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看護
作者：林紓仲英暈凡一日有半，臥于一人家中。屋宇稍潔，去城可二十余里之遠。日午時微醒，忽聞有花露之馨觸鼻。陡一張眼，則見小窗之外，楊柳疏疏，為微閨搖曳。榻前背面坐一女郎，不髻而辮，辮粗如兒臂，滑澤光可鑒人。花露之香，似出女郎襟袖。自視左膊已縛白布，重裹甚厚。而腹中微微覺饑。視此女郎，凝目視窗外垂楊，如有所思。忽聞榻上微呻，陡然回顧，則意中所注念之人胡秋光也。仲英大驚，方欲強起，而臂痛不可忍。秋光即以手按之曰：“醫(yī)生言勿動，動即創(chuàng)裂。惟此時饑否？”仲英曰：“饑甚?！迸掖页?，已而手牛乳一杯曰：“仲英，一日有半不省人矣。此流質(zhì)，飲之或不凝滯?！比槿牒螅兴际场Ｅ唬骸搬t(yī)言勿急進。少須（頃）得焦面包食之，吾已前備矣?！敝儆⒂鹦?，女已前覺，即趨出。有一人衣服整潔，出皮帶合私處，引溺入諸溺器中，將而出之。出后，女復(fù)入。
仲英心緒潮沸，喜懼交雜，不知所問。既而極力抽出辭苗，問曰：“此為何地？吾何為在此？女士亦何時而至？”女曰：“醫(yī)生誡勿煩言。君必欲聽者，吾略告君。自君別后，吾即經(jīng)營紅十字會。顧仗義者多，而捐資者寡。吾不得已出千元，合同志數(shù)人，共賃此宅。醫(yī)生為美國人華君，壯吾所為，愿盡其義務(wù)。君于前兩夜中彈，吾即偵得噩耗，馳書告陶參謀。陶為吾舊識，以舁床將君至此。醫(yī)生言彈入左臂，幸未傷骨衣。啟而出之，血溢如注，吾心恫不已。醫(yī)生以厚布重裹，俾勿動，但睡中時時什囈語。”
仲英曰：“吾夢中作何讕言？”女紅潮被頰，久不能答。仲英趣問。女低頭曰：“呼吾名耳?！敝儆先辉唬骸靶闹?，夢寐中竟不為諱。嗟夫秋光！吾何幸活君之掌中耶！”女久不語，但曰：“愿君早痊?！敝儆⒃唬骸巴瑏碚叻矌兹?？”
女曰：“有朱姓者、羅姓者、薛姓者凡三人，恒不耐清寂，時時以搖車出野游。此紅十字會幾專為仲英一人而設(shè)。此間經(jīng)費，大半吾獨任之。此數(shù)君既出資，又復(fù)憚勞。慕義間則踴躍而前，經(jīng)勞苦則遠而去。近已數(shù)日不歸，大率還上海矣。”
仲英曰：“風(fēng)聞君家有余資數(shù)千金，今又為義而耗。后此胡以為計？”女曰：“叔母無兒，尚儲萬金，時時言以授我。且先君在時，尚家藏康熙時三彩瓷瓶一對，據(jù)人言，市之歐人，可得二三萬金，異日足為我二……”語至此，自知謬誤，結(jié)舌不能語。仲英已悟，殆謂足與己出洋求學(xué)也，即相對無語。秋光曰：“以時度之，宜進食。焦面包已加瓷碗，置之冰上，俾焦烈之氣少減，于創(chuàng)人無害?！彼炜畈匠?，將面包及牛乳入。
此時仲英已渺不覺痛，心曠神怡，食至甘芳，且食且曰不知所報。秋光曰：“久饑之后，進食不宜驟，驟則生噎。更一點鐘，醫(yī)生至矣?！笔骋?，將器出。秋光即擁彗掃地，拂拭幾案，就案取書數(shù)卷并筆墨，藏之隱處。仲英曰：“案上何書？”
秋光曰：“梅溪、碧山詞耳。滬上無聊，恒將此兩家用為排遣。”仲英曰：“秋光視梅溪勝耶？”秋光曰：“否。碧山幽情慘韻，適為黍離麥秀之時。達祖則清潤有余，尚是清真一派。不過無草窗之沉悶耳?！敝儆@曰：“秋光終屬解人?！闭Z后，自顧其臂，紅腥已透布裹之外。秋光驚曰：“奈何血復(fù)沁出？”即以手撫仲英之額曰：“又作熱矣?！闭Z未竟，聞門外有革靴聲，醫(yī)生入。醫(yī)生年四十許，黃須繞頰，而貌甚慈祥。出寒暑計令仲英噙之。拔出，驚曰：“今日清醒，奈何熱度又增？”沉吟久之，曰：“是多言之故。胡女士既有看護之責(zé)，幸戒之勿言。”于是解裹，而布已為血液所漬，膠粘不起，揭之痛徹心腑。醫(yī)生命取水就洗患處，敷之以藥，以白紙縱橫加創(chuàng)口，另出藥布再三裹之。堅囑沉睡勿多言。牛乳日可三進。越數(shù)日，能進雞露者，則病軀當(dāng)日有起色。
