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則 葫盧地

作者:藍(lán)鼎元
潮俗多無賴,以攘奪、穿窬為常經(jīng)。使之閑居寂處,則不能以終日。
余初蒞普時,民之攘竊者百余人,緝治懲勸,逾月肅清。
冬十月,攝篆棉陽。棉之攘奪于途者以百計,穿窬者以千計。
行人當(dāng)中午,持梃結(jié)群而趨。日未晡,則路絕人行。
余怒焉。擒其積惡盈貫者,斃之;窮兇極狠者,刑之;雖甚劇而可化者,懲而釋之,使立功自贖。竊果、蔬、薯、芋,雖微必杖?;蚩狗ㄌ硬兀猾@不已。賊知余之為彼難也,甫及月余,亦群然斂跡,道路肅清。
民以無賊為賀。余曰:“噫!未也,暫戢耳。”又旬日,而惠來、海豐之人,皆怪余驅(qū)賊入其疆。棉之文武寅僚亦以為賀。余日:“噫!未也。惠、豐自有土著,安能納盡垢污?恐其無所之者尚眾也。其潛蹤也,為畏死;其寂處也,不能安。
將無有入海之意乎?”
或日:“子知海務(wù)者,二三月出巡,八九月旋師,今豈盜賊下海時哉?”余曰:“嶺南氣候不定,今雖冬臘,日暖風(fēng)和,何可忽也?”因密約海門、達(dá)濠及潮陽三營將弁,并行訪緝。越數(shù)日,果有偵者來報云,匪類潛謀糾眾集械,將出海。
其窩頓在百二十里之外,兩邑交界鐵山之麓,土名葫盧地。有炮火巨械,埋在方老七園中。長槍、大刀、藤牌,俱藏寮間茸草深處。約以臘月十二夜二鼓,會集起行,直趨海岸,奪府而出。
時十一夜二鼓矣。海門營遣千總陳廷耀與余密兩,議以舟師夜抵石港,登岸埋伏石埠潭山間,待其來掩擊之,而疑其未善。余曰:“噫!然哉。師行百里,不無人知,風(fēng)聲偶漏,將屬徒勞。即使幸爾相遇,不與官兵敵殺,則必棄械而奔,暮夜之間,難為追緝。不若乘其未發(fā),先入虎穴,以官拘犯,如縛雞豚,止用兩三人力耳。”陳曰:“賊徒已多,豈兩三人所能辦?”余曰:“此間三人足矣,至彼則我眾自多。”陳君會意,曰:“善!”遂辭而去,留百總翁喬,聽余調(diào)遣。
余張燈草檄,使普役陳拱、潮役林標(biāo),偕百總翁喬,乘夜馳赴普邑。檄署典史張?zhí)煊?,統(tǒng)率壯丁五十名,馬快、健役五十名,以初更直抵葫盧地,圍搜捕擒。果在老七茅寮中擒獲謝阿皆、黃阿五、高阿萬、沈阿石、方阿球等五人,即于寮間搜出鋼叉、挑刀、鉤鐮槍、竹篙槍、藤牌二十八面桿。又于園中起出大炮四位、神威炮一位。又于老七宅內(nèi),搜出子母炮、鐵槍、牌刀、斬馬刀、鐮刀、鐵鉤五十六把,火藥二桶,鉛子一筐,火繩、火絨、紅布雜物,不計其數(shù)。
