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傳第六十九
作者：沈昫○楊綰 崔祐甫 子植 植再從兄俊
常袞
楊綰，字公權(quán)，華州華陰人也。祖溫玉，則天朝為戶部侍郎、國子祭酒。父侃，開元中醴泉令，皆以儒行稱。綰生聰惠，年四歲，處群從之中，敏識過人。嘗夜宴親賓，各舉坐中物以四聲呼之，諸賓未言，綰應(yīng)聲指鐵燈樹曰：“燈盞柄曲。”眾咸異之。及長，好學(xué)不倦，博通經(jīng)史，九流七略，無不該覽，尤工文辭，藻思清贍。而宗尚玄理，沉靜寡欲，常獨處一室，左右經(jīng)書，凝塵滿席，澹如也。含光晦用，不欲名彰，每屬文，恥于自白，非知己不可得而見。早孤家貧，養(yǎng)母以孝聞，甘旨或闕，憂見于色。親友諷令干祿，舉進士。調(diào)補太子正字。天寶十三年，玄宗御勤政樓，試博通墳典、洞曉玄經(jīng)、辭藻宏麗、軍謀出眾等舉人，命有司供食，既暮而罷。取辭藻宏麗外，別試詩賦各一首。制舉試詩賦，自此始也。時登科者三人，綰為之首，超授右拾遺。
天寶末，安祿山反，肅宗即位于靈武。綰自賊中冒難，披榛求食，以赴行在。時朝廷方急賢，及綰至，眾心咸悅，拜起居舍人、知制誥。歷司勛員外郎、職方郎中，掌誥如故。遷中書舍人，兼修國史。故事，舍人年深者謂之“閣老”，公廨雜料，歸閣老者五之四。綰以為品秩同列，給受宜均，悉平分之，甚為時論歸美。再遷禮部侍郎，上疏條奏貢舉之弊曰：
國之選士，必藉賢良。蓋取孝友純備，言行敦實，居常育德，動不違仁。體忠信之資，履謙恭之操，藏器則未嘗自伐，虛心而所應(yīng)必誠。夫如是，故能率己從政，化人鎮(zhèn)俗者也。自叔葉澆詐，茲道浸微，爭尚文辭，互相矜炫。馬卿浮薄，竟不周于任用；趙壹虛誕，終取擯于鄉(xiāng)閭。自時厥后，其道彌盛，不思實行，皆徇空名，敗俗傷教，備載前史，古人比文章于鄭、衛(wèi)，蓋有由也。
近煬帝始置進士之科，當(dāng)時猶試策而已。至高宗朝，劉思立為考功員外郎，又奏進士加雜文，明經(jīng)填帖，從此積弊，浸轉(zhuǎn)成俗。幼能就學(xué)，皆誦當(dāng)代之詩；長而博文，不越諸家之集。遞相黨與，用致虛聲，《六經(jīng)》則未嘗開卷，《三史》則皆同掛壁。況復(fù)征以孔門之道，責(zé)其君子之儒者哉。祖習(xí)既深，奔競為務(wù)。矜能者曾無愧色，勇進者但欲凌人，以毀讟為常談，以向背為己任。投刺干謁，驅(qū)馳于要津；露才揚己，喧騰于當(dāng)代。古之賢良方正，豈有如此者乎！朝之公卿，以此待士，家之長老，以此垂訓(xùn)。欲其返淳樸，懷禮讓，守忠信，識廉隅，何可得也！譬之于水，其流已濁，若不澄本，何當(dāng)復(fù)清。方今圣德御天，再寧寰宇，四海之內(nèi)，颙颙向化，皆延頸舉踵，思圣朝之理也。不以此時而理之，則太平之政又乖矣。
凡國之大柄，莫先擇士。自古哲后，皆側(cè)席待賢；今之取人，令投牒自舉，非經(jīng)國之體也。望請依古制，縣令察孝廉，審知其鄉(xiāng)閭有孝友信義廉恥之行，加以經(jīng)業(yè)，才堪策試者，以孝廉為名，薦之于州。刺史當(dāng)以禮待之，試其所通之學(xué)，其通者送名于省。自縣至省，不得令舉人輒自陳牒。比來有到狀保辯識牒等，一切并停。其所習(xí)經(jīng)，取《左傳》、《公羊》、《谷梁》、《禮記》、《周禮》、《儀禮》、《尚書》、《毛詩》、《周易》，任通一經(jīng)，務(wù)取深義奧旨，通諸家之義。試日，差諸司有儒學(xué)者對問，每經(jīng)問義十條，問畢對策三道。其策皆問古今理體及當(dāng)時要務(wù)，取堪行用者。其經(jīng)義并策全通為上第，望付吏部便與官；其經(jīng)義通八、策通二為中第，與出身；下第罷歸。其明經(jīng)比試帖經(jīng)，殊非古義，皆誦帖括，冀圖僥幸。并近有道舉，亦非理國之體，望請與明經(jīng)、進士并停。其國子監(jiān)舉人，亦請準(zhǔn)此。如有行業(yè)不著，所由妄相推薦，請量加貶黜。所冀數(shù)年之間，人倫一變，既歸實學(xué)，當(dāng)識大猷。居家者必修德業(yè)，從政者皆知廉恥，浮競自止，敦龐自勸，教人之本，實在茲焉。事若施行，即別立條例。
詔左右丞、諸司侍郎、御史大夫、中丞、給、舍同議奏聞。給事中李廣、給事中李棲筠、尚書左丞賈至、京兆尹兼御史大夫嚴(yán)武所奏議狀與綰同。尚書左丞至議曰：
謹(jǐn)按夏之政尚忠，殷之政尚敬，周之政尚文，然則文與忠敬，皆統(tǒng)人之行也。且夫謚號述行，美極人文，人文興則忠敬存焉。是故前代以文取士，本文行也，由辭以觀行，則及辭也。宣父稱顏子不遷怒，不貳過，謂之好學(xué)。至乎修《春秋》，則游、夏之徒不能措一辭，不亦明乎！間者禮部取人，有乖斯義。《易》曰：“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薄蛾P(guān)雎》之義曰：“先王以是經(jīng)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fēng)俗，蓋王政之所由廢興也?！惫恃恿曷牎对姟?，知諸侯之存亡。今試學(xué)者以帖字為精通，不窮旨義，豈能知遷怒貳過之道乎？考文者以聲病為是非，唯擇浮艷，豈能知移風(fēng)易俗化天下之事乎？是以上失其源而下襲其流，波蕩不知所止，先王之道，莫能行也。夫先王之道消，則小人之道長；小人之道長，則亂臣賊子生焉。臣弒其君，子弒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來者漸矣。漸者何？謂忠信之凌頹，恥尚之失所，末學(xué)之馳騁，儒道之不舉，四者皆取士之失也。
夫一國之事，系一人之本謂之風(fēng)。贊揚其風(fēng)，系卿大夫也，卿大夫何嘗不出于士乎？今取士試之小道，而不以遠(yuǎn)者大者，使干祿之徒，趨馳末術(shù)，是誘導(dǎo)之差也。夫以蝸蚓之餌雜垂滄海，而望吞舟之魚，不亦難乎！所以食垂餌者皆小魚，就科目者皆小藝。四人之業(yè)，士最關(guān)于風(fēng)化。近代趨仕，靡然向風(fēng)，致使祿山一呼而四海震蕩，思明再亂而十年不復(fù)。向使禮讓之道弘，仁義之道著，則忠臣孝子比屋可封，逆節(jié)不得而萌也，人心不得而搖也。
