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西王母瑤池宴蟠桃 釋性真石橋戲明珠
作者：無名子自古英雄豪杰功名勛業(yè)之人，富貴兼?zhèn)洌５撾p全。有如唐朝之郭汾陽，朝相暮將，為國家之柱石。又若列國時陶朱公，積金累貨，埒公侯之殷富。重以子孫繞膝，榮華無侔者，史冊載錄，稗說傳稱，指不勝屈。
難得如今《新增九云記》，萃一時之豪貴，傳萬世之奇異。
這般好話兒，寧可因事涉煩瑣，跡近荒唐，使之泯滅，故于燈前月夕，長夏余冬，濡筆戲墨，匯為一編。奇奇幻幻，有常有變，總要?dú)w之于正。淫詞穢語，概所不錄。試看首尾，便知梗概。再說道書所云天上，有一位萬劫不壞之金仙，圣號稱做王母，居于瑤池。池在東天之西偏，亦曰西池。王母亦名西母。
天上各有境界：東天是道祖、三清及群仙所居；西天是如來佛祖及諸菩薩、阿羅漢所止；北天是玄武大帝暨眾神將治焉；昊天上帝之宮闕，則在中央，而統(tǒng)轄南天；南天雖有南極老人與南斗星官，要皆在上帝統(tǒng)轄之內(nèi)。上帝好生，故居中而治南。
南有長養(yǎng)萬物之意。玄帝統(tǒng)雷霆神將，以肅殺為主，故居于北。佛宗寂滅無生，故以西方為極樂。道家以一氣長生為主，是以占于東方，取氣始生之義。
王母所居，珠宮貝闕，在瑤池之畔?，幊刂?，有三座大殿。中間一座大殿，名碧桃殿；東曰青鸞，西曰石鱗。三殿皆因物命名的。
這碧桃樹，在西池之南，非同小可，高八千尋有咫。俗說：蟠桃子著地三千歲，出土三千歲，開花又三千歲，結(jié)子又至三千載。成熟總為一萬二千年。正對中間大殿，玲瓏盤郁，不但下界所無，即佛家的婆羅，廣漢之丹桂，與夫三島的珠林瓊樹，亦迥乎不同。這是何故？只為他有瑤池的瑤水浸潤，其枝葉花葩皆帶玉的精華，在仙樹為獨(dú)冠。所結(jié)蟠桃，吃一枚，壽與天齊；若是三枚，能超萬劫。
每歲三月初三日，是王母圣誕，正要開宴蟠桃會，前去祝壽，止請素日相契的佛菩薩、道祖、天尊與上帝，及諸大仙真。
其余一切仙官仙吏，海島洞府歇仙，斗牛宮二十八宿，總不得與。是以歲星東方朔，每至竊食。今此一度碧桃，繁盛倍于從前，凡散仙列宿，亦多邀請，為萬劫以來第一盛會了。這日，佛祖、仙真、星官，次第咸集，惟上帝后至。遙見鸞駕雍容，御的是綠瓊輦，張的是紫云蓋，星幢前導(dǎo)，羽葆后傭。那先至的眾仙，皆恭恭敬敬，俯伏遠(yuǎn)迎。上帝先與如來諸佛祖、三清道祖，東西向，皆諸大菩薩。東間，上帝南向；左坐昭位，第一玄武大帝，以下皆是天尊；右坐穆位，青華帝君第一，以下皆為諸大真人。西間，南向獨(dú)坐，是南海大王；北向兩座，左為斗姥天尊，右為九天玄女；東向首座，鬼母天尊；西向首座，天孫織女。余為太美左夫人、九華安妃、昭靈夫人、觀香夫人、月殿嫦娥、南岳衛(wèi)夫人、魏元君、許飛瓊、殷安香、何仙姑、麻姑、樊夫人、王太真、阮靈華、周瓊英、鮑道姑、吳彩鸞、百花仙女。都腳駕風(fēng)火輪，前前后后，到了西池行禮。
各獻(xiàn)祝壽的土儀禮物，侍從一一收了。王母坐在中間陪席。
那個蟠桃，每人各獻(xiàn)一顆。上帝、三清道祖各獻(xiàn)兩顆，惟釋迦如來是三個。佐以交梨、火棗、雪藕、冰桃。說不盡天皰盛饌，王府仙醪。又有仙樂和鳴，云停風(fēng)靜。
如來手舉蟠桃，而說偈道：桃有千年子，人無百歲春。
可憐虛實(shí)筏，若個渡迷津？
然后剖食。迦葉在側(cè)流涎，阿難睨而笑之。如來即以一桃與迦葉，一桃與阿難。道祖老君亦以一枚與金、銀二童子分食。
時南極老人跨來的青鶴，俯首伏地，若乞憐狀。南極笑道：“你這兩個畜生，也想要吃這樣好東西?！币蛞怨细髌黄c之。
大士見善財(cái)童子在傍注視，亦授以一枚。善財(cái)?shù)溃骸捌兴_，想是年老健忘了。我在西天路上做大王，要吃唐僧時，菩薩拋下一個箍兒，將我兩手合住，再不得開。如何有來接桃子工夫？”大士向著眾女仙道：“這個孩子，雖是牛種，到也聰明。只是他學(xué)好的心卻還未定，是以至今箍住他雙手?！北娕山愿鞣Q善。大士將手一指，善財(cái)兩手分開，接去桃子吃畢，仍舊合攏了。這個多話，不必細(xì)贅。
不多時歌舞已畢，嫦娥向眾仙道：“今日王母圣誕，難得天氣晴和。這茲各洞仙長，諸位星君，莫不齊來祝壽。今年之會，比別的極盛。適才眾仙女歌舞，是桃宴都曾見過。小仙偶然想起，素聞鸞鳳能歌，百獸能舞。既有這般妙事，難道如此良辰，百鳥、百獸二位大仙，吩咐手下眾仙童，來的歌舞一番，諸位大仙以為使得么？”眾仙剛要答言，那百鳥、百獸二仙都躬身道：“既蒙仙姑的諭，自當(dāng)應(yīng)命。但歌難悅耳，舞不娛目。兼恐眾童兒鹵莽成性，倘有失儀，王母見罪，如何禁當(dāng)?shù)闷?？”王母莞爾道：“仍爾游戲，這有何妨？”百鳥仙同百獸仙聽了，隨即招喚侍從傳命。登時只見眾大仙童圍著丹鳳、青鸞兩個童兒，腳踏祥云，到了瑤池，拜過王母，見了百鳥大仙，領(lǐng)了旨，將身一轉(zhuǎn)，變出丹鳳、青鸞兩個本相。一個是彩毫炫耀，一個是翠翼鮮明。
那些隨來之童兒，也都變出各色禽鳥。
