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碧秋女雄武同逃
作者：古吳素庵主人詩曰：
云想衣裳花想容，青春色遇亂離中。
功名富貴若常在，得失悲歡總是空。
窗里日光飛野馬，檐前樹色隱度擺。
身無采風(fēng)雙飛翼，油壁香車不再逢。
話說葛明霞聽得安祿山反了，父親被他監(jiān)禁，意欲到監(jiān)問候。又有軍士攔阻，不許通信。衙門又被巡城指揮封了，正在房中與紅于憂愁哭泣。只見外面乒乒乓乓打?qū)⑦M(jìn)來。家人奔進(jìn)說：“小姐，不好了！安太子打進(jìn)來了?！泵飨剂R道：“哪個太子？”家人低聲道：“就是安祿山的兒子安慶緒?！泵飨悸犃?，大哭一聲昏倒在地。
那安慶緒領(lǐng)著眾軍一層一層的搜進(jìn)來，直到內(nèi)房。就扯住一個丫環(huán)，拔出劍來，撂在他頸上問道：“你快快直說，葛太古的夫人在哪里？若不說，就要砍了。”丫環(huán)哭道：“我家沒有夫人的，只有一位小姐?！卑矐c緒指著紅于道：“這可是小姐嗎？叫甚名字？”丫環(huán)道：“這是紅于姐姐。我家小姐叫明霞。倒在地下的就是?！卑矐c緒收劍入鞘，喝叫丫環(huán)們：“與我扶起來?！北婃緦⒚飨挤銎稹０矐c緒向前一看，見明霞紅暈盈腮，淚珠滿頰。嗚嗚咽咽，悲如月下啼鵑；裊裊婷婷，似風(fēng)前楊柳。
安慶緒這廝看得著麻了，忙喝軍士退后，不要上前驚嚇小姐。自己走近前來，躬身作揖道：“不知小姐在此，多多驚動，得罪！”明霞背轉(zhuǎn)身子立著，不去睬他，只是哭。慶緒道：“早知葛僉判有這等一位小姐，前日不要說罵我父王，就是打我父王，也不去計(jì)較他。如今待我放出你令尊，封他做大大官兒。我便迎小姐入宮，同享富貴。明日我父王死了，少不得是我登基，你就做皇后，你父親就是國丈了，豈不妙哉?！?br>
明霞聽了大怒，不覺柳柳眉倒豎，星眼睜圓，大喝一聲道：“口走！你這反賊，休得無禮。我家累世簪纓，傳家清良，見你一班狗奴作亂，不得食汝之肉，斷汝之骨，寢汝之皮，方泄我恨。你這反賊不要想錯了念頭?！?br>
慶緒見她光景，知道一時難得她順從。欲要發(fā)怒，他又恐激她尋死，心里又舍不得，出來在中廳坐定。明霞在房里只是大哭大罵。慶緒只做不聽見，坐定了一會，吩咐喚李豬兒來講話，軍事應(yīng)著去了。一面叫軍士將葛衙里一應(yīng)對象細(xì)軟盡行搬搶，把許多侍女一齊縛了，命軍士先送入宮。又將他老幼家人一十八名，也都下了監(jiān)。軍士一一遵命而行。
不多時，李豬兒喚到，向慶緒叩了頭，問道：“千歲爺呼喚，有何令旨？”慶緒道：“葛太古的女兒葛明霞，美艷異常，我欲她入宮匹配。耐這妮子與那老兒一般的性，開口便罵，沒有半毫順從的意思。我想若是生巴巴的搶進(jìn)宮去，倘然啼哭起來，驚動娘娘知道，到要吃醋拈酸，淘他惡氣。我故此喚你來，將葛明霞與侍女紅于托付于你領(lǐng)回家去，慢慢的勸諭她。若得她回心轉(zhuǎn)意，肯順從我，那時將那嬌嬌滴滴的身體摟抱懷中，取樂一回，我就死也甘心了。你這李豬兒不消說，自然扶持你個大富貴?！崩钬i兒道：“千歲爺吩咐，敢不盡心。若得她心肯，就是運(yùn)通時?！睉c緒道：“好！須要小心著意?！闭f罷，將明霞、紅于交與豬兒，自己上馬回宮去了。
看官，你道那李豬兒是誰？原來是個太監(jiān)，當(dāng)日明皇賜與祿山的。慶緒要將明霞、紅于二人托他勸諭，思量別的東西好胡亂寄在別人處，這標(biāo)致女子，豈是輕易寄托得，所以，想著這個太監(jiān)，是萬無一失的。慶緒故此叫來，將明霞、紅于交與他。李豬兒領(lǐng)命，就叫軍士喚兩乘轎子，將她主婢二人抬進(jìn)李太監(jiān)衙內(nèi)來。原來，這李豬兒生性邋遢懶惰，不肯整理衙署。衙里小小三間廳堂，后一邊是廚房，一邊是空閑的耳房，后面二間就是李豬兒睡臥的所在。