且夏有天下四百載，禹之道喪而殷始興焉；殷有天下六百祀，湯之法棄而周始興焉；周有天下八百年，文、武之政廢而秦始并焉。觀三代之選士任賢，皆考實行，故能風(fēng)化淳一，運祚長遠(yuǎn)。秦坑儒士，二代而亡。漢興，雜三代之政，弘四科之舉，西京始振經(jīng)術(shù)之學(xué)，東都終持名節(jié)之行。至有近戚竊位，強臣擅權(quán)，弱主孤立，母后專政，而社稷不隕，終彼四百，豈非興學(xué)行道、扇化于鄉(xiāng)里哉？厥后文章道弊，尚于浮侈，取士術(shù)異，茍濟一時。自魏至隋，僅四百載，三光分景，九州阻域，竊號僭位，德義不修，是以子孫速顛，享國咸促。國家革魏、晉、梁、隋之弊，承夏、殷、周、漢之業(yè)，四隩既宅，九州攸同，覆燾亭育，合德天地。安有舍皇王舉士之道，蹤亂代取人之術(shù)？此公卿大夫之辱也。楊綰所奏，實為正論。然自典午覆敗，中原版蕩，戎狄亂華，衣冠遷徙，南北分裂，人多僑處。圣朝一平區(qū)宇，尚復(fù)因循，版圖則張，閭井未設(shè)，士居鄉(xiāng)士，百無一二，累緣官族，所在耕筑，地望系之?dāng)?shù)百年之外，而身皆東西南北之人焉。今欲依古制鄉(xiāng)舉里選，猶恐取士之未盡也，請兼廣學(xué)校，以弘訓(xùn)誘。今京有太學(xué)，州縣有小學(xué)，兵革一動，生徒流離，儒臣師氏，祿廩無向。貢士不稱行實，胄子何嘗講習(xí)，獨禮部每歲擢甲乙之第，謂弘獎擢，不其謬歟？祗足長浮薄之風(fēng)，啟僥幸之路矣。其國子博士等，望加員數(shù)，厚其祿秩，選通儒碩生，間居其職。十道大郡，量置太學(xué)館，令博士出外，兼領(lǐng)郡官，召置生徒。依乎故事，保桑梓者鄉(xiāng)里舉焉，在流寓者庠序推焉。朝而行之，夕見其利。如此則青青不復(fù)興刺，擾擾由其歸本矣。人倫之始，王化之先，不是過也。
李暠等議與綰協(xié)，文多不載。宰臣等奏以舉人舊業(yè)已成，難于速改，其今歲舉人，望且許應(yīng)舊舉，來歲奉詔，仍敕禮部即具條例奏聞。代宗以廢進士科問翰林學(xué)士，對曰：“進士行來已久，遽廢之，恐失人業(yè)?！蹦嗽t孝廉與舊舉兼行。綰又奏歲貢孝悌力田及童子科等，其孝悌力田，宜有實狀，童子越眾，不在?？疲畾q貢，恐長僥幸之路。詔停之。再遷吏部侍郎，歷典舉選，精核人物，以公平稱。
時元載秉政，公卿多附之，綰孤立中道，清貞自守，未嘗私謁。載以綰雅望素高，外示尊重，心實疏忌。會魚朝恩死，載以朝恩嘗判國子監(jiān)事，塵污太學(xué)，宜得名儒，以清其秩，乃奏為國子祭酒，實欲以散地處之。載貪冒日甚，天下清議，亦歸于綰，上深知之，以載久在樞衡，未即罷遣。仍遷綰為太常卿，充禮儀使，以郊廟禮久廢，藉綰振起之也，亦以觀其效用。是年三月，載伏誅，上乃拜綰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集賢殿崇文館大學(xué)士，兼修國史。綰久積公輔之望，及詔出，朝野相賀。綰累表懇讓，上屬意稍重，綰不敢辭。
綰素以德行著聞，質(zhì)性貞廉，車服儉樸，居廟堂未數(shù)月，人心自化。御史中丞崔寬，劍南西川節(jié)度使寧之弟，家富于財，有別墅在皇城之南，池館臺榭，當(dāng)時第一，寬即日潛遣毀拆。中書令郭子儀在邠州行營，聞綰拜相，座內(nèi)音樂減散五分之四。京兆尹黎干以承恩，每出入騶馭百余，亦即三日減損車騎，唯留十騎而已。其余望風(fēng)變奢從儉者，不可勝數(shù)，其鎮(zhèn)俗移風(fēng)若此。綰有宿痼疾，居職旬日，中風(fēng)，優(yōu)詔令就中書省攝養(yǎng)，每引見延英殿，特許扶入。時厘革舊弊，唯綰是瞻，恩遇莫二。綰累抗疏辭位，頻詔敦勉不許。及綰疾亟，上日發(fā)中使就第存問，尚書御醫(yī)，旦夕在側(cè)，上聞其有間，喜見容色。數(shù)日而薨，中使在門，馳奏于上，代宗震悼久之，輟朝三日。詔曰：
王者之于大臣也，存則寄其腹心，均于肢體，參于軍國之重，敘以陰陽之和；歿則誄其事功，加之命數(shù)，告于宗廟之祭，襚以紱冕之章，則九原可歸，百辟知勸。故朝議大夫、守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集賢殿崇文館大學(xué)士、監(jiān)修國史、上柱國、賜紫金魚袋楊綰，性合元和，身齊律度，道匡雅俗，器重宗彝。寬柔敬恭，協(xié)于九德；文行忠信，弘于四教。內(nèi)無耳目之役，以孝悌傳于家；外無車服之容，以貞實形于代。西掖專宥密之地，南宮領(lǐng)選舉之源。以儒術(shù)首于國庠，以禮度掌于高廟，簡廉其質(zhì)，條職同休。頃以任非其才，毒流于政，爰登清凈之輔，庶諧至理之期。道風(fēng)既穆于朝班，儉德已行于海內(nèi)。雖賢人之業(yè)，冀于可久；而夫子之命，末如之何。方有憑依，遽此淪謝，屏予之嘆，震悼良深。所懷莫從，長想何及。況歷官有素絲之節(jié)，居家無匹帛之余，故飾以華袞，增其法賻，備膺典策，載賁朝經(jīng)?？少浰就健?br>又詔文武百僚臨于其第，遣內(nèi)常侍吳承倩會吊，贈絹千匹、布三百端。上深惜之，顧謂朝臣曰：“天不使朕致太平，何奪我楊綰之速也！俯及大斂，與卿等悲悼同之?！痹纵o賻贈恩遇哀榮之盛，近年未有其比。太常初謚曰：“文貞”。詔曰：“褒德勸善，《春秋》之舊章；考行易名，禮經(jīng)之通典。垂范作則，存乎格言。朝議大夫、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集賢殿崇文館大學(xué)士、修國史、上柱國、賜紫金魚袋、贈司徒楊綰，履道居貞，含和毓德，行為人紀(jì)，文合典謨。清而晦名，無自伐之善；約以師儉，有不矜之謙。方冊直書，秩宗相禮，辭稱良史，學(xué)茂醇儒。委在樞衡，掌茲密命，彌契沃心之道，累陳造膝之誠。將以布天下五行之和，同君臣一德之運，遽軫藏舟之嘆，未展?jié)ㄖ?。素業(yè)久而彌彰，清風(fēng)歿而可尚。自古飾終之義，皆錫以美名。謚法曰：‘忠信愛人曰文，平易不懈曰簡。’宜謚曰文簡。”比部郎中蘇端，性疏狂，嫉其賢，乃肆毀黷，異同其議。上怒，貶端為廣州員外司馬。
