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回 嫁浣花寶珠悲失蜀 勸眉仙婉姐暫歸寧

作者:天虛我生
卻說寶珠新婚后,過了三朝,接著藕香、漱芳、眉仙、瘦春、浣花、美云、麗云、綺云、茜云、賽兒十人,各設(shè)宴慶賀,一日一日的,直鬧到三月下半月,才安靜些。蘧仙便來找寶珠,替他設(shè)法一見媚香,寶珠笑道:“他和你那位二夫人,是極投契的,你娶了這位夫人家去,少不得也要來見你的,這會(huì)子,在咱們家想見,成什么名目,可不是被人議論?!鞭鞠上胍膊诲e(cuò),便回去擇日,打算迎娶浣花不提。卻說寶珠把蘧仙這意思告訴了浣花,又把自己娶親那日怎樣耍他的話講給他聽,浣花笑笑不語,盛蘧仙數(shù)日后,已央媒送喜期去,向沈左襄求親,沈左襄便允了吉。是三月二十九的喜日,便打二十幾上,把浣花接了家去待期。瘦春也家去了,寶珠見好好的一個(gè)浣花,才半熟了,便要嫁去,雖蘧仙和自己一樣,終究不是自己,心里納悶,竟茶飯不思的害起病來。婉香急了問他,才知道是為了這個(gè),想也沒得法子的,只常勸著他說:“天下的美人多著呢,你見一個(gè)便要想一個(gè),難道天下的美人都該你獨(dú)得嗎?況那些美人兒,也未必個(gè)個(gè)對(duì)你,便對(duì)你,你也容不得這許多,又誰肯給你做小?軟妹妹和蕊妹妹果然請(qǐng)了誥封,難道你一個(gè)兒功名,可請(qǐng)得幾百付誥封嗎?”寶珠道:“那他嫁蘧仙去,也沒得誥封呢?”婉香笑道:“那他和他自己情愿的,有如我和你也是這樣?!睂氈橛值溃骸八蘖宿鞠桑昧宋?,我總不忘了他呢,雖眉仙姐姐和他一般模樣的,又一樣和我好,人說他兩個(gè)便像一個(gè),我心里總覺得眉仙和我好,是眉仙的好,他和我好,是他的好處,眉仙是眉仙,他又是個(gè)他呢,且我還有一著傷心之處,現(xiàn)在浣花嫁了,還有個(gè)眉仙,我把他一個(gè)當(dāng)做兩個(gè)看,只是明兒眉仙也少不得嫁去了,我怎么呢。”說著,哭了起來。婉香實(shí)在可憐他,因替他拭淚道:“只也不怪你傷心,我叫眉仙也嫁你,可好么?”寶珠道:“姐姐哄我,他哪里肯呢。”婉香道:“是呢,我不哄你,咱們小時(shí)候,因講得來,在一塊發(fā)過誓的,說我和他兩個(gè),要形影不離的,日后無論如何,必要共事一人,此番他和我來,就是這個(gè)意思。我原想告明我叔叔的,不道叔叔過去了,便暫時(shí)擱起著,你既舍不得浣花,好在他和浣花就一個(gè)身子似的,你便向我老爺求親,斷沒有不允的。”寶珠道:“只個(gè)我不好對(duì)你老爺講去,你老爺說新娶了你姐妹三個(gè)還沒滿月又要得隴望蜀的,可不惹罵,便不罵,咱們?nèi)蠣斠彩遣辉S的呢?!蓖裣阆胍膊诲e(cuò),因道:“那你且放下了心,遲早我總把眉仙交給你,只是你須向我發(fā)一個(gè)誓,我給你定下了,你倘日后負(fù)了他不娶怎么說?”寶珠道:“哪有此說,我便在燈下發(fā)一個(gè)誓你聽。”