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一夕碰和真慷慨 兩番拒貸假貧窮
作者：吳趼人卻說紫旒宴客之后，諸客皆散，自己正要動身，恰好外面送來一張條子，卻是五少大人的，上寫著：“即請到陸蘭芬處，有要事面談。”紫旒取出表一看，時候才十點多鐘，俄延了半響，便坐了車子，逕到陸蘭芬家。蘭芬迎出房門口說：“五少大人已經(jīng)去了，留下說話，請伊老爺明日到公館里去?！弊响伎茨乔樾危浪坷锪硗庥锌?，便走了出來。正想回去，卻在路上遇見了陳雨堂，一把拉著道：“來得好！來得好！我方才到花錦樓處找你，說你到陸蘭芬家去了，我就忙著趕了來?！弊响嫉溃骸吧趺词?？這等忙？”雨堂道：“哪，哪，哪！我有一件事和你商量?！弊响嫉溃骸吧趺词?？
“雨堂道：“你可知道今年的繭子極好？”紫旒道：“好便怎么？”雨堂道：“我打算湊點本錢去收。此刻有了三百，打算和你借三四百，讓我別處再去張羅點，做了這一筆買賣，”紫旒道：“我有一句極知己的話，不知你可肯聽？”雨堂道：“聽，聽，聽，你老哥的話，我是向來信服的”。紫旒附到雨堂耳邊說道：“你如果想借錢，拿兩個來換我一個?！庇晏玫溃骸芭蓿?，呸，呸，呸！你，你，你這個人真，真，真是“紫旒道：“你也不替我想想，這一向為了應(yīng)酬五少大人，鬧的筋疲力盡，我還想問你借呢！”雨堂道：“啊，啊，??！正是，我要問你，五少大人那里，不知可能謀一個差事，可否同我想個法子？”紫旒道：“這個是要等機會的。像你那種冒失舉動是不行的?！?br>兩個人一面說話，一面從四馬路繞出大馬路，向東而行，紫旒的包車在后面跟著。雨堂道：“你此刻到那里去？”紫旒道：“沒有甚么事，打算回去了。”雨堂道：“你又撒謊了，你住在山家園的，怎么向東走？”紫旒道：“我新近搬到了鴻仁里去?！庇晏玫溃骸昂茫?，好，好闊！鴻仁里是闊房子?。∥业挂フ把稣把瞿?！”紫旒不便推托。遂相將到了鴻仁里。
入得門來，雨堂深深一揖道：“初次！初次！”紫旒連忙回揖，分賓主坐下，家人送上茶來。又送上一張片子道：“貽大人到了，說是請老爺過去談?wù)?。”雨堂在旁忙看了一眼道：“咦，咦，咦！這是張梅卿的片子啊，怎么又鬧出個貽大人來？”紫旒道：“這是一個南京候補道，走得很紅的，人也精明得很，前次到上海，我薦了張梅卿給他，他歡喜梅卿唱得好，很化了幾個錢。這兩天想是又來了，少不免又要應(yīng)酬?！庇晏玫溃骸皬膩聿辉犚娺^姓貽的，這個姓很少。”紫旒道：“他是個旗人，叫貽參，表字敬曾。”說話時，看了看表道：“還不到十二點，可要去打他一個茶圍？”雨堂是無所不可的，便答應(yīng)了。
出了鴻仁里，紫旒坐了包車，雨堂也叫了一輛東洋車，到了張梅卿家。梅卿迎著道：“伊老爺來了。貽大人要碰和，正愁沒人呢。”紫旒一面笑著答應(yīng)，一面和雨堂走到房里，和貽敬曾相見。道過契闊，又介紹雨堂相見，代通過姓名。又道：“這個敝同鄉(xiāng)，筆下極好，又是一個豪爽之士?！本丛驳懒司醚?。紫旒便問：“幾時到的？公館打在那里？”敬曾道：“昨天才到。暫時住在長發(fā)棧?！泵非涞溃骸按丝逃辛巳齻€人了。伊老爺，你再邀一個客，就好碰起和來?！弊响嫉溃骸皶r候不早了，明天再碰罷?！泵非涞溃骸百O大人高興今天碰，你又是幾時算起時候早晚來了？難道夫人太太近來管得兇么？”紫旒道：“你總是這么一大套。此刻去請客，那里去請??？”
敬曾道：“上回常在一起的蕭志何，不知可在上海？”紫旒道：“方才我們同席，且去請請他看。”于是寫了條子，叫人去請。