明霞、紅于被豬兒藏在耳房中。兩人相對哭泣。坐了半日，看看夜了，也沒人點(diǎn)燈進(jìn)來，也沒人送飯進(jìn)來。明霞哭告紅于道：“安慶緒那賊雖去，日后必來相逼，況我爹爹平生忠直，必死賊人之手。今后料不能夠父女團(tuán)圓了，不如尋個短見?！奔t于道：“姐姐不可如此，老爺被賊監(jiān)固，自然有日出來。小姐豈可先一死，況且鐘郎花下之盟，難道付之東流？”明霞道：“若說鐘郎，一發(fā)教人寸腸欲斷。我想他現(xiàn)貶萬里之外，云山阻隔，未知他生死如何。想起三生夙愿，一生良緣，天南地北，雁絕鴻希我如今以一死謝鐘郎，倘鐘郎不負(fù)奴家，將杯酒澆奴墳上，等他對著白楊之冢，哭我一場，我死亦瞑目矣?！?br>
紅于道：“小姐與鐘郎死，死亦何益，況且老爺又無子嗣，只有小姐一點(diǎn)骨血，小姐還是少緩須臾，慢死以圖完計(jì)?！泵飨嫉溃骸拔易杂讍柿四赣H，蒙爹爹鞠養(yǎng)，豈不欲茍延殘喘，以侍嚴(yán)親。只是安慶緒早晚必來凌逼，倘被賊人玷污，那時死亦晚矣。我胸前紫香囊內(nèi)，一個回心方勝兒，就是與鐘郎唱和的兩幅綾帕，我死之后，你可將它藏好。倘遇鐘郎，你須付與他，教他見帕如見奴家。我那紅于呀！我和你半世相隨，知心貼意，指望同享歡娛。不想今日此地拋離，好苦殺人也。”紅于道：“小姐說得哪里話，若得老爺盡忠，小姐全節(jié)，獨(dú)不帶我紅于死義乎！況紅于與小姐半步兒不肯相離，小姐既然立志自盡，紅于自然跟隨小姐前去。在黃泉路上也好伏侍小姐?！泵飨即罂薜溃骸凹t于呀！我和你不想這般結(jié)果，好苦呀?！眱扇藴I眼對著淚眼，只一看，不覺心如刀刺，肝腸欲斷，連哭也哭不出了，只是手扶著手，跌倒在地。
只見門外火光一耀，一聲響處，那門鎖也開了，一個老嫗推開門來，后邊跟著個垂髻女子，手持一燈，向桌上放著。那老摳與女子連忙扶起明霞、紅于，老嫗就道：“小姐不須短見，好歹有話與老身從長計(jì)議。”明霞看見兩個女人，方始放心。紅于偷眼看那老嫗，生得骨瘦神清，不象個歹人。又仔細(xì)把那女子一看，卻好一種姿色。但見：
態(tài)若行去，輕似于飛之燕。姿同王嬙，嬌如解語之花。眉非怨而常顰，腰非瘦而本細(xì)。未放寒梅，不漏枝頭春色；含香豆蔻，半舒葉底奇芳。只道是葛明霞貞魂離體去游蕩，還疑是觀世音圣駕臨凡救苦辛。
那女子同著老嫗向前與明霞施禮坐定。明霞道：“媽媽此來為何，莫非為反賊來下說詞么？”老嫗道：“老身奉李公公之命而來，初意本要下說詞。方才在門外聽見小姐與這位姐姐如此節(jié)烈，如此悲痛，不覺令人動了一片婆心。小姐不須悲泣，待我救你脫離虎口何如？”明霞道：“若得如此，便是再生大恩人矣，請問媽媽尊姓？”老嫗道：“老身何氏，嫁與衛(wèi)家。夫君原是秀才，不幸早年謝世，只生此間這個小女，名喚碧秋。老身沒甚營生，開個鞋鋪兒，母女相依活命。只因家住李公公衙門隔壁，故此李監(jiān)與我相熟。方才將你二人關(guān)在家中，他因今夜輪值巡城，不得工夫，在家又不便托男子來看守，所以央求老身。一來看管你，二來勸諭你。他將衙門上的匙鑰都付與我，又恐有軍兵來啰嗦，付我令牌一面。我因家里沒人，女兒年幼不便獨(dú)自在家，故此一同過來。我想那安慶緒這廝他父親在此，還要淫污人家婦女，如今一發(fā)肆無忌憚了。我那女兒年方十六，姿容頗艷，住在此間，墻卑室淺，誠恐他耳目，也甚憂愁，連日要出城他往，奈城門緊急，沒個機(jī)會。今日天幸李豬兒付與我令牌，我和你如此如此賺出城門，就好脫身了。”
明霞道：“若是逃走，往何方投奔去好？”衛(wèi)嫗道：“附近城池都是安祿山心腹人鎮(zhèn)守，料必從賊，只有睢陽可以去得?！泵飨嫉溃骸叭绱司雇额￡柸ケ懔?。”衛(wèi)碧秋道：“且住，我們雖有令牌，只是一行女子，沒一個男人領(lǐng)著，豈不被人疑惑。倘然盤詰起來，如何了得?！泵飨嫉溃骸罢?，這便如何是好？”衛(wèi)碧秋指著幾上道：“這不是李豬兒余下的冠帶么，我如今可將此衣帽穿戴起來。到城門如此如此，自然不敢阻擋了?！毙l(wèi)嫗道：“我兒之言甚為有理?！比艘詾榈糜?jì)，明霞也就停哀作喜。