因語秋光勿更與病人絮絮。秋光羞澀不可聊賴。
醫(yī)生既去。窗中漸沉黑，燈光回射秋光兩頰，淡紅如玫瑰。
仲英心躍躍然，顧念患難見拯，安可蓄此妄念。即瞑目觀心，無敢更視秋光。而秋光亦出，似就食于外。？
仲英心緒潮沸，喜懼交雜，不知所問。既而極力抽出辭苗，問曰：“此為何地？吾何為在此？女士亦何時而至？”女曰：“醫(yī)生誡勿煩言。君必欲聽者，吾略告君。自君別后，吾即經(jīng)營紅十字會。顧仗義者多，而捐資者寡。吾不得已出千元，合同志數(shù)人，共賃此宅。醫(yī)生為美國人華君，壯吾所為，愿盡其義務(wù)。君于前兩夜中彈，吾即偵得噩耗，馳書告陶參謀。陶為吾舊識，以舁床將君至此。醫(yī)生言彈入左臂，幸未傷骨衣。啟而出之，血溢如注，吾心恫不已。醫(yī)生以厚布重裹，俾勿動，但睡中時時什囈語。”
仲英曰：“吾夢中作何讕言？”女紅潮被頰，久不能答。仲英趣問。女低頭曰：“呼吾名耳?！敝儆先辉唬骸靶闹?，夢寐中竟不為諱。嗟夫秋光！吾何幸活君之掌中耶！”女久不語，但曰：“愿君早痊?！敝儆⒃唬骸巴瑏碚叻矌兹?？”
女曰：“有朱姓者、羅姓者、薛姓者凡三人，恒不耐清寂，時時以搖車出野游。此紅十字會幾專為仲英一人而設(shè)。此間經(jīng)費，大半吾獨任之。此數(shù)君既出資，又復(fù)憚勞。慕義間則踴躍而前，經(jīng)勞苦則遠而去。近已數(shù)日不歸，大率還上海矣。”
仲英曰：“風(fēng)聞君家有余資數(shù)千金，今又為義而耗。后此胡以為計？”女曰：“叔母無兒，尚儲萬金，時時言以授我。且先君在時，尚家藏康熙時三彩瓷瓶一對，據(jù)人言，市之歐人，可得二三萬金，異日足為我二……”語至此，自知謬誤，結(jié)舌不能語。仲英已悟，殆謂足與己出洋求學(xué)也，即相對無語。秋光曰：“以時度之，宜進食。焦面包已加瓷碗，置之冰上，俾焦烈之氣少減，于創(chuàng)人無害?！彼炜畈匠?，將面包及牛乳入。
此時仲英已渺不覺痛，心曠神怡，食至甘芳，且食且曰不知所報。秋光曰：“久饑之后，進食不宜驟，驟則生噎。更一點鐘，醫(yī)生至矣?！笔骋?，將器出。秋光即擁彗掃地，拂拭幾案，就案取書數(shù)卷并筆墨，藏之隱處。仲英曰：“案上何書？”
秋光曰：“梅溪、碧山詞耳。滬上無聊，恒將此兩家用為排遣。”仲英曰：“秋光視梅溪勝耶？”秋光曰：“否。碧山幽情慘韻，適為黍離麥秀之時。達祖則清潤有余，尚是清真一派。不過無草窗之沉悶耳?！敝儆@曰：“秋光終屬解人?！闭Z后，自顧其臂，紅腥已透布裹之外。秋光驚曰：“奈何血復(fù)沁出？”即以手撫仲英之額曰：“又作熱矣?！闭Z未竟，聞門外有革靴聲，醫(yī)生入。醫(yī)生年四十許，黃須繞頰，而貌甚慈祥。出寒暑計令仲英噙之。拔出，驚曰：“今日清醒，奈何熱度又增？”沉吟久之，曰：“是多言之故。胡女士既有看護之責(zé)，幸戒之勿言。”于是解裹，而布已為血液所漬，膠粘不起，揭之痛徹心腑。醫(yī)生命取水就洗患處，敷之以藥，以白紙縱橫加創(chuàng)口，另出藥布再三裹之。堅囑沉睡勿多言。牛乳日可三進。越數(shù)日，能進雞露者，則病軀當(dāng)日有起色。
因語秋光勿更與病人絮絮。秋光羞澀不可聊賴。
醫(yī)生既去。窗中漸沉黑，燈光回射秋光兩頰，淡紅如玫瑰。
仲英心躍躍然，顧念患難見拯，安可蓄此妄念。即瞑目觀心，無敢更視秋光。而秋光亦出，似就食于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