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紫衣女殷勤問字 白發(fā)翁傲慢談文
作者：李汝珍話說唐敖聞多九公之言，不覺喜道：“小弟向聞海外有個毗騫國，其人皆壽享長年。并聞其國有前盤古所存舊案。我們何不上去瞻仰瞻仰？”多、林二人點(diǎn)頭稱善。于是收口登岸，步入城中。只見其人生得面長三尺，頸長三尺，身長三尺，頗覺異樣。林之洋道：“他這頸項(xiàng)生得恁長，若到天朝，要教俺們家鄉(xiāng)裁縫作領(lǐng)子，還沒三尺長的好領(lǐng)樣兒哩?！?
登時訪到前盤古存案處，見了掌管官吏，說明來意。那官吏聞是天朝上邦來的，怎敢怠慢，當(dāng)即請進(jìn)獻(xiàn)茶，取鑰匙開了鐵櫥。唐敖伸手取了一本，面上簽子寫著“第一弓”。林之洋道：“原來盤古舊案都是論弓的。”那官吏聽了，不覺笑了一笑。唐敖忙遮飾道：“原來舅兄今日未戴眼鏡，未將此字看明。這是‘卷’字并非‘弓’宇。”用手展開，只見上面圈圈點(diǎn)點(diǎn)，盡是古篆，并無一字可識。多九公也翻了幾本，皆是如此。三人只得道了攪擾，掃興而回。林之洋道：“他書上盡是圈子，大約前盤古所做的事總不能跳出這個圈子，所以篇篇都是這樣。這叫作惟有圈中人，才知圈中意’。俺們怎能猜這啞謎！”登時上船。
又走兩日。這日唐敖正同婉如談?wù)撛娰x，忽聽船頭放了一槍，只當(dāng)遇見賊盜，嚇的驚疑不止，連忙攜了林之洋出艙?！瓉砟切┤唆~，自從放入海內(nèi)，無論船只或走或住，他總緊緊相隨。眾水手看見，因用鳥槍打傷一個。唐敖道：“前因此魚身形類人，鳴聲甚慘，所以買來放生。今反傷他，前日那件好事，豈非白做么？”林之洋道：“他跟船后礙你甚事，這樣恨他？”唐敖道：“或者此魚稍通靈性，因念救命之恩，心中感激，戀戀不舍，也未可知。你們何苦傷他性命！”眾水手正要放第二槍，因聞唐敖之言，甚覺近理，這才住手。 二人來至船后，與多九公閑談。唐敖道：“前在東口，舅兄曾言過了君子、大人二國，就是黑齒，為何此時還不見到？”多九公道：“林兄只記得黑齒離君子國甚近，誰知那是旱路，并非水路。前面過了無啟［上戶＋攵，下月，音啟。后同］，再過深目，才是黑齒交界哩?！碧瓢降溃骸斑@個無啟，大約就是無繼國。小弟聞彼國之人，從不生育，并無子嗣?？捎衅涫拢俊倍嗑殴溃骸袄戏蛞猜劥嗽?。又因他們并無男女之分，甚覺不解。當(dāng)日到彼，也曾上去看過，果然無男無女，光景都差不多?！碧瓢降溃骸凹葻o男女，何能生育？既不生育，這些國人一經(jīng)死后，豈不人漸漸少了？自古至今，其人仍舊不絕，這是何故？”多九公道：“彼國雖不生育，那知死后其尸不朽，過了一百二十年，仍舊活轉(zhuǎn)。古人所謂‘百年還化為人’，就最指此而言。所以彼國之人，活了又死，死了又活，從不見少。他們雖知死后還能重生，素于名利心腸倒是雪淡。他因人生在世終有一死，縱讓爭名奪利，富貴極頂，及至‘無?！坏?，如同一夢，全化烏有。雖說死后還能復(fù)生，但經(jīng)百余年之久，時遷世變，物改人非，今昔情形，又迥不同，一經(jīng)活轉(zhuǎn)，另是一番世界，少不得又要在那名利場中努力一番。及至略略有點(diǎn)意思，不知不覺，卻又年已古稀，冥官又來相邀。細(xì)細(xì)想去，仍是—場春夢。因此他們國中凡有人死了叫作‘睡覺’，那活在世上的叫作‘做夢’。他把生死看的透徹，名利之心也就談了。至于強(qiáng)求妄為，更是未有之事?！绷种蟮溃骸叭羰沁@樣，俺們竟是癡人！他們死后還能活轉(zhuǎn)，倒把名利看破；俺們死后并無一毫指望，為甚倒去極力巴結(jié)？