獨(dú)有紅于在旁，血淚交流，默默腸斷。明霞問她道：“紅于我和你自分必死，不期遇著衛(wèi)媽這等義人，方幸有救，你為何倒如此悲慘？”紅于道：“小姐在上，紅于有一言相告。安賊屬意的不過是一小姐，如今小姐逃遁，明日李豬兒、安慶緒知道，必差軍士追趕。我們弓鞋足小，哪經(jīng)得鐵騎長驅(qū)。紅于仔細(xì)想起來，小姐雖是暫逃，只怕明日此時依舊被賊人拿獲了?！泵飨嫉溃骸叭绱嗽跎呛?？”紅于道：“紅于倒有一計(jì)在此?！?br>
明霞道：“你有何計(jì)？”紅于道：“如今只求小姐將衣脫下，與紅于穿了，待我觸死階前，你們自去逃走。那反賊見了，只道小姐已死，除卻候想，不來追緝了?！泵飨嫉溃骸凹t于說哪里話，我和你分雖主婢，情同姐妹。方才我欲尋死，你便義不獨(dú)生。如今我欲偷生，豈可令你就死，這是萬萬使不得。”紅于道：“蒙小姐養(yǎng)育，如骨肉相待，恨無以報。今日代小姐而死，得其所矣。若小姐不允紅于所請，明日彼此擒拿，少不得也是一死。望小姐早割恩情，待紅于引決?！闭f罷，便去脫明霞衣服。明霞抵死不肯。衛(wèi)嫗與碧秋道：“難得紅于這片好心，小姐何不依了他罷?！泵飨疾豢?，只是哭。
衛(wèi)嫗、碧秋向前，脫下她衣服來紅于穿了。碧秋道：“紅于姐穿著小姐這衣服，同小姐一般，定能逃安賊之眼矣?！奔t于哭道：“與小姐說話只在此頃刻，此后無相再見之期了。小姐請坐，待紅于拜別?！泵飨伎薜溃骸澳闶俏业拇蠖魅耍€是你請坐了，待我拜你?！倍丝拮鲆粓F(tuán)，相對而拜。衛(wèi)嫗與碧秋道：“如此義人，我母子也要一拜?！奔t于道：“我紅于當(dāng)拜，你母女二人萬望好生看待我的小姐。賤人在九泉之下，也得放心?！闭f罷，衛(wèi)嫗、碧秋也掉下許多淚來。三人哭拜已畢，紅于起來，便向階下走去，轉(zhuǎn)頭看了明霞一眼，血淚紛紛亂滾。
明霞大慟，心中不忍，方欲向前去扯，那紅于早向庭中一塊石上，將頭狠撞一下，鮮血迸流而死。明霞看了，叫道：“可憐我那紅于！”一聲哽咽，哭倒在地，連那衛(wèi)嫗、碧秋，心中也慘痛不過，忙去挽扶明霞。叫了好一會，方才蘇醒起來。衛(wèi)嫗道：“小姐且?？奁?，樵樓已交三鼓了，事不宜遲，可速速打點(diǎn)前去?！?br>
碧秋就將李豬兒的太監(jiān)帽戴了，又穿起一件紫團(tuán)龍的袍兒。衛(wèi)嫗道：“我兒倒嚴(yán)然像個內(nèi)官模樣，只是袍兒太長了些?！北糖锏溃骸暗介L些好，省得腳小不便穿鞋。”衛(wèi)嫗便將令牌與碧秋藏在袖里道：“你兩個稍坐，待我下面去看一看光景，然后出去?！闭f罷，走出去了一會。進(jìn)來道：“好得緊，李豬兒說，只有一個小監(jiān)在家。今晚兩個都差去了巡城。只有一人把守，一人在廚房后睡熟了。我們快快走罷。”碧秋扶明霞出了房門，向外而走。衛(wèi)嫗在前，明霞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跟著，碧秋扮內(nèi)監(jiān)隨在后邊。走到衙門首，衛(wèi)嫗悄地將鎖來開了。只見把門的小監(jiān)，睡在旁邊，壁上一盞半明不暗的燈兒。碧秋忙把燈兒吹滅了。
衛(wèi)嫗呀的開了大門，小監(jiān)在睡夢里驚醒道：“什么？什么人開門！”衛(wèi)嫗道：“是我，衛(wèi)媽媽。因身上寒冷，回去拿床被就來的。里頭關(guān)著葛明霞在那邊，你須小心，寧可將門關(guān)好了，待我來叫你再開?！碧O(jiān)道：“媽媽真是好言，我曉得了。”這邊衛(wèi)嫗說話，那邊碧秋扯著明霞，在暗地里先閃出門去了。衛(wèi)嫗也走出來，小監(jiān)果然起來，將門關(guān)上。
衛(wèi)嫗忙到隔壁，開了自己的房門，叫明霞、碧秋進(jìn)來坐了，自己去打起火來向明霞道：“你須吃些夜飯好走路，只是燒不及了，有冷飯?jiān)诖?，吃了些罷?！泵飨嫉溃骸拔铱蘖税肴?，胸前塞滿，那里吃得下?！北糖锏溃骸罢?，我的胸前也塞隔了，不須吃罷?！毙l(wèi)嫗道：“有冷茶在此，大家吃了一杯罷?！泵飨嫉溃骸翱谥懈煽剩洳璧揭詭妆??！比烁鞒粤藘杀?，衛(wèi)嫗又領(lǐng)明霞到房中去小解了。母子二人也各自方便，就慌忙收拾細(xì)軟銀錢，打個包裹兒。衛(wèi)嫗?zāi)弥膊绘i門，三人竟向南門而走。