因?qū)舭l(fā)誓說:“倘若不娶眉仙叫我一輩子不得再遇一個(gè)美人,一刻兒憔悴死?!蓖裣阈Φ溃骸斑@樣誓算得什么,總之你若負(fù)了眉仙便負(fù)了我?!睂氈樾ζ饋淼溃骸笆悄??!眲傉f著,忽門簾一動(dòng)卻好眉仙進(jìn)來,婉香一笑,寶珠早扯著他的手叫道:“眉姐姐,浣妹妹?!泵枷梢恍Φ溃骸拔矣植皇莾蓚€(gè)合攏來的半邊人兒,你究竟是叫我還是叫浣妹妹?!睂氈樾Φ溃骸八闶悄悖惚闶俏?,咱們?nèi)齻€(gè)分什么形跡?!闭f著笑將起來。眉仙紅了臉,笑向婉香道:“你瞧,寶弟弟瘋了?!蓖裣阈Φ溃骸八趺床灰偅l叫你和浣妹妹長(zhǎng)的一個(gè)樣兒,可不要引瘋了他?!泵枷蓾M臉飛紅了道:“這引字怎么講,我引他什么來?”婉香笑道:“你生這副好臉龐兒,可不引了人的魂靈去?!睂氈猷袜偷男χ?,看眉仙兩頰早和桃花似的,怕他惱羞成怒因拿話扯開道:“浣花聽說明兒便出嫁了,不知道他念我和姐姐也不?”眉仙道:“他念你什么?便念您,我也不知道?!睂氈榈溃骸稗鞠傻难哉Z笑貌都和我一樣,他可以把蘧仙當(dāng)作我看。姐姐和浣妹妹也言語笑貌一樣,我便把姐姐當(dāng)作浣妹妹看可不是兩便。”眉仙冷笑道:“我像浣妹妹,哼,他配像我?”寶珠驚道:“這怎么講?”眉仙道:“我也不用講,你想去?!蓖裣憧戳藢氈橐谎蹖氈檎溃骸鞍⊙浇憬?,這是什么話,此心惟天可表,鬼神俱鑒?!泵枷梢婂e(cuò)會(huì)了意,倒紅了臉,因笑道:“你想到哪里去了?!蓖裣阋残ζ饋淼溃骸斑@便叫虛心發(fā)?!睂氈榧钡囊薜溃骸澳銈冞@樣疑我,我只有把心剖出來給你們瞧?!蓖裣愕溃骸澳阌置κ裁?。我不過講著玩,你又當(dāng)什么真來。歸根我這點(diǎn)也不知道你心,我還算什么人呢。”眉仙才笑道:“我是講他一點(diǎn)兒沒主意,一味子隨人擺弄去,險(xiǎn)些兒把性命送在江心里,也沒人知道。叫我照他起先那樣,早死在蘧仙面前,不但蘧仙既忘了他,娶了夫了又娶什么二夫人,便該眼看他去娶他那個(gè)沈浣花去,自己便不應(yīng)卑躬屈節(jié)的給他做偏房去?!睂氈槁犃诉@話便似一勺冷水忍不住的道:“那你先和婉姐姐發(fā)誓來,敢便不算了嗎?”眉仙吃了一驚,紅了臉。婉香卻怪寶珠口快,因怕眉仙怪了自己,因道:“妹妹你不和他講去,他瘋了呢?!睂氈橐沧曰邴u莽,便不好意識(shí)多說,因搭訕的走了出去,往軟玉房里來。見軟玉已掩上房門睡了因彈著房門喚道:“姐姐開門呢。”軟玉聽見道:“我睡下了,你有什么話明兒講吧?!睂氈橹e他道:“不是,我忘一件兒要緊物件在床里呢?”軟玉道:“什么,明兒來拿吧!”寶珠見他真不肯開門,又怕他起來凍了,他也就罷了。仍回來,見婉香的房門也關(guān)上了。寶珠喚開,春妍向后面繞出來道:“爺睡別處去吧,小姐和眉小姐睡了談心呢?!睂氈閾嶂鐑旱托Φ溃骸澳憬形宜睦锶??”春妍嗤的一笑道:“爺睡的處兒多呢,這邊有軟小姐,那邊有蕊小姐,不呵,還有裊煙姐姐?!睂氈猷偷男Φ溃骸霸俨缓牵€有你?!贝哄艘豢?。