一邊是雨堂纏著貽大人談天，一邊是梅卿拉了紫旒去說話，悄悄的說道：“禮拜一又要跑馬了，我一切行頭都沒有。方才向貽大人透了風(fēng)，他答應(yīng)了我三套衣服，他是才來的，有了這個，不好再說。此刻缺少一對珠花，求你代我想個法子，借一對來用幾天，等過了跑馬就還你?！弊响嫉溃骸斑@個容易，我明后日就和你辦到?！泵非浯笙?。紫旒方才走過來和敬曾周旋。
過了一會，志何來了，彼此相見，梅卿便叫擺桌子。志何一面向敬曾敘闊，紫旒一面商量碰多少一底。梅卿道：“貽大人老規(guī)矩，是五百元一底起碼，小了是不碰的?！弊狭蚩纯淳丛?，敬曾道：“隨便罷，就五百底小玩玩罷。”雨堂拉了紫旒一把，悄悄道：“太大罷？我只有借來的三百元在身邊，萬一不夠輸，如何是好？”紫旒道：“不要緊，有我，你放膽碰吧?！?br>于是頒定了坐位，坐下去碰。雨堂膽小十分矜持，誰知越是矜持，越是不順手，四圈碰過，已經(jīng)輸了一底半，不覺急得汗流浹背。換過坐向之后，方才慢慢的翻點轉(zhuǎn)來，又和出了一回大和，點一點籌碼，覺得非但不輸，并且還贏了點，才覺放心。
誰知臨了局時，被志何和了一副四喜，接著敬曾和了兩副清一色，算起帳來，雨堂恰恰輸了一底，紫旒也輸了一底半。恰是志何贏的一底，其余都是敬曾贏的。紫旒走到煙炕旁邊，在小皮夾里取出四張五十元的匯豐鈔票，悄悄的塞給雨堂。雨堂接過，背轉(zhuǎn)過來一點，無奈把自己借來的一張三百元十天期的莊票，也拿了出來，湊在一起交出去。紫旒便請志何收了。對敬曾說道：“我的明日送到，想可放心?！本丛溃骸靶υ挘υ挘@不過消遣罷了。”此時天已將亮，各人稀飯也不吃，只留下敬曾，其余都散了。
紫旒回去一睡，直到次日一點多鐘才起來。梳洗已畢，吃些點心，便檢點了七百五十元票子放在身邊，先坐了車子去訪五少大人，誰知五少大人已經(jīng)出去了。紫旒想了一想，便上車到一品香去，寫了幾張請客票發(fā)出去。一會兒志何、雨堂、敬曾都來了，敬曾還帶了梅卿同來。紫旒便請點菜，又請梅卿也一起同吃。一湯過后，紫旒取出一卷票子來，遞給敬曾道：“這是昨天的七百五十元，請點一點。”敬曾道：“承賜，承賜?！?br>一面說，一面接了過去。梅卿道：“我托你的事情怎樣了？”
紫旒道：“你不要性急，明天包你辦到?！泵非涞溃骸安皇俏倚约?，明天是禮拜了，你可知道？”紫旒道：“準(zhǔn)定明日給你辦妥就是了?！庇谑且恍腥苏?wù)務(wù)f說，一面吃喝。忽然敬曾的家人走了進來回道：“客棧里來打招呼，說是泰順輪船今天晚上開天津，請老爺示，就動身不？”敬曾道：“那么你就拾掇起來，招呼他們寫大菜間的票子。”那家人答應(yīng)去了。紫旒道：“原來敬翁這回是進京，但不知何以這等急急？”敬曾道：“我向來是性急的。這回是去辦引見，還有多少打點，所以更要早點進去。”紫旒道：“那么我今夜就在花錦樓處餞行?！?br>敬曾道：“這又何必？”說話時，紫旒已經(jīng)要了筆硯，寫了條子，叫自己車夫送往花錦樓處知照去了。一會兒吃過了，各人道謝走散。
紫旒走到同安里，又當(dāng)面交代了花錦樓，寫了幾張請客票發(fā)出去，方才走到覽勝樓茶館，尋著了一個姓牛的珍寶掮客（凡代買代賣者，滬諺謂之掮客）。這個人也不知他原名叫做甚么，因為他姓牛，脾氣又極爽快粗率，動輒歡喜抱不平，所以人家送他一個渾名，叫“牛性”，久而久之，把渾名叫出，他的真名反沒人知道了。當(dāng)下正和兩個同行在那里評金品玉，忽然看見紫旒，便連忙起身招呼道：“啊唷唷！紫翁是難得請過來的??！請坐，請坐?？墒且k戒指送相好？”紫旒也不坐下，便應(yīng)道：“少胡說。我來找你，是托你弄一對珠花，明天就要的?！迸Ｐ缘溃骸笆牵?，是，明天拿兩對送到公館里去請揀。”紫旒道；“這是一個朋友托我的，你千萬不要誤事。
