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回 眾英雄金山結(jié)義 江員外避難窮途
作者：不題撰人講那王則貝州造反之事，那一個地方不知，那一個地方不曉！其時，金二爺正在江南平望地方打勝了平波臺，聞了這個消息，只落得一聲長嘆：“咳，我想他平日為人并無差處，為什么一時間干起這樣事來？好不愚也。久聞張鸞、左蹺、圣姑姑、胡永兒等多有妖法，故而奉拿已久了。如今聞得他們敘在一處，故而王則起此謀王之念。嚇，目下紛紛傳說妖法利害，官兵不能拒敵。不知什么妖怪扇惑人心，王大哥聽信妖言。若不遇王禪老祖，早已回轉(zhuǎn)貝州，被他們拖牢難以脫身，良人也做了不良人了。咳呵，但不知父母妻姐甥岳丈怎樣了？好不放心。那日王禪老祖與我說，自有安身之處，叫我不必掛心。我總丟不開，不知何年何月能見娘親?！绷形唬鸲斚肓艘换?，天色尚早，吃了些酒飯，動身又走到了蘇州。打勝鴛鴦臺，擔(dān)擱了幾日，動身到了嘉興，打勝了春波臺，又多幾個朋友，盤桓了幾天。同到杭州游玩西湖十景，打勝了龍鳳臺，獅子臺，打一處，勝一處，打一處，有一處的朋友。捉金臺的說話丟在一邊，結(jié)交金臺的朋友越多了。金臺無拘無束，隨意行走，有穿有吃，甚為逍遙。
再說京江江員外，起初原是一個富戶，只因聽信了張鸞說話，設(shè)立英雄榜招敘英雄。一則來金臺一去未來，二則來五百英雄未曾結(jié)義，現(xiàn)在已有三百多人，每日里酒肴吃用，這些糧草多是江員外的。所以安人每每相勸員外休得著魔，就是結(jié)拜弟兄只好兩三個，十個最多的了，那里有五百個的？一則招搖太重，恐防不測風(fēng)波；二則多是吃著你的，穿著你的，用著你的。況且人也不少，恐怕一棵樹上彩不到許多花果來嚇。江員外笑道：“安人可曉得孟嘗君常養(yǎng)三千客才算大丈夫，我這里朋友不多，只有三百多些。況且家財又不短少，吃我不完，穿我不完，安人不用多講?！蹦俏话踩寺犃诉@一番說話，明知勸不轉(zhuǎn)的了，所以自今以后只做不知，一言不出的了。那江員外目下有些呆氣，自夸富足，來一個英雄留一個，又沒有什么正經(jīng)，不過天天打混逍遙，委實花費重大。不久看看窮起來了。金臺一去，倏忽光陰不覺兩載。有的說：“這個人相與不得的，臨行之時說過了回去見了母親，總不擔(dān)擱，一定就來的。那里有去了兩年，人也不來，信也不來，信義俱無，如何相與？”有的說：“他回去見了母親，母親不許他出來了。并且還有蘇小妹如花似玉，那里舍得分為兩處，自然不來了?！睆埰渎犝f，笑道：“你們休得胡亂猜疑，此人從不貪色的。決非妻子留住，也不是他娘叫他不要開來的?！币蝗说溃骸白×?，這不是，那不是，到底為何不來呢？”張其道：“他與王則是個好朋友，如今王則在貝州造反，自立為王，那金臺必在王則一邊，助他一臂之力，所以不來呢?！北娙说溃骸肮?，照啊，照啊?！比赵氯顼w，已是兩年半了。五百英雄多已敘齊，單有金臺不到，紛紛議論。有的道：“如今缺了一個頭兒，這便怎么處呢？”有幾個新到的說：“除開了他就是了?！睆埰?、鄭千說：“什么說話？別人不到也罷，金臺不到，除掉不得。”那人道：“既是除不得他，那里去找他來呢？我是不去找了，算他一個頭兒便了?！比掌诙ǖ亩岁柸眨娪⑿巯葘⒍Y物端正，并不提防再有禍災(zāi)。