綰儉薄自樂，未嘗留意家產(chǎn)，口不問生計，累任清要，無宅一區(qū)，所得俸祿，隨月分給親故。清識過人，至如往哲微言，《五經(jīng)》奧義，先儒未悟者，綰一覽究其精理。雅尚玄言，宗釋道二教，嘗著《王開先生傳》以見意，文多不載。凡所知友，皆一時名流?；蛟熘?，清談終日，未嘗及名利?；蛴锌陀允绖?wù)干者，見綰言必玄遠(yuǎn)，不敢發(fā)辭，內(nèi)愧而退。大歷中，德望日崇，天下雅正之士爭趨其門，至有數(shù)千里來者。以清德坐鎮(zhèn)雅俗，時比之楊震、邴吉、山濤、謝安之儔也。崔祐甫，字貽孫。祖晊，懷州長史。父沔，黃門侍郎，謚曰孝公。家以清儉禮法，為士流之則。祐甫舉進士，歷壽安尉。安祿山陷洛陽，士庶奔迸，祐甫獨崎危于矢石之間，潛入私廟，負(fù)木主以竄。歷起居舍人、司勛吏部員外郎，累拜御史中丞、永平軍行軍司馬，尋知本軍京師留后。性剛直，無所容受，遇事不回。累遷中書舍人。時中書侍郎闕，祐甫省事，數(shù)為宰相常袞所侵，祐甫不從；袞怒之，奏令分知吏部選，每有擬官，袞多駁下，言數(shù)相侵。時硃泚上言，隴州將趙貴家貓鼠同乳，不相為害，以為禎祥。詔遣中使以示于朝，袞率百僚慶賀，祐甫獨否。中官詰其故，答曰：“此物之失常也，可吊不可賀?！敝惺拐髌錉?，祐甫上奏言：臣聞天生萬物，剛?cè)嵊行裕ト艘蛑?，垂?xùn)作則?！抖Y記郊特牲》曰：“迎貓，為其食田鼠也?！比粍t貓之食鼠，載在禮典，以其除害利人，雖微必錄。今此貓對鼠不食，仁則仁矣，無乃失于性乎！鼠之為物，晝伏夜動，詩人賦之曰：“相鼠有體，人而無禮。”又曰：“碩鼠碩鼠，無食我黍?！逼湫蛟唬骸柏澏啡耍舸笫笠?。”臣旋觀之，雖云動物，異于麋鹿麝兔，彼皆以時殺獲，為國之用。貓受人養(yǎng)育，職既不修，亦何異于法吏不勤觸邪，疆吏不勤捍敵？又按禮部式具列三瑞，無貓不食鼠之目，以茲稱慶，臣所未詳。伏以國家化洽理平，天符洊至，紛綸雜沓，史不絕書。今茲貓鼠，不可濫廁。若以劉向《五行傳》論之，恐須申命憲司，察聽貪吏，誡諸邊候，無失徼巡。貓能致功，鼠不為害。
代宗深嘉之。袞益惡祐甫。
代宗初崩，發(fā)哀于西宮，袞以獨受任遇，哀逾等禮。例，晨夕臨者，皆十五舉音，而袞輒哀慟涕泗，或中墀返哭，顧慕若不能去，同列者皆不悅。及袞與禮司議群臣喪服，曰：“案《禮》，為君斬衰三年。漢文權(quán)制，猶三十六日。國家太宗崩，遺詔亦三十六日，而群臣延之，既葬而除，約四月也。高宗崩，服絕輕重，如漢故事，武太后崩亦然。及玄宗、肅宗崩，始變天子喪為二十七日，且當(dāng)時遺詔雖曰：‘天下吏人三日釋服’在朝群臣實服二十七日而除，則朝臣宜如皇帝之制?！钡v甫執(zhí)曰：“伏準(zhǔn)遺詔，無朝臣庶人之別，但言‘天下人吏，敕到后出臨，三日皆釋服’，則朝野中外，何非天下？凡百執(zhí)事，誰非吏職？則皇帝宜二十七日而群臣當(dāng)三日也。”袞曰：“案賀循注義，吏者謂官長所署，則今胥吏耳，非公卿百僚之例?！钡v甫曰：“《左傳》云：‘委之三吏?！瘎t三公也。史稱循吏、良吏者，豈胥徒歟？”袞曰：“禮非天降地出，人情而已。且公卿大臣，榮受殊寵，故宜異數(shù)。今與黔首同制，信宿而除之，于爾安乎？”祐甫曰：“若遺詔何？詔旨可改，孰不可？”袞堅諍不服，而聲色甚厲，不為禮節(jié)。又袞方哭于鉤陳之前，而袞從吏或扶之，祐甫指示于眾曰：“臣哭于君前，有扶禮乎？”袞聞之，不堪其怒。乃上言祐甫率情變禮，輕議國典，請謫為潮州刺史。內(nèi)議太重，改為河南少尹。
初，肅宗時天下事殷，而宰相不減三四員，更直掌事。若休沐各在第，有詔旨出入，非大事不欲歷抵諸第，許令直事者一人假署同列之名以進，遂為故事。是時，中書令郭子儀、檢校司空平章事硃泚，名是宰臣，當(dāng)署制敕，至于密勿之議，則莫得聞。時德宗踐祚未旬日，居不言之際，袞循舊事，代署二人之名進。貶祐甫敕出，子儀及泚皆表明祐甫不當(dāng)貶謫，上曰：“向言可謫，今言非罪，何也？”二人皆奏實未嘗有可謫之言，德宗大駭，謂袞誣罔。是日，百僚苴绖序立于月華門，立貶袞為河南少尹，以祐甫為門下侍郎、平章事，兩換其職。祐甫出至昭應(yīng)縣，征還。尋轉(zhuǎn)中書侍郎，修國史，仍平章事。
上初即位，庶務(wù)皆委宰司。自至德、干元中，天下多戰(zhàn)伐，啟奏填委，故官賞紊雜。及永泰之后，四方既定，而元載秉政，公道隘塞，官由賄成。中書主書卓英倩、李待榮輩用事，勢傾朝列，天下官爵，大者出元載，小者自倩、榮。四方赍貨賄求官者，道路相屬，靡不稱遂而去，于是綱紀(jì)大壞。及元載敗，楊綰尋卒，常袞當(dāng)國，杜絕其門，四方奏請，莫有過者，雖權(quán)勢與匹夫等。非以辭賦登科者，莫得進用。雖賄賂稍絕，然無所甄異，故賢愚同滯。及祐甫代袞，薦延推舉，無復(fù)疑滯，日除十?dāng)?shù)人，作相未逾年，凡除吏幾八百員，多稱允當(dāng)。上嘗謂曰：“有人謗卿所除擬官，多涉親故，何也？”祐甫奏曰：“臣頻奉圣旨，令臣進擬庶官，進擬必須諳其才行。臣若與其相識，方可粗諳，若素不知聞，何由知其言行？獲謗之由，實在于此?！鄙弦詾槿?。
神策軍使王駕鶴掌禁兵十余年，權(quán)傾中外，德宗初登極，將令白琇珪代之，懼其生變。祐甫召駕鶴與語，留連之，琇珪已赴軍視事矣。時李正己畏懼德宗威德，乃表獻錢三十萬貫。上欲納其奏，慮正己未可誠信，以計逗留止之，未有其辭，延問宰相。祐甫對曰：“正己奸詐，誠如圣慮。臣請因使往淄青，便令宣尉將士，因正己所獻錢錫赍諸軍人，且使深荷圣德，又令外籓知朝廷不重財貨?！鄙蠍?，從之，正己大慚，而心畏服焉。祐甫謀猷啟沃，多所弘益，天下以為可復(fù)貞觀、開元之太平也。
至冬被疾，肩輿入中書，臥而承旨。或休假在第，大事必令中使咨決。薨時年六十，上甚悼惜之，廢朝三日，冊贈太傅，賻布帛米粟有差，謚曰文貞。無子，遺命猶子植為嗣。有文集三十卷。故事，門下侍郎未嘗有贈三師者，德宗以祐甫謇謇有大臣節(jié)，故特寵異之。硃泚之亂，祐甫妻王氏陷于賊中，泚以嘗與祐甫同列，雅重其為人，乃遺王氏繒帛菽粟，王氏受而緘封之，及德宗還京，具陳其狀以獻。士君子益重祐甫家法，宜其享令名也。
植字公修，祐甫弟廬江令嬰甫子。植既為相，上言出繼伯父胤，推恩不及于父，詔贈嬰甫吏部侍郎。植潛心經(jīng)史，尤精《易象》。累歷清要，為給事中，時稱舉職。時皇甫镈以宰相判度支，請減內(nèi)外官俸祿，植封還敕書，極諫而止。镈復(fù)奏諸州府鹽院兩稅、榷酒、鹽利、匹段等加估定數(shù)，及近年天下所納鹽酒利抬估者一切征收，詔皆可之。植抗疏論奏，令宰臣召植宣旨嘉諭之，物議罪镈而美植。尋除御史中丞，入閣彈事，頗振綱紀(jì)。
長慶初，拜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穆宗嘗謂侍臣曰：“國家貞觀中，文皇帝躬行帝道，治致昇平。及神龍、景龍之間，繼有內(nèi)難，玄宗平定，興復(fù)不易，而聲明最盛，歷年長久，何道而然？”植對曰：“前代創(chuàng)業(yè)之君，多起自人間，知百姓疾苦。初承丕業(yè)，皆能厲精思理。太宗文皇帝特稟上圣之資，同符堯、舜之道，是以貞觀一朝，四海寧晏。有房玄齡、杜如晦、魏征、王珪之屬為輔佐股肱，君明臣忠，事無不理，圣賢相遇，固宜如此。玄宗守文繼體，嘗經(jīng)天后朝艱危，開元初得姚崇、宋璟，委之為政。此二人者，天生俊杰，動必推公，夙夜孜孜，致君于道。璟嘗手寫《尚書·無逸》一篇，為圖以獻。玄宗置之內(nèi)殿，出入觀省，咸記在心，每嘆古人至言，后代莫及，故任賢戒欲，心歸沖漠。開元之末，因《無逸圖》朽壞，始以山水圖代之。自后既無座右箴規(guī)，又信奸臣用事，天寶之世，稍倦于勤，王道于斯缺矣。建中初，德宗皇帝嘗問先臣祐甫開元、天寶治亂之殊，先臣具陳本末。臣在童丱，即聞其說，信知古人以韋、弦作戒，其益弘多。陛下既虛心理道，亦望以《無逸》為元龜，則天下幸甚?！蹦伦谏破鋵?。