若教無啟國看見，豈不被他恥笑么？”唐敖道：“舅兄既怕恥笑，何不將那名利之心略為冷淡呢？”林之洋道：“俺也曉得，為人在世，就如做夢，那名利二字，原是假的，平時聽人談?wù)摚簿屠湔?。無奈到了爭名奪利關(guān)頭，心里不由就覺發(fā)迷，倒象自己永世不死，一味朝前奔命，將來到了昏迷時，怎能有人當(dāng)頭一棒，指破迷團(tuán)？或者那位提俺一聲，也就把俺驚醒。”多九公道：“尊駕如到昏迷時，老夫絕可提你一聲，恐老兄聽了，不但并不醒悟，反要責(zé)備老夫是個癡人哩?！碧瓢降溃骸熬殴嗽拝s也不錯。世上名利場中，原是一座‘迷魂陣’，此人正在陣中吐氣揚(yáng)眉，洋洋得意，哪個還能把他拗得過！看來不到睡覺，他也不休。一經(jīng)把眼閉了，這才曉得從前各事都是枉用心機(jī)，不過做了一場春夢。人若識透此義，那爭名奪利之心固然一時不能打斷，倘諸事略為看破，退后一步，忍耐三分，也就免了許多煩惱，少了無限風(fēng)波。如此行去，不獨(dú)算得處世良方，亦是一生快活不盡的秘訣。就讓無啟國看見，也可對得住了。小弟向聞無啟國歷來以土為食，不知何故？”多九公道：“彼處不產(chǎn)五谷，雖有果木，亦都不食，惟喜以土代糧。大約性之所近，向來吃慣，也不為怪。”林之洋道：“幸虧無腸國那些富家不知土可當(dāng)飯，他若曉得，只怕連地皮都要刮盡哩?！?
無啟過去，到了深目國。其人面上無目，高高舉著一手，手上生出一只大眼，如朝上看，手掌朝天；如朝下看，手掌朝地；任憑左右前后，極其靈便。林之洋道：“幸虧眼生手上，若嘴生手上，吃東西時，隨你會搶也搶他不過。不知深目國眼睛可有近視？若將眼鏡戴在手上，倒也好看。請問九公，他們把眼生在手上，是甚緣故？”多九公道：“據(jù)老夫看來，大約他因近來人心不測，非上古可比，正面看人，竟難捉摸，所以把眼生手上，取其四路八方都可察看，易于防范，就如‘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無非小心謹(jǐn)慎之意?！碧瓢降溃骸肮湃藭想m有‘眼生手掌’之說，卻未言其所以然之故。今聽九公這番妙論，真可補(bǔ)得古書之不足。 這日到了黑齒國。其人不但通身如墨，連牙齒也是黑的，再映著一點(diǎn)朱唇，兩道紅眉，一身紅衣，更覺其黑無比。唐敖團(tuán)他黑的過甚，面貌想必丑陋，奈相離過遠(yuǎn)，看不明白，因約多九公要去走走。林之洋見他們要去游玩，自己攜了許多脂粉，先賣貨去了。唐、多二人隨后也就登岸。唐敖道：“他們形狀如此，不知其國風(fēng)俗是何光景？”多九公道：“此地水路離君子國雖遠(yuǎn)，旱路卻是緊鄰，大約其國風(fēng)俗還不過于草野。老夫?qū)疫^此地，因他生的面貌可憎，想來語言也就無味，因此從未上來。今蒙唐兄?jǐn)y帶，卻是初次瞻仰。大約我們不過借此上來舒舒筋骨，要想有甚可觀可談之處，只怕未必。唐兄只看其人，其余就可想見?！?