講到從前琵琶亭結(jié)義之時，只得幾十個人，尚有官兵拿捉，逃得一光。如今金山結(jié)義這句話傳得久了，各路英雄盡行知道，各處地方官豈不曉得的么？別處的官呢，不是他們分內(nèi)之事，不管閑帳。江南的文官武將多是該管的，如何容得他們這等胡鬧呢？況且貝州王則自立為王，招兵買馬，奪宋朝天下，尤恐他們金山敘義，共投王則，所以必要除此大害。都爺一面飛奏入朝，奏明天子；一面密行武職各官預(yù)先點兵，在于金山四處悄悄埋伏，等到了結(jié)義之日，并力同心，一齊拿捉，好不利害。到了端陽佳節(jié)，江員外同了五百英雄前往金山結(jié)義。列位，若是人少呢，自然說出名姓。如今共有五百英雄，若要個個說出名姓來，好不費力！比方《三國志》書中有一句曹兵百萬下江南。百萬曹兵說不得許多名姓，故而只好一句總話“曹兵百萬”。如今五百英雄也不能個個講明。不過張其、鄭千、楊茂林、楊紀(jì)林、浦大、浦二、草橋花三、華云龍等幾個人提了頭總說一句，五百英雄金山結(jié)義便了。那日，江員外同了五百英雄在于金山結(jié)義，旁若無人，十分有興，那里曉得先有官兵暗中埋伏。忽聽得一聲炮響，喊殺連天，官兵各執(zhí)槍刀，聲聲叫捉，把金山寺眾英雄圍住。卻不防備有官兵捉拿之患，故而多是不帶家伙的。此時手無寸鐵，如何抵當(dāng)？只得混將臺桌椅凳缸甕什物，乒乒乓乓打?qū)⒊鰜?。官兵到被打傷了七八十個，反被他奪了許多兵器，殺死了五六十個。官兵乃是奉公差遣，那曉得一個人都拿不住，反傷了數(shù)十人？人人都是爹娘養(yǎng)的，便四散逃去。眾英雄個個喜歡非常，從新結(jié)義。尸首拋入水中。
且說眾英雄結(jié)拜已完，相同酌議道：“須防還有大兵來捉，倒不如去投王則的好。那時又可見金臺之面。倘然王則得了天下，我等就可為官?！北娙寺犝f，多稱：“妙極，快些打點，不可延挨?！眴螁沃挥薪瓎T外心中懷著鬼胎，家有妻兒，叫我如何是好？張其道：“你這個人真正不中用的。男子漢大丈夫，做的事情須要烈烈轟轟才是，怎么顧起妻子來？自古英雄不戀妻孥，若戀妻非為丈夫?！苯瓎T外開口說道：“列位，這句說話，禮義全無。我違條犯法，與妻子孩兒無涉，于心何忍把他們連累呢？咳，我今懊悔太自粗心，早知有官兵來捉，極應(yīng)該安頓了他們再來。如今妻兒必定多逃走的了。倘然有三長兩短，豈不知子怨?fàn)?，妻怨夫么？”?nèi)有幾個說：“這也不難，我等眾弟兄先走，你在這里等到夜深些，悄悄回去，把他們領(lǐng)了出來，這就是太平無事了。”員外此時無可奈何，只得聽從此話，去領(lǐng)妻孥。眾英雄不多擔(dān)格（擱），俱是心雄膽壯之徒，十來個一班，七八個一班，五六個一班，分路而走。約定多在貝州相會，單留下了江員外。那里曉得，先被地方官把他的家屬一齊捉去收監(jiān)，家人使女盡行逃散，前門后戶盡行封固。一面差人嚴(yán)拿江有，一面申詳上憲。上憲拜本入朝，請旨定奪。江員外聞了這個消息，頓足捶胸，十分苦楚：“咳，安人阿，安人，我此刻懊悔不及，不肯聽你。今日連累你了。可憐啊，婦人怎去坐監(jiān)呀？啐，事到其間，也顧不得了。不免逃向前途，找著了弟兄們，同往貝州。如若金臺果然在彼，就有相見之日了。果真王則做了君王，我江有就能免禍，妻兒重見，說得有禮（理）。”