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 賞菊花登高重九天 佩萸囊遙想十三旦
作者：夢花館主且說單趨賢自受沈三賄囑之后，甘心負(fù)主人重托，一意拆散這件好事。你想這種小人，用得用不得嗎？然大人先生們往往歡喜用他，以為門下走狗，易于使喚，我若推心置腹的待他，深恩厚澤的賞他，他也是一個人，豈沒有半點(diǎn)天良？而孰知那班趨炎附勢之徒，盡是狗肺狼心之輩，主人得勢，則巧言令色，甘為妾婦而不辭；主人失敗，則投井下石，竟效惡犬之反噬。故圣人有云：“惟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近之則不遜，遠(yuǎn)之則怨?！闭媸乔Ч挪灰字裂?。今在下為醒世起見，所以概論及之，非好為此迂腐之談也。
閑文少表。單講是日午后，趨賢到了小紅家中。小紅只道他求做媒的，故先問道：“昨日夜里唔篤大人轉(zhuǎn)仔，身體阿好？今朝阿要到倪搭來？”趨賢道：“來與不來，他都沒有說起，只命我到這里來，同你談一句話呢。”小紅道：“啥格閑話佬，自家勿當(dāng)面搭奴說，倒著 來搭奴說，阿要希奇！”趨賢道：“你既然不要我傳話，我就不說了，我單問你，你平日最相好的，除去了申大人，可還有別人嗎？” 小紅道：“阿也， 要問俚作啥佬？講到倪做格種生意，相好要幾化，不過申大人待奴最好，格落奴搭俚也最知己。奴是有一句說一句，勿相信咒才罰得格，夾忙頭里，問奴別格相好，到底是大人教 來說格呢？還是 有意搭奴摟摟介？奴倒勿懂哉 。” 趨賢道：“ 是我同你頑笑，你不要認(rèn)真，罰什么牙痛咒，害我話都不敢說了?！毙〖t說：“究竟大人差 來，傳啥格閑話撥奴聽佬。若要放刁勒勿說， 怪奴晏歇點(diǎn)大人來仔，奴一本賬才告訴，讓 受兩聲埋怨，難未曉得奴利害哉?！?br>趨賢假作慌張，雙手亂搖道：“我最怕的是你在枕頭上告狀，實(shí)在我當(dāng)不起的，我即刻說就是了，求你饒了我罷?！薄≌f著，有意跪了下去，被小紅一手?jǐn)v住，一手在他頭上連打了兩下，笑說道：“ 格人，真真刁轉(zhuǎn)彎格，假做式求奴，討奴格便宜（讀熱）?！∽约蚁胂肟?，阿該打呢勿該打？”趨賢忙答道：“ 該打該打。不過我的骨頭都被你打酥了，還望小紅大先生高抬貴手，聽我細(xì)稟這句話罷?！薄⌒〖t道：“ 小銅鈿少搭點(diǎn)，毫燥點(diǎn)說罷， 盡管嚕哩嚕嗦哉?！薄≮呝t方說道：“ 大人今天差我來，無非要娶你的這句話，托我做媒，問問你愿意不愿意。你在我面前，不妨實(shí)說，如果愿的，再議身價，不然，即使作罷，也須回覆他一聲呢。” 小紅道：阿呀，奴老早搭俚說格哉 ，還要問奴作啥呢？”趨賢一聽，方知他們二人先已訂定，僅托我做現(xiàn)成媒人，與他假母議議身價罷了。我還捏著他的話，問小紅愿意不愿意，顯然是我的鬼話了。待我掩飾過去，再將別的言語打動他的心罷。便答道：“這也是大人鄭重的意思。就像我做媒人的，不明白內(nèi)中的委曲，亦當(dāng)問你一聲，始免后日抱怨著我。為因大人年已半百，雖比別人調(diào)養(yǎng)得好，究不是三十以內(nèi)的人。若你則正值妙齡，青春二九，好像一朵鮮花在半開的時候，怕沒有石崇、鄧通般的富室，潘安、衛(wèi)！般的少年把你藏之金屋嗎？你須思前想后，切勿趁一時高興，弄得進(jìn)退兩難，后悔無及，這是我愛惜你的意思，你休要意會差了。不然，我做媒人的，巴不得此事立成，好到手這注媒人錢，至少也有一二百金，何必再說這樣話呢？”
小紅道：“ 格套閑話，且得 去說俚，奴單要問 ，俚格位大太太，阿有介事勿勒上海佬？” 趨賢道：“ 是的是的，大太太現(xiàn)下住在南京，因大人來到這里，辦完了公事，就要回去的，你若嫁了他，少不得也要到南京，與那位大太太同住呢?！薄⌒〖t道：“ 一淘住是嘸啥，不過格位大太太阿兇呢勿兇格介？”趨賢道：“ 雖不算十二分兇，但他們規(guī)矩狠大，朝要請安，夜要請安，在大太太房中，連坐位都沒有，只好立在旁邊，有時還要伏侍他呢?！毙〖t道：“阿真格介？大人 搭奴說起歇 ！”趨賢聽他口氣，知已打動了他的心，便接著說道：“你也太糊涂了，他若與你說明，你還肯嫁他嗎？”小紅道：“ 照 實(shí)梗說，叫奴一日也登勿來格，倒是奴勒大人面前，已經(jīng)答應(yīng)愿嫁格哉，哪哼好一時頭浪變卦嗄？ 替奴想想法子看 。”趨賢作難道：“這個法兒，非但不容易想，而且我不便想，因我受主人之托，本來要撮合你們，如今翻變做拆散你們，若被人知道是我的計較，豈不大家要罵我負(fù)心嗎？” 小紅道：“ 奴勿說末，有啥人曉得是。既然 勿擔(dān)鄭重， 也 告訴奴格好哉??！” 趨賢道：“我皆為愛你、憐你，多嘴說了幾句，不想纏到自己身上，弄得兩面不討好，真真該死該死，活得有些專了?！毙〖t不等他說完，就咬著他耳朵說了兩句，無非求他畫策，重重酬謝的意思。趨賢方點(diǎn)頭道：“ 也罷也罷，我就代你想法去，少停再來覆你就是了。”說罷，抽身就走。