他日，復(fù)謂宰臣曰：“前史稱漢文帝惜十家之產(chǎn)而罷露臺。又云身衣弋綈，履革舄，集上書囊以為殿帷，何太儉也！信有此乎？”植對曰：“良史所記，必非妄言。漢興，承亡秦殘酷之后，項氏戰(zhàn)爭之余，海內(nèi)凋弊，生人力竭。漢文仁明之主，起自代邸，知稼穡之艱難，是以即位之后，躬行儉約。繼以景帝，猶遵此風(fēng)。由是海內(nèi)黔首，咸樂其生，家給戶足。迨至武帝，公私殷富，用能出師征伐，威行四方，錢至貫朽，谷至紅腐。上務(wù)侈靡，資用復(fù)竭，末年稅及舟車六畜，人不聊生，戶口減半，乃下哀痛之詔，封丞相為富人侯。皆漢史明征，用為事實。且耕蠶之勸，出自人力，用既無度，何由以至富強！據(jù)武帝嗣位之初，物力阜殷，前代無比，固當(dāng)因文帝儉約之致也?！鄙显唬骸扒溲陨跎?，患行之為難耳?！?br>憲宗皇帝削平群盜，河朔三鎮(zhèn)復(fù)入提封。長慶初，幽州節(jié)度使劉總表以幽、薊七州上獻，請朝廷命帥?？?cè)詰植繉?gòu)亂，乃籍其豪銳者先送京師。時硃克融在籍中。植與同列杜元潁素不知兵，且無遠(yuǎn)慮。克融等在京羈旅窮餓，日詣中書乞官，殊不介意。及張弘靖赴鎮(zhèn)，令克融等從還。不數(shù)月，克融囚弘靖，害賓佐，結(jié)王廷湊，國家復(fù)失河朔，職植兄弟之由。乃罷知政事，守刑部尚書，出為華州刺史。大和三年正月卒，年五十八。植雖器量謹(jǐn)厚，而無開物成務(wù)之才，及喪師異方，天下尤其失策。
倰，字德長。祖濤，大理卿孝公沔之弟也。濤生儀甫，終大理丞，即俊之父。以門廕由太廟齋郎調(diào)授太平、東陽二主簿。李衡廉察湖南、江西，辟為賓佐，坐事沉廢。久之，復(fù)以選授宣州錄事參軍。觀察使崔衍奇其才，奏加章服，倰辭而不受。李巽鎮(zhèn)江西，奏為副使，得監(jiān)察里行，又從巽領(lǐng)使，為河陰院鹽鐵留后。入為侍御史，尋改膳部員外，充轉(zhuǎn)運判官。入為膳部郎中，充荊襄十道兩稅使，賜金紫。遷蘇州刺史，理行為第一。轉(zhuǎn)潭州刺史、湖南都團練觀察使。湖南舊法，豐年貿(mào)易不出境，鄰部災(zāi)荒不相恤。倰至，謂屬吏曰：“此非人情也，無宜閉糶，重困于民也?！弊允巧藤Z通流。入為戶部侍郎、判度支。時倰再從弟植為宰相，倰性剛褊，恃其權(quán)寵，與奪任情。時朝廷以王承元歸國，命田弘正移帥鎮(zhèn)州。弘正之行，以魏卒二千為帳下，又以常山之人久隔朝化，人情易為變擾，累表請留魏卒為綱紀(jì)，其糧賜請度支歲給。穆宗下宰臣議，倰固言魏、鎮(zhèn)各有鎮(zhèn)兵，朝廷無例支給，恐為事例，不可聽從。弘正不獲已，遣魏卒還籓，不數(shù)日而鎮(zhèn)州亂，弘正遇害。穆宗失德，倰黨方盛，人不敢糾其罪。罷領(lǐng)度支，檢校禮部尚書，出為鳳翔節(jié)度等使。不期歲，召為河南尹，時年七十，抗疏致仕，詔以戶部尚書歸第。明年暴卒，輟朝一日，贈太子少保，謚曰肅。倰居官清嚴(yán)，所至必理，然性介急，待僚屬不以禮節(jié)，恃己之廉，見贓污者如仇焉。子巖，登進士第，辟襄陽掌書記、監(jiān)察御史，方雅有父風(fēng)。
常袞，京兆人也。父無為，三原縣丞，以袞累贈仆射。袞，天寶末舉進士，歷太子正字，累授補闕、起居郎。寶應(yīng)二年，選為翰林學(xué)士、考功員外郎中、知制誥，依前翰林學(xué)士。永泰元年，遷中書舍人。袞文章俊拔，當(dāng)時推重，與楊炎同為舍人，時稱為常、楊。性清直孤潔，不妄交游。內(nèi)侍魚朝恩恃權(quán)寵，兼領(lǐng)國子監(jiān)事，袞上疏以為不可。時朝廷多事，西北邊虜，連為寇盜，袞累上章陳其利害，代宗甚顧遇之，加集賢院學(xué)士。大歷元年，遷禮部侍郎，仍為學(xué)士。時中官劉忠翼權(quán)傾內(nèi)外，涇原節(jié)度馬璘又累著功勛，恩寵莫二，各有親戚干貢部及求為兩館生，袞皆執(zhí)理，人皆畏之。
元載之得罪，令袞與劉晏、李涵等鞫之，獄竟，拜袞門下侍郎、同平章事，太清、太微宮使，崇文、弘文館大學(xué)士，與楊綰同掌樞務(wù)。代宗尤信重綰。綰弘通多可，袞頗務(wù)苛細(xì)，求清儉之稱，與綰之道不同。先是，百官俸料寡薄，綰與袞奏請加之。時韓滉判度支，袞與滉各騁私懷，所加俸料，厚薄由己。時少列各定月俸為三十五千，滉怒司業(yè)張參，唯止給三十千；袞惡少詹事趙期，遂給二十五千。太子洗馬，實司經(jīng)局長官，文學(xué)為之貳。袞有親戚任文學(xué)者給十二千，而給洗馬十千。其輕重任情，不通時政，多如此類。
無幾，楊綰卒，袞獨當(dāng)政。故事，每日出內(nèi)廚食以賜宰相，饌可食十?dāng)?shù)人，袞特請罷之，迄今便為故事。又將故讓堂封，同列以為不可而止。議者以為厚祿重賜，所以優(yōu)賢崇國政也，不能，當(dāng)辭位，不宜辭祿食。政事堂有后門，蓋宰相時到中書舍人院，咨訪政事，以自廣也，袞又塞絕其門，以示尊大，不相往來。既懲元載為政時公道梗澀，賄賂朋黨大行，不以財勢者無因入仕。袞一切杜絕之。中外百司奏請，皆執(zhí)不與，權(quán)與匹夫等，尤排擯非文辭登科第者。雖窒賣官之路，政事大致壅滯。代宗既素重楊綰，欲以政事委之。綰尋卒，袞與綰志尚素異，嫉而怒之。有司議謚綰為文貞，袞微諷比部郎中蘇端令駁之，毀綰過甚，端坐黜官。時既無中書侍郎，舍人崔祐甫領(lǐng)省事，袞以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兼得總中書省，遂管綜中書胥吏、省事去就及其案牘，祐甫不能平之，累至忿競。遂令祐甫分知吏部選事，所擬官又多駁下。時袞散官尚朝議，又無封爵，郭子儀因入朝奏之，遂特加銀青光祿大夫，封河內(nèi)郡公。及代宗崩，與祐甫爭論喪服輕重，代相署奏。初換祐甫河南少尹，再貶為潮州刺史。楊炎入相，素與袞善，建中元年，遷福建觀察使。四年正月卒，時年五十五。久之。贈左仆射。有文集六十卷。
史臣曰：善人為邦百年，即可勝殘去殺，楊綰入相數(shù)日，遽致移風(fēng)易俗。周、召、伊、傅，蕭、張、房、杜，歷代為相之顯者，蔑聞斯道也。嘗讀諸集，賞善多溢美，書罪多溢惡；如楊綰拜相之麻，贈官之制，改謚之詔，則當(dāng)時秉筆者無愧色矣。昔趙文子薦士七十，古為美談；崔祐甫除吏八百，人無間言。開物成務(wù)之才，滅私徇公之道可知也。噫！公權(quán)余旬日而薨，貽孫未期年而逝，邃古已來，理世少而亂世多，其義在茲矣。常袞之輩，不足云爾。贊曰：公權(quán)儒道，貽孫相才。命乎不永，時哉可哀。