隨后，麒麟童兒帶著仙童們，如飛而至，一個個參拜王母，見了百獸大仙，領(lǐng)了法旨，都變出本像。無非虎豹、犀象、獐狼、麋鹿、猿猱之類。
那邊是眾鳥圍著鳳鸞，歌喉宛轉(zhuǎn)。這邊是麒麟帶著百獸，舞態(tài)盤旋。在瓊陛玉砌之上，各獻(xiàn)其藝。連那瑤草琪花，到也分外披拂有致。王母此時不覺大悅，隨命待從，托他百花瓊漿，各勸一杯。
又問侍女董雙成謝長珠：“還剩下蟠桃多少？”董仙女就知要與嫦娥、百鳥、百獸仙，答道：“往年結(jié)得少，倒剩三十枚。今年結(jié)得多，反剩得十九顆?！蓖跄傅溃骸斑@丫頭慳吝?？扇【蓬w來，余十枚留與你們分吃罷?！倍膳驌炀琶?，送到王母前。王母隨遞與嫦娥、百鳥、百獸仙各一顆。剩下的六枚，便分賞眾鳥眾獸，以酬其勞。嫦娥、百鳥、百獸仙欠身拜領(lǐng)頒賜，眾鳥眾獸們歡天喜地的分了吃下了。
斗戰(zhàn)勝在傍大言道：“誰謂仙家無情？以我看來，比凡人還勝些。請看王母剩下蟠桃，若說分與百鳥、百獸兩仙，合當(dāng)?shù)脚c嫦娥一顆。不是有情，因何不多送我一顆？”如來道：“悟空，你已成佛，何猶似舊日粗鹵？”老君道：“前次蟠桃會，他一人偷食許多。今止一個，豈能遂意。怪不得他要爭了。”斗戰(zhàn)勝佛笑道：“我這個成佛，猶之乎盜賊做了官，今已撞著了對頭呢。”合座大家一笑。王母與上帝，亦為微笑。
王母復(fù)命董仙女，再賜斗戰(zhàn)勝佛一顆。斗戰(zhàn)勝佛不勝大喜，登時嚼下了。老君道：“斗戰(zhàn)佛，今也劫人而緣化。他年桃會，恐不能再屈高駕了?！闭f的大家都大笑。按下不表。
且說西日向晚，花影屢移。如來先起身，合掌向王母謝宴。
諸菩薩、眾仙真君，各隨如來謝畢。先送佛祖、道祖、上帝起行，然后次第稽首，盡的驂素鸞，駕彩云，冉冉而各歸其所。
這是一編之頭一辭，別的有全局奇變的事，有如龍門一脈，千支萬派，引前開后，撰成一部。
卻說天地肇判之后，自鰲頭立極，三才奠位，黃帝疆理于南北。帝堯命禹平水上，分天下為十二州。至秦，并吞為三十六郡。后平百粵，增置其四，再為四十郡。伊后漢、唐以來，分合多異，沿革有殊。替至五季，僭亂極甚。至于宋朝，削平僭煩，撫有四京、二十三路。其中江西省，即古荊州地，亦是楚國，東北界南京，東抵浙江，西南界湖廣。天下五岳之外，又有天臺山。這一山非同小可，山高三千九百九十丈七尺，上方三十里，十分峻極的很，非可比擬于他山。昔文人孫綽，作茲《天臺山賦》，有云：窮山海之環(huán)富，盡人神之壯麗。世罕能登著者。漢明帝時，佛骨自西域始入中國，佛教滋滿中華。至于六朝，陳后主、隨煬帝之世，名山峻岳，嶄避幽貝之地，梵樓宏高，杰峰秀巒，云籠霧藏之處，庵宇縹渺。
及到盛唐貞觀、開元之間，圣僧神緇，往往多有講道育經(jīng)，修身說教，祈禳天災(zāi)，以濟(jì)眾生，設(shè)法制咒，以除鬼神。道成的，也有尸解成佛，出類的，也有肉身騰空。這難道一概論，由是民生敬奉，有若一佛出世，二佛出天。
這時，天臺山蓮花峰上，有一圣僧，道號六觀，名智禪。
徒弟六百余人，悟道者七十人。每眾會講道之時，蓮花亂墜，天神降臨，神通廣大，咸稱謂六觀大師。這日，王母娘娘圣誕，盛開蟠桃宴。上帝、如來、諸天尊俱赴宴筵，南海大王一同往參。大師心內(nèi)想道：“斗姥天尊往日枉屈，講了大乘道場。南海王每化為白衣老人，三回五次，參會法筵。我既不能躬往謝禮，倒好送以一個徒弟，等等路次，賀了盛會，以敬我一心，有所不已?！本蛦柋娚硰浀溃骸敖袢斩防烟熳?、南海龍王赴他蟠桃勝會，盡日而散。今送徒弟中謹(jǐn)慎的一人，往南天門外，蓬萊歧路。一來賀敬王母壽誕勝會，二則說了我不克造禮，惟性真師弟一番下山，走一遭回來罷?！毙哉鎽?yīng)聲道：“弟子謹(jǐn)承依教?！痹瓉硇哉媸橇^傳缽高弟，年今二十歲，聰明乖覺。經(jīng)文釋教，無有不精。通貫奧旨，修戒成道，心誠識慧，聞一知十。
古今 黎中，百個難得他一個。又生得面如傅粉，唇若涂脂，神凝秋水，眉分春山，一表超眾。是日承師父之，退歸禪房，登時浴了身，抓了瓜，用過早齋，凈了手。頭上戴著嵌寶毗盧帽，身上穿著云孫織成無縫八寶錦練袈裟，項(xiàng)上掛著一百八顆攢結(jié)長穗一串法珠，手提斗水降魔照妖禪杖，足著厚底白編多耳麻鞋。打扮得齊齊整整，飄然下山。風(fēng)彩瑩清，道氣超卓，真真似天仙降凡，活佛生世。
隨到山門外十里多路，一個石橋上，俯看了春水溶溶，山花幽幽。乍住禪杖，一壁廂心內(nèi)自言道：“前歲之重九節(jié)，師父講說金剛法席的日，斗姥天尊來參，天尊駕云而還。我陪師你送至那橋上，今為半歲光陰，才又到石橋了?！币蚩戳艘换?，復(fù)悵然前去，向蓬萊歧路去了。
且說九疑之北，洞庭之南，湘江環(huán)了三面，中有一座大山。
這是五岳中南岳衡山。這山儼然中處，那七十二峰，擁護(hù)拱揖，勝躍嶄萶，云朧霧藏，就是元?dú)馑R，森羅卓竦。贏秦之時，有一女仙，修煉悟道，受上帝之職，鎮(zhèn)守此南岳，號南岳衛(wèi)夫人。后復(fù)賜元君之任，觀號紫清。