寶珠笑貼他臉兒過來。春妍把手推開,寶珠道:“我借你后房去聽聽,他倆個(gè)兒商量些什么?”春妍尚未答應(yīng),寶珠早一手將了他,悄步走進(jìn)婉香的后房去,向春妍床上坐下,聽有些喁喁私語,切切咄咄的聽不明白。寶珠側(cè)著耳朵,皺著眉兒細(xì)聽,春妍卻把兩手掩住寶珠的兩耳,寶珠低聲央告著他,春妍抿嘴兒一笑放了手,讓他聽去。見聲音益發(fā)幽細(xì)了,忽聽婉香嗤的一笑道:“你呆了,”眉仙道:“你不依我,我便死也不從?!甭犕裣愕吐暤溃骸澳沁€喚什么嫁字?!泵枷傻溃骸靶睦锼慵抟脖懔?,那身子兒還是我的。”聽婉香又道:“那還嫁什么來?!甭犕裣氵丝诘溃骸半廊肆耍瓉砟銈兌酁檫@個(gè)嫁的,怪道浣花死也嫁蘧仙去,又因不能嫁寶珠為恨呢。”聽婉香不語了,寶珠低聲向春妍笑道:“他講為這個(gè)是為什么?”春妍飛紅了臉不理他,半晌聽婉香又道:“不是為這個(gè)?!闭f著那聲音很像羞澀的,接下道:“不過一個(gè)人總要想一個(gè)好結(jié)局,不嫁呵,果然心許了一樣,但終究不得了個(gè)局。落后倒和林黛玉似的被人猜疑議論呢?身子果然清白,只是名兒總被污了,照你這樣說難道算貞婦嗎,天下只有貞女的呢。”眉仙道:“我便情愿做個(gè)貞女?!蓖裣愕溃骸澳慵燃蘖怂?,怎么還加得上個(gè)女字,照這口氣你敢又背了剛才的話?!甭犆枷砂l(fā)恨道:“你自己便要做一輩子的清白人不肯叫他玷污?難道我不是人嗎?你說為宗祧起見你不肯替他養(yǎng),自然有那肯養(yǎng)的著,哪里能派到我身上來,你要把我當(dāng)做替身我便情愿背了前頭的盟誓一輩子不出嫁,到也干干凈凈的死了還要上一塊某某女史的碑,到還比什么勞什子的誥封榮耀些呢?!睂氈榘蛋迭c(diǎn)首,因向春妍道:“你疑我和姐姐有什么過了,可聽見?不是我哄你的嗎。”春妍笑道:“我不問這些帳?!睂氈橐恍Ρ闱那慕庖潞痛哄铝?。原來春妍和裊煙及筆花,書芬四人都早奉了柳夫人的命給寶珠收了做陪房的。這是秦府的規(guī)矩。因房里的丫頭要穿空入戶的,不收到覺不便,所以每房成了房總收一個(gè)丫頭做了貼身伏侍的,件件可不用避得。那笑春因年紀(jì)大了些便賞給小廝鋤藥做媳婦去,這也是秦府的規(guī)矩。丫頭們一過二十歲,便多發(fā)配成房,原來侍候的一日后仍可進(jìn)來,每月放假三日,到月底除月支外,每月另給拾兩銀子的安家費(fèi),這也是極好的法則,那春妍四人誰收下做妾卻仍不改稱什么姑娘新娘,依舊和丫頭一樣,只不過每月除月支外另給三十兩一個(gè)的花粉錢。這原是怕爺們大了不老成至于偷偷摸摸鬧出事來,所以不如竟明公正氣的給他做了姬妾的好。這且表明不提。說次日寶珠醒來聽前房婉香已起來了便披衣起來,春妍替他扭好扣子,便也跟著起來,寶珠對(duì)他一笑,春妍便紅了臉倒在寶珠懷里,寶珠又和他親愛一會(huì),兩人便手將手兒走下地來,寶珠整整衣服,先走到婉香房里來,見婉香梳洗已畢,卻不見眉仙,因見床上帳子垂著,便輕輕揭開一看,見一幅文錦被兒空堆著一掀已沒得人。