唐敖連連點(diǎn)頭。
不知不覺進(jìn)了城。作買作賣，倒也熱鬧。語言也還易懂。市中也有婦女行走，男女卻不混雜，因市中有條大街，行路時，男人俱由右邊行走，婦人都向左邊行走，雖系一條街，其中大有分別。庸敖起初不知，誤向左邊走去，只聽右邊有人招呼道：“二位貴客，請向這邊走來?！倍诉B忙走過。細(xì)細(xì)打聽，才知那邊是婦人所行之路。唐敖笑道：“我倒看不出，他們生的雖黑，于男女禮節(jié)倒分的明白。九公，你看，他們來來往往，男女并不交言，都是目不邪視，俯首而行。不意此地竟能如此，可見君子國風(fēng)氣感化也不為不遠(yuǎn)了?！倍嗑殴溃骸扒霸诰訃?，那吳氏弟兄曾言他們國中世俗人文，莫非天朝文章教化所致；今黑齒國又是君子國教化所感。以木本水源而論，究竟我們天朝要算萬邦根本了?！?
談?wù)撻g，迎面到了十字路口，旁有一條小巷。二人信步進(jìn)了小巷，走了幾步，只見有一家門首貼著一張紅紙，寫著“女學(xué)塾”三個大字。唐敖因立住道：“九公你看，此地既有女學(xué)塾，自然男子也會讀書了。不知他們女子所讀何書？”只見門內(nèi)走出一個龍鐘老者，把唐、多二人看了一看，見衣服面貌不同，知是異鄉(xiāng)來的，因拱手道：“二位貴客，想由鄰邦至此，苦不嫌草野，何不請進(jìn)獻(xiàn)茶？”唐敖正要問問風(fēng)俗，聽了此話，忙拱手道：“初次識荊，就來打攪，未免造次?！庇谑抢硕嗑殴煌M(jìn)去。三人重復(fù)行禮。里面有兩個女學(xué)生，都有十四五歲，—個穿著紅衫，—個穿著紫衫；面貌雖黑，但彎彎兩道朱眉，盈盈一雙秀目，再襯著萬縷青絲，櫻桃小口，底下露著三寸金蓮，倒也不俗。都上來拜了一拜，仍就歸位。唐、多二人還禮。老者讓坐，女學(xué)生獻(xiàn)茶。彼此請問姓氏。誰知這個老者兩耳甚聾，大家費(fèi)了無限氣力，才把名姓來歷略略說明。
原來此人姓盧，乃本地有名老秀才，為人忠厚，教讀有方。他聞唐、多二人都是身在黌門，兼系天朝人，不覺躬身道：“小子素聞天朝為萬國之首，乃圣人之邦，人品學(xué)問，莫不出類超群。鄙人雖久懷欽仰，無如晤教無由。今得幸遇，足慰生平景慕。第草野無知，兼目重聽，今以草舍冒昧屈駕，未免簡褻，尚求海涵。”唐敖連道：“豈敢！……”因大聲問道：“小弟向聞貴處乃文盛之邦，老丈想已高發(fā)多年，如今退歸林下了？”老者道：“敝處向遵天朝之例，也以詩賦取士。