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回 聽琴夜寶珠招薄怒 下場時秦瓊遇冤家

作者:天虛我生
卻說那夜中秋賞月后各歸安寢,次日秦珍、秦瓊、寶珠都出場來了。睡了一會,寶珠醒來看已是初更時分,見裊煙、晴煙都尚未睡,因問這里人靜了沒有,晴煙說:“蕊小姐和麗小姐才打隔院子來,剛回去呢?!睂氈楸阋饋?,裊煙止他道:“爺一連辛苦了這些天,可還不要將息會兒呢?!睂氈槟睦锟下?,早走下床來向窗外一望,見花影還未過西,因道:“早呢,你瞧這剔團(tuán)團(tuán)的明月兀自舍不得下去,我難道舍得他睡了不成?!毖U煙笑笑,寶珠便走出游廊到惜紅軒來,見垂花門已關(guān)上了,到花墻洞兒上一望,見里面靜悄悄的,滿回廊都是月色和水一般浸著,那窗子卻開了兩扇,里面遮著湘簾,有一點燈痕晃晃動動的閃著。猛一陣風(fēng)過處一縷桂花香氣和幾個蟋蟀聲,又帶著丁丁冬冬的聲音,細(xì)聽是琴,又是聽婉香在那里微吟道:“碧海無波兮天蔚藍(lán),秋云似羅兮秋月彎,碧梧亭亭兮高十丈,是誰棲止兮雙鳳凰?!鄙僮∮忠鞯溃骸傍P凰于飛兮云天長孤,鸞對影兮瑤瑟涼伊,人何處兮徒相望空,山幾曲兮秋水一方。”略停又彈道:“秋草零露兮啼寒蛩,云錦千丈兮拋擲璇,璣旁銀河兮云水波?!睂氈榕既豢人粤艘宦?,那里面的琴聲便住了,見春妍掌著個風(fēng)燈出來向天井里一望,寶珠便走到垂花門邊去喚他開門。春妍隔著花格子見是寶珠,便開了花格子門道:“才睡醒嗎?”寶珠笑點點首兒道:“姐姐也沒睡嗎,我正聽的好琴,怎么不彈了?!眲傉f著,里面婉香出來道:“春妍你和誰講話兒。”春妍笑道:“小姐你想還有誰呢?!睂氈閼?yīng)道:“是我。”婉香道:“你怎么不好睡又來這里,什么教人看著笑什么呢?!睂氈樾Φ溃骸斑@有什么算什么的,姐姐你看這一天的月色圓的,這樣好似笑咱們寂寞似的,你即彈琴何不到這芭蕉樹下石礅上坐坐彈一套兒我聽。”婉香看看月色,因喊春妍去拿琴出來,因教寶珠彈一套兒,寶珠應(yīng)著便拿帕子向石礅上擦一擦坐下,把琴擺在膝上彈了一遍。婉香聽著不懂,因問是什么曲文,寶珠笑道:“是剛才想了一闋醉太平的小令兒,我再彈給你聽?!币驈椫鞯溃骸傲a花蔭風(fēng)清月清,隔墻誰弄瑤琴?是鸞心鳳心??人砸宦暠艺#墒墙憬泮L鶯正愁醒酒醒。”婉香慍的變了顏色道:“你敢要死嗎?”說著眼圈兒紅了道:“好好,我知道你的心罷了。”說著便自進(jìn)房去。寶珠忙丟下琴趕進(jìn)來道:“嚇,姐姐我是無心講的,你怎么又認(rèn)真了?!蓖裣愕溃骸澳闫畚姨趿耍瑒硬粍幽梦冶鳃L鶯,再也改不過這口號兒。我問你,鶯鶯是怎樣個名分,你拿他比我,我問你?!睂氈椴桓一卮穑贿B連央告道:“好姐姐算是我口過,你不聽罷?!蓖裣愕溃骸斑€講呢,你不算難道是算我的口過不成,我也不和你算這個,你自己算去,打前歲子起你欺侮我?guī)谆亓?。”寶珠道:“這欺侮兩字我怎么當(dāng)?shù)钠?,你要講我欺侮你,我便把這個心剖出來你瞧。”說著拿把剪子真要剖去。婉香撇手奪下道:“你要嚇?biāo)牢乙踩菀祝蚁人澜o你瞧。”寶珠忙去掩他的嘴,婉香撇手打開了,拿帕子捧著臉兒哭去,寶珠說又不是,勸又不是,只得聽他去,自己也坐著哭起來。春妍在外面聽見兩人都哭,料想又惱了,知道勸不理的,只在外面聽著,等兩個住了哭才進(jìn)來兒。見寶珠陪著笑臉兒對婉香講好話。婉香卻不理他,拿著帕子呆呆的看那淚痕。春妍道:“三爺怎么又來和咱們小姐嘔氣呢?”寶珠道:“我哪敢嘔他呢,我不過用了個西廂的典,他又惱了。”