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回 胡寶玉避暑遣愁懷 汪桂芬揮金消艷福

作者:夢花館主
且說寶玉返滬后,現(xiàn)在暫住在秀林家中。當(dāng)夜睡不安穩(wěn),心如棼絲。始則感慨青春,徒嗟老大;繼則思為鴇婦,籌劃將來。計算到天明,方才睡熟。一覺醒來,早已是午餐時候。
吃過了飯,阿金勸寶玉出外,乘坐馬車往愚園等處消遣煩悶,游玩到傍晚方歸。寶玉終嫌住在此間不甚十分暢適,皆因房屋狹小,耳目繁多,未便放浪形骸,故一心要搬往他處。先與阿金、阿珠商量一切,然后喚秀林進來,問道:“奴格幾化家生,過仔故歇端午節(jié),阿可以就拿轉(zhuǎn)來介?”秀林答道:“有啥勿可以呢?不過干娘住勒奴搭,至少過一個夏,亦勿等用格套物事,橫勢奴統(tǒng)統(tǒng)有勒里。干娘勿做生意,才可以將就得過格,作啥能要緊去討嗄?前兩月家生浪格租鈿,奴代收勒,一共一百念塊洋鈿,到本月底為止,干娘 拿仔去罷。” 說著,伸手在袋中挖出,交與寶玉。寶玉接過來一點,計共十二張鈔票,回手放在臺上,方說道:“ 格注租鈿,奴勿拿末, 要疑奴心怪 格,其實奴要討回家生并嘸啥別樣意思,一來為間搭場化小,奴一徑住勒里仔,僭仔 一間對面正房,如果生意鬧猛,一夜擺五六臺酒, 要尷尬格;二來 有親娘勒浪, 是嘸啥,作興唔篤阿姆心要討厭格;三來奴夏天最怕熱, 也曉得格,眼下還勿要緊,到仔伏里,間搭房子小,遠勿如三馬路格場化。奴哪哼登得牢嗄?格句末是老實話,所以要緊托 討轉(zhuǎn)家生呀,并勿是嫌 待慢 ,勿然末,奴住勒里仔,開銷 奴格,奴落得省點哉 ,再勿然,奴就登勒里做做生意,有啥格勿好呢?”阿金也插嘴道:“ 大先生格意思實梗,小先生, 也勿必留俚過夏哉,倒是租出去格家生,阿能夠馬上討轉(zhuǎn)格勒介?”秀林聽了寶玉這一篇話,曉得他別有意見,在此不能暢所欲為,我亦何必定要留他?況現(xiàn)在我的生涯甚好,非比從前,還要靠他則甚?不過我的話兒不能這樣說法,以盡我干女兒的情理。今既嫌房屋狹窄,決計搬往別處去住,也只得由他罷了。因答道:“干娘 放心末哉,物事包勒奴身浪,一過端午節(jié),就好去搬轉(zhuǎn)來格,只剩得幾日工夫,干娘 且耐性點,橫勢租起房子來,也要耽擱兩日勒海勒,就算碰巧就有,干娘勒奴面浪,終要有屈住格兩禮拜,讓奴繼囡魚盡盡孝心 。昨日倪阿姆也交代奴格,哪哼會討厭 干娘呢?干娘即使怕熱,住勿慣勒間搭,奴也勿敢硬留,好得故歇還勿算得熱,格落奴實梗說 ?!薄氂癫坏刃懔终f完,便說道:“曉得哉,說哉,奴依 末哉?!闭f之間,外面搬進夜膳,彼此??诓徽劇S蔑埣犬?,秀林忽說道:“干娘,倪阿去看戲佬?”寶玉道:“只怕稍為晏(讀俺)仔點,坐格場化勿舒齊哉 ,阿要明朝去仔罷?”秀林道“故歇辰光勿礙格勒,因為明朝夜里有客人來擺酒,奴勿能陪干娘一淘去哉?!薄氂穹近c頭答應(yīng),復(fù)問秀林往何處觀劇,秀林道:“眼下新開一爿戲館,叫啥格留春茶園,就勒五馬路滿庭芳格搭,腳色倒還嘸啥,倪阿就到格搭去看佬?” 旁邊阿金插嘴道:“唔篤 盡管講哉,辰光愈加要晏格 ,毫燥點走罷?!?br>于是寶玉帶著阿金、阿珠,秀林也帶一個大姐,計共五人,一同坐著人力車,徑往留春園觀劇。包廂已經(jīng)沒有,只得坐在正樓上面。戲早做過了三出,寶玉毫無興趣,翻而觸景生愁,勉強看了幾出,惟內(nèi)中一出《打鼓罵曹》是名伶汪桂芬起的禰衡,唱工做工并皆佳妙,不覺稍稍留意。但桂芬人品平常,身材委瑣,一無足取,豈能動寶玉之心?其余許多角色更屬泛泛,恐求一如十三旦這樣品貌,只怕沒有的了。正所謂: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