小子幼而失學(xué)，兼之質(zhì)性魯鈍，雖屢次觀光，奈學(xué)問淺薄，至今年已八旬，仍是一領(lǐng)青衫。數(shù)年來無志功名，學(xué)業(yè)已廢。年老衰殘，肩不能擔(dān)，手不能提，無以糊口，惟有課讀幾個女學(xué)生，以舌耕為業(yè)。至敝鄉(xiāng)考試，歷來雖無女科，向有舊例，每到十余年，國母即有觀風(fēng)盛典：凡有能文處女，俱準(zhǔn)赴試，以文之優(yōu)劣，定以等第，或賜才女匾額，或賜冠帶榮身，或封其父母，或榮及翁始，乃吾鄉(xiāng)勝事。因此，凡生女之家，到了四五歲，無論貧富，莫不送塾讀書，以備赴試。”因指紫衣女子道：“這是小女，那穿紅衫的姓黎，是敝門生?，F(xiàn)在國母巳定明春觀風(fēng)，前者小女同敝門生赴學(xué)臣考試，幸而都取三等之未，明歲得與觀風(fēng)盛典，尚有幾希之望，所以此時都在此趕緊用功。不瞞二位大賢說，這叫作‘臨時抱佛腳’，也是我們讀書人通病，何況他們孤陋寡聞的幼女哩?！币騿杻膳拥溃骸敖袢针y得二位大賢到此，你們平日所讀書內(nèi)如有甚么不明之處，何不請教？廣廣識見，豈不是好！”
多九公道：“不知二位才女可有見教？老夫于學(xué)問一道，雖未十分精通，至于眼前文義，粗枝大葉，也還略知一二?！弊弦屡勇犃?，因欠身道：“婢子向聞天朝為人文淵藪，人才之廣，自古皆然。大賢世居大邦，見多識廣，而且榮列膠庠，自然才貫二酉，學(xué)富五車了。婢子僻處海隅，賦性既鈍，兼少見聞，于先圣先賢經(jīng)書之旨，每每未能窺尋其端。蘊(yùn)疑既久，問字無由。今欲上質(zhì)高賢，又恐語涉淺陋，未免‘以莛叩鐘’，自覺唐突，何敢冒昧請教！”多九公忖道：“據(jù)這女子言談倒也不俗，看來書是讀過幾年的?？上莻€幼年女流，不知可有一二可談之處。如稍通文墨，今同外國黑女談?wù)劊挂彩嵌渭言?。必須用話引他一引，只要略略懂得文墨，就可慢慢談了?！币蛘f道：“才女請坐，休得過謙。老夫雖忝列膠庠，素日糊口四方，未能博覽，惟幼年所讀經(jīng)書，尚能略知一二，其余荒疏日久，已同隔世。才女有何下問，請道其詳。倘有所知，無不盡言?！碧瓢降溃骸拔覀兌际菕伭藭?，荒疏多年，誠恐下問，見識不到，尚望指教?！倍嗑殴犚姟爸附獭倍?，鼻中不覺哼了一聲，口雖不言，心中忖道：“他們不過海外幼女，腹中學(xué)問可想而知，唐兄何必如此過謙，未免把他看的過高了?！?