出得門來，心中暗暗歡喜，但想不出十全十美的妙策，故欲往大新街找一個朋友商議。剛走到三馬路口，突見迎面來了一人，你道是那一個？即是前集書中載過的侯祥甫，現(xiàn)做《申報》館里副主筆，與黃芷泉同事，平素瞧不起趨賢，因此雖然認(rèn)識，不甚交談的。今趨賢遇見了祥甫，知他飽學(xué)多謀，見識極廣，迥不猶人，我何勿就同他商議此事，諒他必有妙計，我再要找別的朋友做甚呢？故爾十分歡悅，暗說巧極，連聲的招呼道：“ 祥甫兄，祥甫兄，久會久會，渴想之至。” 說著，又連連的拱手。祥甫本不欲與他接談，奈已被他瞧見，不能躲避了，也只得拱手答道：“我道是誰，原來是趨賢兄，一向在何處得意？有好幾年不見了?！薄≮呝t先吹了一大篇牛皮，方說到現(xiàn)在跟申觀察至此辦公事的話，聽得祥甫頭疼腦脹，幾乎笑將出來。又見趨賢道：“小弟有一事，要與閣下相商，屈駕至同芳居一敘，未識祥甫兄有暇嗎？” 祥甫聽了，更自暗暗好笑，他說這幾句話，仿佛字條上寫的，足見他善于恭維，但不知有何事商議，我且與他同往，耐著性兒，暫坐片刻便了。所以點(diǎn)頭答應(yīng)，一同向棋盤街而來。相離甚近，轉(zhuǎn)瞬已至同芳廣東茶居，移步登樓，揀了一個座頭，對面靠窗坐下，喚堂倌泡了一碗烏龍茶。吃過一開，祥甫便問趨賢何事相商？趨賢即將申觀察如何想娶金小紅，如何命我去做媒人，小紅如何起先當(dāng)面應(yīng)允，如何此刻心中翻悔，托我想兩全之策，要使申觀察自愿背盟，約略述了一遍。惟不說沈三吃醋，與自己得賄兩事。祥甫聽他講畢，心里早已明白一二，料是趨賢未得主人好處，從中阻梗，故想代小紅設(shè)法，不然，做媒的做不成，也就罷了，何必幫著小紅反對呢？其中定有蹊蹺，我若白白想個妙計與他，豈不便宜他嗎？
正在那里轉(zhuǎn)念，趨賢已知其用意，即說此事費(fèi)了閣下的心，小紅一定感激，要從豐的酬謝你呢！祥甫便哈哈大笑，不慌不忙，說出那條絕妙的計策來，但在茶肆之中，須防旁人竊聽，故低聲說道：“這件事只消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包在我身上，令東決不要娶他了。只不知令東天天看報嗎？”趨賢拍手贊道：“妙極妙極；佩服佩服。好在敝東天天看報的，必然上這個鉤兒。待弟述與小紅聽了，準(zhǔn)后日到尊寓奉謝，斷不失信的?！毕楦Φ溃骸安槐兀覀兒笕障挛缢狞c(diǎn)鐘，仍至這里相會罷，此刻我還有些俗務(wù)，恕不奉陪了?！壁呝t道：“我也要走了，后天先到先等?！闭f著，付了茶資，一同下樓，出了店門，彼此拱手而別。
單說趨賢興匆匆到了小紅家里，就把祥甫所定之計講給小紅聽了，又向小紅索取祥甫謝儀，小紅應(yīng)允事成準(zhǔn)付。趨賢不便現(xiàn)要，只夸張了一回自己央人的功勞，方出了小紅家，再到沈三府上去傳信。卻巧沈三悶坐在家，未曾出外，見面之后，并無客套。沈三急問此事辦得怎樣了？趨賢道：“恭喜三兄，賀喜三兄，此事已有八九了，再過三天，可以獨(dú)占花魁了?？中謶彝?，故特先來報知。但弟受了三兄重托，真真用盡心思，拌干唇舌，奔斷腳筋，方得有此好消息送與三兄聽呢！” 沈三謝道：“ 費(fèi)心費(fèi)心，感激之至。但未知怎樣一個計較，才能夠拆散他們的美事，還請老兄細(xì)說一遍。”