不免趲行前去。江員外是個方正的大財翁，那曉得今朝如此窮苦？只為自家差了主見，耗費家財干此犯法違條的事，而今國法難容。餓了肚皮走路，因無盤費，招商不肯相留。行了半夜，一日，肚中實在餓得極了，只得寬了一件衣服賣錢吃飯，吃了飯又走。那知一個朋友多不見，只得又走，恐怕有人拿捉。大路不走，只行小路。誰知又遇著歹人，把他身上剝得精光，單單留得一件小衣，好不苦也。可憐弄得來置身無地，尤如乞丐無二。走走嘆道：“咳，蒼天呵蒼天，我江有半生并不作惡，不過干差了這樁事情，弄得這般光景。我家安人原叫我不要的，不知什么原故，偏偏不肯聽他。弄到今朝，這般光景，料想到不到貝州的了，不如一死罷?！绷形唬墙瓎T外說雖如此說，終不肯就死。只得沿門求乞，得一天過一天。地方上有幾個人問他：“看你這個人，清清白白，正正經(jīng)經(jīng)，不像求乞的。為何討起飯來？”江員外不敢說出真情，騙過眾人：“列位啊，我是姓何名有德，丹陽縣人，只為家貧難以度日，乏本營生，故此出外，尋個機會。那知遇著歹人，遍身剝得干凈，單單留得一條褲子，舉目無親，真正苦切，故而貧苦到這地步?！币蝗说溃骸笆前。前?。如若安分守己的，決不弄到這宗窮法的。只算窮了，也窮不至此的。”江員外道：“呵呀，我只為連年運氣不好，并不是愛逍遙的。目今難以度日。”一人道：“住了。若是你果然運氣不好，總有親戚朋友看顧的?！眴T外道：“列位有所不知，只因世態(tài)炎涼，朋友至親如同陌路，誰肯救我？”這旁邊樓窗上扣著一個婦人，看見江員外赤赤條條周身發(fā)抖，不覺一陣心酸，落下幾點眼淚來了：“咳，這個化子苦得勢哉?！边@個婦人是軟心腸的，立起來閉了窗，東尋西看，尋出一件舊衣裳來。衣裳呢，雖是破，啊唷唷，白虱倒不少，行了方便罷。只要我勿生疾病，養(yǎng)一個肥胖妮子，大起來賺錢成人就是了。我里男個還有兩雙舊鞋子，勿知那里去哉。讓我尋尋看虐。喏，水缸腳邊一只，天井里還有一只?？龋┦谴┑玫?，只差得兩樣的。呸，譬如無得，且住，既有了鞋子，必要襪來配的，送佛送到西天。那邊一看，有一只單襪；這邊一看，有一只夾襪，也配做一雙。且住了，鴛鴦鞋子倒也罷哉，這個陰陽襪叫他怎樣穿法呀？有里哉，叫他今朝順腳穿夾襪，明朝順腳穿單的，一日一日換轉(zhuǎn)來穿便了。慢些，有所說衣冠相配，件件完全，單單缺一頂帽子。這件物事，實在沒得那處呢？嚇，廚底下有一只蒲包來里，一齊送與他罷。這位娘娘自道軟心腸，一齊送與江員外。多少閑人笑了不住。那時，江員外無可奈何，含著一點眼淚，先將衣服穿在身上，然后再穿了陰陽襪，又穿鴛鴦鞋，蒲包帶在頭上了，沿門求乞，苦楚難言。夜間宿在枯廟之中。有錢的時節(jié)，人人稱他員外，略略微寒就添衣服。一旦貧窮至此，有誰憐他？那江員外親戚是有的，只因自己做差了事，不敢上門，難以見面。此話書中暫且慢言。