復(fù)擒獲林阿元及老七。老七者,方阿條也。素不孰,好結(jié)納匪類。世居普邑葫盧地鄉(xiāng),與揭陽民黃阿振、潮陽民楊阿邦、陳阿祿,皆盜徒相善,往來密洽。以余治盜嚴(yán)肅,無逞志之區(qū),乃于十月朔日,在棉湖寨沙壩中,偶語米貴乏食,阿條遂起意,商謀下海劫掠商船。
自以家居山僻,園寮茅舍,可為往來駐足總匯。購置軍械、米糧,以為行資。阿振、阿邦、阿祿各逞己能,分途招伙。擬以是夜在大壩墟會齊,由錢澳奪舟出海。自謂神出鬼沒,無人覺知,可以乘風(fēng)揚(yáng)航,橫行島嶼,劫商舶,屠賈客,銀錢貨物,堆積如山,致富成家,在此一舉。而豈知天道不容,有乘其未發(fā)而張網(wǎng)羅以掩捕之者也!據(jù)供,黨羽多人。就其確然有據(jù)者,復(fù)擒獲王建千、歐阿利、梁阿義及代制炮械之鐵匠劉阿捷等,續(xù)獲邢阿鳳、朱阿永、鄭阿禽、林阿齊、梁阿千及與阿條為首之黃阿振、楊阿邦,共一十八人,按律懲治,惟陳阿祿以自首從寬。其余情罪未著者,概免株連,許以改過自新,不追既往。
自是,山陬、石罅、海內(nèi)游魂,無不聞風(fēng)喪膽,潛蹤遠(yuǎn)遁,莫敢有復(fù)萌攘竊多事之想者。潮、普兩邑肅然矣。
譯文潮州風(fēng)氣不好,多無賴之人,以搶奪、偷竊為常事。要讓這些人閑居靜坐,連一天也呆不住。
我剛到普寧縣上任時,百姓中搶劫、盜竊的有一百多人,捉拿處治,懲辦勸化,一個多月就肅清了。十月,我兼署潮陽知縣。這個縣路上搶劫的人數(shù)以百計,穿房越戶偷東西的人數(shù)以千計。中午的時候,路上行人手持棍棒,成群結(jié)隊,匆匆忙忙地奔走。天還沒到黃昏,路上行人就斷絕了。
面對這種情況,我憂慮憤怒,就捉住一些惡貫滿盈的家伙,處決了;對一些兇狠異常的人,則施以刑罰;對那些雖然鬧得很厲害,但還可以教化的人,懲處一番后釋放了,讓他們立功贖罪。盜竊水果、蔬菜、薯類,即使很少,也一定杖責(zé)。
有些人抗拒法律,逃跑隱藏起來,不把他們擒獲,決不罷休。
賊人知道我是他們的克星,剛剛一個多月,便一齊銷聲斂跡,路上平安無事。
因為賊人被肅清,百姓表示慶賀。我說:“咳!沒有肅清呀,那不過是暫時收斂罷了?!边^了十天,惠來、海豐兩縣的人,都怪我把賊人趕到他們那里去了。潮陽縣的文武同僚,也因此表示慶賀。我說:“咳!不對呀,惠來、海豐自有當(dāng)?shù)氐馁\人,怎么能容忍潮陽去的渣滓呢?恐怕我們這里過去的賊人沒有地方可去的還很多哩!他們隱藏蹤跡,是害怕處死。他們暫時不為非作歹而閑呆著,但不會安定很久的。會不會有出海的打算呢?”