常袞
楊綰，字公權(quán)，華州華陰人也。祖溫玉，則天朝為戶部侍郎、國子祭酒。父侃，開元中醴泉令，皆以儒行稱。綰生聰惠，年四歲，處群從之中，敏識過人。嘗夜宴親賓，各舉坐中物以四聲呼之，諸賓未言，綰應(yīng)聲指鐵燈樹曰：“燈盞柄曲。”眾咸異之。及長，好學(xué)不倦，博通經(jīng)史，九流七略，無不該覽，尤工文辭，藻思清贍。而宗尚玄理，沉靜寡欲，常獨處一室，左右經(jīng)書，凝塵滿席，澹如也。含光晦用，不欲名彰，每屬文，恥于自白，非知己不可得而見。早孤家貧，養(yǎng)母以孝聞，甘旨或闕，憂見于色。親友諷令干祿，舉進士。調(diào)補太子正字。天寶十三年，玄宗御勤政樓，試博通墳典、洞曉玄經(jīng)、辭藻宏麗、軍謀出眾等舉人，命有司供食，既暮而罷。取辭藻宏麗外，別試詩賦各一首。制舉試詩賦，自此始也。時登科者三人，綰為之首，超授右拾遺。
天寶末，安祿山反，肅宗即位于靈武。綰自賊中冒難，披榛求食，以赴行在。時朝廷方急賢，及綰至，眾心咸悅，拜起居舍人、知制誥。歷司勛員外郎、職方郎中，掌誥如故。遷中書舍人，兼修國史。故事，舍人年深者謂之“閣老”，公廨雜料，歸閣老者五之四。綰以為品秩同列，給受宜均，悉平分之，甚為時論歸美。再遷禮部侍郎，上疏條奏貢舉之弊曰：
國之選士，必藉賢良。蓋取孝友純備，言行敦實，居常育德，動不違仁。體忠信之資，履謙恭之操，藏器則未嘗自伐，虛心而所應(yīng)必誠。夫如是，故能率己從政，化人鎮(zhèn)俗者也。自叔葉澆詐，茲道浸微，爭尚文辭，互相矜炫。馬卿浮薄，竟不周于任用；趙壹虛誕，終取擯于鄉(xiāng)閭。自時厥后，其道彌盛，不思實行，皆徇空名，敗俗傷教，備載前史，古人比文章于鄭、衛(wèi)，蓋有由也。
近煬帝始置進士之科，當(dāng)時猶試策而已。至高宗朝，劉思立為考功員外郎，又奏進士加雜文，明經(jīng)填帖，從此積弊，浸轉(zhuǎn)成俗。幼能就學(xué)，皆誦當(dāng)代之詩；長而博文，不越諸家之集。遞相黨與，用致虛聲，《六經(jīng)》則未嘗開卷，《三史》則皆同掛壁。況復(fù)征以孔門之道，責(zé)其君子之儒者哉。祖習(xí)既深，奔競為務(wù)。矜能者曾無愧色，勇進者但欲凌人，以毀讟為常談，以向背為己任。投刺干謁，驅(qū)馳于要津；露才揚己，喧騰于當(dāng)代。古之賢良方正，豈有如此者乎！朝之公卿，以此待士，家之長老，以此垂訓(xùn)。欲其返淳樸，懷禮讓，守忠信，識廉隅，何可得也！譬之于水，其流已濁，若不澄本，何當(dāng)復(fù)清。方今圣德御天，再寧寰宇，四海之內(nèi)，颙颙向化，皆延頸舉踵，思圣朝之理也。不以此時而理之，則太平之政又乖矣。
凡國之大柄，莫先擇士。自古哲后，皆側(cè)席待賢；今之取人，令投牒自舉，非經(jīng)國之體也。望請依古制，縣令察孝廉，審知其鄉(xiāng)閭有孝友信義廉恥之行，加以經(jīng)業(yè)，才堪策試者，以孝廉為名，薦之于州。刺史當(dāng)以禮待之，試其所通之學(xué)，其通者送名于省。自縣至省，不得令舉人輒自陳牒。比來有到狀保辯識牒等，一切并停。其所習(xí)經(jīng)，取《左傳》、《公羊》、《谷梁》、《禮記》、《周禮》、《儀禮》、《尚書》、《毛詩》、《周易》，任通一經(jīng)，務(wù)取深義奧旨，通諸家之義。試日，差諸司有儒學(xué)者對問，每經(jīng)問義十條，問畢對策三道。其策皆問古今理體及當(dāng)時要務(wù)，取堪行用者。其經(jīng)義并策全通為上第，望付吏部便與官；其經(jīng)義通八、策通二為中第，與出身；下第罷歸。其明經(jīng)比試帖經(jīng)，殊非古義，皆誦帖括，冀圖僥幸。并近有道舉，亦非理國之體，望請與明經(jīng)、進士并停。其國子監(jiān)舉人，亦請準(zhǔn)此。如有行業(yè)不著，所由妄相推薦，請量加貶黜。所冀數(shù)年之間，人倫一變，既歸實學(xué)，當(dāng)識大猷。居家者必修德業(yè)，從政者皆知廉恥，浮競自止，敦龐自勸，教人之本，實在茲焉。事若施行，即別立條例。
詔左右丞、諸司侍郎、御史大夫、中丞、給、舍同議奏聞。給事中李廣、給事中李棲筠、尚書左丞賈至、京兆尹兼御史大夫嚴(yán)武所奏議狀與綰同。尚書左丞至議曰：
謹(jǐn)按夏之政尚忠，殷之政尚敬，周之政尚文，然則文與忠敬，皆統(tǒng)人之行也。且夫謚號述行，美極人文，人文興則忠敬存焉。是故前代以文取士，本文行也，由辭以觀行，則及辭也。宣父稱顏子不遷怒，不貳過，謂之好學(xué)。至乎修《春秋》，則游、夏之徒不能措一辭，不亦明乎！間者禮部取人，有乖斯義。《易》曰：“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薄蛾P(guān)雎》之義曰：“先王以是經(jīng)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fēng)俗，蓋王政之所由廢興也?！惫恃恿曷牎对姟?，知諸侯之存亡。今試學(xué)者以帖字為精通，不窮旨義，豈能知遷怒貳過之道乎？考文者以聲病為是非，唯擇浮艷，豈能知移風(fēng)易俗化天下之事乎？是以上失其源而下襲其流，波蕩不知所止，先王之道，莫能行也。夫先王之道消，則小人之道長；小人之道長，則亂臣賊子生焉。臣弒其君，子弒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來者漸矣。漸者何？謂忠信之凌頹，恥尚之失所，末學(xué)之馳騁，儒道之不舉，四者皆取士之失也。
夫一國之事，系一人之本謂之風(fēng)。贊揚其風(fēng)，系卿大夫也，卿大夫何嘗不出于士乎？今取士試之小道，而不以遠(yuǎn)者大者，使干祿之徒，趨馳末術(shù)，是誘導(dǎo)之差也。夫以蝸蚓之餌雜垂滄海，而望吞舟之魚，不亦難乎！所以食垂餌者皆小魚，就科目者皆小藝。四人之業(yè)，士最關(guān)于風(fēng)化。近代趨仕，靡然向風(fēng)，致使祿山一呼而四海震蕩，思明再亂而十年不復(fù)。向使禮讓之道弘，仁義之道著，則忠臣孝子比屋可封，逆節(jié)不得而萌也，人心不得而搖也。