再說地方官把那江員外的妻房兒子捉到當(dāng)堂審問，安人是個女流之輩，從不曾見過官面的。淚紛紛道：“丈夫干了違條之事，小婦人也曾勸過的，他反埋怨我，反叫我婦人不要閑管。伏乞大老爺超豁我，公侯萬代，子孫興旺。”列位，雖只說丈夫有罪不累妻孥，但是這件事情與叛逆一體，妻孥如何脫得累來嚇？吩咐把江有妻兒一同收禁，等捉拿到江有再行定奪。詳了上憲，查明房屋田產(chǎn)，盡數(shù)入官，嚴(yán)拿江有。且說眾英雄膽大如天，一隊一隊走去。先說張其、鄭千在前途等候江員外，等了大半天時光，已是更深時候，等到心焦起來了。怎么這時候還沒有來么？內(nèi)有幾個說：“到底旱路來的呢，水路來的？”張其說：“他有家小件物，必是水路來的。”草橋花三說：“虧得問一聲，若不然等到來年還等不著呢?！比A云龍說：“原是啊，若說水路，不是這條河道來的，真正等過了時光也?！睆埰涞溃骸斑柽t遲了，等也沒用，大家趕路要緊?！北娙说溃骸罢瞻?，大家趕路?！蔽粗芊裼鲆娊瓎T外，請看下回分解。
再說京江江員外，起初原是一個富戶，只因聽信了張鸞說話，設(shè)立英雄榜招敘英雄。一則來金臺一去未來，二則來五百英雄未曾結(jié)義，現(xiàn)在已有三百多人，每日里酒肴吃用，這些糧草多是江員外的。所以安人每每相勸員外休得著魔，就是結(jié)拜弟兄只好兩三個，十個最多的了，那里有五百個的？一則招搖太重，恐防不測風(fēng)波；二則多是吃著你的，穿著你的，用著你的。況且人也不少，恐怕一棵樹上彩不到許多花果來嚇。江員外笑道：“安人可曉得孟嘗君常養(yǎng)三千客才算大丈夫，我這里朋友不多，只有三百多些。況且家財又不短少，吃我不完，穿我不完，安人不用多講?！蹦俏话踩寺犃诉@一番說話，明知勸不轉(zhuǎn)的了，所以自今以后只做不知，一言不出的了。那江員外目下有些呆氣，自夸富足，來一個英雄留一個，又沒有什么正經(jīng)，不過天天打混逍遙，委實花費重大。不久看看窮起來了。金臺一去，倏忽光陰不覺兩載。有的說：“這個人相與不得的，臨行之時說過了回去見了母親，總不擔(dān)擱，一定就來的。那里有去了兩年，人也不來，信也不來，信義俱無，如何相與？”有的說：“他回去見了母親，母親不許他出來了。并且還有蘇小妹如花似玉，那里舍得分為兩處，自然不來了?！睆埰渎犝f，笑道：“你們休得胡亂猜疑，此人從不貪色的。決非妻子留住，也不是他娘叫他不要開來的?！币蝗说溃骸白×?，這不是，那不是，到底為何不來呢？”張其道：“他與王則是個好朋友，如今王則在貝州造反，自立為王，那金臺必在王則一邊，助他一臂之力，所以不來呢?！北娙说溃骸肮?，照啊，照啊?！比赵氯顼w，已是兩年半了。五百英雄多已敘齊，單有金臺不到，紛紛議論。有的道：“如今缺了一個頭兒，這便怎么處呢？”有幾個新到的說：“除開了他就是了?！睆埰?、鄭千說：“什么說話？別人不到也罷，金臺不到，除掉不得。”那人道：“既是除不得他，那里去找他來呢？我是不去找了，算他一個頭兒便了?！比掌诙ǖ亩岁柸眨娪⑿巯葘⒍Y物端正，并不提防再有禍災(zāi)。講到從前琵琶亭結(jié)義之時，只得幾十個人，尚有官兵拿捉，逃得一光。如今金山結(jié)義這句話傳得久了，各路英雄盡行知道，各處地方官豈不曉得的么？別處的官呢，不是他們分內(nèi)之事，不管閑帳。江南的文官武將多是該管的，如何容得他們這等胡鬧呢？況且貝州王則自立為王，招兵買馬，奪宋朝天下，尤恐他們金山敘義，共投王則，所以必要除此大害。都爺一面飛奏入朝，奏明天子；一面密行武職各官預(yù)先點兵，在于金山四處悄悄埋伏，等到了結(jié)義之日，并力同心，一齊拿捉，好不利害。到了端陽佳節(jié)，江員外同了五百英雄前往金山結(jié)義。列位，若是人少呢，自然說出名姓。