趨賢面有德色，先把自己打動小紅的話道了詳細(xì)。末后提及遇見祥甫定計，尚未說出那如此這般來，沈三忽搶著問道：“ 此計穩(wěn)不穩(wěn)嗎？” 趨賢道：“ 不用性急，待弟講出來，就曉得了。據(jù)他說，明日將小紅登報，捏造他新近與馬夫親熱，有不可告人之事，使申觀察見了，必然始而疑，繼而怒，不要娶小紅作妾了。惟祥甫設(shè)此妙策，也該送些謝儀才是呢！”沈三點(diǎn)頭道：“ 極該極該。但計雖甚好，不免壞了小紅的名譽(yù)了?！薄≮呝t笑道：“他做妓女的，貴重什么名譽(yù)？況有你這大老官照應(yīng)，還愁生意冷落嗎？”這兩句話，拍得沈三分外得意，就說：“你與祥甫的酬勞，準(zhǔn)后日一并交你便了?！壁呝t連連稱謝，又坐談了一回，見天色已晚，遂即告退，回轉(zhuǎn)公館。申觀察卻出外應(yīng)酬去了，及至歸來問起此事，他早預(yù)備著鬼話搪塞，不必細(xì)表。
單說次日趨賢早上無事，在公館用過午膳，方換了一身簇新的衣服，雇了一部人力車，來赴寶玉游園賞菊之約。此時不過一下多鐘，寶玉已經(jīng)打扮舒齊，專在那里等他了，一見趨賢已至，便道：“倪阿要就去罷，今朝是重陽登高日（ 讀熱） 腳，比往常要早點(diǎn)格?！薄≮呝t道：“ 我到這里，見馬車已在門前伺候，曉得你等得性急了，我們立刻就走，到那邊去細(xì)談罷。”寶玉點(diǎn)首稱是，遂即帶著阿金、阿珠與趨賢一同下樓，至門外上車。四人對面坐定，，就此車轔轔，馬得得，一徑向老閘橋徐園而來。
不消兩三刻工夫，早見園門上的橫額，刻著“ 徐園” 兩個篆字，當(dāng)即停車。先跳下一個馬夫，拉住嚼環(huán)，四人徐徐而下，緩步共進(jìn)園門。因來得尚早，并不擁擠，一路走入，一路觀看，見那滿園秋色，大有瀟灑出塵之想。趨賢在前引領(lǐng)，到了鳳儀水閣之前，便問寶玉道：“我們可要在此泡一碗茶，略坐一坐再往各處細(xì)細(xì)游玩罷?！薄氂裎ㄎ?，步進(jìn)水閣，見中排列著許多菊花，黃的、白的、紅的、紫的，深淺不同，濃淡各別，都用著博古細(xì)窖的磁盆，紅木紫檀的花幾，高高矮矮，密密層層。雖不知各種的名色與各品的貴重，然身入其中，覺眼前彩色紛披，鼻觀幽香暗襲，使人俗慮全消，不作繁華之夢；名心頓淡，獨(dú)留隱逸之風(fēng)。有一首絕詩為證：
淺深相間紅兼紫，濃淡咸宜白與黃；
到此疑游陶令宅，四圍秋色送秋香。
寶玉細(xì)細(xì)看了一遭，十分贊美。又見居中擺著一席酒筵，旁有一人看守，大約是主人請客賞菊，此時客尚未來，故先設(shè)席以等候呢。忽聞趨賢喚道：“茶已泡在此了，你過來吃茶罷。” 寶玉果然有些渴了，回身至沿窗坐下，取茶飲畢，方問趨賢道：“奴 聽見 喊泡茶 ，哪哼已經(jīng)泡勒里哉介？”趨賢道：“你看花看出了神，所以不聞不見了?！?br>四人互談了片刻，便見游人絡(luò)繹而至，旁邊幾只桌兒，已幾坐滿，都在那里品評菊花。寶玉道：“我倪到格邊假山浪去登高罷，也算應(yīng)應(yīng)名，倪停歇再來吃茶末哉。阿珠 且坐歇，等倪來仔勒去白相，勿然，倪吃茶格只臺子要撥別人僭脫格?！卑⒅殡m心里不愿，也只好應(yīng)允。
于是寶玉等三人出了水閣，穿過竹林深處，方見池水一泓，蓉蕊半吐，楊柳搖風(fēng)兮疏淡，樓臺倒影兮參差，別有一種深秋景象。三人沿著堤岸，從月牙式的十二回廊穿將過去，見有“橫波檻” 三個草字嵌在墻上，寶玉等也不細(xì)看，過了回廊，就是大觀樓了。是樓為一園之主，雖上下只有三十二楹，而崇高過于他處，登樓眺望，能使全園風(fēng)景一覽無余。樓前奇峰突兀，怪石嵯峨，名曰“蜿蜒嶺”，嶺上有八角亭，叫做“天心亭”，最擅園中之勝。寶玉此時興致勃然，并不叫阿金攙扶，當(dāng)先走上嶺來，趨賢、阿金翻在后面，一步一步，直到嶺巔。寶玉未免嬌喘吁吁，就在亭中石凳上坐下。趨賢問道：“ 你覺得吃力嗎？” 寶玉口中答道：“ 還好”，眼睛只向四面觀看，居高臨下，毫無阻隔，不但全園在目，并且連東南洋場熱鬧，西北田野荒涼，一一皆堪指點(diǎn)，如觀一幅天然圖畫。惟高處秋風(fēng)瑟瑟，翠袖嫌單，寶玉有些坐不住了，且見奪我月山的李巧玲，遠(yuǎn)遠(yuǎn)從那邊上來，我不愿與他會面，就此走罷。故用手將趨賢拉了一拉，徑自下嶺，不由原路回去，卻從大觀樓右首抄到鳳儀水閣。凡一路經(jīng)過的樓臺亭榭，沒一處不排著菊花盆景，真令人觀之不盡，玩之有余。三人回至水閣，阿珠說道：“唔嗎倒好格，去仔實(shí)梗半日，害我一干子等煞快哉?！薄氂竦溃骸肮市∪グ紫嗔T， 怨哉。不過就要來格 。”阿珠答應(yīng)自去，不表。