到得城門，已是四鼓了。碧秋高聲叫道：“守門的何在？”叫得一聲，那邊早有兩個軍士，一個拿梆子，一個拿鑼，飛奔前來問道：“什么人在此？”碧秋道：“我且問你，今夜李公公巡城，可曾巡過么？”門軍道：“方才過去的?！北糖锏溃骸霸劬褪抢罟鴣淼?，有令牌在此。去傳你守門官來講話?！遍T軍忙去請出守門千戶，與碧秋相見。碧秋道：“咱公公有兩位親戚，著咱家送出城門外，有令牌在此，快些開門?！笔亻T官道：“既是李公公親戚，為何日里不走，夜里才來叫門？”碧秋道：“你不曉得，昨聞千歲爺有旨：‘自明日起，一應(yīng)男婦不許出城了?！虼耍酃肋@消息，連夜著咱送去?！笔亻T官道：“既是如此，李公公方才在此巡城，為何不見吩咐？”
碧秋道：“你這官兒好呆，巡城乃是公事，況有許多軍士隨著，怎好把這話吩咐與你。也罷，休得狐疑，料想咱公公去還不遠(yuǎn)，待我趕上去稟李公公說：守門官見了令牌也不肯開門，叫他親自回來，與你說說罷了。”守門官慌忙道：“公公不須性急，小將職司其事，不得不細(xì)細(xì)盤詰，既說得明白，就開門便了?！北糖锏溃骸凹热绱耍煨╅_門，咱便將此令牌交付與你，明日到咱公公處投繳便了?！笔亻T官接了令牌，忙叫軍士開門，放碧秋與衛(wèi)嫗、明霞三人出城去了。門軍依舊鎖好城門。
到了次日，守軍官拿了令牌到李豬兒投繳。走到衙門前，只見許多軍民擁擠在街坊之上，大驚小怪。守門官不知為甚，閃在人叢里探聽，只見說昨夜李公公衙內(nèi)撞死了葛明霞小姐，逃走了侍婢紅于，有隔壁衛(wèi)嫗與碧秋同走的，還有令牌一面，在衛(wèi)嫗身上藏著哩。守門官聽了，嚇得目瞪口呆，心里想著夜間之事蹺溪，慌忙奔回，吩咐軍士切不要泄漏昨夜開門的事。就將令牌劈碎放在火里燒了。
這里李豬兒忙去稟知安慶緒，親自來驗(yàn)?？匆娝朗嫔硝r血滿了，只有身上一件鵝黃灑線衫兒，是昨夜小姐穿在身上的。所以，慶緒辨不出真假，只道死的是真明霞，便把李豬兒大罵道：“我將葛明霞交付與你，你如何不用心伏侍，容他死了？狗奴才，這等可惡！”豬兒只是叩頭求饒。慶緒道：“且著你把她盛殮了，你的死在后邊。”說罷，氣憤憤的上馬，眾兵簇?fù)砘厝チ?。豬兒著人買一口棺木盛殮，抬到東城葬了，給她立了一個小小石碑，立在墳前上，刻著“葛明霞小姐之墓”七字為記。豬兒安排完了，暗想：“安慶緒那廝恨我不過，我若久在此間，必然被他殺害，不如離了這里罷?！庇?jì)較定當(dāng)，取些金珠放在身上，匹馬出城，趕到安祿山營中隨征去了不題。
卻說衛(wèi)摳與明霞、碧秋三人賺出城來，慌慌忙忙望南而走，到一個靜僻林子里，碧秋將衣帽脫下來，撇在林中，三人又行了幾里，尋個飯店暫歇，買了面來做了些餅子，放在身邊。一路里行到哪地方，都被軍馬踐踏，城池俱已降賊。三人怕有盤詰，只得打從別路，擔(dān)饑受渴，晝休夜行。但見：
人民逃竄，男婦慌張。人民逃竄，亂紛紛覓弟尋見；男婦慌張，哭啼啼抱兒挈女。村中并無雞犬之聲，路上惟有馬蹄之跡。夜月凄清，幾點(diǎn)青磷照野。夕陽慘淡，堆白骨填途。砂石飛卷邊城，隱隱起狼煙。臭氣熏蒸河畔，累累積馬糞。正是寧為太平犬，果然莫作亂離人。
三人在路行了許多日子，看看來到睢陽界，只當(dāng)?shù)烙幸蛔簧嫌小皣[虎道”三字。衛(wèi)嫗道：“好了！我聞得人說到了嘯虎道，睢陽就不遠(yuǎn)了?！闭f話之間，走上大路來，見兩旁盡是長林豐草。遠(yuǎn)遠(yuǎn)有鼓角之聲，旌旗之影。
三人正在疑思，忽見前邊三四匹流星馬飛跑而來，三人忙向草中潛躲，偷眼看見流星馬上，坐著彪形大漢，腰插令旗，手持弓箭，一騎一騎的路過去了。到第四匹馬跑到草中，忽然驚起一只野雞，向馬前沖過，把那馬嚇得立跳，撞下路旁來。馬上的人早已看見了明霞等三人，便跳下馬來，向前擒捉。不知如何脫身，且聽下回分解。