當(dāng)日，元君亦赴王母圣誕。侍女八人，趁著晚上，隨迎接衛(wèi)元君于南天門外，各駕著彩云，過了天臺山。一仙娥道：“這天臺山蓮花峰，是六觀大師之居。迭嶂瑞靄，斷壑清流，可供一時的娛。今天日猶早，夫人星幢未回。我們暫且遲回于此地，探嘖幽景，弄得春妍，倒是難得的?！敝T娥一時答應(yīng)道：“正合我們的意。一番疏暢疏暢，有何不可。”當(dāng)下各自按下云頭，輕移蓮步，玩玩幽景，沿流暫住，青苔白石，毫無半點(diǎn)塵累。但見谷鳥和鳴，溪遼風(fēng)。眾仙娥不勝有趣，逶迤至于石橋上。一娥道：“這么一個好好的居，多勝了我們之衡岳，比不得了?！币欢鸬溃骸翱刹皇悄?！真真是生佛之居”相與喝采，說說笑笑，忘歸逍遙了。按下不表。再說性真，白蓮花峰山門外，一路賞玩，到了南天門外，蓬萊岔路。候了一盞茶時，便見繡幢翠蓋，飄飄揚(yáng)揚(yáng)的來。仙童五六輩，護(hù)著一位白首仙官而來，正是斗姥天尊。
性真躬身立于路側(cè)，見鶴駕到前，上前稽首，請了安，徐道：“小的奉了六觀師父之命，賀了天尊大老，會過盛筵，駕過近地，忒地頂禮，以伸敬恭之忱。”王尊停驂，謝了安，道：“多承大師之盛意。又勞動賢師之玉趾，遠(yuǎn)遠(yuǎn)等著了多時。”性真行禮罷，復(fù)道：“小的隨留了此，奉候南海大王，一般請安，不敢遠(yuǎn)陪了。天尊大老，就此告辭呢?！倍防烟熳鸬溃骸熬褪沁@么著。天也不早，南海王寶輦在后，想不遠(yuǎn)的。賢師請留罷，多多上了老師兄請安?！北阆蛐淅锶〕鲆涣＝鸬ぁ擅断晒?，贈與道：“賢師遠(yuǎn)路勞乏，只怕也餓了?？蓪⒋顺孕﹥毫T。”性真雙手恭接了，道：“大老惠賜，不敢不受。只恐不得克當(dāng)?！碧熳鸬溃骸百t師說那里話。路次只表芹意，賢師領(lǐng)受才是了?！毙哉姘葜x，就藏了袖中。天尊再三稱勞，便隨一輯而遐舉。
但聞遠(yuǎn)遠(yuǎn)的有鼓樂的音，久的不聞。性真只為佇立，等了一回。又見許多仆從，擁來著一乘寶轎至了。性真向前就問：“何位仙官來了？”引路的答道：“可不是南海大王么？”性真迎了進(jìn)來，道：“小的性真，以六觀師父之命，請安于大王了?！蹦虾Ｍ醭３T的就蓮花峰，參聽六觀大師之說法，如何不認(rèn)得性真，驚喜答應(yīng)道：“好教賢師候的工夫久了。”下車隨問道：“師父如今可還康健么？”性真答道：“師父康健呢。”南海王又道：“蓮花峰里諸徒菩薩，可能好么？”性真道：“賴王爺之福蔭，都好了?！蹦虾Ｍ醯溃骸百t師幾時來此了？”性真道：“老師父為請王爺之安，又請了斗姥天尊，并賀今天西池盛會。貧道剛才的來了，斗姥爺寶輪聿至，才敘申勤而別的。無多，王爺玉駕際到呢?！蹦虾Ｍ跸驳牟粍俚溃骸半y得賢師遠(yuǎn)勞，天也尚早些，請賢師一同去了陋居，供了一壺?zé)岵瑁厝ズ玫恼?jīng)呢?！毙哉娴溃骸翱謳煾钙蟮亩嗔恕！蹦虾Ｍ跄抢锟戏?，又道：“曾者寡躬三回五次四擾禪宇。大師難望下山的。賢師剛來半程，豈惜了一步賁屈么？”性真一來被南海王堅(jiān)意不放，二者曾未睹水府瓊宮貝闕，因順勢謝道：“今蒙王爺如是錯愛，敢不承命?！蹦虾Ｍ醮笙?，先即上車。性真駕云隨后。不消一刻，到了水宮，龍王落下車來，宮娥侍從一時簇?fù)碇系?。性真輕移步捷，走入宮門，不敢上前。龍王隨命侍御引上殿來。但見珠宮貝樓，金碧輝煌，耀人眼目，錦筵繡毯，翠訞晶屏，迥非人間所有。正中設(shè)著一大金爐，不知焚著怎么香。傍有一盤佛手，金色燦爛，異香撲鼻。登時侍御奉將引枕、靠背挪好了，讓性真坐定。
性真避席躬身道：“小的是一個緇徒，那里與王爺對席？”南海王道：“賓東主西，禮固然也。賢師無為過讓。坐下好多說說話兒?！毙哉娣讲殴蛳?，告了坐，側(cè)席坐了。
坐定，又捧上香茶。只見十?dāng)?shù)侍女，俱各豐姿秀曼，羽衣蹁躚，傍邊侍立。茶罷，又?jǐn)[上杯盤，羅列桌上，真是水府之珍品，都不認(rèn)名，但覺香美異常。此刻性真也覺肚中乏了，吃過果菜的類。
龍王親自酌酒以勸，性真謙讓道：“酒者，伐性之狂藥，佛家之大戒。貧道不敢承賜了。”龍王笑道：“釋氏五戒，酒為是最。寡躬豈為不知而勸乎？賢師，此與人間之狂藥有異也。
是沉香琥珀用百花釀成，不用曲孽溶化的。只暢人之氣，定人之神。賢師用過，乃知道呢?！毙哉嬖俎o唐突，吃了半杯，頓覺香留口脗，神清氣爽。
飲訖，侍御撤去家伙，性真告退。龍王隨命侍御們，奉把禮物來了，擺兩道分上。龍王道：“這個是水府之產(chǎn)。東邊，敢為大師老師父獻(xiàn)上薄儀。又這西邊，為賢師哂留，以存芹意呢?！毙哉婵此麞|一道，是珊瑚如意一把，蝦須簾子二副，真珠項(xiàng)掛一串；西一道，龍須編成蒲葵扇一把，珊瑚拇指大的五尺七寸禪杖一部。
性真起身，頂禮拜謝道：“師父送的厚禮，王爺特的盛誼，小的不敢擅辭，總是山家無用的。且佛家規(guī)模，寂滅為本。這般華麗，只為喪志。貧道斷乎不敢拜領(lǐng)，惟王爺曲恕罷?！饼埻醯溃骸斑@不過是薄表寸枕。老師父薄儀，敬當(dāng)另日修呈，惟賢師復(fù)見卻。”性真堅(jiān)意固辭，龍王知不可強(qiáng)，復(fù)道：“就此姑留，以成賢師之高操了?！毙哉嬖偃Q謝，因?yàn)槠鹕戆輨e。