仍說寶玉斜靠窗前，正看那戲水金魚游行逐隊(duì)，煞是有趣，忽耳邊聽得笑語喧嘩，履聲雜沓，一齊走入閣來。急忙回頭一看，原來是八九個客人，領(lǐng)著六七個北里姊妹，與大姐、娘姨等眾，一共約有二十余人，說說笑笑，一哄而入，均至中間酒席就坐。因左右菊花排列，看不見誰主誰賓，況進(jìn)來的時候，亦未看清眾人面目，不知其中可有認(rèn)識的，便低聲問趨賢、阿金道：“格班吃酒格人，唔篤阿曾看清爽，認(rèn)得呢勿認(rèn)得格介？”趨賢搶答道：“我倒看清楚的，他們卻沒留神到我們，我所以不高興與他們招呼呢。這班人不但我認(rèn)識，你也認(rèn)識一大半，就是做報館主筆的黃芷泉、侯祥甫以及顧蕓帆等數(shù)人，都是自命為風(fēng)雅的。我們幸被菊花遮掩，且他們眼光專射在花上，沒有瞧見你我，不然必定邀我入席，喚你侑酒了?！睂氂竦溃骸班?，就是格班人？倪撥俚篤看見，也嘸啥要緊 ?！薄≮呝t道：“你不曉得，他們最喜做詩，今日飲酒賞菊，斷沒有不做的，我若吃了他們的菜，豈不要揉我的肚腸嗎？”寶玉笑道：“ 格倒怪 勿得，搭俚篤和勿落調(diào)，格格末倪阿要趁故歇鬧猛，早點(diǎn)溜出去罷？” 阿金道：“ 慢點(diǎn)看 ，阿珠還 來格勒呢?！睂氂竦溃骸拔鹨o格，倪出去勒近段坐歇，末就勒間搭外勢候俚，好得等勿長遠(yuǎn)，俚就要來格呀。” 趨賢道：“ 不用講了，走罷?！奔丛谏磉吤霾栀Y，放在桌上，然后一同趨出。好得中間席上的人，四圍坐著眾局，立著大姐、娘姨們等，仿佛一座肉屏風(fēng)，怎看得出他們行動呢？
話休煩瑣。此時寶玉、趨賢在近處亭子中稍坐片刻，即見阿金、阿珠攜手而來。寶玉取出金表一看，已有四下鐘了，便道：“ 倪末園也游過哉，高也登過哉，茶也吃過，花也賞過哉，嘸啥別格白相，倒勿如帶早點(diǎn)轉(zhuǎn)罷?！卑⒔鸾幼斓溃骸拔鸩钗鸩?，今朝是重陽日，作興有個把客人，闖得來擺酒碰和格，倪是早點(diǎn)轉(zhuǎn)格好?！薄∮谑撬娜艘黄鸪鰣@，上了馬車，并不再往別處兜搭，一徑回轉(zhuǎn)家中。天將傍晚，果然來了幾位熟客，交代少停擺酒。寶玉免不得應(yīng)酬一番。趨賢讓到小房間里，也覺一人坐著乏味，且想著小紅之事，今天大人見報，不知怎樣結(jié)局？須回去打聽明白才是，如何好久坐在此呢？想罷，急急的回轉(zhuǎn)公館。
大人已傳喚過幾次，只得入內(nèi)進(jìn)見。申觀察滿面怒容，將《 申報》擲與趨賢觀看，方說：“這樣沒廉恥的淫娼，我如此抬舉他，他竟公然姘起馬夫來，連報上都登著，我還要娶他嗎？你以后不必再去了！” 趨賢諾諾連聲，聽觀察并無別話，始告退到外邊來，心中快活異常，等不及吃夜膳，急忙到小紅、沈三兩處報信，都贊他辦事能干。次日謝儀到手，來赴同芳居之約，送了祥甫五十元。
草草表過，后書不題。回轉(zhuǎn)身來，仍要說昨夜寶玉房中有客，擺酒叫局，直鬧到十二下鐘方散?？腿巳ズ?，阿金伏侍寶玉卸妝，秀林坐在旁側(cè)閑話，問問徐園的景致。忽袖中掉下一件東西，秀林俯身拾起。寶玉見是一個小香囊，就在秀林手中取過來，看那個香囊，是截紗做成的，上面的花紋玲瓏細(xì)巧，嬌艷異常，甚是可愛，知他自己做不出的，故湊到鼻邊聞了幾聞，非蘭非麝，又非花椒，不知是什么香料，因問秀林道：“格只香囊是啥人送撥勒 格？阿曉得當(dāng)中放格香料是啥物（讀末） 事介？” 秀林道：“日里一個客人送撥奴格，奴當(dāng)俚是花椒袋，客人說勿對格，里向是茱萸勒海，皆為今朝是重陽日，格落用著俚，勿然，故歇亦勿是熱天，路浪亦嘸不臭氣，要用啥格花椒袋介？干娘 歡喜末， 拿仔去罷， 撥奴甩脫仔，倒有點(diǎn)可惜格?！薄氂顸c(diǎn)頭道：“ 怪勿道格格香味，覺著另有一工格?！闭f罷，頭已通好，想要早些安睡了，打發(fā)秀林、阿金等出去后，把萸囊掛在衫衣鈕子上，遂即入被孤眠。
那知身雖疲倦，而睡魔不來，睹此萸囊，忽勾起一樁心事?；叵肭澳晔┰谏暄輵?，與我交好，也贈過我一個香囊，至今還藏在首飾箱中，是用細(xì)珠珊瑚穿成的，比此更佳。我一向不肯取出，為恐睹物思情之故，不意今日有客贈囊于秀林，為我所見，觸我離懷，我安得身赴燕京，與他相會，了此相思之債？心中越想越煩惱，越煩惱越睡不著，加之半床被冷，黃月山已被李巧玲奪去，近來時常獨(dú)宿孤眠，雖偶有幾個替工代勞，無一足當(dāng)己意，不過算作虛行故事罷了。所以下集寶玉有北京之行，找尋十三旦，以續(xù)舊好，實(shí)由今晚見囊而起。然二集書中，未嘗述及贈囊一節(jié)，并非在下遺漏，皆因情人贈物，事極尋常，不比私訂終身，暗贈表記，載之為后日團(tuán)圓張本，未識閱者以為然否？此事表過。且不言寶玉想念十三旦，今夜睡不安穩(wěn)。再要說那日間寶玉所見的黃芷泉等一班風(fēng)雅詞人，在徐園飲酒賞菊一事。正是：淫娃未入雨云夢，雅客重將風(fēng)月談。