如今共有五百英雄，若要個個說出名姓來，好不費力！比方《三國志》書中有一句曹兵百萬下江南。百萬曹兵說不得許多名姓，故而只好一句總話“曹兵百萬”。如今五百英雄也不能個個講明。不過張其、鄭千、楊茂林、楊紀(jì)林、浦大、浦二、草橋花三、華云龍等幾個人提了頭總說一句，五百英雄金山結(jié)義便了。那日，江員外同了五百英雄在于金山結(jié)義，旁若無人，十分有興，那里曉得先有官兵暗中埋伏。忽聽得一聲炮響，喊殺連天，官兵各執(zhí)槍刀，聲聲叫捉，把金山寺眾英雄圍住。卻不防備有官兵捉拿之患，故而多是不帶家伙的。此時手無寸鐵，如何抵當(dāng)？只得混將臺桌椅凳缸甕什物，乒乒乓乓打?qū)⒊鰜?。官兵到被打傷了七八十個，反被他奪了許多兵器，殺死了五六十個。官兵乃是奉公差遣，那曉得一個人都拿不住，反傷了數(shù)十人？人人都是爹娘養(yǎng)的，便四散逃去。眾英雄個個喜歡非常，從新結(jié)義。尸首拋入水中。
且說眾英雄結(jié)拜已完，相同酌議道：“須防還有大兵來捉，倒不如去投王則的好。那時又可見金臺之面。倘然王則得了天下，我等就可為官?！北娙寺犝f，多稱：“妙極，快些打點，不可延挨?！眴螁沃挥薪瓎T外心中懷著鬼胎，家有妻兒，叫我如何是好？張其道：“你這個人真正不中用的。男子漢大丈夫，做的事情須要烈烈轟轟才是，怎么顧起妻子來？自古英雄不戀妻孥，若戀妻非為丈夫?！苯瓎T外開口說道：“列位，這句說話，禮義全無。我違條犯法，與妻子孩兒無涉，于心何忍把他們連累呢？咳，我今懊悔太自粗心，早知有官兵來捉，極應(yīng)該安頓了他們再來。如今妻兒必定多逃走的了。倘然有三長兩短，豈不知子怨?fàn)?，妻怨夫么？”?nèi)有幾個說：“這也不難，我等眾弟兄先走，你在這里等到夜深些，悄悄回去，把他們領(lǐng)了出來，這就是太平無事了。”員外此時無可奈何，只得聽從此話，去領(lǐng)妻孥。眾英雄不多擔(dān)格（擱），俱是心雄膽壯之徒，十來個一班，七八個一班，五六個一班，分路而走。約定多在貝州相會，單留下了江員外。那里曉得，先被地方官把他的家屬一齊捉去收監(jiān)，家人使女盡行逃散，前門后戶盡行封固。一面差人嚴(yán)拿江有，一面申詳上憲。上憲拜本入朝，請旨定奪。江員外聞了這個消息，頓足捶胸，十分苦楚：“咳，安人阿，安人，我此刻懊悔不及，不肯聽你。今日連累你了。可憐啊，婦人怎去坐監(jiān)呀？啐，事到其間，也顧不得了。不免逃向前途，找著了弟兄們，同往貝州。如若金臺果然在彼，就有相見之日了。果真王則做了君王，我江有就能免禍，妻兒重見，說得有禮（理）。”不免趲行前去。江員外是個方正的大財翁，那曉得今朝如此窮苦？只為自家差了主見，耗費家財干此犯法違條的事，而今國法難容。餓了肚皮走路，因無盤費，招商不肯相留。行了半夜，一日，肚中實在餓得極了，只得寬了一件衣服賣錢吃飯，吃了飯又走。那知一個朋友多不見，只得又走，恐怕有人拿捉。大路不走，只行小路。誰知又遇著歹人，把他身上剝得精光，單單留得一件小衣，好不苦也。可憐弄得來置身無地，尤如乞丐無二。走走嘆道：“咳，蒼天呵蒼天，我江有半生并不作惡，不過干差了這樁事情，弄得這般光景。我家安人原叫我不要的，不知什么原故，偏偏不肯聽他。弄到今朝，這般光景，料想到不到貝州的了，不如一死罷?！