其時戲已將畢,寶玉便與秀林等回去,毋須煩敘。
但說這幾天正在節(jié)邊,秀林甚為忙碌,寶玉卻一無所事,惟日間坐坐馬車,聊以解悶而已。好容易熬過端節(jié),即命阿金、阿珠出外找尋房屋,卻巧小花園左近,新有一所空關(guān)的,立刻來回覆寶玉。次日,寶玉親自前去觀看,雖只有三樓三底,卻略帶西式,房間極其寬闊,軒敞異常,且門外樹木遮陰,十分涼爽,甚為合意。當(dāng)時就說定了,回家告訴了秀林。秀林早向前途說妥,準(zhǔn)于初十后將家生搬回,也與寶玉說了。寶玉方取歷本一看,選定十六搬進新屋,然屈指尚有八天。秀林除應(yīng)酬客人外,常來陪伴寶玉,無非是游園、看戲、坐馬車、吃大菜幾件事。忽忽已至望日,阿金、阿珠略把零星各物收拾收拾。到了下一天,寶玉梳妝之后,便交代相幫等雇了兩部塌車,先往那邊搬運討回的家生,進了新宅,然后再將此間的箱籠雜物搬去。已有午牌時候,秀林留寶玉吃了中飯,約摸一下多鐘,叫了兩部皮篷馬車,整備了饅頭糕,親送寶玉進屋。
寶玉、秀林與阿金、阿珠等分坐了兩部馬車,一徑向小花園而來。直至門前停歇,一同下車走入,見客堂中的擺設(shè)早已草草布置。寶玉等也不細看,大家上了洋式樓梯,走到樓中間,看那前面一排玻璃百葉窗開著兩扇,外面是鐵欄桿的洋臺,憑欄眺望,風(fēng)景天然,足令人賞心悅目,煩悶全消,洵是熱鬧場中的清涼世界。昔人有詠小花園詩一首云:
漫道花園小,清幽曲徑通。
俗塵消萬斛,勝地辟三弓。
夜聽樓頭雨,涼招樹上風(fēng)。
子山如到此,即景賦偏工。
上首一間是寶玉做臥房的,眾人到了里邊,見一切西式的床櫥臺椅均已陳設(shè)停當(dāng),惟床上的帳子、被褥,臺上的供玩等物尚未安排,因各件均系阿金、阿珠歸管,此刻阿金、阿珠開箱取物,登時布置起來。寶玉與秀林看他們一一點綴,那消半個時辰,早已妥貼完備,都不須寶玉費心。按此等事書中甚多,毋煩細表。秀林坐談至傍晚時候,因家中有人叫喚出局,只得告辭而歸,不提。
仍說寶玉遷居既定,正值黃梅時節(jié),天氣驟然潮熱異常,幸得此間樹木森森,涼風(fēng)習(xí)習(xí),綠上窗紗,陰遮簾幕,仿佛四月清和天氣,好一個避暑的所在。寶玉甚是快心適意。所不足者,夜間獨宿孤眠,難免興踽踽涼涼之嘆。但邇來毫無所事,且將寶玉暫擱一邊。
要說那留春戲園的名伶汪桂芬,就是前天寶玉看他做《 打鼓罵曹》的。桂芬雖是個戲子,卻與黃月山、楊月樓、十三旦等不同,品貌既屬卑陋,身軀又復(fù)短小,并且穿著并不考究,無一毫伶人的態(tài)度,略略有些呆頭呆腦,因此人人叫他汪踱頭。惟唱須生極佳,馳名海上,一時有“ 汪調(diào)”之稱?;▍仓心粻幭喾滦В叢胶髩m,真不愧與譚叫天齊名。但他一種脾氣與人各別,每月所得的包錢,不下千金,他卻隨手棄擲,毫無半點吝惜,看得銀錢如糞土一般,即使債務(wù)叢身,亦所不顧。至于他的嗜好,別人也說他不出,說是貪財,財亦未嘗不貪;說是愛色,色亦未嘗不愛。其實貪既非真,愛又是假,無所謂貪,無所謂愛,純是一片天真爛漫之心,到處皆逢場作戲,見獵心喜而已。那天上臺演劇,扮的是《 打鼓罵曹》的禰正平,正當(dāng)解衣袒裼后,身子向外坐著,兩手擂鼓,淵淵作金石聲,偶爾抬頭觀看,見對面正樓之上,坐著幾位婦女,內(nèi)中寶玉雖不認(rèn)識,卻因他微有姿色,妖嬈動人,衣服又嬌艷奪目,料定是一個妓女,不覺為之意蕩神迷。這也是他們該有此一段短緣,不然,戲園中婦女不少,難道一個都不如寶玉嗎?不要說別的,即并坐的秀林,年紀(jì)既輕,姿首亦未嘗不佳,怎么會偏偏看中了寶玉呢?