云想衣裳花想容，青春色遇亂離中。
功名富貴若常在，得失悲歡總是空。
窗里日光飛野馬，檐前樹色隱度擺。
身無采風(fēng)雙飛翼，油壁香車不再逢。
話說葛明霞聽得安祿山反了，父親被他監(jiān)禁，意欲到監(jiān)問候。又有軍士攔阻，不許通信。衙門又被巡城指揮封了，正在房中與紅于憂愁哭泣。只見外面乒乒乓乓打?qū)⑦M(jìn)來。家人奔進(jìn)說：“小姐，不好了！安太子打進(jìn)來了?！泵飨剂R道：“哪個太子？”家人低聲道：“就是安祿山的兒子安慶緒?！泵飨悸犃?，大哭一聲昏倒在地。
那安慶緒領(lǐng)著眾軍一層一層的搜進(jìn)來，直到內(nèi)房。就扯住一個丫環(huán)，拔出劍來，撂在他頸上問道：“你快快直說，葛太古的夫人在哪里？若不說，就要砍了。”丫環(huán)哭道：“我家沒有夫人的，只有一位小姐?！卑矐c緒指著紅于道：“這可是小姐嗎？叫甚名字？”丫環(huán)道：“這是紅于姐姐。我家小姐叫明霞。倒在地下的就是?！卑矐c緒收劍入鞘，喝叫丫環(huán)們：“與我扶起來?！北婃緦⒚飨挤銎稹０矐c緒向前一看，見明霞紅暈盈腮，淚珠滿頰。嗚嗚咽咽，悲如月下啼鵑；裊裊婷婷，似風(fēng)前楊柳。
安慶緒這廝看得著麻了，忙喝軍士退后，不要上前驚嚇小姐。自己走近前來，躬身作揖道：“不知小姐在此，多多驚動，得罪！”明霞背轉(zhuǎn)身子立著，不去睬他，只是哭。慶緒道：“早知葛僉判有這等一位小姐，前日不要說罵我父王，就是打我父王，也不去計(jì)較他。如今待我放出你令尊，封他做大大官兒。我便迎小姐入宮，同享富貴。明日我父王死了，少不得是我登基，你就做皇后，你父親就是國丈了，豈不妙哉?！?br>
明霞聽了大怒，不覺柳柳眉倒豎，星眼睜圓，大喝一聲道：“口走！你這反賊，休得無禮。我家累世簪纓，傳家清良，見你一班狗奴作亂，不得食汝之肉，斷汝之骨，寢汝之皮，方泄我恨。你這反賊不要想錯了念頭?！?br>
慶緒見她光景，知道一時難得她順從。欲要發(fā)怒，他又恐激她尋死，心里又舍不得，出來在中廳坐定。明霞在房里只是大哭大罵。慶緒只做不聽見，坐定了一會，吩咐喚李豬兒來講話，軍事應(yīng)著去了。一面叫軍士將葛衙里一應(yīng)對象細(xì)軟盡行搬搶，把許多侍女一齊縛了，命軍士先送入宮。又將他老幼家人一十八名，也都下了監(jiān)。軍士一一遵命而行。
不多時，李豬兒喚到，向慶緒叩了頭，問道：“千歲爺呼喚，有何令旨？”慶緒道：“葛太古的女兒葛明霞，美艷異常，我欲她入宮匹配。耐這妮子與那老兒一般的性，開口便罵，沒有半毫順從的意思。我想若是生巴巴的搶進(jìn)宮去，倘然啼哭起來，驚動娘娘知道，到要吃醋拈酸，淘他惡氣。我故此喚你來，將葛明霞與侍女紅于托付于你領(lǐng)回家去，慢慢的勸諭她。若得她回心轉(zhuǎn)意，肯順從我，那時將那嬌嬌滴滴的身體摟抱懷中，取樂一回，我就死也甘心了。你這李豬兒不消說，自然扶持你個大富貴?！崩钬i兒道：“千歲爺吩咐，敢不盡心。若得她心肯，就是運(yùn)通時?！睉c緒道：“好！須要小心著意?！闭f罷，將明霞、紅于交與豬兒，自己上馬回宮去了。
看官，你道那李豬兒是誰？原來是個太監(jiān)，當(dāng)日明皇賜與祿山的。慶緒要將明霞、紅于二人托他勸諭，思量別的東西好胡亂寄在別人處，這標(biāo)致女子，豈是輕易寄托得，所以，想著這個太監(jiān)，是萬無一失的。慶緒故此叫來，將明霞、紅于交與他。李豬兒領(lǐng)命，就叫軍士喚兩乘轎子，將她主婢二人抬進(jìn)李太監(jiān)衙內(nèi)來。原來，這李豬兒生性邋遢懶惰，不肯整理衙署。衙里小小三間廳堂，后一邊是廚房，一邊是空閑的耳房，后面二間就是李豬兒睡臥的所在。