欲知芷泉等品評群芳，編成艷史，下回開場再演。
閑文少表。單講是日午后，趨賢到了小紅家中。小紅只道他求做媒的，故先問道：“昨日夜里唔篤大人轉(zhuǎn)仔，身體阿好？今朝阿要到倪搭來？”趨賢道：“來與不來，他都沒有說起，只命我到這里來，同你談一句話呢。”小紅道：“啥格閑話佬，自家勿當(dāng)面搭奴說，倒著 來搭奴說，阿要希奇！”趨賢道：“你既然不要我傳話，我就不說了，我單問你，你平日最相好的，除去了申大人，可還有別人嗎？” 小紅道：“阿也， 要問俚作啥佬？講到倪做格種生意，相好要幾化，不過申大人待奴最好，格落奴搭俚也最知己。奴是有一句說一句，勿相信咒才罰得格，夾忙頭里，問奴別格相好，到底是大人教 來說格呢？還是 有意搭奴摟摟介？奴倒勿懂哉 。” 趨賢道：“ 是我同你頑笑，你不要認(rèn)真，罰什么牙痛咒，害我話都不敢說了?！毙〖t說：“究竟大人差 來，傳啥格閑話撥奴聽佬。若要放刁勒勿說， 怪奴晏歇點(diǎn)大人來仔，奴一本賬才告訴，讓 受兩聲埋怨，難未曉得奴利害哉?！?br>趨賢假作慌張，雙手亂搖道：“我最怕的是你在枕頭上告狀，實(shí)在我當(dāng)不起的，我即刻說就是了，求你饒了我罷?！薄≌f著，有意跪了下去，被小紅一手?jǐn)v住，一手在他頭上連打了兩下，笑說道：“ 格人，真真刁轉(zhuǎn)彎格，假做式求奴，討奴格便宜（讀熱）?！∽约蚁胂肟?，阿該打呢勿該打？”趨賢忙答道：“ 該打該打。不過我的骨頭都被你打酥了，還望小紅大先生高抬貴手，聽我細(xì)稟這句話罷?！薄⌒〖t道：“ 小銅鈿少搭點(diǎn)，毫燥點(diǎn)說罷， 盡管嚕哩嚕嗦哉?！薄≮呝t方說道：“ 大人今天差我來，無非要娶你的這句話，托我做媒，問問你愿意不愿意。你在我面前，不妨實(shí)說，如果愿的，再議身價，不然，即使作罷，也須回覆他一聲呢。” 小紅道：阿呀，奴老早搭俚說格哉 ，還要問奴作啥呢？”趨賢一聽，方知他們二人先已訂定，僅托我做現(xiàn)成媒人，與他假母議議身價罷了。我還捏著他的話，問小紅愿意不愿意，顯然是我的鬼話了。待我掩飾過去，再將別的言語打動他的心罷。便答道：“這也是大人鄭重的意思。就像我做媒人的，不明白內(nèi)中的委曲，亦當(dāng)問你一聲，始免后日抱怨著我。為因大人年已半百，雖比別人調(diào)養(yǎng)得好，究不是三十以內(nèi)的人。若你則正值妙齡，青春二九，好像一朵鮮花在半開的時候，怕沒有石崇、鄧通般的富室，潘安、衛(wèi)！般的少年把你藏之金屋嗎？你須思前想后，切勿趁一時高興，弄得進(jìn)退兩難，后悔無及，這是我愛惜你的意思，你休要意會差了。不然，我做媒人的，巴不得此事立成，好到手這注媒人錢，至少也有一二百金，何必再說這樣話呢？”
小紅道：“ 格套閑話，且得 去說俚，奴單要問 ，俚格位大太太，阿有介事勿勒上海佬？” 趨賢道：“ 是的是的，大太太現(xiàn)下住在南京，因大人來到這里，辦完了公事，就要回去的，你若嫁了他，少不得也要到南京，與那位大太太同住呢?！薄⌒〖t道：“ 一淘住是嘸啥，不過格位大太太阿兇呢勿兇格介？”趨賢道：“ 雖不算十二分兇，但他們規(guī)矩狠大，朝要請安，夜要請安，在大太太房中，連坐位都沒有，只好立在旁邊，有時還要伏侍他呢?！毙〖t道：“阿真格介？大人 搭奴說起歇 ！”趨賢聽他口氣，知已打動了他的心，便接著說道：“你也太糊涂了，他若與你說明，你還肯嫁他嗎？”小紅道：“ 照 實(shí)梗說，叫奴一日也登勿來格，倒是奴勒大人面前，已經(jīng)答應(yīng)愿嫁格哉，哪哼好一時頭浪變卦嗄？ 替奴想想法子看 。”趨賢作難道：“這個法兒，非但不容易想，而且我不便想，因我受主人之托，本來要撮合你們，如今翻變做拆散你們，若被人知道是我的計較，豈不大家要罵我負(fù)心嗎？” 小紅道：“ 奴勿說末，有啥人曉得是。既然 勿擔(dān)鄭重， 也 告訴奴格好哉??！” 趨賢道：“我皆為愛你、憐你，多嘴說了幾句，不想纏到自己身上，弄得兩面不討好，真真該死該死，活得有些專了?！毙〖t不等他說完，就咬著他耳朵說了兩句，無非求他畫策，重重酬謝的意思。趨賢方點(diǎn)頭道：“ 也罷也罷，我就代你想法去，少停再來覆你就是了。”說罷，抽身就走。