我已經(jīng)搬到鴻仁里去，不要走錯了地方?！迸Ｐ孕Φ溃骸皽?zhǔn)定明日十二點鐘送到，你伊老爺幾時見我誤過事來？”紫旒再囑托了兩句，便走了。這一夜就在花錦樓處吃餞行酒，酒后紫旒親送貽敬曾到船上，方才作別，不必多贅。
且說禮拜這一夭，牛性果然十二點鐘時候，便送了兩對珠花來，紫旒揀了一對合眼的問價，牛性道：“這一對是一千五百元，伊老爺真好眼力?！弊响嫉溃骸霸跻姷帽愫醚哿δ兀俊?br>牛性道：“這是人家急用賤賣的。這東西公道價錢，要值到千六七呢，還不是好眼力？”紫旒道：“就留下這一對，你過三天來取回信，可有一層，如果前路看不對，買不成，可不關(guān)我事?！迸Ｐ缘溃骸柏M有此理！難道我的東西要強賣的么；”說著，又談了幾句天，拿了揀剩的一對珠花自去了。紫旒忽然想起月梅那里，還欠著二百元，不如先去還了，取回那張官照。于是點了二百元票子，帶在身邊，先到梅春里去。入得門時，誰知月梅不在家，說是到姊妹人家吃喜酒去了。
只有月梅的娘，陪著五少大人在那里。紫旒道：“前日承五少大人寵召，當(dāng)即遵命到蘭芬處，誰知趨謁過遲，虎駕先出。昨日到公館叩見，又值公出。不期今日在此處相遇，不知有何明諭？”五少大人想了一想道：“是一件不相干的事，我此刻也忘了，等想起了再談罷。”紫旒見月梅不在，五少大人又在那里，不便和他娘交涉，只得敷衍了五少大人一會，別了出來，一雙腳不知不覺的走到了花錦樓處，無非是嬉皮笑臉的鬧了一陣?；ㄥ\樓道：明日就跑馬了，我的馬車錢還沒有呢！”紫旒道：“跑馬有甚么好看，不過出去給人家看看罷了?！被ㄥ\樓怒道：“自然我是要出去吊膀子（吊膀子，眉目挑逗之意，津滬一帶均有此諺），你前天在張梅卿家，一場和就輸了七百五，我此刻要問你借兩塊馬車錢，還不曾開口，先就推三阻四了。”
紫旒道：“奇了！又是那個耳報神報的信？”花錦樓道：“你伊老爺是個闊客，那個不知！一舉一動，自然有人看見。”紫旒道：“你只管去看，我代你開銷車錢便了?！被ㄥ\樓道：“我不要，你只給錢，我自己去。”紫旒無奈，取出那卷票子，點了五十元給他?；ㄥ\樓瞥見粗粗的一卷鈔票，便撒嬌撒癡的不依，一定要了一百元才罷。
紫旒又惦記著那對珠花，便走了出來，坐了車子回去。下了車子，恰好碰見陳雨堂從里面出來，一見了紫旒，便道：“好，好，好，你回來了，我正要找你有要緊事呢！”紫旒道：“又是甚么事，這等慌張？”雨堂道：“不，不，不，是一椿正經(jīng)事。”兩個一面說話，走入了門，只見書房硯臺底下壓著一張條子。雨堂道：“你，你，你看，我，我，我還留下條子給你呢，你看罷，省得我再說了。”紫旒看時，仍是為收繭子的事，要惜五百元做本錢的話。便道：“你總是這等胡鬧，我何嘗有甚么錢？你不要看得我很闊，我一向都是在這里移東補西，內(nèi)里頭的虧空，不能告訴你?！庇晏勉等坏溃骸拔铱偛恍拍闶强盏??！弊响嫉溃骸澳悴槐貑栁铱詹豢?，我給你一樣?xùn)|西看，你便知道。”說罷：在抽屜里取出一個護書，打開給雨堂看，原來是一迭十多張當(dāng)票，內(nèi)中還有一張當(dāng)九百文的。雨堂看得不勝詫異，搭訕著說道：“不料紫旒果然是個空架子?！弊响歼€在那里一一的翻給他看，一面說道：“并且我輩讀書出身，身邊大小總背著一個功名，總要設(shè)法弄個把差使，為甚么要學(xué)那市儈行為，與小民爭利呢？”一言未了，外面家人引了蕭志何進來，此時正是放滿一桌子的當(dāng)票，都被志何看見了。紫旒連忙用言掩飾。不知他如何掩飾得來，且聽下回分解。