見枕邊放著一雙婉香的睡鞋兒心里動(dòng)了一動(dòng),覺得床裹里面有一種溫溫存存的熟香。因向床沿坐下,招手喚婉香道:“姐姐你來我問你呢?”婉香便走過來,寶珠按她并肩兒坐下,因怕人進(jìn)來看見,把帳幃子遮了,寶珠便問眉仙的事。婉香笑道:“他先不肯,他說還是做女兒家的沒拘束,經(jīng)我說了許多,說女兒家有一個(gè)知己的,果然是在心交不在形跡,總不免要避些嫌疑,又刻刻自己要箝制著,怕起一點(diǎn)軟心腸,便遺了個(gè)終身的大憾,好還不去管他,但情份也從此到了極處,再?zèng)]別的好出來了。倘不呵,便沒人知道也是抱愧終身的,不看別的只看當(dāng)初的我,倘然我沒一點(diǎn)子主意順了你的心愿,到那別過的時(shí)候,我不悔死,也早愧死了,哪里還有今兒這一日??次仪皟?,那樣避嫌疑著還有麗妹妹取笑我,倘我真有什么,可不要羞死我了,那還不止麗妹妹一人取笑呢?到今兒咱們兩個(gè)并起并坐的,誰還敢講一個(gè)不字,便麗妹妹也取笑不出什么了??芍粋€(gè)人既有了心便該趁早定了主意,不等和前兒我和浣花那樣起一個(gè)風(fēng)波。她聽一席話才信服了我,因說嫁便嫁只不許同睡,便睡也不許。”說著便紅了臉講不出口。寶珠故意問道:“好姊姊,他說怎么?”婉香笑道:“不許和軟妹妹他們一樣。”寶珠笑道:“一樣怎樣?”婉香笑嗔道:“我不知道?”寶珠嗤嗤的笑起來道:“看光景你們都望成仙的,怕明兒騰云身子重了墜下來呢?”又道:“橫豎我也不講究這些,一個(gè)人只要情投意合似這樣的親親密密軟貼一輩子,也便成了仙,我頭里把這《紅樓夢(mèng)》、《西廂》,看壞了心術(shù),后來也猛悟了過來。那些事都不是人干的,早心定了,此刻更參入三味,并且自覺丑呢!只一個(gè)調(diào)情兒最是有趣的。所以我把這些事比作做文章,一做到正面便味同嚼臘了?!蓖裣阈Φ溃骸昂脝?,你到今兒才悟過來,可不是我往常欺你嗎?”寶珠笑道:“你欺誰,不欺我。只不該動(dòng)不動(dòng)就惱我,說我下流,可知一個(gè)人做一輩子夫婦也總要有遭兒的呢!”婉香連連搖手道:“你這話不說我聽吧躁死我了,你把這話傳給眉仙聽了,他便立刻回姑蘇去?!睂氈檠敫娴溃骸昂面㈡ⅲ也痪褪橇?,你今兒道老爺?shù)南踩ケ闾嫖抑v這節(jié)兒吧!眉仙叫他不去伴著我玩?!蓖裣愕溃骸斑@可不妥當(dāng),你講話不留神,回來他惱了,我便和老爺講要來也沒用,你不如早往蘧仙那里道賀去,我便好放心講去。”寶珠依他,便先往盛家道喜去。這里柳夫人和藕香、婉香、軟玉、蕊珠都往葉府給沈左襄道賀去了,只眉仙推病不去。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正是:
孽債已償公子愿,情絲還系美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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