn)囘@些東西?!避浻衤牭煤寐?,便要寶珠同進(jìn)去聽。蕊珠也要進(jìn)去,寶珠便攙著軟玉進(jìn)西偏院來。這日正是三月十三夜。月色大好,照得滿廊都是花影,那些點(diǎn)著的檐燈倒不覺明了。軟玉便和寶珠悄悄地走去,聽里面唱道:
花壓欄桿漸黃昏,柳梢月上瑣云屏。金鴨香殘晚風(fēng)多,珠簾卷,麝蘭飄散,薄羅衫,不耐春寒,守著個(gè)窗兒,兀坐到晚。
唱到這句略歇了歇,又聽唱道:鎮(zhèn)日的刺繡太無聊,拈針還又懶,小桃花下晚妝殘。我獨(dú)自兒想想算,只憔悴經(jīng)年。傷春幾度,銷魂一晌。
寶珠暗暗點(diǎn)首道:“這兩迭是‘粉蝶兒’和‘醉春風(fēng)’?!毕胫锩嬗殖溃?br>淚珠兒背地偷彈,俏影兒燈底羞看,對(duì)春風(fēng)沒個(gè)商量,算只有寶鏡兒知儂心向。
寶珠聽了這迭道:“這是什么牌子?”婉香悄悄的道:“這是‘脫布衫’,后面便是‘小梁州’兩迭了?!睂氈辄c(diǎn)首兒道:“敢是你做的嗎?”婉香笑笑。又聽唱道:我待訴衷情下筆難,說不透心事千般,晚來明月剔團(tuán)圓,抬頭望,淚眼不曾干。
寶珠暗暗點(diǎn)首道:“好哀艷的曲子呀!”聽又唱道:
近來把骨髓都相思透,放不開眼角眉端,魂已銷,腸將斷,一種春愁春恨,壓折小眉彎。
軟玉悄悄的笑向?qū)氈榈溃骸澳懵犚娏嗣矗俊睂氈樾π?,點(diǎn)點(diǎn)首兒。又聽里面拍慢一板,唱尾聲道:
我多愁多病由來慣,只一寸的心灰死復(fù)燃,可奈這挽不斷的情絲,還比我心兒軟。
唱到“軟”字便慢聲拖長(zhǎng),那檀板嗒的響了一下,便寂然無聲。
聽藕香笑道:“今兒的板卻準(zhǔn)些了,怎么銀雁兒的笛子便飛不起來?我?guī)缀醭幌氯ァ!甭犮y雁兒笑道:“奶奶把‘小梁州’的后闋改了一句,我便渾了?!甭犢悆旱溃骸安皇?,本來頭一句是‘相思早已心兒透’,奶奶改了近來什么,我也當(dāng)是換了牌子了?!甭犈合阈Φ溃骸鞍V丫頭,板總一樣的,你管他什么呢?”說著聽賽兒?jiǎn)镜溃骸靶】蓱z,倒口兒茶來?!睂氈槁犚姳愫蛙浻竦溃骸霸蹅?nèi)チT。回來他們見了,又走不散呢?!蓖裣愕溃骸笆悄?,咱們?nèi)チT。”說著便將著蕊珠,蕊珠將著寶珠,寶珠仍攙著軟玉,一串兒出來。
到小桃花館,見婉香對(duì)面房里已鋪設(shè)得花團(tuán)錦簇的,四個(gè)人便走將進(jìn)去。軟玉見上面床上已鋪好被褥,便一倒頭躺在床里道:“哎唷!我難過死了!”寶珠道:“可不是??觳灰@樣睡,你起來,我給你鋪好了,好好的睡罷?!避浻衤犝f便又站起來,卻站不住,便一手兒靠在寶珠肩上,寶珠便替他將襖子脫下,又替他卸下耳環(huán),交與婉香,便扶他睡下。軟玉在枕兒上,模模糊糊的唱道:“那挽不斷的情絲,還比我心兒軟?!蓖裣懵犃诵Φ溃骸拔业拐f那挽不斷的情絲,還比你身兒軟呢。”軟玉笑道:“真呢!我這身子兒不知道怎么,好像沒有了骨頭似的?”婉香笑道:“骨頭總有的,不過輕了些兒?!避浻襦偷男α说溃骸昂茫『?!你罵我。我這會(huì)子要睡了,不來和你算賬,回來我問你,誰的骨頭輕呢?”說著便朝里床睡了。