出得門來，心中暗暗歡喜，但想不出十全十美的妙策，故欲往大新街找一個朋友商議。剛走到三馬路口，突見迎面來了一人，你道是那一個？即是前集書中載過的侯祥甫，現(xiàn)做《申報》館里副主筆，與黃芷泉同事，平素瞧不起趨賢，因此雖然認(rèn)識，不甚交談的。今趨賢遇見了祥甫，知他飽學(xué)多謀，見識極廣，迥不猶人，我何勿就同他商議此事，諒他必有妙計，我再要找別的朋友做甚呢？故爾十分歡悅，暗說巧極，連聲的招呼道：“ 祥甫兄，祥甫兄，久會久會，渴想之至。” 說著，又連連的拱手。祥甫本不欲與他接談，奈已被他瞧見，不能躲避了，也只得拱手答道：“我道是誰，原來是趨賢兄，一向在何處得意？有好幾年不見了?！薄≮呝t先吹了一大篇牛皮，方說到現(xiàn)在跟申觀察至此辦公事的話，聽得祥甫頭疼腦脹，幾乎笑將出來。又見趨賢道：“小弟有一事，要與閣下相商，屈駕至同芳居一敘，未識祥甫兄有暇嗎？” 祥甫聽了，更自暗暗好笑，他說這幾句話，仿佛字條上寫的，足見他善于恭維，但不知有何事商議，我且與他同往，耐著性兒，暫坐片刻便了。所以點(diǎn)頭答應(yīng)，一同向棋盤街而來。相離甚近，轉(zhuǎn)瞬已至同芳廣東茶居，移步登樓，揀了一個座頭，對面靠窗坐下，喚堂倌泡了一碗烏龍茶。吃過一開，祥甫便問趨賢何事相商？趨賢即將申觀察如何想娶金小紅，如何命我去做媒人，小紅如何起先當(dāng)面應(yīng)允，如何此刻心中翻悔，托我想兩全之策，要使申觀察自愿背盟，約略述了一遍。惟不說沈三吃醋，與自己得賄兩事。祥甫聽他講畢，心里早已明白一二，料是趨賢未得主人好處，從中阻梗，故想代小紅設(shè)法，不然，做媒的做不成，也就罷了，何必幫著小紅反對呢？其中定有蹊蹺，我若白白想個妙計與他，豈不便宜他嗎？
正在那里轉(zhuǎn)念，趨賢已知其用意，即說此事費(fèi)了閣下的心，小紅一定感激，要從豐的酬謝你呢！祥甫便哈哈大笑，不慌不忙，說出那條絕妙的計策來，但在茶肆之中，須防旁人竊聽，故低聲說道：“這件事只消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包在我身上，令東決不要娶他了。只不知令東天天看報嗎？”趨賢拍手贊道：“妙極妙極；佩服佩服。好在敝東天天看報的，必然上這個鉤兒。待弟述與小紅聽了，準(zhǔn)后日到尊寓奉謝，斷不失信的?！毕楦Φ溃骸安槐兀覀兒笕障挛缢狞c(diǎn)鐘，仍至這里相會罷，此刻我還有些俗務(wù)，恕不奉陪了?！壁呝t道：“我也要走了，后天先到先等?！闭f著，付了茶資，一同下樓，出了店門，彼此拱手而別。
單說趨賢興匆匆到了小紅家里，就把祥甫所定之計講給小紅聽了，又向小紅索取祥甫謝儀，小紅應(yīng)允事成準(zhǔn)付。趨賢不便現(xiàn)要，只夸張了一回自己央人的功勞，方出了小紅家，再到沈三府上去傳信。卻巧沈三悶坐在家，未曾出外，見面之后，并無客套。沈三急問此事辦得怎樣了？趨賢道：“恭喜三兄，賀喜三兄，此事已有八九了，再過三天，可以獨(dú)占花魁了?？中謶彝?，故特先來報知。但弟受了三兄重托，真真用盡心思，拌干唇舌，奔斷腳筋，方得有此好消息送與三兄聽呢！” 沈三謝道：“ 費(fèi)心費(fèi)心，感激之至。但未知怎樣一個計較，才能夠拆散他們的美事，還請老兄細(xì)說一遍。”
趨賢面有德色，先把自己打動小紅的話道了詳細(xì)。末后提及遇見祥甫定計，尚未說出那如此這般來，沈三忽搶著問道：“ 此計穩(wěn)不穩(wěn)嗎？” 趨賢道：“ 不用性急，待弟講出來，就曉得了。據(jù)他說，明日將小紅登報，捏造他新近與馬夫親熱，有不可告人之事，使申觀察見了，必然始而疑，繼而怒，不要娶小紅作妾了。惟祥甫設(shè)此妙策，也該送些謝儀才是呢！”沈三點(diǎn)頭道：“ 極該極該。但計雖甚好，不免壞了小紅的名譽(yù)了?！薄≮呝t笑道：“他做妓女的，貴重什么名譽(yù)？況有你這大老官照應(yīng)，還愁生意冷落嗎？”這兩句話，拍得沈三分外得意，就說：“你與祥甫的酬勞，準(zhǔn)后日一并交你便了?！壁呝t連連稱謝，又坐談了一回，見天色已晚，遂即告退，回轉(zhuǎn)公館。申觀察卻出外應(yīng)酬去了，及至歸來問起此事，他早預(yù)備著鬼話搪塞，不必細(xì)表。