“雨堂道：“你可知道今年的繭子極好？”紫旒道：“好便怎么？”雨堂道：“我打算湊點本錢去收。此刻有了三百，打算和你借三四百，讓我別處再去張羅點，做了這一筆買賣，”紫旒道：“我有一句極知己的話，不知你可肯聽？”雨堂道：“聽，聽，聽，你老哥的話，我是向來信服的”。紫旒附到雨堂耳邊說道：“你如果想借錢，拿兩個來換我一個?！庇晏玫溃骸芭蓿?，呸，呸，呸！你，你，你這個人真，真，真是“紫旒道：“你也不替我想想，這一向為了應(yīng)酬五少大人，鬧的筋疲力盡，我還想問你借呢！”雨堂道：“啊，啊，??！正是，我要問你，五少大人那里，不知可能謀一個差事，可否同我想個法子？”紫旒道：“這個是要等機會的。像你那種冒失舉動是不行的?！?br>兩個人一面說話，一面從四馬路繞出大馬路，向東而行，紫旒的包車在后面跟著。雨堂道：“你此刻到那里去？”紫旒道：“沒有甚么事，打算回去了。”雨堂道：“你又撒謊了，你住在山家園的，怎么向東走？”紫旒道：“我新近搬到了鴻仁里去?！庇晏玫溃骸昂茫?，好，好闊！鴻仁里是闊房子?。∥业挂フ把稣把瞿?！”紫旒不便推托。遂相將到了鴻仁里。
入得門來，雨堂深深一揖道：“初次！初次！”紫旒連忙回揖，分賓主坐下，家人送上茶來。又送上一張片子道：“貽大人到了，說是請老爺過去談?wù)?。”雨堂在旁忙看了一眼道：“咦，咦，咦！這是張梅卿的片子啊，怎么又鬧出個貽大人來？”紫旒道：“這是一個南京候補道，走得很紅的，人也精明得很，前次到上海，我薦了張梅卿給他，他歡喜梅卿唱得好，很化了幾個錢。這兩天想是又來了，少不免又要應(yīng)酬?！庇晏玫溃骸皬膩聿辉犚娺^姓貽的，這個姓很少。”紫旒道：“他是個旗人，叫貽參，表字敬曾。”說話時，看了看表道：“還不到十二點，可要去打他一個茶圍？”雨堂是無所不可的，便答應(yīng)了。
出了鴻仁里，紫旒坐了包車，雨堂也叫了一輛東洋車，到了張梅卿家。梅卿迎著道：“伊老爺來了。貽大人要碰和，正愁沒人呢。”紫旒一面笑著答應(yīng)，一面和雨堂走到房里，和貽敬曾相見。道過契闊，又介紹雨堂相見，代通過姓名。又道：“這個敝同鄉(xiāng)，筆下極好，又是一個豪爽之士?！本丛驳懒司醚?。紫旒便問：“幾時到的？公館打在那里？”敬曾道：“昨天才到。暫時住在長發(fā)棧?！泵非涞溃骸按丝逃辛巳齻€人了。伊老爺，你再邀一個客，就好碰起和來?！弊响嫉溃骸皶r候不早了，明天再碰罷?！泵非涞溃骸百O大人高興今天碰，你又是幾時算起時候早晚來了？難道夫人太太近來管得兇么？”紫旒道：“你總是這么一大套。此刻去請客，那里去請??？”
敬曾道：“上回常在一起的蕭志何，不知可在上海？”紫旒道：“方才我們同席，且去請請他看。”于是寫了條子，叫人去請。
一邊是雨堂纏著貽大人談天，一邊是梅卿拉了紫旒去說話，悄悄的說道：“禮拜一又要跑馬了，我一切行頭都沒有。方才向貽大人透了風(fēng)，他答應(yīng)了我三套衣服，他是才來的，有了這個，不好再說。此刻缺少一對珠花，求你代我想個法子，借一對來用幾天，等過了跑馬就還你?！弊响嫉溃骸斑@個容易，我明后日就和你辦到?！泵非浯笙?。紫旒方才走過來和敬曾周旋。