婉香見他說西廂是典到不禁嘔笑了。春妍也笑道:“爺昨兒在場里可也用這個典不用?”寶珠笑道:“怎么不用,我把全部子抄上去呢?!贝哄溃骸肮饩盃?shù)拱堰@部子西廂念的稀熟呢,明兒老爺回來傳月課的時候,爺把這個講給老爺聽,定有重賞。”寶珠笑道:“你愛聽,我講那拷紅的一回兒你聽?!贝哄ρ诹硕溃骸拔也粣勐牐鲀豪蠣敾貋碇v給老爺聽去?!蓖裣阈︵恋溃骸皡捤懒耍裁磿r候還這樣鬧,我要睡了,都替我請出去罷。”寶珠看那月色打簾子上照進(jìn)來,起了滿地滿身的波紋,因說:“好月子不賞到斗口兒來?!闭f著便走出天井里去,仰面見那月兒,四圍多繞著五色的暈兒,因道:“怎么,敢是月暈,姐姐快來瞧呢。”婉香不去理他,寶珠再看那月子四面,暈兒漸暈漸大,顏色竟一層一層的分得畢消,漸漸的滿天都是了。寶珠喜的手舞足蹈的連喊姐妹來看,婉香忍不住便出來一看,見那月暈像是盤香似的一圈一圈的垂下來,就像一個玻璃罩兒罩在天井上,連天也被他遮住看不見了。春妍見他倆個仰面看著,便也來看,那天好像戲臺上的雞籠頂,那月子便像一個水晶球兒嵌在上面,映的各人衣袂上都是光爛五色。因道;“果然是月華,要求什么事,快求呢。”寶珠便扯住婉香的手道:“我和你拜拜他,”婉香一甩手道:“我不求什么,你自拜去。”春妍笑道:“還是我來代求罷。”因斂衽祝道:“拜求月宮仙子庇佑咱們小姐和三爺各如心愿。”寶珠大笑起來,婉香嗔道:“癡丫頭,你敢是瘋了。”春妍嗤嗤的笑著,仰面見那月華漸漸的散了,化做滿天的斑斕云彩,有像鳳的,有像獅的,有像美人的,奇狀百出,那月子明的像電燈似的,又分外圓了些,飛也似的走向西去。定睛細(xì)看,那月子原不移動,走的卻是云彩,都往東去了。一時露出碧藍(lán)的天,一清如洗,也沒得一片云,連星也沒得一顆。婉香正仰面看著,覺得身上涼了,便要添衣服去,寶珠因向他肩上一撫,早被露水沾透了,應(yīng)道:“好重的露水,快去換衣服。”婉香撫他一撫,也濕了,便道:“你也著了露水,仔細(xì)受了涼。”正說著,裊煙來接寶珠了,寶珠便自回去。婉香也睡了不提。
次日,寶珠因場事積勞,又加受了點風(fēng)寒便抵擋不住,病倒了。婉香本來也是嬌怯怯的身子,昨夜受了風(fēng)露,也傷風(fēng)咳嗽起來。過了重九,寶珠才好些。到了十二那日,貢院里填榜了。那些秦府管家都探頭探腦的去打聽去。那日秦瓊卻避出府去了,大家都不解是什么意思,只石漱芳一人知道。原來秦瓊中秋那夜,在場屋里見圓圓掀著號簾子進(jìn)來,秦瓊一見早嚇的魂也沒了,只求饒命。說:“原是奶奶害你的,與我無干。”圓圓道:“這也不是奶奶害我,雖我傷了廉恥,你也不該勒死我,你當(dāng)初知我也和小喜子一般的,況我已先許了小喜子,還是你霸占他的妻子,那時你若不娶我,我跟了小喜子也弄不到這步,我現(xiàn)在苦的那樣,你瞧我頸上還有血呢?!鼻丨偛桓铱此粷M口央告。圓圓道:“你的命尚不該絕。我也不向你索命,今科你本該中了。我如今和你講,你打今歲起,從此不許進(jìn)場,你應(yīng)得么。”秦瓊連連答應(yīng),向號板上磕頭。圓圓道:“即這樣,那便算了,只是苦了我,你須得做法事替我懺悔才是?!鼻丨倽M口唯唯,圓圓又道:“我總信不過?!币蛏斐鍪终频溃骸澳憬o我寫上一個憑據(jù)?!鼻丨倹]法,便拿起筆來向他手心寫八個字道:“如再入場,愿憑索命?!泵筒环缊A圓趁墨未干,一翻手印在他卷上。秦瓊大驚,圓圓已不見了。忙拿水想把墨漬洗去,早攪的滿卷子上多是墨跡,便大哭一場。出闈和漱芳鬧了一場,說是漱芳害他的,漱芳也深自懊悔。