單說次日趨賢早上無事，在公館用過午膳，方換了一身簇新的衣服，雇了一部人力車，來赴寶玉游園賞菊之約。此時不過一下多鐘，寶玉已經(jīng)打扮舒齊，專在那里等他了，一見趨賢已至，便道：“倪阿要就去罷，今朝是重陽登高日（ 讀熱） 腳，比往常要早點(diǎn)格?！薄≮呝t道：“ 我到這里，見馬車已在門前伺候，曉得你等得性急了，我們立刻就走，到那邊去細(xì)談罷。”寶玉點(diǎn)首稱是，遂即帶著阿金、阿珠與趨賢一同下樓，至門外上車。四人對面坐定，，就此車轔轔，馬得得，一徑向老閘橋徐園而來。
不消兩三刻工夫，早見園門上的橫額，刻著“ 徐園” 兩個篆字，當(dāng)即停車。先跳下一個馬夫，拉住嚼環(huán)，四人徐徐而下，緩步共進(jìn)園門。因來得尚早，并不擁擠，一路走入，一路觀看，見那滿園秋色，大有瀟灑出塵之想。趨賢在前引領(lǐng)，到了鳳儀水閣之前，便問寶玉道：“我們可要在此泡一碗茶，略坐一坐再往各處細(xì)細(xì)游玩罷?！薄氂裎ㄎ?，步進(jìn)水閣，見中排列著許多菊花，黃的、白的、紅的、紫的，深淺不同，濃淡各別，都用著博古細(xì)窖的磁盆，紅木紫檀的花幾，高高矮矮，密密層層。雖不知各種的名色與各品的貴重，然身入其中，覺眼前彩色紛披，鼻觀幽香暗襲，使人俗慮全消，不作繁華之夢；名心頓淡，獨(dú)留隱逸之風(fēng)。有一首絕詩為證：
淺深相間紅兼紫，濃淡咸宜白與黃；
到此疑游陶令宅，四圍秋色送秋香。
寶玉細(xì)細(xì)看了一遭，十分贊美。又見居中擺著一席酒筵，旁有一人看守，大約是主人請客賞菊，此時客尚未來，故先設(shè)席以等候呢。忽聞趨賢喚道：“茶已泡在此了，你過來吃茶罷。” 寶玉果然有些渴了，回身至沿窗坐下，取茶飲畢，方問趨賢道：“奴 聽見 喊泡茶 ，哪哼已經(jīng)泡勒里哉介？”趨賢道：“你看花看出了神，所以不聞不見了?！?br>四人互談了片刻，便見游人絡(luò)繹而至，旁邊幾只桌兒，已幾坐滿，都在那里品評菊花。寶玉道：“我倪到格邊假山浪去登高罷，也算應(yīng)應(yīng)名，倪停歇再來吃茶末哉。阿珠 且坐歇，等倪來仔勒去白相，勿然，倪吃茶格只臺子要撥別人僭脫格?！卑⒅殡m心里不愿，也只好應(yīng)允。
于是寶玉等三人出了水閣，穿過竹林深處，方見池水一泓，蓉蕊半吐，楊柳搖風(fēng)兮疏淡，樓臺倒影兮參差，別有一種深秋景象。三人沿著堤岸，從月牙式的十二回廊穿將過去，見有“橫波檻” 三個草字嵌在墻上，寶玉等也不細(xì)看，過了回廊，就是大觀樓了。是樓為一園之主，雖上下只有三十二楹，而崇高過于他處，登樓眺望，能使全園風(fēng)景一覽無余。樓前奇峰突兀，怪石嵯峨，名曰“蜿蜒嶺”，嶺上有八角亭，叫做“天心亭”，最擅園中之勝。寶玉此時興致勃然，并不叫阿金攙扶，當(dāng)先走上嶺來，趨賢、阿金翻在后面，一步一步，直到嶺巔。寶玉未免嬌喘吁吁，就在亭中石凳上坐下。趨賢問道：“ 你覺得吃力嗎？” 寶玉口中答道：“ 還好”，眼睛只向四面觀看，居高臨下，毫無阻隔，不但全園在目，并且連東南洋場熱鬧，西北田野荒涼，一一皆堪指點(diǎn)，如觀一幅天然圖畫。惟高處秋風(fēng)瑟瑟，翠袖嫌單，寶玉有些坐不住了，且見奪我月山的李巧玲，遠(yuǎn)遠(yuǎn)從那邊上來，我不愿與他會面，就此走罷。故用手將趨賢拉了一拉，徑自下嶺，不由原路回去，卻從大觀樓右首抄到鳳儀水閣。凡一路經(jīng)過的樓臺亭榭，沒一處不排著菊花盆景，真令人觀之不盡，玩之有余。三人回至水閣，阿珠說道：“唔嗎倒好格，去仔實(shí)梗半日，害我一干子等煞快哉?！薄氂竦溃骸肮市∪グ紫嗔T， 怨哉。不過就要來格 。”阿珠答應(yīng)自去，不表。
仍說寶玉斜靠窗前，正看那戲水金魚游行逐隊(duì)，煞是有趣，忽耳邊聽得笑語喧嘩，履聲雜沓，一齊走入閣來。急忙回頭一看，原來是八九個客人，領(lǐng)著六七個北里姊妹，與大姐、娘姨等眾，一共約有二十余人，說說笑笑，一哄而入，均至中間酒席就坐。因左右菊花排列，看不見誰主誰賓，況進(jìn)來的時候，亦未看清眾人面目，不知其中可有認(rèn)識的，便低聲問趨賢、阿金道：“格班吃酒格人，唔篤阿曾看清爽，認(rèn)得呢勿認(rèn)得格介？”趨賢搶答道：“我倒看清楚的，他們卻沒留神到我們，我所以不高興與他們招呼呢。