明霞、紅于被豬兒藏在耳房中。兩人相對哭泣。坐了半日，看看夜了，也沒人點(diǎn)燈進(jìn)來，也沒人送飯進(jìn)來。明霞哭告紅于道：“安慶緒那賊雖去，日后必來相逼，況我爹爹平生忠直，必死賊人之手。今后料不能夠父女團(tuán)圓了，不如尋個短見?！奔t于道：“姐姐不可如此，老爺被賊監(jiān)固，自然有日出來。小姐豈可先一死，況且鐘郎花下之盟，難道付之東流？”明霞道：“若說鐘郎，一發(fā)教人寸腸欲斷。我想他現(xiàn)貶萬里之外，云山阻隔，未知他生死如何。想起三生夙愿，一生良緣，天南地北，雁絕鴻希我如今以一死謝鐘郎，倘鐘郎不負(fù)奴家，將杯酒澆奴墳上，等他對著白楊之冢，哭我一場，我死亦瞑目矣?！?br>
紅于道：“小姐與鐘郎死，死亦何益，況且老爺又無子嗣，只有小姐一點(diǎn)骨血，小姐還是少緩須臾，慢死以圖完計(jì)?！泵飨嫉溃骸拔易杂讍柿四赣H，蒙爹爹鞠養(yǎng)，豈不欲茍延殘喘，以侍嚴(yán)親。只是安慶緒早晚必來凌逼，倘被賊人玷污，那時死亦晚矣。我胸前紫香囊內(nèi)，一個回心方勝兒，就是與鐘郎唱和的兩幅綾帕，我死之后，你可將它藏好。倘遇鐘郎，你須付與他，教他見帕如見奴家。我那紅于呀！我和你半世相隨，知心貼意，指望同享歡娛。不想今日此地拋離，好苦殺人也。”紅于道：“小姐說得哪里話，若得老爺盡忠，小姐全節(jié)，獨(dú)不帶我紅于死義乎！況紅于與小姐半步兒不肯相離，小姐既然立志自盡，紅于自然跟隨小姐前去。在黃泉路上也好伏侍小姐?！泵飨即罂薜溃骸凹t于呀！我和你不想這般結(jié)果，好苦呀?！眱扇藴I眼對著淚眼，只一看，不覺心如刀刺，肝腸欲斷，連哭也哭不出了，只是手扶著手，跌倒在地。
只見門外火光一耀，一聲響處，那門鎖也開了，一個老嫗推開門來，后邊跟著個垂髻女子，手持一燈，向桌上放著。那老摳與女子連忙扶起明霞、紅于，老嫗就道：“小姐不須短見，好歹有話與老身從長計(jì)議。”明霞看見兩個女人，方始放心。紅于偷眼看那老嫗，生得骨瘦神清，不象個歹人。又仔細(xì)把那女子一看，卻好一種姿色。但見：
態(tài)若行去，輕似于飛之燕。姿同王嬙，嬌如解語之花。眉非怨而常顰，腰非瘦而本細(xì)。未放寒梅，不漏枝頭春色；含香豆蔻，半舒葉底奇芳。只道是葛明霞貞魂離體去游蕩，還疑是觀世音圣駕臨凡救苦辛。
那女子同著老嫗向前與明霞施禮坐定。明霞道：“媽媽此來為何，莫非為反賊來下說詞么？”老嫗道：“老身奉李公公之命而來，初意本要下說詞。方才在門外聽見小姐與這位姐姐如此節(jié)烈，如此悲痛，不覺令人動了一片婆心。小姐不須悲泣，待我救你脫離虎口何如？”明霞道：“若得如此，便是再生大恩人矣，請問媽媽尊姓？”老嫗道：“老身何氏，嫁與衛(wèi)家。夫君原是秀才，不幸早年謝世，只生此間這個小女，名喚碧秋。老身沒甚營生，開個鞋鋪兒，母女相依活命。只因家住李公公衙門隔壁，故此李監(jiān)與我相熟。方才將你二人關(guān)在家中，他因今夜輪值巡城，不得工夫，在家又不便托男子來看守，所以央求老身。一來看管你，二來勸諭你。他將衙門上的匙鑰都付與我，又恐有軍兵來啰嗦，付我令牌一面。我因家里沒人，女兒年幼不便獨(dú)自在家，故此一同過來。我想那安慶緒這廝他父親在此，還要淫污人家婦女，如今一發(fā)肆無忌憚了。我那女兒年方十六，姿容頗艷，住在此間，墻卑室淺，誠恐他耳目，也甚憂愁，連日要出城他往，奈城門緊急，沒個機(jī)會。今日天幸李豬兒付與我令牌，我和你如此如此賺出城門，就好脫身了。”
明霞道：“若是逃走，往何方投奔去好？”衛(wèi)嫗道：“附近城池都是安祿山心腹人鎮(zhèn)守，料必從賊，只有睢陽可以去得?！泵飨嫉溃骸叭绱司雇额￡柸ケ懔?。”衛(wèi)碧秋道：“且住，我們雖有令牌，只是一行女子，沒一個男人領(lǐng)著，豈不被人疑惑。倘然盤詰起來，如何了得?！泵飨嫉溃骸罢?，這便如何是好？”衛(wèi)碧秋指著幾上道：“這不是李豬兒余下的冠帶么，我如今可將此衣帽穿戴起來。到城門如此如此，自然不敢阻擋了?！毙l(wèi)嫗道：“我兒之言甚為有理?！比艘詾榈糜?jì)，明霞也就停哀作喜。