且夏有天下四百載，禹之道喪而殷始興焉；殷有天下六百祀，湯之法棄而周始興焉；周有天下八百年，文、武之政廢而秦始并焉。觀三代之選士任賢，皆考實行，故能風(fēng)化淳一，運祚長遠(yuǎn)。秦坑儒士，二代而亡。漢興，雜三代之政，弘四科之舉，西京始振經(jīng)術(shù)之學(xué)，東都終持名節(jié)之行。至有近戚竊位，強臣擅權(quán)，弱主孤立，母后專政，而社稷不隕，終彼四百，豈非興學(xué)行道、扇化于鄉(xiāng)里哉？厥后文章道弊，尚于浮侈，取士術(shù)異，茍濟一時。自魏至隋，僅四百載，三光分景，九州阻域，竊號僭位，德義不修，是以子孫速顛，享國咸促。國家革魏、晉、梁、隋之弊，承夏、殷、周、漢之業(yè)，四隩既宅，九州攸同，覆燾亭育，合德天地。安有舍皇王舉士之道，蹤亂代取人之術(shù)？此公卿大夫之辱也。楊綰所奏，實為正論。然自典午覆敗，中原版蕩，戎狄亂華，衣冠遷徙，南北分裂，人多僑處。圣朝一平區(qū)宇，尚復(fù)因循，版圖則張，閭井未設(shè)，士居鄉(xiāng)士，百無一二，累緣官族，所在耕筑，地望系之?dāng)?shù)百年之外，而身皆東西南北之人焉。今欲依古制鄉(xiāng)舉里選，猶恐取士之未盡也，請兼廣學(xué)校，以弘訓(xùn)誘。今京有太學(xué)，州縣有小學(xué)，兵革一動，生徒流離，儒臣師氏，祿廩無向。貢士不稱行實，胄子何嘗講習(xí)，獨禮部每歲擢甲乙之第，謂弘獎擢，不其謬歟？祗足長浮薄之風(fēng)，啟僥幸之路矣。其國子博士等，望加員數(shù)，厚其祿秩，選通儒碩生，間居其職。十道大郡，量置太學(xué)館，令博士出外，兼領(lǐng)郡官，召置生徒。依乎故事，保桑梓者鄉(xiāng)里舉焉，在流寓者庠序推焉。朝而行之，夕見其利。如此則青青不復(fù)興刺，擾擾由其歸本矣。人倫之始，王化之先，不是過也。
李暠等議與綰協(xié)，文多不載。宰臣等奏以舉人舊業(yè)已成，難于速改，其今歲舉人，望且許應(yīng)舊舉，來歲奉詔，仍敕禮部即具條例奏聞。代宗以廢進士科問翰林學(xué)士，對曰：“進士行來已久，遽廢之，恐失人業(yè)?！蹦嗽t孝廉與舊舉兼行。綰又奏歲貢孝悌力田及童子科等，其孝悌力田，宜有實狀，童子越眾，不在?？疲畾q貢，恐長僥幸之路。詔停之。再遷吏部侍郎，歷典舉選，精核人物，以公平稱。
時元載秉政，公卿多附之，綰孤立中道，清貞自守，未嘗私謁。載以綰雅望素高，外示尊重，心實疏忌。會魚朝恩死，載以朝恩嘗判國子監(jiān)事，塵污太學(xué)，宜得名儒，以清其秩，乃奏為國子祭酒，實欲以散地處之。載貪冒日甚，天下清議，亦歸于綰，上深知之，以載久在樞衡，未即罷遣。仍遷綰為太常卿，充禮儀使，以郊廟禮久廢，藉綰振起之也，亦以觀其效用。是年三月，載伏誅，上乃拜綰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集賢殿崇文館大學(xué)士，兼修國史。綰久積公輔之望，及詔出，朝野相賀。綰累表懇讓，上屬意稍重，綰不敢辭。
綰素以德行著聞，質(zhì)性貞廉，車服儉樸，居廟堂未數(shù)月，人心自化。御史中丞崔寬，劍南西川節(jié)度使寧之弟，家富于財，有別墅在皇城之南，池館臺榭，當(dāng)時第一，寬即日潛遣毀拆。中書令郭子儀在邠州行營，聞綰拜相，座內(nèi)音樂減散五分之四。京兆尹黎干以承恩，每出入騶馭百余，亦即三日減損車騎，唯留十騎而已。其余望風(fēng)變奢從儉者，不可勝數(shù)，其鎮(zhèn)俗移風(fēng)若此。綰有宿痼疾，居職旬日，中風(fēng)，優(yōu)詔令就中書省攝養(yǎng)，每引見延英殿，特許扶入。時厘革舊弊，唯綰是瞻，恩遇莫二。綰累抗疏辭位，頻詔敦勉不許。及綰疾亟，上日發(fā)中使就第存問，尚書御醫(yī)，旦夕在側(cè)，上聞其有間，喜見容色。數(shù)日而薨，中使在門，馳奏于上，代宗震悼久之，輟朝三日。詔曰：
王者之于大臣也，存則寄其腹心，均于肢體，參于軍國之重，敘以陰陽之和；歿則誄其事功，加之命數(shù)，告于宗廟之祭，襚以紱冕之章，則九原可歸，百辟知勸。故朝議大夫、守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集賢殿崇文館大學(xué)士、監(jiān)修國史、上柱國、賜紫金魚袋楊綰，性合元和，身齊律度，道匡雅俗，器重宗彝。寬柔敬恭，協(xié)于九德；文行忠信，弘于四教。內(nèi)無耳目之役，以孝悌傳于家；外無車服之容，以貞實形于代。西掖專宥密之地，南宮領(lǐng)選舉之源。以儒術(shù)首于國庠，以禮度掌于高廟，簡廉其質(zhì)，條職同休。頃以任非其才，毒流于政，爰登清凈之輔，庶諧至理之期。道風(fēng)既穆于朝班，儉德已行于海內(nèi)。雖賢人之業(yè)，冀于可久；而夫子之命，末如之何。方有憑依，遽此淪謝，屏予之嘆，震悼良深。所懷莫從，長想何及。況歷官有素絲之節(jié)，居家無匹帛之余，故飾以華袞，增其法賻，備膺典策，載賁朝經(jīng)?？少浰就健?br>又詔文武百僚臨于其第，遣內(nèi)常侍吳承倩會吊，贈絹千匹、布三百端。上深惜之，顧謂朝臣曰：“天不使朕致太平，何奪我楊綰之速也！俯及大斂，與卿等悲悼同之?！痹纵o賻贈恩遇哀榮之盛，近年未有其比。太常初謚曰：“文貞”。詔曰：“褒德勸善，《春秋》之舊章；考行易名，禮經(jīng)之通典。垂范作則，存乎格言。朝議大夫、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集賢殿崇文館大學(xué)士、修國史、上柱國、賜紫金魚袋、贈司徒楊綰，履道居貞，含和毓德，行為人紀(jì)，文合典謨。清而晦名，無自伐之善；約以師儉，有不矜之謙。方冊直書，秩宗相禮，辭稱良史，學(xué)茂醇儒。委在樞衡，掌茲密命，彌契沃心之道，累陳造膝之誠。將以布天下五行之和，同君臣一德之運，遽軫藏舟之嘆，未展?jié)ㄖ?。素業(yè)久而彌彰，清風(fēng)歿而可尚。自古飾終之義，皆錫以美名。謚法曰：‘忠信愛人曰文，平易不懈曰簡。’宜謚曰文簡。”比部郎中蘇端，性疏狂，嫉其賢，乃肆毀黷，異同其議。上怒，貶端為廣州員外司馬。
綰儉薄自樂，未嘗留意家產(chǎn)，口不問生計，累任清要，無宅一區(qū)，所得俸祿，隨月分給親故。清識過人，至如往哲微言，《五經(jīng)》奧義，先儒未悟者，綰一覽究其精理。雅尚玄言，宗釋道二教，嘗著《王開先生傳》以見意，文多不載。凡所知友，皆一時名流?；蛟熘?，清談終日，未嘗及名利?；蛴锌陀允绖?wù)干者，見綰言必玄遠(yuǎn)，不敢發(fā)辭，內(nèi)愧而退。大歷中，德望日崇，天下雅正之士爭趨其門，至有數(shù)千里來者。以清德坐鎮(zhèn)雅俗，時比之楊震、邴吉、山濤、謝安之儔也。崔祐甫，字貽孫。祖晊，懷州長史。父沔，黃門侍郎，謚曰孝公。家以清儉禮法，為士流之則。祐甫舉進士，歷壽安尉。安祿山陷洛陽，士庶奔迸，祐甫獨崎危于矢石之間，潛入私廟，負(fù)木主以竄。歷起居舍人、司勛吏部員外郎，累拜御史中丞、永平軍行軍司馬，尋知本軍京師留后。性剛直，無所容受，遇事不回。累遷中書舍人。時中書侍郎闕，祐甫省事，數(shù)為宰相常袞所侵，祐甫不從；袞怒之，奏令分知吏部選，每有擬官，袞多駁下，言數(shù)相侵。時硃泚上言，隴州將趙貴家貓鼠同乳，不相為害，以為禎祥。詔遣中使以示于朝，袞率百僚慶賀，祐甫獨否。中官詰其故，答曰：“此物之失常也，可吊不可賀?！敝惺拐髌錉?，祐甫上奏言：臣聞天生萬物，剛?cè)嵊行裕ト艘蛑?，垂?xùn)作則?！抖Y記郊特牲》曰：“迎貓，為其食田鼠也?！比粍t貓之食鼠，載在禮典，以其除害利人，雖微必錄。今此貓對鼠不食，仁則仁矣，無乃失于性乎！鼠之為物，晝伏夜動，詩人賦之曰：“相鼠有體，人而無禮。”又曰：“碩鼠碩鼠，無食我黍?！逼湫蛟唬骸柏澏啡耍舸笫笠?。”臣旋觀之，雖云動物，異于麋鹿麝兔，彼皆以時殺獲，為國之用。貓受人養(yǎng)育，職既不修，亦何異于法吏不勤觸邪，疆吏不勤捍敵？又按禮部式具列三瑞，無貓不食鼠之目，以茲稱慶，臣所未詳。伏以國家化洽理平，天符洊至，紛綸雜沓，史不絕書。今茲貓鼠，不可濫廁。若以劉向《五行傳》論之，恐須申命憲司，察聽貪吏，誡諸邊候，無失徼巡。貓能致功，鼠不為害。