閉著眼,安了一會(huì)神。忽覺得有人伏在被上,睜眼看時(shí),卻是寶珠。剛要開口,卻被寶珠捧著臉兒,嘴對(duì)嘴的度過一顆東西來。軟玉吮了吮,卻是豆蔻,便笑了笑道:“他們呢?”寶珠輕輕的道:“蕊妹妹嫌你有酒氣,和婉姐姐睡去了?!避浻竦溃骸笆裁磿r(shí)候去的?怎么我沒聽見?”寶珠道:“你睡熟了,他們剛過去呢。”軟玉又道:“你怎么不回屋子睡去?”寶珠笑道:“我屋子里出了鬼了,我怕去睡,今兒仍就睡在這里?!避浻竦溃骸八谀睦??”寶珠道:“你想我還有哪里睡得?”軟玉笑了笑道:“既這樣,春妍想必和笑春睡去,墨香和書芬呢?”寶珠笑道:“不知道睡在哪里。蕊妹妹的筆花、硯香往我屋子里睡去了?!?br>軟玉點(diǎn)點(diǎn)首兒,見寶珠還伏在被上,因道:“伏著不吃力嗎?你便這邊躺躺,我和你講話兒。”寶珠笑了笑,便順勢(shì)兒在被外面和軟玉一個(gè)枕兒靠了。軟玉道:“我告訴你一句話兒,你怎么謝謝我?”寶珠道:“什么事這樣鄭重?你講了我便謝你好東西?!避浻竦溃骸澳憧刹灰嬖V人。我告訴你,你前兒下晚子便回來了,我家老太太和你太太給你說親呢?!睂氈槁犃诉@句話,便不高興道:“又是誰家的女兒,又來打叉了?”軟玉笑道:“你不要急,聽我講呢。咱們老太太說蕊妹妹年紀(jì)長(zhǎng)了,外頭又沒得好哥兒們,想給你呢?!睂氈樾Φ溃骸拔覀兲趺凑f呢?”軟玉道:“太太說蕊兒果然長(zhǎng)的可人。我也想呢。只是咱們家婉兒,卻苦惱的很,又沒得爹媽,他叔叔嬸嬸又不疼他,現(xiàn)在在咱們家里,還沒得什么病痛,前兒咱們家三太太做媒,說把婉兒給了寶兒,我也很有這個(gè)意思,只寶兒現(xiàn)在不肯長(zhǎng)進(jìn),我又不好和他嬸子提親去,所以擱著。我們老太太聽了這話,便道:我也早經(jīng)想過,婉兒總是你家的人,不過沒聽見你們講起,我當(dāng)是有什么緣故在里面呢。若說寶珠兒不長(zhǎng)進(jìn)。這句也太過分些。我眼睛里見的哥兒們也多了,要照寶哥兒那模樣人品,那模樣才貌,我卻一輩子沒見過第二個(gè),所以才把我們?nèi)飪禾嵊H。照這樣,何不竟把婉兒定下了,再講我們的蕊兒?!睂氈槁犃耍闩d高采烈的道:“那么太太怎講呢?”軟玉道:“你太太卻也不好講了。倒是我們老太太還纏七纏八的,說要替婉姊姊作伐呢。”寶珠點(diǎn)著頭,心里美滿的了不得。忽向軟玉道:“你老太太怎么不先給你提親,倒給蕊妹妹說呢?”軟玉道:“我也不曉得,我正要問你呢?!睂氈榈溃骸霸趺磫栁??”軟玉冷笑道:“我不問你問誰?你回頭想想瞧,去年我在惜紅軒住的時(shí)候,你怎么講的?現(xiàn)在有了婉姊姊,便多了我們。可知道我起先也是現(xiàn)在的婉姐姐呢?!睂氈樽杂X慚愧起來,便道:“我的心總只有一個(gè)。但是我這個(gè)心便向鏡子一般,不拘什么事,什么人,總明明白白的嵌在里面。再不昧了一點(diǎn),也沒有什么彼此分出來?!避浻竦溃骸翱刹皇悄兀阕约耗眯谋如R子,正比得很是。誰在你面前,你便照誰在里面,回來又換了個(gè)人,你這里面又換了個(gè)影兒,前頭照的那個(gè)影兒,便無影無蹤的了,再也不留點(diǎn)規(guī)模兒在里面。要除非那人再來到面前,才又顯出來呢。所以那些呆子自然猜不透你,只道我得了這面鏡子,便有個(gè)我的影嵌在里面。今兒照照果然在里面,明兒照照也果然在里面,哪里知道他轉(zhuǎn)過背兒,你又把別人照里面去了?!睂氈楸凰f的沒得說了,便道:“你不信也罷,你拿把刀兒與我剖出來給你瞧,只怕凡是我的姊姊妹妹,沒一個(gè)不嵌得深深的在里面呢?!避浻竦溃骸澳愕男挠植皇莻€(gè)橄欖核兒,便好雕人兒的,你要剖,你剖給你的親姊姊瞧去?!睂氈槁犃诉@話,便一骨碌向被里鉆進(jìn)去道:“你不是我的親姐姐么?”軟玉一手推他,一邊向里床躲去。寶珠卻笑著摟的死緊的道:“你說,你可是我的親姐姐?”軟玉怕癢,早笑得一團(tuán)兒似的,應(yīng)道:“好弟弟,親弟弟,你憑說罷,你不要這樣窘我?!睂氈椴判χ攀?。