只見紫衣女子又立起道：“婢子聞得讀書莫難于識字，識字莫難于辨音。若音不辨，則義不明。即如經(jīng)書所載‘敦’字，其音不一。某書應(yīng)讀某音，敝處未得高明指教，往往讀錯，以致后學(xué)無所適從。大賢旁搜博覽，自知其詳了？”多九公道：“才女請坐。按這‘敦’字在灰韻應(yīng)當(dāng)讀堆?！睹姟匪^‘敦彼獨(dú)宿’；元韻音［忄＋敦］，《易經(jīng)》‘敦臨吉’；又元韻音豚，《漢書》‘敦煌，郡名’；寒韻音團(tuán)，《毛詩》‘敦彼行葦’；蕭韻音雕，《毛詩》‘敦弓既堅(jiān)’；軫韻者準(zhǔn)，《周禮》‘內(nèi)宰出其度量敦制’；阮韻音遁，《左傳》‘謂之渾敦’；隊(duì)韻音對，《儀禮》‘黍稷四敦’；愿韻音頓，《爾雅》‘太歲在子曰困敦’；號韻音導(dǎo)，《周禮》所謂‘每敦一幾’。除此十音之外，不獨(dú)經(jīng)傳未有他音，就是別的書上也就少了。幸而才女請教老夫，若問別人，只怕連一半還記不得哩?！弊弦屡拥溃骸版咀酉蚵勥@個‘敦’字倒象還有吞音、儔音之類。今大賢言十音之外，并無別音，大約各處方音不同，所以有多寡之異了?！倍嗑殴犚娺€有幾音。因剛才話已說滿，不好細(xì)問，只得說道：“這些文字小事，每每一字?jǐn)?shù)音甚多，老夫那里還去記他。況記幾個冷字，也算不得學(xué)問。這都是小孩子的功課。若過于講究，未免反覺其丑?？上銈兌际呛煤觅|(zhì)地，未經(jīng)明人指教，把工夫都錯用?！弊弦屡勇犃T，又說出一段話來。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登時訪到前盤古存案處，見了掌管官吏，說明來意。那官吏聞是天朝上邦來的，怎敢怠慢，當(dāng)即請進(jìn)獻(xiàn)茶，取鑰匙開了鐵櫥。唐敖伸手取了一本，面上簽子寫著“第一弓”。林之洋道：“原來盤古舊案都是論弓的。”那官吏聽了，不覺笑了一笑。唐敖忙遮飾道：“原來舅兄今日未戴眼鏡，未將此字看明。這是‘卷’字并非‘弓’宇。”用手展開，只見上面圈圈點(diǎn)點(diǎn)，盡是古篆，并無一字可識。多九公也翻了幾本，皆是如此。三人只得道了攪擾，掃興而回。林之洋道：“他書上盡是圈子，大約前盤古所做的事總不能跳出這個圈子，所以篇篇都是這樣。這叫作惟有圈中人，才知圈中意’。俺們怎能猜這啞謎！”登時上船。
又走兩日。這日唐敖正同婉如談?wù)撛娰x，忽聽船頭放了一槍，只當(dāng)遇見賊盜，嚇的驚疑不止，連忙攜了林之洋出艙?！瓉砟切┤唆~，自從放入海內(nèi)，無論船只或走或住，他總緊緊相隨。眾水手看見，因用鳥槍打傷一個。唐敖道：“前因此魚身形類人，鳴聲甚慘，所以買來放生。今反傷他，前日那件好事，豈非白做么？”林之洋道：“他跟船后礙你甚事，這樣恨他？”唐敖道：“或者此魚稍通靈性，因念救命之恩，心中感激，戀戀不舍，也未可知。你們何苦傷他性命！”眾水手正要放第二槍，因聞唐敖之言，甚覺近理，這才住手。 二人來至船后，與多九公閑談。唐敖道：“前在東口，舅兄曾言過了君子、大人二國，就是黑齒，為何此時還不見到？”多九公道：“林兄只記得黑齒離君子國甚近，誰知那是旱路，并非水路。前面過了無啟［上戶＋攵，下月，音啟。后同］，再過深目，才是黑齒交界哩?！碧瓢降溃骸斑@個無啟，大約就是無繼國。小弟聞彼國之人，從不生育，并無子嗣?？捎衅涫拢俊倍嗑殴溃骸袄戏蛞猜劥嗽?。又因他們并無男女之分，甚覺不解。當(dāng)日到彼，也曾上去看過，果然無男無女，光景都差不多?！碧瓢降溃骸凹葻o男女，何能生育？既不生育，這些國人一經(jīng)死后，豈不人漸漸少了？自古至今，其人仍舊不絕，這是何故？”多九公道：“彼國雖不生育，那知死后其尸不朽，過了一百二十年，仍舊活轉(zhuǎn)。古人所謂‘百年還化為人’，就最指此而言。