代宗深嘉之。袞益惡祐甫。
代宗初崩，發(fā)哀于西宮，袞以獨受任遇，哀逾等禮。例，晨夕臨者，皆十五舉音，而袞輒哀慟涕泗，或中墀返哭，顧慕若不能去，同列者皆不悅。及袞與禮司議群臣喪服，曰：“案《禮》，為君斬衰三年。漢文權(quán)制，猶三十六日。國家太宗崩，遺詔亦三十六日，而群臣延之，既葬而除，約四月也。高宗崩，服絕輕重，如漢故事，武太后崩亦然。及玄宗、肅宗崩，始變天子喪為二十七日，且當(dāng)時遺詔雖曰：‘天下吏人三日釋服’在朝群臣實服二十七日而除，則朝臣宜如皇帝之制?！钡v甫執(zhí)曰：“伏準(zhǔn)遺詔，無朝臣庶人之別，但言‘天下人吏，敕到后出臨，三日皆釋服’，則朝野中外，何非天下？凡百執(zhí)事，誰非吏職？則皇帝宜二十七日而群臣當(dāng)三日也。”袞曰：“案賀循注義，吏者謂官長所署，則今胥吏耳，非公卿百僚之例?！钡v甫曰：“《左傳》云：‘委之三吏?！瘎t三公也。史稱循吏、良吏者，豈胥徒歟？”袞曰：“禮非天降地出，人情而已。且公卿大臣，榮受殊寵，故宜異數(shù)。今與黔首同制，信宿而除之，于爾安乎？”祐甫曰：“若遺詔何？詔旨可改，孰不可？”袞堅諍不服，而聲色甚厲，不為禮節(jié)。又袞方哭于鉤陳之前，而袞從吏或扶之，祐甫指示于眾曰：“臣哭于君前，有扶禮乎？”袞聞之，不堪其怒。乃上言祐甫率情變禮，輕議國典，請謫為潮州刺史。內(nèi)議太重，改為河南少尹。
初，肅宗時天下事殷，而宰相不減三四員，更直掌事。若休沐各在第，有詔旨出入，非大事不欲歷抵諸第，許令直事者一人假署同列之名以進，遂為故事。是時，中書令郭子儀、檢校司空平章事硃泚，名是宰臣，當(dāng)署制敕，至于密勿之議，則莫得聞。時德宗踐祚未旬日，居不言之際，袞循舊事，代署二人之名進。貶祐甫敕出，子儀及泚皆表明祐甫不當(dāng)貶謫，上曰：“向言可謫，今言非罪，何也？”二人皆奏實未嘗有可謫之言，德宗大駭，謂袞誣罔。是日，百僚苴绖序立于月華門，立貶袞為河南少尹，以祐甫為門下侍郎、平章事，兩換其職。祐甫出至昭應(yīng)縣，征還。尋轉(zhuǎn)中書侍郎，修國史，仍平章事。
上初即位，庶務(wù)皆委宰司。自至德、干元中，天下多戰(zhàn)伐，啟奏填委，故官賞紊雜。及永泰之后，四方既定，而元載秉政，公道隘塞，官由賄成。中書主書卓英倩、李待榮輩用事，勢傾朝列，天下官爵，大者出元載，小者自倩、榮。四方赍貨賄求官者，道路相屬，靡不稱遂而去，于是綱紀(jì)大壞。及元載敗，楊綰尋卒，常袞當(dāng)國，杜絕其門，四方奏請，莫有過者，雖權(quán)勢與匹夫等。非以辭賦登科者，莫得進用。雖賄賂稍絕，然無所甄異，故賢愚同滯。及祐甫代袞，薦延推舉，無復(fù)疑滯，日除十?dāng)?shù)人，作相未逾年，凡除吏幾八百員，多稱允當(dāng)。上嘗謂曰：“有人謗卿所除擬官，多涉親故，何也？”祐甫奏曰：“臣頻奉圣旨，令臣進擬庶官，進擬必須諳其才行。臣若與其相識，方可粗諳，若素不知聞，何由知其言行？獲謗之由，實在于此?！鄙弦詾槿?。
神策軍使王駕鶴掌禁兵十余年，權(quán)傾中外，德宗初登極，將令白琇珪代之，懼其生變。祐甫召駕鶴與語，留連之，琇珪已赴軍視事矣。時李正己畏懼德宗威德，乃表獻錢三十萬貫。上欲納其奏，慮正己未可誠信，以計逗留止之，未有其辭，延問宰相。祐甫對曰：“正己奸詐，誠如圣慮。臣請因使往淄青，便令宣尉將士，因正己所獻錢錫赍諸軍人，且使深荷圣德，又令外籓知朝廷不重財貨?！鄙蠍?，從之，正己大慚，而心畏服焉。祐甫謀猷啟沃，多所弘益，天下以為可復(fù)貞觀、開元之太平也。
至冬被疾，肩輿入中書，臥而承旨。或休假在第，大事必令中使咨決。薨時年六十，上甚悼惜之，廢朝三日，冊贈太傅，賻布帛米粟有差，謚曰文貞。無子，遺命猶子植為嗣。有文集三十卷。故事，門下侍郎未嘗有贈三師者，德宗以祐甫謇謇有大臣節(jié)，故特寵異之。硃泚之亂，祐甫妻王氏陷于賊中，泚以嘗與祐甫同列，雅重其為人，乃遺王氏繒帛菽粟，王氏受而緘封之，及德宗還京，具陳其狀以獻。士君子益重祐甫家法，宜其享令名也。
植字公修，祐甫弟廬江令嬰甫子。植既為相，上言出繼伯父胤，推恩不及于父，詔贈嬰甫吏部侍郎。植潛心經(jīng)史，尤精《易象》。累歷清要，為給事中，時稱舉職。時皇甫镈以宰相判度支，請減內(nèi)外官俸祿，植封還敕書，極諫而止。镈復(fù)奏諸州府鹽院兩稅、榷酒、鹽利、匹段等加估定數(shù)，及近年天下所納鹽酒利抬估者一切征收，詔皆可之。植抗疏論奏，令宰臣召植宣旨嘉諭之，物議罪镈而美植。尋除御史中丞，入閣彈事，頗振綱紀(jì)。
長慶初，拜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穆宗嘗謂侍臣曰：“國家貞觀中，文皇帝躬行帝道，治致昇平。及神龍、景龍之間，繼有內(nèi)難，玄宗平定，興復(fù)不易，而聲明最盛，歷年長久，何道而然？”植對曰：“前代創(chuàng)業(yè)之君，多起自人間，知百姓疾苦。初承丕業(yè)，皆能厲精思理。太宗文皇帝特稟上圣之資，同符堯、舜之道，是以貞觀一朝，四海寧晏。有房玄齡、杜如晦、魏征、王珪之屬為輔佐股肱，君明臣忠，事無不理，圣賢相遇，固宜如此。玄宗守文繼體，嘗經(jīng)天后朝艱危，開元初得姚崇、宋璟，委之為政。此二人者，天生俊杰，動必推公，夙夜孜孜，致君于道。璟嘗手寫《尚書·無逸》一篇，為圖以獻。玄宗置之內(nèi)殿，出入觀省，咸記在心，每嘆古人至言，后代莫及，故任賢戒欲，心歸沖漠。開元之末，因《無逸圖》朽壞，始以山水圖代之。自后既無座右箴規(guī)，又信奸臣用事，天寶之世，稍倦于勤，王道于斯缺矣。建中初，德宗皇帝嘗問先臣祐甫開元、天寶治亂之殊，先臣具陳本末。臣在童丱，即聞其說，信知古人以韋、弦作戒，其益弘多。陛下既虛心理道，亦望以《無逸》為元龜，則天下幸甚?！蹦伦谏破鋵?。