閑話少敘。當(dāng)夜桂芬做完是戲,聽得同事中在那里談?wù)?,說胡寶玉久不在申,聞系往北京去的,今夜又來看戲,不知是幾時回來的。桂芬問道:“那個是胡寶玉呢?”那人道:“你在臺上做戲,怎不見正樓上坐的那個中年婦女嗎?” 桂芬聽了,方知即就是他。略轉(zhuǎn)了一念,復(fù)問道:“你們既然認(rèn)識他,可曉得他的住處呢?” 那人道:“ 從前他住在三馬路,大家都曉得的,如今他新近由京回滬,怎么能夠知道?你不聽見我們在這里講嗎?”
桂芬始不再問,回轉(zhuǎn)自己寓里。不知怎樣,自從見了寶玉,心中便有些丟拋不開,恨不得立刻找著他,了此心愿??梢娋壏輥頃r,漫說數(shù)年數(shù)月,即一日兩日,接一語,識一面,也是前生注定的,茍非野月老從中牽合,怎能使野鴛鴦作對成雙?這僅就男女交合而言,若推而廣之,父子有緣,兄弟有緣,親戚有緣,朋友有緣,均不離緣之一字。今桂芬該與寶玉邪緣湊合,不禁戀戀于是,故無事之時,常在三馬路、四馬路、五馬路團團一帶尋訪。初以為寶玉是花叢中人,必然有金字商標(biāo)高掛在大門以外,易于探問消息,不意一連十余日,竟如海底尋針,毫無捉摸,早為之心灰意懶,興趣索然。
其時寶玉正住在秀林家中,既無做生意的牌子,而且初回上海,即從前一班熟客,除與秀林往來的幾個外,曉得寶玉寄居在此,其余卻一概不知,無怪桂芬找訪不著。后來寶玉遷移至小花園,外面雖略有風(fēng)聞,又傳不到桂芬耳內(nèi),究竟桂芬是個戲子,比不得那班嫖客們,時常在花叢中游玩,恒聽得他人傳述。若照這樣說法,寶玉無心于桂芬,則桂芬永無相見寶玉之期了?
不知事有湊巧,那天應(yīng)該他們會晤。桂芬有一個朋友,新從天津來申,租寓在跑馬廳左近,桂芬前去造訪,也不坐人力車,緩步而行,路過小花園,天尚未晚,看兩旁樹木蔭濃,涼風(fēng)透體,暑氣全收,心中甚為欣羨,因此立定了腳,向四圍觀望景致,猛見一所洋樓上面,有三個婦人斜倚鐵欄,惟打扮不同,顯然是一主二仆,在那里指點談笑。桂芬一望之間,遠遠地尚不清楚,但覺得身材俊俏,舉止風(fēng)流而已。及至走近了數(shù)十步,抬著頭定睛細視,不禁心花為之大放。正所謂: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原來不是別的婦人,就是天天想念、日日尋訪的那個胡寶玉。不料他即住在此間,但初十邊我也來過,怎么沒有見呢?況他門上現(xiàn)貼著“ 姑蘇胡寓”,難道我當(dāng)時眼睛花了嗎?既而仔細一想,忽然大悟,記得那日門上貼著召租,還是一注空屋,大約他新搬到這里的。只是我怎好貿(mào)然闖進去呢?他雖本系妓女,而現(xiàn)下未掛招牌,我若走入里邊,被他罵將出來,如何是好?