龍王答輯，親自下階，達(dá)出水府而別。
這里，性真別了南海王，依前復(fù)了舊路。行不多時，已至山門外。便到石橋之下，猛然抬頭一看，這時八仙娥尚在橋上，相與說說笑話，性真驚訝，就整一整袈裟，向前叉手道：“是蓮花峰六觀大師徒弟性真，奉師父之命，請安于斗姥天尊、南海大王。今日蟠桃勝會勞動勞動，方才的回去復(fù)命。不料諸位菩薩玉趾臨此石橋之上，橋路多狹，惟愿菩薩特垂慈悲，借此歸路罷。”八仙娥連忙答禮道：“妾等是南岳衡山衛(wèi)元君娘娘侍女。今朝娘娘赴西池王母宴席，猶未回鑾。妾等就等了半天，偶爾憩此橋上。師父愿找怎么他路了罷?！毙哉娴溃骸耙坏老?，迥隔南北。難道貧道從何飛越過的好些兒？”八仙娥笑道：“昔達(dá)摩天尊，駕了蘆葉，也涉大海。今又師父隨著南海王，辟琉璃之波，入水晶之宮，可不是這么溪水，深不滿丈余，難道非橋不涉過么？”性真一笑道：“仙家素?zé)o買路錢。諸仙娥必欲索買道錢，貧道有數(shù)顆明珠，愿獻(xiàn)諸位菩薩，買這一路，有何不可？”說罷，手把一朵芍藥花，笑擲石橋上，這一花回回了一番，登時化為八枚明珠，鋪地轉(zhuǎn)環(huán)，祥光燦爛。
八仙娥不勝詫異，各拾了一顆，回顧了性真，嘻嘻的一笑，一身騰空，駕著祥云而去。性真抬頭望望，但聞一陣環(huán) 咚玎，香風(fēng)撲面，良久不息。性真不由之心蕩神搖，悵然佇立。一頓飯時，剛才勉強(qiáng)定神，才過了石橋，歸到方丈，拜見了大師。正值大師講罷，存神趺坐了。性真向前，回明了天尊申勤致意的話，隨到南海王之水府，龍王致禮物，謙讓他不受的情意，一一告訴了一遍。大師只為默默不答一句話。性真不敢即聲，侍立傍邊良久。大師便復(fù)朝著別處，閉目無話。性真只自回至禪房，除了毗盧帽，脫了袈裟，倚置了禪杖，坐了蒲團(tuán)之上。一壁廂詫異，大師默然無語；一邊又想念八仙娥之艷容嬌態(tài)，森然在目，神魂恍惚。
忽然肚里想起來，道：“到底是丈夫，生于天地之間，力學(xué)孔、孟之書，躬逢堯、舜之世，事業(yè)隆于當(dāng)世，功名垂于竹帛。上孝父母之養(yǎng)，下育室家之樂。榮親耀宗，封妻蔭子，侍妾數(shù)百，一呼百諾。這為古今豪杰，得志榮華。爭奈怎么佛教，主了玄冥寂滅，棄卻家國，拋離骨肉，縱能悟了上乘之法，傳了祖師之統(tǒng)，得此參祥悟道之路徑，明心見性之工夫，可不是辜負(fù)五倫，自絕于天？畢竟是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如何舍此正經(jīng)道理，難道不是舍近取遠(yuǎn)，致人疑感么？”這般講來，心猿意馬，一時亂跳，以致更深，自不免呆呆的發(fā)了怔，睡不著來。倒又霎時合眼，八仙娥羅立于前，嬌笑香語，若在跬步。
于是性真忽復(fù)驚語，心內(nèi)自言道：“釋教萬殊，只在一心。我從師父，十年講道。豈可一朝壞了。艷羨富貴，誤我心機(jī)！”便起身引了炕桌，起旃檀，整襟危坐。隨取斗姥天尊賜的一粒金丹，溶成了湯水，一口吃下了。一時有如醍醐灌頂，恍然大悟，存化良久，復(fù)歸正果，依然妥志，才剛一夜安寢。
次日，天才黎明，性真起來，盥洗畢，進(jìn)了方丈。大師業(yè)已大會六百余個徒弟，設(shè)了法場。性真赧然不句起早赴會。大師一言不加，只與諸徒談玄說幽。性真不敢坐下，只為側(cè)立傍邊。
日已旬午，講筵才畢。大師方才的秸然變色，就性真跪在筵下道：“汝雖菲薄佛、道，艷羨富貴，不知釋、儒、道三教，名雖殊而理則一也。釋、道的明心見性，即是儒教之克已復(fù)禮。釋教的坐靜參禪，便是儒教之正心誠意。釋道的定慧，就是儒教之慎獨(dú)也。塵心一動，萬事都休。到底是差毫謬千，此之謂也。你沒埋怨，任你所之?！毙哉嬉宦爭煾钢?，有似青天中分明打下一個霹靂，只得抽抽噎噎的哭成個淚人一般，叩頭流血道：“這個是弟子自作的不是。雖跳到黃河，洗不清呢。幸虧剎那里覺悟，還了得正果。師父當(dāng)著眾徒們，給了弟子留點(diǎn)臉了罷。也是弟子一時走錯了路也，后悔不來了。弟子蒙師父不棄，收靈門墻，凡幾年些兒好，師父念十稔的恩愛，恕一時的過失，容了弟子頭一番過誤了罷。今也弄出事來，害的弟子好苦呵。”大師道：“這個罪業(yè)了不得，容的倒是容的，在缽盂之中，道不可成的，你自有你的去處。夜來我看了天機(jī)，不敢輕泄。你其勉之?！毙哉嬷蛔阅茄蹨I就像雨點(diǎn)兒一般滾了下來，連一句話兒也說不出來。
大師向空細(xì)細(xì)兒的作數(shù)句咒語來。忽見一個道士，從空中下來，立在大師面前。眾人看時，但見他頭戴星冠，身披鶴憋，兩道劍眉濃似墨，一雙鶻眼明于電。
大師復(fù)謂性真道：“前生果報，來生緣情，自在天定，他日就有更會的時了。”又顧道士低低說道幾句話來，道士領(lǐng)命。性真無奈，只為拜了四拜，別了師父，又九拜辭了佛座，復(fù)與眾徒兒徒弟灑淚各各別了，便隨了道士，悠悠蕩蕩的，不知那里去了。