绷形唬墙瓎T外說雖如此說，終不肯就死。只得沿門求乞，得一天過一天。地方上有幾個人問他：“看你這個人，清清白白，正正經(jīng)經(jīng)，不像求乞的。為何討起飯來？”江員外不敢說出真情，騙過眾人：“列位啊，我是姓何名有德，丹陽縣人，只為家貧難以度日，乏本營生，故此出外，尋個機會。那知遇著歹人，遍身剝得干凈，單單留得一條褲子，舉目無親，真正苦切，故而貧苦到這地步?！币蝗说溃骸笆前。前?。如若安分守己的，決不弄到這宗窮法的。只算窮了，也窮不至此的。”江員外道：“呵呀，我只為連年運氣不好，并不是愛逍遙的。目今難以度日。”一人道：“住了。若是你果然運氣不好，總有親戚朋友看顧的?！眴T外道：“列位有所不知，只因世態(tài)炎涼，朋友至親如同陌路，誰肯救我？”這旁邊樓窗上扣著一個婦人，看見江員外赤赤條條周身發(fā)抖，不覺一陣心酸，落下幾點眼淚來了：“咳，這個化子苦得勢哉?！边@個婦人是軟心腸的，立起來閉了窗，東尋西看，尋出一件舊衣裳來。衣裳呢，雖是破，啊唷唷，白虱倒不少，行了方便罷。只要我勿生疾病，養(yǎng)一個肥胖妮子，大起來賺錢成人就是了。我里男個還有兩雙舊鞋子，勿知那里去哉。讓我尋尋看虐。喏，水缸腳邊一只，天井里還有一只?？龋┦谴┑玫?，只差得兩樣的。呸，譬如無得，且住，既有了鞋子，必要襪來配的，送佛送到西天。那邊一看，有一只單襪；這邊一看，有一只夾襪，也配做一雙。且住了，鴛鴦鞋子倒也罷哉，這個陰陽襪叫他怎樣穿法呀？有里哉，叫他今朝順腳穿夾襪，明朝順腳穿單的，一日一日換轉(zhuǎn)來穿便了。慢些，有所說衣冠相配，件件完全，單單缺一頂帽子。這件物事，實在沒得那處呢？嚇，廚底下有一只蒲包來里，一齊送與他罷。這位娘娘自道軟心腸，一齊送與江員外。多少閑人笑了不住。那時，江員外無可奈何，含著一點眼淚，先將衣服穿在身上，然后再穿了陰陽襪，又穿鴛鴦鞋，蒲包帶在頭上了，沿門求乞，苦楚難言。夜間宿在枯廟之中。有錢的時節(jié)，人人稱他員外，略略微寒就添衣服。一旦貧窮至此，有誰憐他？那江員外親戚是有的，只因自己做差了事，不敢上門，難以見面。此話書中暫且慢言。
再說地方官把那江員外的妻房兒子捉到當(dāng)堂審問，安人是個女流之輩，從不曾見過官面的。淚紛紛道：“丈夫干了違條之事，小婦人也曾勸過的，他反埋怨我，反叫我婦人不要閑管。伏乞大老爺超豁我，公侯萬代，子孫興旺。”列位，雖只說丈夫有罪不累妻孥，但是這件事情與叛逆一體，妻孥如何脫得累來嚇？吩咐把江有妻兒一同收禁，等捉拿到江有再行定奪。詳了上憲，查明房屋田產(chǎn)，盡數(shù)入官，嚴(yán)拿江有。且說眾英雄膽大如天，一隊一隊走去。先說張其、鄭千在前途等候江員外，等了大半天時光，已是更深時候，等到心焦起來了。怎么這時候還沒有來么？內(nèi)有幾個說：“到底旱路來的呢，水路來的？”張其說：“他有家小件物，必是水路來的。”草橋花三說：“虧得問一聲，若不然等到來年還等不著呢?！比A云龍說：“原是啊，若說水路，不是這條河道來的，真正等過了時光也?！睆埰涞溃骸斑柽t遲了，等也沒用，大家趕路要緊?！北娙说溃骸罢瞻?，大家趕路?！蔽粗芊裼鲆娊瓎T外，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