過了一會，志何來了，彼此相見，梅卿便叫擺桌子。志何一面向敬曾敘闊，紫旒一面商量碰多少一底。梅卿道：“貽大人老規(guī)矩，是五百元一底起碼，小了是不碰的?！弊狭蚩纯淳丛?，敬曾道：“隨便罷，就五百底小玩玩罷。”雨堂拉了紫旒一把，悄悄道：“太大罷？我只有借來的三百元在身邊，萬一不夠輸，如何是好？”紫旒道：“不要緊，有我，你放膽碰吧?！?br>于是頒定了坐位，坐下去碰。雨堂膽小十分矜持，誰知越是矜持，越是不順手，四圈碰過，已經(jīng)輸了一底半，不覺急得汗流浹背。換過坐向之后，方才慢慢的翻點轉(zhuǎn)來，又和出了一回大和，點一點籌碼，覺得非但不輸，并且還贏了點，才覺放心。
誰知臨了局時，被志何和了一副四喜，接著敬曾和了兩副清一色，算起帳來，雨堂恰恰輸了一底，紫旒也輸了一底半。恰是志何贏的一底，其余都是敬曾贏的。紫旒走到煙炕旁邊，在小皮夾里取出四張五十元的匯豐鈔票，悄悄的塞給雨堂。雨堂接過，背轉(zhuǎn)過來一點，無奈把自己借來的一張三百元十天期的莊票，也拿了出來，湊在一起交出去。紫旒便請志何收了。對敬曾說道：“我的明日送到，想可放心?！本丛溃骸靶υ挘υ挘@不過消遣罷了。”此時天已將亮，各人稀飯也不吃，只留下敬曾，其余都散了。
紫旒回去一睡，直到次日一點多鐘才起來。梳洗已畢，吃些點心，便檢點了七百五十元票子放在身邊，先坐了車子去訪五少大人，誰知五少大人已經(jīng)出去了。紫旒想了一想，便上車到一品香去，寫了幾張請客票發(fā)出去。一會兒志何、雨堂、敬曾都來了，敬曾還帶了梅卿同來。紫旒便請點菜，又請梅卿也一起同吃。一湯過后，紫旒取出一卷票子來，遞給敬曾道：“這是昨天的七百五十元，請點一點。”敬曾道：“承賜，承賜?！?br>一面說，一面接了過去。梅卿道：“我托你的事情怎樣了？”
紫旒道：“你不要性急，明天包你辦到?！泵非涞溃骸安皇俏倚约?，明天是禮拜了，你可知道？”紫旒道：“準(zhǔn)定明日給你辦妥就是了?！庇谑且恍腥苏?wù)務(wù)f說，一面吃喝。忽然敬曾的家人走了進來回道：“客棧里來打招呼，說是泰順輪船今天晚上開天津，請老爺示，就動身不？”敬曾道：“那么你就拾掇起來，招呼他們寫大菜間的票子。”那家人答應(yīng)去了。紫旒道：“原來敬翁這回是進京，但不知何以這等急急？”敬曾道：“我向來是性急的。這回是去辦引見，還有多少打點，所以更要早點進去。”紫旒道：“那么我今夜就在花錦樓處餞行?！?br>敬曾道：“這又何必？”說話時，紫旒已經(jīng)要了筆硯，寫了條子，叫自己車夫送往花錦樓處知照去了。一會兒吃過了，各人道謝走散。
紫旒走到同安里，又當(dāng)面交代了花錦樓，寫了幾張請客票發(fā)出去，方才走到覽勝樓茶館，尋著了一個姓牛的珍寶掮客（凡代買代賣者，滬諺謂之掮客）。這個人也不知他原名叫做甚么，因為他姓牛，脾氣又極爽快粗率，動輒歡喜抱不平，所以人家送他一個渾名，叫“牛性”，久而久之，把渾名叫出，他的真名反沒人知道了。當(dāng)下正和兩個同行在那里評金品玉，忽然看見紫旒，便連忙起身招呼道：“啊唷唷！紫翁是難得請過來的??！請坐，請坐?？墒且k戒指送相好？”紫旒也不坐下，便應(yīng)道：“少胡說。我來找你，是托你弄一對珠花，明天就要的?！迸Ｐ缘溃骸笆牵?，是，明天拿兩對送到公館里去請揀。”紫旒道；“這是一個朋友托我的，你千萬不要誤事。