他日，復(fù)謂宰臣曰：“前史稱漢文帝惜十家之產(chǎn)而罷露臺。又云身衣弋綈，履革舄，集上書囊以為殿帷，何太儉也！信有此乎？”植對曰：“良史所記，必非妄言。漢興，承亡秦殘酷之后，項氏戰(zhàn)爭之余，海內(nèi)凋弊，生人力竭。漢文仁明之主，起自代邸，知稼穡之艱難，是以即位之后，躬行儉約。繼以景帝，猶遵此風(fēng)。由是海內(nèi)黔首，咸樂其生，家給戶足。迨至武帝，公私殷富，用能出師征伐，威行四方，錢至貫朽，谷至紅腐。上務(wù)侈靡，資用復(fù)竭，末年稅及舟車六畜，人不聊生，戶口減半，乃下哀痛之詔，封丞相為富人侯。皆漢史明征，用為事實。且耕蠶之勸，出自人力，用既無度，何由以至富強！據(jù)武帝嗣位之初，物力阜殷，前代無比，固當(dāng)因文帝儉約之致也?！鄙显唬骸扒溲陨跎?，患行之為難耳?！?br>憲宗皇帝削平群盜，河朔三鎮(zhèn)復(fù)入提封。長慶初，幽州節(jié)度使劉總表以幽、薊七州上獻，請朝廷命帥?？?cè)詰植繉?gòu)亂，乃籍其豪銳者先送京師。時硃克融在籍中。植與同列杜元潁素不知兵，且無遠(yuǎn)慮。克融等在京羈旅窮餓，日詣中書乞官，殊不介意。及張弘靖赴鎮(zhèn)，令克融等從還。不數(shù)月，克融囚弘靖，害賓佐，結(jié)王廷湊，國家復(fù)失河朔，職植兄弟之由。乃罷知政事，守刑部尚書，出為華州刺史。大和三年正月卒，年五十八。植雖器量謹(jǐn)厚，而無開物成務(wù)之才，及喪師異方，天下尤其失策。
倰，字德長。祖濤，大理卿孝公沔之弟也。濤生儀甫，終大理丞，即俊之父。以門廕由太廟齋郎調(diào)授太平、東陽二主簿。李衡廉察湖南、江西，辟為賓佐，坐事沉廢。久之，復(fù)以選授宣州錄事參軍。觀察使崔衍奇其才，奏加章服，倰辭而不受。李巽鎮(zhèn)江西，奏為副使，得監(jiān)察里行，又從巽領(lǐng)使，為河陰院鹽鐵留后。入為侍御史，尋改膳部員外，充轉(zhuǎn)運判官。入為膳部郎中，充荊襄十道兩稅使，賜金紫。遷蘇州刺史，理行為第一。轉(zhuǎn)潭州刺史、湖南都團練觀察使。湖南舊法，豐年貿(mào)易不出境，鄰部災(zāi)荒不相恤。倰至，謂屬吏曰：“此非人情也，無宜閉糶，重困于民也?！弊允巧藤Z通流。入為戶部侍郎、判度支。時倰再從弟植為宰相，倰性剛褊，恃其權(quán)寵，與奪任情。時朝廷以王承元歸國，命田弘正移帥鎮(zhèn)州。弘正之行，以魏卒二千為帳下，又以常山之人久隔朝化，人情易為變擾，累表請留魏卒為綱紀(jì)，其糧賜請度支歲給。穆宗下宰臣議，倰固言魏、鎮(zhèn)各有鎮(zhèn)兵，朝廷無例支給，恐為事例，不可聽從。弘正不獲已，遣魏卒還籓，不數(shù)日而鎮(zhèn)州亂，弘正遇害。穆宗失德，倰黨方盛，人不敢糾其罪。罷領(lǐng)度支，檢校禮部尚書，出為鳳翔節(jié)度等使。不期歲，召為河南尹，時年七十，抗疏致仕，詔以戶部尚書歸第。明年暴卒，輟朝一日，贈太子少保，謚曰肅。倰居官清嚴(yán)，所至必理，然性介急，待僚屬不以禮節(jié)，恃己之廉，見贓污者如仇焉。子巖，登進士第，辟襄陽掌書記、監(jiān)察御史，方雅有父風(fēng)。
常袞，京兆人也。父無為，三原縣丞，以袞累贈仆射。袞，天寶末舉進士，歷太子正字，累授補闕、起居郎。寶應(yīng)二年，選為翰林學(xué)士、考功員外郎中、知制誥，依前翰林學(xué)士。永泰元年，遷中書舍人。袞文章俊拔，當(dāng)時推重，與楊炎同為舍人，時稱為常、楊。性清直孤潔，不妄交游。內(nèi)侍魚朝恩恃權(quán)寵，兼領(lǐng)國子監(jiān)事，袞上疏以為不可。時朝廷多事，西北邊虜，連為寇盜，袞累上章陳其利害，代宗甚顧遇之，加集賢院學(xué)士。大歷元年，遷禮部侍郎，仍為學(xué)士。時中官劉忠翼權(quán)傾內(nèi)外，涇原節(jié)度馬璘又累著功勛，恩寵莫二，各有親戚干貢部及求為兩館生，袞皆執(zhí)理，人皆畏之。
元載之得罪，令袞與劉晏、李涵等鞫之，獄竟，拜袞門下侍郎、同平章事，太清、太微宮使，崇文、弘文館大學(xué)士，與楊綰同掌樞務(wù)。代宗尤信重綰。綰弘通多可，袞頗務(wù)苛細(xì)，求清儉之稱，與綰之道不同。先是，百官俸料寡薄，綰與袞奏請加之。時韓滉判度支，袞與滉各騁私懷，所加俸料，厚薄由己。時少列各定月俸為三十五千，滉怒司業(yè)張參，唯止給三十千；袞惡少詹事趙期，遂給二十五千。太子洗馬，實司經(jīng)局長官，文學(xué)為之貳。袞有親戚任文學(xué)者給十二千，而給洗馬十千。其輕重任情，不通時政，多如此類。
無幾，楊綰卒，袞獨當(dāng)政。故事，每日出內(nèi)廚食以賜宰相，饌可食十?dāng)?shù)人，袞特請罷之，迄今便為故事。又將故讓堂封，同列以為不可而止。議者以為厚祿重賜，所以優(yōu)賢崇國政也，不能，當(dāng)辭位，不宜辭祿食。政事堂有后門，蓋宰相時到中書舍人院，咨訪政事，以自廣也，袞又塞絕其門，以示尊大，不相往來。既懲元載為政時公道梗澀，賄賂朋黨大行，不以財勢者無因入仕。袞一切杜絕之。中外百司奏請，皆執(zhí)不與，權(quán)與匹夫等，尤排擯非文辭登科第者。雖窒賣官之路，政事大致壅滯。代宗既素重楊綰，欲以政事委之。綰尋卒，袞與綰志尚素異，嫉而怒之。有司議謚綰為文貞，袞微諷比部郎中蘇端令駁之，毀綰過甚，端坐黜官。時既無中書侍郎，舍人崔祐甫領(lǐng)省事，袞以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兼得總中書省，遂管綜中書胥吏、省事去就及其案牘，祐甫不能平之，累至忿競。遂令祐甫分知吏部選事，所擬官又多駁下。時袞散官尚朝議，又無封爵，郭子儀因入朝奏之，遂特加銀青光祿大夫，封河內(nèi)郡公。及代宗崩，與祐甫爭論喪服輕重，代相署奏。初換祐甫河南少尹，再貶為潮州刺史。楊炎入相，素與袞善，建中元年，遷福建觀察使。四年正月卒，時年五十五。久之。贈左仆射。有文集六十卷。
史臣曰：善人為邦百年，即可勝殘去殺，楊綰入相數(shù)日，遽致移風(fēng)易俗。周、召、伊、傅，蕭、張、房、杜，歷代為相之顯者，蔑聞斯道也。嘗讀諸集，賞善多溢美，書罪多溢惡；如楊綰拜相之麻，贈官之制，改謚之詔，則當(dāng)時秉筆者無愧色矣。昔趙文子薦士七十，古為美談；崔祐甫除吏八百，人無間言。開物成務(wù)之才，滅私徇公之道可知也。噫！公權(quán)余旬日而薨，貽孫未期年而逝，邃古已來，理世少而亂世多，其義在茲矣。常袞之輩，不足云爾。贊曰：公權(quán)儒道，貽孫相才。命乎不永，時哉可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