你道這道士是誰？天上原有了送生真人，專掌人世投胎來生的。是日領(lǐng)了性真前去。
如何投生？且看下回分解。
難得如今《新增九云記》，萃一時之豪貴，傳萬世之奇異。
這般好話兒，寧可因事涉煩瑣，跡近荒唐，使之泯滅，故于燈前月夕，長夏余冬，濡筆戲墨，匯為一編。奇奇幻幻，有常有變，總要?dú)w之于正。淫詞穢語，概所不錄。試看首尾，便知梗概。再說道書所云天上，有一位萬劫不壞之金仙，圣號稱做王母，居于瑤池。池在東天之西偏，亦曰西池。王母亦名西母。
天上各有境界：東天是道祖、三清及群仙所居；西天是如來佛祖及諸菩薩、阿羅漢所止；北天是玄武大帝暨眾神將治焉；昊天上帝之宮闕，則在中央，而統(tǒng)轄南天；南天雖有南極老人與南斗星官，要皆在上帝統(tǒng)轄之內(nèi)。上帝好生，故居中而治南。
南有長養(yǎng)萬物之意。玄帝統(tǒng)雷霆神將，以肅殺為主，故居于北。佛宗寂滅無生，故以西方為極樂。道家以一氣長生為主，是以占于東方，取氣始生之義。
王母所居，珠宮貝闕，在瑤池之畔?，幊刂?，有三座大殿。中間一座大殿，名碧桃殿；東曰青鸞，西曰石鱗。三殿皆因物命名的。
這碧桃樹，在西池之南，非同小可，高八千尋有咫。俗說：蟠桃子著地三千歲，出土三千歲，開花又三千歲，結(jié)子又至三千載。成熟總為一萬二千年。正對中間大殿，玲瓏盤郁，不但下界所無，即佛家的婆羅，廣漢之丹桂，與夫三島的珠林瓊樹，亦迥乎不同。這是何故？只為他有瑤池的瑤水浸潤，其枝葉花葩皆帶玉的精華，在仙樹為獨(dú)冠。所結(jié)蟠桃，吃一枚，壽與天齊；若是三枚，能超萬劫。
每歲三月初三日，是王母圣誕，正要開宴蟠桃會，前去祝壽，止請素日相契的佛菩薩、道祖、天尊與上帝，及諸大仙真。
其余一切仙官仙吏，海島洞府歇仙，斗牛宮二十八宿，總不得與。是以歲星東方朔，每至竊食。今此一度碧桃，繁盛倍于從前，凡散仙列宿，亦多邀請，為萬劫以來第一盛會了。這日，佛祖、仙真、星官，次第咸集，惟上帝后至。遙見鸞駕雍容，御的是綠瓊輦，張的是紫云蓋，星幢前導(dǎo)，羽葆后傭。那先至的眾仙，皆恭恭敬敬，俯伏遠(yuǎn)迎。上帝先與如來諸佛祖、三清道祖，東西向，皆諸大菩薩。東間，上帝南向；左坐昭位，第一玄武大帝，以下皆是天尊；右坐穆位，青華帝君第一，以下皆為諸大真人。西間，南向獨(dú)坐，是南海大王；北向兩座，左為斗姥天尊，右為九天玄女；東向首座，鬼母天尊；西向首座，天孫織女。余為太美左夫人、九華安妃、昭靈夫人、觀香夫人、月殿嫦娥、南岳衛(wèi)夫人、魏元君、許飛瓊、殷安香、何仙姑、麻姑、樊夫人、王太真、阮靈華、周瓊英、鮑道姑、吳彩鸞、百花仙女。都腳駕風(fēng)火輪，前前后后，到了西池行禮。
各獻(xiàn)祝壽的土儀禮物，侍從一一收了。王母坐在中間陪席。
那個蟠桃，每人各獻(xiàn)一顆。上帝、三清道祖各獻(xiàn)兩顆，惟釋迦如來是三個。佐以交梨、火棗、雪藕、冰桃。說不盡天皰盛饌，王府仙醪。又有仙樂和鳴，云停風(fēng)靜。
如來手舉蟠桃，而說偈道：桃有千年子，人無百歲春。
可憐虛實(shí)筏，若個渡迷津？
然后剖食。迦葉在側(cè)流涎，阿難睨而笑之。如來即以一桃與迦葉，一桃與阿難。道祖老君亦以一枚與金、銀二童子分食。
時南極老人跨來的青鶴，俯首伏地，若乞憐狀。南極笑道：“你這兩個畜生，也想要吃這樣好東西?！币蛞怨细髌黄c之。
大士見善財(cái)童子在傍注視，亦授以一枚。善財(cái)?shù)溃骸捌兴_，想是年老健忘了。我在西天路上做大王，要吃唐僧時，菩薩拋下一個箍兒，將我兩手合住，再不得開。如何有來接桃子工夫？”大士向著眾女仙道：“這個孩子，雖是牛種，到也聰明。只是他學(xué)好的心卻還未定，是以至今箍住他雙手?！北娕山愿鞣Q善。大士將手一指，善財(cái)兩手分開，接去桃子吃畢，仍舊合攏了。這個多話，不必細(xì)贅。
不多時歌舞已畢，嫦娥向眾仙道：“今日王母圣誕，難得天氣晴和。這茲各洞仙長，諸位星君，莫不齊來祝壽。今年之會，比別的極盛。適才眾仙女歌舞，是桃宴都曾見過。小仙偶然想起，素聞鸞鳳能歌，百獸能舞。既有這般妙事，難道如此良辰，百鳥、百獸二位大仙，吩咐手下眾仙童，來的歌舞一番，諸位大仙以為使得么？”眾仙剛要答言，那百鳥、百獸二仙都躬身道：“既蒙仙姑的諭，自當(dāng)應(yīng)命。但歌難悅耳，舞不娛目。兼恐眾童兒鹵莽成性，倘有失儀，王母見罪，如何禁當(dāng)?shù)闷?？”王母莞爾道：“仍爾游戲，這有何妨？”百鳥仙同百獸仙聽了，隨即招喚侍從傳命。登時只見眾大仙童圍著丹鳳、青鸞兩個童兒，腳踏祥云，到了瑤池，拜過王母，見了百鳥大仙，領(lǐng)了旨，將身一轉(zhuǎn)，變出丹鳳、青鸞兩個本相。一個是彩毫炫耀，一個是翠翼鮮明。
那些隨來之童兒，也都變出各色禽鳥。
隨后，麒麟童兒帶著仙童們，如飛而至，一個個參拜王母，見了百獸大仙，領(lǐng)了法旨，都變出本像。無非虎豹、犀象、獐狼、麋鹿、猿猱之類。