這班人不但我認(rèn)識，你也認(rèn)識一大半，就是做報館主筆的黃芷泉、侯祥甫以及顧蕓帆等數(shù)人，都是自命為風(fēng)雅的。我們幸被菊花遮掩，且他們眼光專射在花上，沒有瞧見你我，不然必定邀我入席，喚你侑酒了?！睂氂竦溃骸班?，就是格班人？倪撥俚篤看見，也嘸啥要緊 ?！薄≮呝t道：“你不曉得，他們最喜做詩，今日飲酒賞菊，斷沒有不做的，我若吃了他們的菜，豈不要揉我的肚腸嗎？”寶玉笑道：“ 格倒怪 勿得，搭俚篤和勿落調(diào)，格格末倪阿要趁故歇鬧猛，早點(diǎn)溜出去罷？” 阿金道：“ 慢點(diǎn)看 ，阿珠還 來格勒呢?！睂氂竦溃骸拔鹨o格，倪出去勒近段坐歇，末就勒間搭外勢候俚，好得等勿長遠(yuǎn)，俚就要來格呀。” 趨賢道：“ 不用講了，走罷?！奔丛谏磉吤霾栀Y，放在桌上，然后一同趨出。好得中間席上的人，四圍坐著眾局，立著大姐、娘姨們等，仿佛一座肉屏風(fēng)，怎看得出他們行動呢？
話休煩瑣。此時寶玉、趨賢在近處亭子中稍坐片刻，即見阿金、阿珠攜手而來。寶玉取出金表一看，已有四下鐘了，便道：“ 倪末園也游過哉，高也登過哉，茶也吃過，花也賞過哉，嘸啥別格白相，倒勿如帶早點(diǎn)轉(zhuǎn)罷?！卑⒔鸾幼斓溃骸拔鸩钗鸩?，今朝是重陽日，作興有個把客人，闖得來擺酒碰和格，倪是早點(diǎn)轉(zhuǎn)格好?！薄∮谑撬娜艘黄鸪鰣@，上了馬車，并不再往別處兜搭，一徑回轉(zhuǎn)家中。天將傍晚，果然來了幾位熟客，交代少停擺酒。寶玉免不得應(yīng)酬一番。趨賢讓到小房間里，也覺一人坐著乏味，且想著小紅之事，今天大人見報，不知怎樣結(jié)局？須回去打聽明白才是，如何好久坐在此呢？想罷，急急的回轉(zhuǎn)公館。
大人已傳喚過幾次，只得入內(nèi)進(jìn)見。申觀察滿面怒容，將《 申報》擲與趨賢觀看，方說：“這樣沒廉恥的淫娼，我如此抬舉他，他竟公然姘起馬夫來，連報上都登著，我還要娶他嗎？你以后不必再去了！” 趨賢諾諾連聲，聽觀察并無別話，始告退到外邊來，心中快活異常，等不及吃夜膳，急忙到小紅、沈三兩處報信，都贊他辦事能干。次日謝儀到手，來赴同芳居之約，送了祥甫五十元。
草草表過，后書不題。回轉(zhuǎn)身來，仍要說昨夜寶玉房中有客，擺酒叫局，直鬧到十二下鐘方散?？腿巳ズ?，阿金伏侍寶玉卸妝，秀林坐在旁側(cè)閑話，問問徐園的景致。忽袖中掉下一件東西，秀林俯身拾起。寶玉見是一個小香囊，就在秀林手中取過來，看那個香囊，是截紗做成的，上面的花紋玲瓏細(xì)巧，嬌艷異常，甚是可愛，知他自己做不出的，故湊到鼻邊聞了幾聞，非蘭非麝，又非花椒，不知是什么香料，因問秀林道：“格只香囊是啥人送撥勒 格？阿曉得當(dāng)中放格香料是啥物（讀末） 事介？” 秀林道：“日里一個客人送撥奴格，奴當(dāng)俚是花椒袋，客人說勿對格，里向是茱萸勒海，皆為今朝是重陽日，格落用著俚，勿然，故歇亦勿是熱天，路浪亦嘸不臭氣，要用啥格花椒袋介？干娘 歡喜末， 拿仔去罷， 撥奴甩脫仔，倒有點(diǎn)可惜格?！薄氂顸c(diǎn)頭道：“ 怪勿道格格香味，覺著另有一工格?！闭f罷，頭已通好，想要早些安睡了，打發(fā)秀林、阿金等出去后，把萸囊掛在衫衣鈕子上，遂即入被孤眠。
那知身雖疲倦，而睡魔不來，睹此萸囊，忽勾起一樁心事?；叵肭澳晔┰谏暄輵?，與我交好，也贈過我一個香囊，至今還藏在首飾箱中，是用細(xì)珠珊瑚穿成的，比此更佳。我一向不肯取出，為恐睹物思情之故，不意今日有客贈囊于秀林，為我所見，觸我離懷，我安得身赴燕京，與他相會，了此相思之債？心中越想越煩惱，越煩惱越睡不著，加之半床被冷，黃月山已被李巧玲奪去，近來時常獨(dú)宿孤眠，雖偶有幾個替工代勞，無一足當(dāng)己意，不過算作虛行故事罷了。所以下集寶玉有北京之行，找尋十三旦，以續(xù)舊好，實(shí)由今晚見囊而起。然二集書中，未嘗述及贈囊一節(jié)，并非在下遺漏，皆因情人贈物，事極尋常，不比私訂終身，暗贈表記，載之為后日團(tuán)圓張本，未識閱者以為然否？此事表過。且不言寶玉想念十三旦，今夜睡不安穩(wěn)。再要說那日間寶玉所見的黃芷泉等一班風(fēng)雅詞人，在徐園飲酒賞菊一事。正是：淫娃未入雨云夢，雅客重將風(fēng)月談。
欲知芷泉等品評群芳，編成艷史，下回開場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