這日填榜,秦瓊怕貼了出來丟了臉,所以便要了幾兩銀子,竟避出門玩去了。且說十一這晚,秦府里自頭門起直到里面,都點齊了紅紗燈,上上下下都一概不睡,等候報來。柳夫人、袁夫人等都在南正院設(shè)宴演戲做永夜樂,菊儂是中秋第二日回去的,瑣琴、素秋也家去了。漱芳告了病不來座次,兩位夫人和婉香、藕香、寶珠、美云、綺云、茜云、賽兒十人到了二更時候,先報來了是秦珍中了四十一名,大家自是歡喜,合席賀了柳夫人和袁夫人、藕香一杯,那些女孩子便演起狀元譜的戲來。弄到四更時分,還不見第二個報來,婉香心里疑惑,怕寶珠不中。寶珠自己也怕丟了臉;便避席出去,只說瞌睡,回天風(fēng)樓去了。這里眾人直等到五更,也不見報來,都說寶珠和秦瓊兩人都沒望了。婉香正想著:秦瓊不中,容或有之,怎么寶珠也會不中,可不空望了這些天!心里不大舒服。剛要出席,忽外面婆子丫頭們喧擁進(jìn)來,嚷著說三爺中了。婉香吃了一驚,柳夫人問道:“敢是中了副榜么?”丫頭們眾口齊聲笑道:“三爺中了元呢,不知道是副榜不是?!绷蛉苏f:“解元是第一嗎,怕未必呢。”剛說著,秦珍跑進(jìn)來,趕忙向柳夫和袁夫人道喜道:“寶弟弟果然中了第一。”婉香暗暗開心,袁夫人因問:“瓊兒怎么?”秦珍皺眉道:“瓊弟因卷上污墨竟被貼了,豈不可惜?!痹蛉舜笫卣湟蛲饷嬲?,便跑出去。見天已明了,滿屋子自鳴鐘一齊都打了六下,秦珍忙出來問什么事,沈順回說:“報子在穿堂上和咱們府里人打罵,請爺彈壓去。”秦珍便出來到穿堂門口,許多當(dāng)差的早一迭聲吆喝說:“住了,爺出來了。”府里人先住了手,那報子也不敢打了。秦珍問什么事,你們在這里鬧著,老管家高升趕先回說,他們報三爺?shù)南惨咽侨龍罅耍蹅冑p他五十吊錢,他們不拿不打緊,還丟在地下,罵小的們吃他串兒。小的們講他幾句,他便動手打人了。秦珍哼了一聲道:“你們這些混帳,統(tǒng)不是個東西!”又道:“那報子們也太胡鬧了,咱們府里從沒苛刻了什么事,你在這里鬧是什么意思。”那報子道:“小的來報,蒙帳房里賞了五十吊錢,這些爺們要拿十吊扣頭,所以和他講這個理?!鼻卣浜攘罟芗野咽蹂X追出來給了他,喝令出去,因順步出來到甬道上來。看看天色已經(jīng)白了,便站立一會兒,走下階沿來。見儀門外的紅紗燈已烏陰陰的沒一些兒光了,遠(yuǎn)遠(yuǎn)的有些車聲馬聲。秦珍走到門口,早有人喊說:“大爺出來了。”秦珍出去,見當(dāng)差的兩排兒站著,因道:“陸師爺貢院里去,回來了么?”沈順剛要回,見二門外進(jìn)來一對高照燈,一乘官車和幾個馬,一串兒進(jìn)二門甬道上來,早有人喝道:“大爺在這里,還不下馬?!蹦切┤硕寂牡奶埋R來,轎子也歇下了。秦珍忙令抬進(jìn)去,那轎子里早走出一個。陸蓮史一見,拱手稱賀。秦珍忙作揖道:“榜出來了沒有?”陸蓮史道:“出來了,寶哥兒竟高標(biāo)第一。”有好多人嘖嘖稱羨說:“十五歲的哥兒便大魁一省,真從來少見的,只是大爺委屈了些?!鼻卣涞溃骸耙呀?jīng)僥幸了,哪還論得名次,只瓊弟可惜了?!标懮徥芬舱f可惜。秦珍見天已大明,因道:“師爺辛苦了一夜,請轉(zhuǎn)去將息會兒罷。”說著兩人便讓著進(jìn)來,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正是:
美人已上無雙譜,公子先攀第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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