那邊是眾鳥圍著鳳鸞，歌喉宛轉(zhuǎn)。這邊是麒麟帶著百獸，舞態(tài)盤旋。在瓊陛玉砌之上，各獻(xiàn)其藝。連那瑤草琪花，到也分外披拂有致。王母此時不覺大悅，隨命待從，托他百花瓊漿，各勸一杯。
又問侍女董雙成謝長珠：“還剩下蟠桃多少？”董仙女就知要與嫦娥、百鳥、百獸仙，答道：“往年結(jié)得少，倒剩三十枚。今年結(jié)得多，反剩得十九顆?！蓖跄傅溃骸斑@丫頭慳吝?？扇【蓬w來，余十枚留與你們分吃罷?！倍膳驌炀琶?，送到王母前。王母隨遞與嫦娥、百鳥、百獸仙各一顆。剩下的六枚，便分賞眾鳥眾獸，以酬其勞。嫦娥、百鳥、百獸仙欠身拜領(lǐng)頒賜，眾鳥眾獸們歡天喜地的分了吃下了。
斗戰(zhàn)勝在傍大言道：“誰謂仙家無情？以我看來，比凡人還勝些。請看王母剩下蟠桃，若說分與百鳥、百獸兩仙，合當(dāng)?shù)脚c嫦娥一顆。不是有情，因何不多送我一顆？”如來道：“悟空，你已成佛，何猶似舊日粗鹵？”老君道：“前次蟠桃會，他一人偷食許多。今止一個，豈能遂意。怪不得他要爭了。”斗戰(zhàn)勝佛笑道：“我這個成佛，猶之乎盜賊做了官，今已撞著了對頭呢。”合座大家一笑。王母與上帝，亦為微笑。
王母復(fù)命董仙女，再賜斗戰(zhàn)勝佛一顆。斗戰(zhàn)勝佛不勝大喜，登時嚼下了。老君道：“斗戰(zhàn)佛，今也劫人而緣化。他年桃會，恐不能再屈高駕了?！闭f的大家都大笑。按下不表。
且說西日向晚，花影屢移。如來先起身，合掌向王母謝宴。
諸菩薩、眾仙真君，各隨如來謝畢。先送佛祖、道祖、上帝起行，然后次第稽首，盡的驂素鸞，駕彩云，冉冉而各歸其所。
這是一編之頭一辭，別的有全局奇變的事，有如龍門一脈，千支萬派，引前開后，撰成一部。
卻說天地肇判之后，自鰲頭立極，三才奠位，黃帝疆理于南北。帝堯命禹平水上，分天下為十二州。至秦，并吞為三十六郡。后平百粵，增置其四，再為四十郡。伊后漢、唐以來，分合多異，沿革有殊。替至五季，僭亂極甚。至于宋朝，削平僭煩，撫有四京、二十三路。其中江西省，即古荊州地，亦是楚國，東北界南京，東抵浙江，西南界湖廣。天下五岳之外，又有天臺山。這一山非同小可，山高三千九百九十丈七尺，上方三十里，十分峻極的很，非可比擬于他山。昔文人孫綽，作茲《天臺山賦》，有云：窮山海之環(huán)富，盡人神之壯麗。世罕能登著者。漢明帝時，佛骨自西域始入中國，佛教滋滿中華。至于六朝，陳后主、隨煬帝之世，名山峻岳，嶄避幽貝之地，梵樓宏高，杰峰秀巒，云籠霧藏之處，庵宇縹渺。
及到盛唐貞觀、開元之間，圣僧神緇，往往多有講道育經(jīng)，修身說教，祈禳天災(zāi)，以濟(jì)眾生，設(shè)法制咒，以除鬼神。道成的，也有尸解成佛，出類的，也有肉身騰空。這難道一概論，由是民生敬奉，有若一佛出世，二佛出天。
這時，天臺山蓮花峰上，有一圣僧，道號六觀，名智禪。
徒弟六百余人，悟道者七十人。每眾會講道之時，蓮花亂墜，天神降臨，神通廣大，咸稱謂六觀大師。這日，王母娘娘圣誕，盛開蟠桃宴。上帝、如來、諸天尊俱赴宴筵，南海大王一同往參。大師心內(nèi)想道：“斗姥天尊往日枉屈，講了大乘道場。南海王每化為白衣老人，三回五次，參會法筵。我既不能躬往謝禮，倒好送以一個徒弟，等等路次，賀了盛會，以敬我一心，有所不已?！本蛦柋娚硰浀溃骸敖袢斩防烟熳?、南海龍王赴他蟠桃勝會，盡日而散。今送徒弟中謹(jǐn)慎的一人，往南天門外，蓬萊歧路。一來賀敬王母壽誕勝會，二則說了我不克造禮，惟性真師弟一番下山，走一遭回來罷?！毙哉鎽?yīng)聲道：“弟子謹(jǐn)承依教?！痹瓉硇哉媸橇^傳缽高弟，年今二十歲，聰明乖覺。經(jīng)文釋教，無有不精。通貫奧旨，修戒成道，心誠識慧，聞一知十。
古今 黎中，百個難得他一個。又生得面如傅粉，唇若涂脂，神凝秋水，眉分春山，一表超眾。是日承師父之，退歸禪房，登時浴了身，抓了瓜，用過早齋，凈了手。頭上戴著嵌寶毗盧帽，身上穿著云孫織成無縫八寶錦練袈裟，項(xiàng)上掛著一百八顆攢結(jié)長穗一串法珠，手提斗水降魔照妖禪杖，足著厚底白編多耳麻鞋。打扮得齊齊整整，飄然下山。風(fēng)彩瑩清，道氣超卓，真真似天仙降凡，活佛生世。
隨到山門外十里多路，一個石橋上，俯看了春水溶溶，山花幽幽。乍住禪杖，一壁廂心內(nèi)自言道：“前歲之重九節(jié)，師父講說金剛法席的日，斗姥天尊來參，天尊駕云而還。我陪師你送至那橋上，今為半歲光陰，才又到石橋了?！币蚩戳艘换?，復(fù)悵然前去，向蓬萊歧路去了。
且說九疑之北，洞庭之南，湘江環(huán)了三面，中有一座大山。
這是五岳中南岳衡山。這山儼然中處，那七十二峰，擁護(hù)拱揖，勝躍嶄萶，云朧霧藏，就是元?dú)馑R，森羅卓竦。贏秦之時，有一女仙，修煉悟道，受上帝之職，鎮(zhèn)守此南岳，號南岳衛(wèi)夫人。后復(fù)賜元君之任，觀號紫清。