忽間壁婉香喚道:“寶弟弟,你怎么還不睡呀?夜深了呢?!睂氈樾χ鴳?yīng)了一聲,便舍了軟玉,走下床來。軟玉道:“慢點(diǎn)兒去。你瞧把我的被攪得這樣,給我蓋好了去?!睂氈楸闾嫠w好,又在被上撲了撲道:“我去了,明兒會(huì)罷?!避浻顸c(diǎn)點(diǎn)首兒,寶珠才回到婉香后房睡去。
一宿無話。到了次日起來,婉香和軟玉等都尚未醒。因葉家的丫頭們都在屋里,不便進(jìn)去,便走出到自己屋里來。見春柳兒還蓬著頭,在天井里掃落下的薔薇花片兒。見寶珠進(jìn)來,因道:“爺怎早回來了?”寶珠點(diǎn)點(diǎn)首兒道:“裊煙可好些么?”春柳兒道:“今兒起來梳洗,光景好些了?!睂氈槁犃耍阕哌M(jìn)屋子,到裊煙房里,見晴煙正替裊煙梳頭。見寶珠來了,便都站起來請(qǐng)安。寶珠向床沿上坐下,問裊煙的病,見好些了,便很放心坐了會(huì)兒。
忽想起昨晚的事來,便喚春柳兒進(jìn)來,同到自己房里。向書廂里撿了幾卷新做的詩(shī)稿兒,叫春柳兒送東書房石時(shí)看去。春柳兒接了,便到自己房里掠掠頭,捧著去了。寶珠便仍到裊煙房里來,把老婆子們差遣開去,向晴煙問道:“這幾天我沒回來住,我知道春柳兒鬧的不成樣兒,你們總知道底細(xì),講與我聽聽瞧?!毖U煙不懂道:“什么?我倒沒知道呢?!睂氈榈溃骸澳悴≈?,自然管不到這些。晴煙總知道?!鼻鐭熞幻嫣嫜U煙挽著頭,一面冷笑道:“爺怎么不問他自己,倒問我呢?”寶珠道:“你不知道,我若兜頭問了他,他未必一口招承。回來這事弄大了,倒帶累你們多不好看。昨兒我回來,分明見一個(gè)人影出去,像是小廝的樣兒,不過不知道是誰。后來我到房里,又看見地下有一塊帕子遺著,我剛看見,春柳兒早把燈吹熄了,等他點(diǎn)了燈進(jìn)來,帕子便沒得了,這可不是他弄鬼么?我床里的枕頭歪在一邊,你想還有什么好事?你不替他瞞罷,你告訴我,我也不難為他,只把他賞了那個(gè)小廝便沒事了?!毖U煙聽了氣道:“好呀!怪道人家說我和小廝們兜搭呢,原來是這個(gè)小娼婦坯子干出來的。這會(huì)子明白了,爺替我作個(gè)主兒,給滿屋子人洗洗身子?!睂氈橐幻鎰裰U煙,一面問著晴煙。晴煙道:“要說是哪一個(gè)小廝,我也不知道。但是爺?shù)男P,只花農(nóng)和鋤藥兩個(gè)進(jìn)出。前兒爺出了門,鋤藥是跟了去,跟了回的。只有花農(nóng),那日爺還沒有回來,他便送玫瑰花兒來,想來他早回來了。但這事幾時(shí)起的,我也不知道??傊疇敵隽碎T,這屋子里便有響動(dòng)。”寶珠笑道:“這便是花農(nóng)干的事。怎么他們干到我床里去,也太胡鬧了?!毖U煙笑道:“那些鬼精靈的東西,他哪一著兒不想到。他想別處玩去,總要被人撞到的。只爺房里,爺不在家是沒人敢進(jìn)去的。要只有早晨進(jìn)去灑掃,也是他自己的職份。便有時(shí)別人替他收拾去,也不過一刻兒便出來了?!睂氈辄c(diǎn)點(diǎn)首兒道:“也罷,我自有主意?!闭f著便站起來。裊煙問哪里去,寶珠道:“我往園子里去去便來。春柳轉(zhuǎn)來,叫他到洗翠亭來便了,我問他呢?!毖U煙應(yīng)著,寶珠便出去了。正是:
人情到底原非石,孽網(wǎng)相纏絕似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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