所以彼國之人，活了又死，死了又活，從不見少。他們雖知死后還能重生，素于名利心腸倒是雪淡。他因人生在世終有一死，縱讓爭名奪利，富貴極頂，及至‘無?！坏?，如同一夢，全化烏有。雖說死后還能復(fù)生，但經(jīng)百余年之久，時遷世變，物改人非，今昔情形，又迥不同，一經(jīng)活轉(zhuǎn)，另是一番世界，少不得又要在那名利場中努力一番。及至略略有點(diǎn)意思，不知不覺，卻又年已古稀，冥官又來相邀。細(xì)細(xì)想去，仍是—場春夢。因此他們國中凡有人死了叫作‘睡覺’，那活在世上的叫作‘做夢’。他把生死看的透徹，名利之心也就談了。至于強(qiáng)求妄為，更是未有之事?！绷种蟮溃骸叭羰沁@樣，俺們竟是癡人！他們死后還能活轉(zhuǎn)，倒把名利看破；俺們死后并無一毫指望，為甚倒去極力巴結(jié)？
若教無啟國看見，豈不被他恥笑么？”唐敖道：“舅兄既怕恥笑，何不將那名利之心略為冷淡呢？”林之洋道：“俺也曉得，為人在世，就如做夢，那名利二字，原是假的，平時聽人談?wù)摚簿屠湔?。無奈到了爭名奪利關(guān)頭，心里不由就覺發(fā)迷，倒象自己永世不死，一味朝前奔命，將來到了昏迷時，怎能有人當(dāng)頭一棒，指破迷團(tuán)？或者那位提俺一聲，也就把俺驚醒。”多九公道：“尊駕如到昏迷時，老夫絕可提你一聲，恐老兄聽了，不但并不醒悟，反要責(zé)備老夫是個癡人哩?！碧瓢降溃骸熬殴嗽拝s也不錯。世上名利場中，原是一座‘迷魂陣’，此人正在陣中吐氣揚(yáng)眉，洋洋得意，哪個還能把他拗得過！看來不到睡覺，他也不休。一經(jīng)把眼閉了，這才曉得從前各事都是枉用心機(jī)，不過做了一場春夢。人若識透此義，那爭名奪利之心固然一時不能打斷，倘諸事略為看破，退后一步，忍耐三分，也就免了許多煩惱，少了無限風(fēng)波。如此行去，不獨(dú)算得處世良方，亦是一生快活不盡的秘訣。就讓無啟國看見，也可對得住了。小弟向聞無啟國歷來以土為食，不知何故？”多九公道：“彼處不產(chǎn)五谷，雖有果木，亦都不食，惟喜以土代糧。大約性之所近，向來吃慣，也不為怪。”林之洋道：“幸虧無腸國那些富家不知土可當(dāng)飯，他若曉得，只怕連地皮都要刮盡哩?！?
無啟過去，到了深目國。其人面上無目，高高舉著一手，手上生出一只大眼，如朝上看，手掌朝天；如朝下看，手掌朝地；任憑左右前后，極其靈便。林之洋道：“幸虧眼生手上，若嘴生手上，吃東西時，隨你會搶也搶他不過。不知深目國眼睛可有近視？若將眼鏡戴在手上，倒也好看。請問九公，他們把眼生在手上，是甚緣故？”多九公道：“據(jù)老夫看來，大約他因近來人心不測，非上古可比，正面看人，竟難捉摸，所以把眼生手上，取其四路八方都可察看，易于防范，就如‘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無非小心謹(jǐn)慎之意?！碧瓢降溃骸肮湃藭想m有‘眼生手掌’之說，卻未言其所以然之故。今聽九公這番妙論，真可補(bǔ)得古書之不足。 這日到了黑齒國。其人不但通身如墨，連牙齒也是黑的，再映著一點(diǎn)朱唇，兩道紅眉，一身紅衣，更覺其黑無比。唐敖團(tuán)他黑的過甚，面貌想必丑陋，奈相離過遠(yuǎn)，看不明白，因約多九公要去走走。林之洋見他們要去游玩，自己攜了許多脂粉，先賣貨去了。唐、多二人隨后也就登岸。唐敖道：“他們形狀如此，不知其國風(fēng)俗是何光景？”多九公道：“此地水路離君子國雖遠(yuǎn)，旱路卻是緊鄰，大約其國風(fēng)俗還不過于草野。老夫?qū)疫^此地，因他生的面貌可憎，想來語言也就無味，因此從未上來。今蒙唐兄?jǐn)y帶，卻是初次瞻仰。大約我們不過借此上來舒舒筋骨，要想有甚可觀可談之處，只怕未必。唐兄只看其人，其余就可想見?！?