當(dāng)日，元君亦赴王母圣誕。侍女八人，趁著晚上，隨迎接衛(wèi)元君于南天門外，各駕著彩云，過了天臺山。一仙娥道：“這天臺山蓮花峰，是六觀大師之居。迭嶂瑞靄，斷壑清流，可供一時的娛。今天日猶早，夫人星幢未回。我們暫且遲回于此地，探嘖幽景，弄得春妍，倒是難得的?！敝T娥一時答應(yīng)道：“正合我們的意。一番疏暢疏暢，有何不可。”當(dāng)下各自按下云頭，輕移蓮步，玩玩幽景，沿流暫住，青苔白石，毫無半點(diǎn)塵累。但見谷鳥和鳴，溪遼風(fēng)。眾仙娥不勝有趣，逶迤至于石橋上。一娥道：“這么一個好好的居，多勝了我們之衡岳，比不得了?！币欢鸬溃骸翱刹皇悄?！真真是生佛之居”相與喝采，說說笑笑，忘歸逍遙了。按下不表。再說性真，白蓮花峰山門外，一路賞玩，到了南天門外，蓬萊岔路。候了一盞茶時，便見繡幢翠蓋，飄飄揚(yáng)揚(yáng)的來。仙童五六輩，護(hù)著一位白首仙官而來，正是斗姥天尊。
性真躬身立于路側(cè)，見鶴駕到前，上前稽首，請了安，徐道：“小的奉了六觀師父之命，賀了天尊大老，會過盛筵，駕過近地，忒地頂禮，以伸敬恭之忱。”王尊停驂，謝了安，道：“多承大師之盛意。又勞動賢師之玉趾，遠(yuǎn)遠(yuǎn)等著了多時。”性真行禮罷，復(fù)道：“小的隨留了此，奉候南海大王，一般請安，不敢遠(yuǎn)陪了。天尊大老，就此告辭呢?！倍防烟熳鸬溃骸熬褪沁@么著。天也不早，南海王寶輦在后，想不遠(yuǎn)的。賢師請留罷，多多上了老師兄請安?！北阆蛐淅锶〕鲆涣＝鸬ぁ擅断晒?，贈與道：“賢師遠(yuǎn)路勞乏，只怕也餓了?？蓪⒋顺孕﹥毫T。”性真雙手恭接了，道：“大老惠賜，不敢不受。只恐不得克當(dāng)?！碧熳鸬溃骸百t師說那里話。路次只表芹意，賢師領(lǐng)受才是了?！毙哉姘葜x，就藏了袖中。天尊再三稱勞，便隨一輯而遐舉。
但聞遠(yuǎn)遠(yuǎn)的有鼓樂的音，久的不聞。性真只為佇立，等了一回。又見許多仆從，擁來著一乘寶轎至了。性真向前就問：“何位仙官來了？”引路的答道：“可不是南海大王么？”性真迎了進(jìn)來，道：“小的性真，以六觀師父之命，請安于大王了?！蹦虾Ｍ醭３T的就蓮花峰，參聽六觀大師之說法，如何不認(rèn)得性真，驚喜答應(yīng)道：“好教賢師候的工夫久了。”下車隨問道：“師父如今可還康健么？”性真答道：“師父康健呢。”南海王又道：“蓮花峰里諸徒菩薩，可能好么？”性真道：“賴王爺之福蔭，都好了?！蹦虾Ｍ醯溃骸百t師幾時來此了？”性真道：“老師父為請王爺之安，又請了斗姥天尊，并賀今天西池盛會。貧道剛才的來了，斗姥爺寶輪聿至，才敘申勤而別的。無多，王爺玉駕際到呢?！蹦虾Ｍ跸驳牟粍俚溃骸半y得賢師遠(yuǎn)勞，天也尚早些，請賢師一同去了陋居，供了一壺?zé)岵瑁厝ズ玫恼?jīng)呢?！毙哉娴溃骸翱謳煾钙蟮亩嗔恕！蹦虾Ｍ跄抢锟戏?，又道：“曾者寡躬三回五次四擾禪宇。大師難望下山的。賢師剛來半程，豈惜了一步賁屈么？”性真一來被南海王堅(jiān)意不放，二者曾未睹水府瓊宮貝闕，因順勢謝道：“今蒙王爺如是錯愛，敢不承命?！蹦虾Ｍ醮笙?，先即上車。性真駕云隨后。不消一刻，到了水宮，龍王落下車來，宮娥侍從一時簇?fù)碇系?。性真輕移步捷，走入宮門，不敢上前。龍王隨命侍御引上殿來。但見珠宮貝樓，金碧輝煌，耀人眼目，錦筵繡毯，翠訞晶屏，迥非人間所有。正中設(shè)著一大金爐，不知焚著怎么香。傍有一盤佛手，金色燦爛，異香撲鼻。登時侍御奉將引枕、靠背挪好了，讓性真坐定。
性真避席躬身道：“小的是一個緇徒，那里與王爺對席？”南海王道：“賓東主西，禮固然也。賢師無為過讓。坐下好多說說話兒?！毙哉娣讲殴蛳?，告了坐，側(cè)席坐了。
坐定，又捧上香茶。只見十?dāng)?shù)侍女，俱各豐姿秀曼，羽衣蹁躚，傍邊侍立。茶罷，又?jǐn)[上杯盤，羅列桌上，真是水府之珍品，都不認(rèn)名，但覺香美異常。此刻性真也覺肚中乏了，吃過果菜的類。
龍王親自酌酒以勸，性真謙讓道：“酒者，伐性之狂藥，佛家之大戒。貧道不敢承賜了。”龍王笑道：“釋氏五戒，酒為是最。寡躬豈為不知而勸乎？賢師，此與人間之狂藥有異也。
是沉香琥珀用百花釀成，不用曲孽溶化的。只暢人之氣，定人之神。賢師用過，乃知道呢?！毙哉嬖俎o唐突，吃了半杯，頓覺香留口脗，神清氣爽。
飲訖，侍御撤去家伙，性真告退。龍王隨命侍御們，奉把禮物來了，擺兩道分上。龍王道：“這個是水府之產(chǎn)。東邊，敢為大師老師父獻(xiàn)上薄儀。又這西邊，為賢師哂留，以存芹意呢?！毙哉婵此麞|一道，是珊瑚如意一把，蝦須簾子二副，真珠項(xiàng)掛一串；西一道，龍須編成蒲葵扇一把，珊瑚拇指大的五尺七寸禪杖一部。
性真起身，頂禮拜謝道：“師父送的厚禮，王爺特的盛誼，小的不敢擅辭，總是山家無用的。且佛家規(guī)模，寂滅為本。這般華麗，只為喪志。貧道斷乎不敢拜領(lǐng)，惟王爺曲恕罷?！饼埻醯溃骸斑@不過是薄表寸枕。老師父薄儀，敬當(dāng)另日修呈，惟賢師復(fù)見卻。”性真堅(jiān)意固辭，龍王知不可強(qiáng)，復(fù)道：“就此姑留，以成賢師之高操了?！毙哉嬖偃Q謝，因?yàn)槠鹕戆輨e。
龍王答輯，親自下階，達(dá)出水府而別。