獨(dú)有紅于在旁，血淚交流，默默腸斷。明霞問她道：“紅于我和你自分必死，不期遇著衛(wèi)媽這等義人，方幸有救，你為何倒如此悲慘？”紅于道：“小姐在上，紅于有一言相告。安賊屬意的不過是一小姐，如今小姐逃遁，明日李豬兒、安慶緒知道，必差軍士追趕。我們弓鞋足小，哪經(jīng)得鐵騎長驅(qū)。紅于仔細(xì)想起來，小姐雖是暫逃，只怕明日此時依舊被賊人拿獲了?！泵飨嫉溃骸叭绱嗽跎呛?？”紅于道：“紅于倒有一計(jì)在此?！?br>
明霞道：“你有何計(jì)？”紅于道：“如今只求小姐將衣脫下，與紅于穿了，待我觸死階前，你們自去逃走。那反賊見了，只道小姐已死，除卻候想，不來追緝了?！泵飨嫉溃骸凹t于說哪里話，我和你分雖主婢，情同姐妹。方才我欲尋死，你便義不獨(dú)生。如今我欲偷生，豈可令你就死，這是萬萬使不得。”紅于道：“蒙小姐養(yǎng)育，如骨肉相待，恨無以報。今日代小姐而死，得其所矣。若小姐不允紅于所請，明日彼此擒拿，少不得也是一死。望小姐早割恩情，待紅于引決?！闭f罷，便去脫明霞衣服。明霞抵死不肯。衛(wèi)嫗與碧秋道：“難得紅于這片好心，小姐何不依了他罷?！泵飨疾豢?，只是哭。
衛(wèi)嫗、碧秋向前，脫下她衣服來紅于穿了。碧秋道：“紅于姐穿著小姐這衣服，同小姐一般，定能逃安賊之眼矣?！奔t于哭道：“與小姐說話只在此頃刻，此后無相再見之期了。小姐請坐，待紅于拜別?！泵飨伎薜溃骸澳闶俏业拇蠖魅耍€是你請坐了，待我拜你?！倍丝拮鲆粓F(tuán)，相對而拜。衛(wèi)嫗與碧秋道：“如此義人，我母子也要一拜?！奔t于道：“我紅于當(dāng)拜，你母女二人萬望好生看待我的小姐。賤人在九泉之下，也得放心?！闭f罷，衛(wèi)嫗、碧秋也掉下許多淚來。三人哭拜已畢，紅于起來，便向階下走去，轉(zhuǎn)頭看了明霞一眼，血淚紛紛亂滾。
明霞大慟，心中不忍，方欲向前去扯，那紅于早向庭中一塊石上，將頭狠撞一下，鮮血迸流而死。明霞看了，叫道：“可憐我那紅于！”一聲哽咽，哭倒在地，連那衛(wèi)嫗、碧秋，心中也慘痛不過，忙去挽扶明霞。叫了好一會，方才蘇醒起來。衛(wèi)嫗道：“小姐且?？奁?，樵樓已交三鼓了，事不宜遲，可速速打點(diǎn)前去?！?br>
碧秋就將李豬兒的太監(jiān)帽戴了，又穿起一件紫團(tuán)龍的袍兒。衛(wèi)嫗道：“我兒倒嚴(yán)然像個內(nèi)官模樣，只是袍兒太長了些?！北糖锏溃骸暗介L些好，省得腳小不便穿鞋。”衛(wèi)嫗便將令牌與碧秋藏在袖里道：“你兩個稍坐，待我下面去看一看光景，然后出去?！闭f罷，走出去了一會。進(jìn)來道：“好得緊，李豬兒說，只有一個小監(jiān)在家。今晚兩個都差去了巡城。只有一人把守，一人在廚房后睡熟了。我們快快走罷。”碧秋扶明霞出了房門，向外而走。衛(wèi)嫗在前，明霞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跟著，碧秋扮內(nèi)監(jiān)隨在后邊。走到衙門首，衛(wèi)嫗悄地將鎖來開了。只見把門的小監(jiān)，睡在旁邊，壁上一盞半明不暗的燈兒。碧秋忙把燈兒吹滅了。
衛(wèi)嫗呀的開了大門，小監(jiān)在睡夢里驚醒道：“什么？什么人開門！”衛(wèi)嫗道：“是我，衛(wèi)媽媽。因身上寒冷，回去拿床被就來的。里頭關(guān)著葛明霞在那邊，你須小心，寧可將門關(guān)好了，待我來叫你再開?！碧O(jiān)道：“媽媽真是好言，我曉得了。”這邊衛(wèi)嫗說話，那邊碧秋扯著明霞，在暗地里先閃出門去了。衛(wèi)嫗也走出來，小監(jiān)果然起來，將門關(guān)上。
衛(wèi)嫗忙到隔壁，開了自己的房門，叫明霞、碧秋進(jìn)來坐了，自己去打起火來向明霞道：“你須吃些夜飯好走路，只是燒不及了，有冷飯?jiān)诖?，吃了些罷?！泵飨嫉溃骸拔铱蘖税肴?，胸前塞滿，那里吃得下?！北糖锏溃骸罢?，我的胸前也塞隔了，不須吃罷?！毙l(wèi)嫗道：“有冷茶在此，大家吃了一杯罷?！泵飨嫉溃骸翱谥懈煽剩洳璧揭詭妆??！比烁鞒粤藘杀?，衛(wèi)嫗又領(lǐng)明霞到房中去小解了。母子二人也各自方便，就慌忙收拾細(xì)軟銀錢，打個包裹兒。衛(wèi)嫗?zāi)弥膊绘i門，三人竟向南門而走。