桂芬正值躊躇之際,寶玉同阿金、阿珠還靠在欄桿上觀看,也見下面有一人走來踱去,不時呆呆的向上睜瞧,寶玉卻不認(rèn)識是桂芬,回頭向阿金說道:“ 看下底格格人,立仔勿知啥辰光哉,一徑對仔倪看,只怕有點癡格?!卑⒔鹞醇盎卮?,阿珠先說道:“ 我看格格人像煞面孔野熟篤,搭仔留春園里格汪桂芬差勿多,勿知阿就是俚?。课冶緞t眼睛蠻兇,隨便啥人,見過仔一面就認(rèn)得格。不過故歇勿著做戲格行頭,格落我認(rèn)勿準(zhǔn)哉。阿金姐, 格眼光也勿推扳, 細細教認(rèn)認(rèn)看 。” 阿金道:“看上去實頭是俚篤,我猜俚末,一定看見仔倪大先生,心里勿轉(zhuǎn)好念頭,想吊膀子 。倒是格種神氣,真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哉?!薄“⒔鹱炖镞@樣說,眼睛卻向著寶玉看。
寶玉此時被他們二人提醒,重又向下細加辨別,果然是他,雖心中不甚合式,而現(xiàn)下在此避暑,正苦夜間無人陪伴,他既送上門來,我不免將就些兒,邀他入內(nèi),以消寂寞,有何不可?況他是個有名出色的伶人,外貌縱然不揚,內(nèi)才或者有余,我且請來一試,免得有以貌取人之失。寶玉打定主意,就湊著阿金耳朵,錯落錯落說了幾句。阿金點頭微笑,連稱“曉得”,遂即一手拉著阿珠,急忙移步下樓。阿珠早已會意,跟著阿金到了門外。仍見桂芬立在那里出神,阿金便高聲喝道:“ 格格人倒少格,嘸不啥一徑立勒浪仔,朝仔倪樓窗勒看格,阿是想討耳( 讀倪) 光吃佬?”阿珠也道:“ 看俚賊頭賊腦,只怕是看腳地 ,勿然末,間搭胡家(讀夾)里,亦勿勒里做戲,有啥格好看介?”說罷,笑了一笑。這幾句話,分明是撩撥桂芬。桂芬正當(dāng)呆想,忽見他們出來,未免有些忸怩,及聽了他們的話,卻并無半點怒容,料得他們有意前來勾搭的,便隨口答道:“我立在此間歇息,不犯什么禁,因何就出口傷人呢?” 阿金道:“ 勿實梗鬼頭關(guān)刀,倪自然勿罵 哉 。” 桂芬道:“ 我要想找訪一個人,因與你家同姓,所以在此立了多時,你們就罵我做賊,實在冤得狠?!薄“⒔鸬溃骸啊⌒蘸衲┒嗟脛荩鸬悄咭患摇?, 要問啥人佬?” 桂芬道:“ 我問的是胡寶玉先生,從前住在三馬路這邊的,你們可曉得嗎?” 阿金卻不說明,先故意問道:“ 姓啥叫啥?要尋俚啥正經(jīng)佬?”桂芬道:“我叫汪桂芬,雖尋他并沒正事,卻要見見他的面呢?!薄“⒔鸱秸f道:“ 間搭就是寶玉先生住格場化,勿長遠搬得來格勒呀, 要見俚格面,終有點事體格 。” 桂芬恐他們從中作難,因道:“相煩你們二位引導(dǎo),我見過了你家先生,請你們二位吃茶可好?”阿金、阿珠均答道:“茶倒 吃,不過倪剛剛得罪仔 ,肚里見氣介!”說著,回身在前引領(lǐng),桂芬在后跟隨。進了門,上了樓,阿金先請他在中間坐了,方始進房告訴寶玉。
其時寶玉下了洋臺,在房坐候,聽說桂芬已在外面,即便老著臉徐步出房。桂芬剛正坐定,忽聞得一股非蘭非麝的香氣,從鼻觀直透腦筋,知是寶玉來了,急忙將身立起,果見寶玉掀簾而出,即搶步上前叫應(yīng)。寶玉看他有些呆氣,不禁微笑一笑,也回叫了一聲,假作問他尊姓大名,桂芬一一實言回答,又說了許多仰慕的話。寶玉略略謙遜,便請他進房坐下,阿金等送過香茗、煙袋。寶玉免不得請問桂芬來意,桂芬無非自表相思之念。彼此談?wù)務(wù)f說,不覺天色已晚,寶玉因與他初次會面,不便下榻留髡。桂芬坐了好一回,只得起身回去,連戲都沒有去做,悶過了一宵。次日自己忖念,昨夜他并不留我,大約我未曾結(jié)交所致,故到下午四下鐘,懷中藏著一卷鈔票,重到寶玉家中,即將鈔票贈與寶玉,作為夜度之資,又開銷了阿金、阿珠、相幫等十余塊錢,算是買茶吃的。正是:
名優(yōu)也墮銷金窟,彼美重開賣笑樓。
不知寶玉得了銀錢,怎樣接待桂芬,消此長夏,且看下回直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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