這里，性真別了南海王，依前復(fù)了舊路。行不多時，已至山門外。便到石橋之下，猛然抬頭一看，這時八仙娥尚在橋上，相與說說笑話，性真驚訝，就整一整袈裟，向前叉手道：“是蓮花峰六觀大師徒弟性真，奉師父之命，請安于斗姥天尊、南海大王。今日蟠桃勝會勞動勞動，方才的回去復(fù)命。不料諸位菩薩玉趾臨此石橋之上，橋路多狹，惟愿菩薩特垂慈悲，借此歸路罷。”八仙娥連忙答禮道：“妾等是南岳衡山衛(wèi)元君娘娘侍女。今朝娘娘赴西池王母宴席，猶未回鑾。妾等就等了半天，偶爾憩此橋上。師父愿找怎么他路了罷?！毙哉娴溃骸耙坏老?，迥隔南北。難道貧道從何飛越過的好些兒？”八仙娥笑道：“昔達(dá)摩天尊，駕了蘆葉，也涉大海。今又師父隨著南海王，辟琉璃之波，入水晶之宮，可不是這么溪水，深不滿丈余，難道非橋不涉過么？”性真一笑道：“仙家素?zé)o買路錢。諸仙娥必欲索買道錢，貧道有數(shù)顆明珠，愿獻(xiàn)諸位菩薩，買這一路，有何不可？”說罷，手把一朵芍藥花，笑擲石橋上，這一花回回了一番，登時化為八枚明珠，鋪地轉(zhuǎn)環(huán)，祥光燦爛。
八仙娥不勝詫異，各拾了一顆，回顧了性真，嘻嘻的一笑，一身騰空，駕著祥云而去。性真抬頭望望，但聞一陣環(huán) 咚玎，香風(fēng)撲面，良久不息。性真不由之心蕩神搖，悵然佇立。一頓飯時，剛才勉強(qiáng)定神，才過了石橋，歸到方丈，拜見了大師。正值大師講罷，存神趺坐了。性真向前，回明了天尊申勤致意的話，隨到南海王之水府，龍王致禮物，謙讓他不受的情意，一一告訴了一遍。大師只為默默不答一句話。性真不敢即聲，侍立傍邊良久。大師便復(fù)朝著別處，閉目無話。性真只自回至禪房，除了毗盧帽，脫了袈裟，倚置了禪杖，坐了蒲團(tuán)之上。一壁廂詫異，大師默然無語；一邊又想念八仙娥之艷容嬌態(tài)，森然在目，神魂恍惚。
忽然肚里想起來，道：“到底是丈夫，生于天地之間，力學(xué)孔、孟之書，躬逢堯、舜之世，事業(yè)隆于當(dāng)世，功名垂于竹帛。上孝父母之養(yǎng)，下育室家之樂。榮親耀宗，封妻蔭子，侍妾數(shù)百，一呼百諾。這為古今豪杰，得志榮華。爭奈怎么佛教，主了玄冥寂滅，棄卻家國，拋離骨肉，縱能悟了上乘之法，傳了祖師之統(tǒng)，得此參祥悟道之路徑，明心見性之工夫，可不是辜負(fù)五倫，自絕于天？畢竟是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如何舍此正經(jīng)道理，難道不是舍近取遠(yuǎn)，致人疑感么？”這般講來，心猿意馬，一時亂跳，以致更深，自不免呆呆的發(fā)了怔，睡不著來。倒又霎時合眼，八仙娥羅立于前，嬌笑香語，若在跬步。
于是性真忽復(fù)驚語，心內(nèi)自言道：“釋教萬殊，只在一心。我從師父，十年講道。豈可一朝壞了。艷羨富貴，誤我心機(jī)！”便起身引了炕桌，起旃檀，整襟危坐。隨取斗姥天尊賜的一粒金丹，溶成了湯水，一口吃下了。一時有如醍醐灌頂，恍然大悟，存化良久，復(fù)歸正果，依然妥志，才剛一夜安寢。
次日，天才黎明，性真起來，盥洗畢，進(jìn)了方丈。大師業(yè)已大會六百余個徒弟，設(shè)了法場。性真赧然不句起早赴會。大師一言不加，只與諸徒談玄說幽。性真不敢坐下，只為側(cè)立傍邊。
日已旬午，講筵才畢。大師方才的秸然變色，就性真跪在筵下道：“汝雖菲薄佛、道，艷羨富貴，不知釋、儒、道三教，名雖殊而理則一也。釋、道的明心見性，即是儒教之克已復(fù)禮。釋教的坐靜參禪，便是儒教之正心誠意。釋道的定慧，就是儒教之慎獨(dú)也。塵心一動，萬事都休。到底是差毫謬千，此之謂也。你沒埋怨，任你所之?！毙哉嬉宦爭煾钢?，有似青天中分明打下一個霹靂，只得抽抽噎噎的哭成個淚人一般，叩頭流血道：“這個是弟子自作的不是。雖跳到黃河，洗不清呢。幸虧剎那里覺悟，還了得正果。師父當(dāng)著眾徒們，給了弟子留點(diǎn)臉了罷。也是弟子一時走錯了路也，后悔不來了。弟子蒙師父不棄，收靈門墻，凡幾年些兒好，師父念十稔的恩愛，恕一時的過失，容了弟子頭一番過誤了罷。今也弄出事來，害的弟子好苦呵。”大師道：“這個罪業(yè)了不得，容的倒是容的，在缽盂之中，道不可成的，你自有你的去處。夜來我看了天機(jī)，不敢輕泄。你其勉之?！毙哉嬷蛔阅茄蹨I就像雨點(diǎn)兒一般滾了下來，連一句話兒也說不出來。
大師向空細(xì)細(xì)兒的作數(shù)句咒語來。忽見一個道士，從空中下來，立在大師面前。眾人看時，但見他頭戴星冠，身披鶴憋，兩道劍眉濃似墨，一雙鶻眼明于電。
大師復(fù)謂性真道：“前生果報，來生緣情，自在天定，他日就有更會的時了。”又顧道士低低說道幾句話來，道士領(lǐng)命。性真無奈，只為拜了四拜，別了師父，又九拜辭了佛座，復(fù)與眾徒兒徒弟灑淚各各別了，便隨了道士，悠悠蕩蕩的，不知那里去了。
你道這道士是誰？天上原有了送生真人，專掌人世投胎來生的。是日領(lǐng)了性真前去。
如何投生？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