到得城門，已是四鼓了。碧秋高聲叫道：“守門的何在？”叫得一聲，那邊早有兩個軍士，一個拿梆子，一個拿鑼，飛奔前來問道：“什么人在此？”碧秋道：“我且問你，今夜李公公巡城，可曾巡過么？”門軍道：“方才過去的?！北糖锏溃骸霸劬褪抢罟鴣淼?，有令牌在此。去傳你守門官來講話?！遍T軍忙去請出守門千戶，與碧秋相見。碧秋道：“咱公公有兩位親戚，著咱家送出城門外，有令牌在此，快些開門?！笔亻T官道：“既是李公公親戚，為何日里不走，夜里才來叫門？”碧秋道：“你不曉得，昨聞千歲爺有旨：‘自明日起，一應(yīng)男婦不許出城了?！虼耍酃肋@消息，連夜著咱送去?！笔亻T官道：“既是如此，李公公方才在此巡城，為何不見吩咐？”
碧秋道：“你這官兒好呆，巡城乃是公事，況有許多軍士隨著，怎好把這話吩咐與你。也罷，休得狐疑，料想咱公公去還不遠(yuǎn)，待我趕上去稟李公公說：守門官見了令牌也不肯開門，叫他親自回來，與你說說罷了。”守門官慌忙道：“公公不須性急，小將職司其事，不得不細(xì)細(xì)盤詰，既說得明白，就開門便了?！北糖锏溃骸凹热绱耍煨╅_門，咱便將此令牌交付與你，明日到咱公公處投繳便了?！笔亻T官接了令牌，忙叫軍士開門，放碧秋與衛(wèi)嫗、明霞三人出城去了。門軍依舊鎖好城門。
到了次日，守軍官拿了令牌到李豬兒投繳。走到衙門前，只見許多軍民擁擠在街坊之上，大驚小怪。守門官不知為甚，閃在人叢里探聽，只見說昨夜李公公衙內(nèi)撞死了葛明霞小姐，逃走了侍婢紅于，有隔壁衛(wèi)嫗與碧秋同走的，還有令牌一面，在衛(wèi)嫗身上藏著哩。守門官聽了，嚇得目瞪口呆，心里想著夜間之事蹺溪，慌忙奔回，吩咐軍士切不要泄漏昨夜開門的事。就將令牌劈碎放在火里燒了。
這里李豬兒忙去稟知安慶緒，親自來驗(yàn)?？匆娝朗嫔硝r血滿了，只有身上一件鵝黃灑線衫兒，是昨夜小姐穿在身上的。所以，慶緒辨不出真假，只道死的是真明霞，便把李豬兒大罵道：“我將葛明霞交付與你，你如何不用心伏侍，容他死了？狗奴才，這等可惡！”豬兒只是叩頭求饒。慶緒道：“且著你把她盛殮了，你的死在后邊。”說罷，氣憤憤的上馬，眾兵簇?fù)砘厝チ?。豬兒著人買一口棺木盛殮，抬到東城葬了，給她立了一個小小石碑，立在墳前上，刻著“葛明霞小姐之墓”七字為記。豬兒安排完了，暗想：“安慶緒那廝恨我不過，我若久在此間，必然被他殺害，不如離了這里罷?！庇?jì)較定當(dāng)，取些金珠放在身上，匹馬出城，趕到安祿山營中隨征去了不題。
卻說衛(wèi)摳與明霞、碧秋三人賺出城來，慌慌忙忙望南而走，到一個靜僻林子里，碧秋將衣帽脫下來，撇在林中，三人又行了幾里，尋個飯店暫歇，買了面來做了些餅子，放在身邊。一路里行到哪地方，都被軍馬踐踏，城池俱已降賊。三人怕有盤詰，只得打從別路，擔(dān)饑受渴，晝休夜行。但見：
人民逃竄，男婦慌張。人民逃竄，亂紛紛覓弟尋見；男婦慌張，哭啼啼抱兒挈女。村中并無雞犬之聲，路上惟有馬蹄之跡。夜月凄清，幾點(diǎn)青磷照野。夕陽慘淡，堆白骨填途。砂石飛卷邊城，隱隱起狼煙。臭氣熏蒸河畔，累累積馬糞。正是寧為太平犬，果然莫作亂離人。
三人在路行了許多日子，看看來到睢陽界，只當(dāng)?shù)烙幸蛔簧嫌小皣[虎道”三字。衛(wèi)嫗道：“好了！我聞得人說到了嘯虎道，睢陽就不遠(yuǎn)了?！闭f話之間，走上大路來，見兩旁盡是長林豐草。遠(yuǎn)遠(yuǎn)有鼓角之聲，旌旗之影。
三人正在疑思，忽見前邊三四匹流星馬飛跑而來，三人忙向草中潛躲，偷眼看見流星馬上，坐著彪形大漢，腰插令旗，手持弓箭，一騎一騎的路過去了。到第四匹馬跑到草中，忽然驚起一只野雞，向馬前沖過，把那馬嚇得立跳，撞下路旁來。馬上的人早已看見了明霞等三人，便跳下馬來，向前擒捉。不知如何脫身，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