有人說:“您知道,說起下海來,二三月出發(fā),八九月上岸,現(xiàn)在怎么會是盜賊下海的時候呢?”我說:“嶺南的氣候沒有一定,現(xiàn)在雖然是十冬臘月,可是日暖風(fēng)和,怎么可以忽視呢?”于是,我秘密知會海門、達(dá)濠及潮陽三處駐軍的官兵,一起尋訪緝拿。
過了幾天,果然有偵探的人來報告說,賊人們悄悄謀劃,糾集眾人,收集武器,將要出海。他們窩藏在一百二十里外兩縣交界的鐵山山腳下,地名葫盧地。有火炮這樣的大武器,埋在方老七家園子里。長槍、大刀、藤牌,都藏在房屋上草叢深密的地方。他們約定,臘月十二夜里二更天,聚在一起出發(fā),直奔海岸,搶船下海。
這時已經(jīng)是十一日夜里二更天了。海門駐軍派千總陳廷耀來和我密商,提議用船運(yùn)軍隊,連夜趕到石港,登岸后,埋伏在石埠潭山里,等那些人來到時,突然發(fā)起攻擊。但他自己又有點懷疑,感到這個計劃不算太好。我說:“嗯!是這樣呵。
軍隊行動上百里,不會沒有人知道。風(fēng)聲偶爾泄露,將徒勞往返。即便代僥幸碰到他們來了,他們不敢和官軍對敵作戰(zhàn),就一定會扔下武器逃跑,黑夜之中,難以追趕捉拿。不如乘他們尚未發(fā)動,先入虎穴,官府拘捕犯人,如同綁縛雞、豬,只用兩三個人就行了?!标愅⒁f:“賊黨人數(shù)挺多,哪里是兩三個人所能辦得到的?”我說:“這里三個人已夠了,到那里,我們的人自然就多了?!标惽Э偠宋业囊馑迹f:“好!”接著就告辭回去了,留下百總翁喬,聽從我的安排。
我點上燈起草調(diào)兵的文書,派普寧縣差役陳拱、潮陽縣差役林標(biāo),陪同百總翁喬,連夜快馬趕赴普寧城,命令代理典史張?zhí)煊咏y(tǒng)率壯丁五十名,馬快和健役五十名,在初更天直撲葫盧地,對賊黨包圍、搜查、捕獲、捉拿。果然在老七茅屋中擒獲了謝阿皆、黃阿五、高阿萬、沈阿石、方阿球等五人,在屋中搜出鋼叉、挑刀、鉤鐮槍、竹篙槍、藤牌等二十八面桿,又在菜園子里起出大炮四門、神威炮一門。還在老七院子里搜出子母炮、鐵槍、牌刀、斬馬刀、鐮刀、鐵鉤五十六把,火藥二桶,鉛彈一筐,火繩、火絨、紅布等雜物不計其數(shù)。
接著,又抓到了林阿元和方老七。方老七就是方阿條,一向不守法紀(jì),喜歡結(jié)交匪人。他世居普寧縣葫盧地鄉(xiāng),同揭陽縣人黃阿振和潮陽縣人楊阿邦、陳阿祿等人,因為都是強(qiáng)盜而互相勾結(jié),來往極多,關(guān)系融洽。由于我嚴(yán)懲盜匪,普寧沒有他們?nèi)我舛鵀榈牡胤剑麄兙驮谑鲁跻荒翘?,在棉湖寨沙壩里,發(fā)牢騷談?wù)f米貴缺吃。方阿條借機(jī)煽動,他們便計劃下海,劫掠商船。
方阿條自以為家住在山中偏僻地方,有院子,有茅屋,可以作為這些人來往的據(jù)點。他們便購買武器、糧食,以供行動時使用。黃阿振、楊阿邦、陳阿祿分別召集匪人結(jié)伙,準(zhǔn)備在這一夜于大壩墟會齊,由錢澳那里搶船出海。
他們自以為神出鬼沒,沒人知曉,能夠乘風(fēng)揚(yáng)帆遠(yuǎn)航,在海島間橫行,劫貨船,殺商人,這樣,銀錢貨物,堆積如山,發(fā)家致富,就在此一舉??墒悄睦镏捞斓啦蝗?,趁他們還未發(fā)動,就張開天羅地網(wǎng),將他們一下子抓起來了。
據(jù)這些人口供,他們黨羽很多。對那些確實有證據(jù)的,又抓了王建千、歐阿利、梁阿義,以及代他們制造大炮、槍刀的鐵匠劉阿捷等人。接著,又捉到邢阿鳳、朱阿永、鄭阿禽、林阿齊、梁阿千,以及和方阿條一起作頭目的黃阿振、楊阿邦。
前前后后共抓了十八個人,均按法律予以懲辦,只有陳阿祿由于自首,從寬處理。其余那些罪惡不重的人,一概免于株連,準(zhǔn)許他們改過自新,不咎既往。
從此,深山角落、石洞海邊不務(wù)正業(yè)的人,無不不聞風(fēng)喪膽,消聲匿跡逃到遠(yuǎn)方,不敢再產(chǎn)生搶劫、偷竊的想法。從此,潮陽、普寧兩縣清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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