我已經(jīng)搬到鴻仁里去，不要走錯了地方?！迸Ｐ孕Φ溃骸皽?zhǔn)定明日十二點鐘送到，你伊老爺幾時見我誤過事來？”紫旒再囑托了兩句，便走了。這一夜就在花錦樓處吃餞行酒，酒后紫旒親送貽敬曾到船上，方才作別，不必多贅。
且說禮拜這一夭，牛性果然十二點鐘時候，便送了兩對珠花來，紫旒揀了一對合眼的問價，牛性道：“這一對是一千五百元，伊老爺真好眼力?！弊响嫉溃骸霸跻姷帽愫醚哿δ兀俊?br>牛性道：“這是人家急用賤賣的。這東西公道價錢，要值到千六七呢，還不是好眼力？”紫旒道：“就留下這一對，你過三天來取回信，可有一層，如果前路看不對，買不成，可不關(guān)我事?！迸Ｐ缘溃骸柏M有此理！難道我的東西要強賣的么；”說著，又談了幾句天，拿了揀剩的一對珠花自去了。紫旒忽然想起月梅那里，還欠著二百元，不如先去還了，取回那張官照。于是點了二百元票子，帶在身邊，先到梅春里去。入得門時，誰知月梅不在家，說是到姊妹人家吃喜酒去了。
只有月梅的娘，陪著五少大人在那里。紫旒道：“前日承五少大人寵召，當(dāng)即遵命到蘭芬處，誰知趨謁過遲，虎駕先出。昨日到公館叩見，又值公出。不期今日在此處相遇，不知有何明諭？”五少大人想了一想道：“是一件不相干的事，我此刻也忘了，等想起了再談罷。”紫旒見月梅不在，五少大人又在那里，不便和他娘交涉，只得敷衍了五少大人一會，別了出來，一雙腳不知不覺的走到了花錦樓處，無非是嬉皮笑臉的鬧了一陣?；ㄥ\樓道：明日就跑馬了，我的馬車錢還沒有呢！”紫旒道：“跑馬有甚么好看，不過出去給人家看看罷了?！被ㄥ\樓怒道：“自然我是要出去吊膀子（吊膀子，眉目挑逗之意，津滬一帶均有此諺），你前天在張梅卿家，一場和就輸了七百五，我此刻要問你借兩塊馬車錢，還不曾開口，先就推三阻四了。”
紫旒道：“奇了！又是那個耳報神報的信？”花錦樓道：“你伊老爺是個闊客，那個不知！一舉一動，自然有人看見。”紫旒道：“你只管去看，我代你開銷車錢便了?！被ㄥ\樓道：“我不要，你只給錢，我自己去。”紫旒無奈，取出那卷票子，點了五十元給他?；ㄥ\樓瞥見粗粗的一卷鈔票，便撒嬌撒癡的不依，一定要了一百元才罷。
紫旒又惦記著那對珠花，便走了出來，坐了車子回去。下了車子，恰好碰見陳雨堂從里面出來，一見了紫旒，便道：“好，好，好，你回來了，我正要找你有要緊事呢！”紫旒道：“又是甚么事，這等慌張？”雨堂道：“不，不，不，是一椿正經(jīng)事。”兩個一面說話，走入了門，只見書房硯臺底下壓著一張條子。雨堂道：“你，你，你看，我，我，我還留下條子給你呢，你看罷，省得我再說了。”紫旒看時，仍是為收繭子的事，要惜五百元做本錢的話。便道：“你總是這等胡鬧，我何嘗有甚么錢？你不要看得我很闊，我一向都是在這里移東補西，內(nèi)里頭的虧空，不能告訴你?！庇晏勉等坏溃骸拔铱偛恍拍闶强盏??！弊响嫉溃骸澳悴槐貑栁铱詹豢?，我給你一樣?xùn)|西看，你便知道。”說罷：在抽屜里取出一個護書，打開給雨堂看，原來是一迭十多張當(dāng)票，內(nèi)中還有一張當(dāng)九百文的。雨堂看得不勝詫異，搭訕著說道：“不料紫旒果然是個空架子?！弊响歼€在那里一一的翻給他看，一面說道：“并且我輩讀書出身，身邊大小總背著一個功名，總要設(shè)法弄個把差使，為甚么要學(xué)那市儈行為，與小民爭利呢？”一言未了，外面家人引了蕭志何進來，此時正是放滿一桌子的當(dāng)票，都被志何看見了。紫旒連忙用言掩飾。不知他如何掩飾得來，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