唐敖連連點(diǎn)頭。
不知不覺進(jìn)了城。作買作賣，倒也熱鬧。語言也還易懂。市中也有婦女行走，男女卻不混雜，因市中有條大街，行路時，男人俱由右邊行走，婦人都向左邊行走，雖系一條街，其中大有分別。庸敖起初不知，誤向左邊走去，只聽右邊有人招呼道：“二位貴客，請向這邊走來?！倍诉B忙走過。細(xì)細(xì)打聽，才知那邊是婦人所行之路。唐敖笑道：“我倒看不出，他們生的雖黑，于男女禮節(jié)倒分的明白。九公，你看，他們來來往往，男女并不交言，都是目不邪視，俯首而行。不意此地竟能如此，可見君子國風(fēng)氣感化也不為不遠(yuǎn)了?！倍嗑殴溃骸扒霸诰訃?，那吳氏弟兄曾言他們國中世俗人文，莫非天朝文章教化所致；今黑齒國又是君子國教化所感。以木本水源而論，究竟我們天朝要算萬邦根本了?！?
談?wù)撻g，迎面到了十字路口，旁有一條小巷。二人信步進(jìn)了小巷，走了幾步，只見有一家門首貼著一張紅紙，寫著“女學(xué)塾”三個大字。唐敖因立住道：“九公你看，此地既有女學(xué)塾，自然男子也會讀書了。不知他們女子所讀何書？”只見門內(nèi)走出一個龍鐘老者，把唐、多二人看了一看，見衣服面貌不同，知是異鄉(xiāng)來的，因拱手道：“二位貴客，想由鄰邦至此，苦不嫌草野，何不請進(jìn)獻(xiàn)茶？”唐敖正要問問風(fēng)俗，聽了此話，忙拱手道：“初次識荊，就來打攪，未免造次?！庇谑抢硕嗑殴煌M(jìn)去。三人重復(fù)行禮。里面有兩個女學(xué)生，都有十四五歲，—個穿著紅衫，—個穿著紫衫；面貌雖黑，但彎彎兩道朱眉，盈盈一雙秀目，再襯著萬縷青絲，櫻桃小口，底下露著三寸金蓮，倒也不俗。都上來拜了一拜，仍就歸位。唐、多二人還禮。老者讓坐，女學(xué)生獻(xiàn)茶。彼此請問姓氏。誰知這個老者兩耳甚聾，大家費(fèi)了無限氣力，才把名姓來歷略略說明。
原來此人姓盧，乃本地有名老秀才，為人忠厚，教讀有方。他聞唐、多二人都是身在黌門，兼系天朝人，不覺躬身道：“小子素聞天朝為萬國之首，乃圣人之邦，人品學(xué)問，莫不出類超群。鄙人雖久懷欽仰，無如晤教無由。今得幸遇，足慰生平景慕。第草野無知，兼目重聽，今以草舍冒昧屈駕，未免簡褻，尚求海涵。”唐敖連道：“豈敢！……”因大聲問道：“小弟向聞貴處乃文盛之邦，老丈想已高發(fā)多年，如今退歸林下了？”老者道：“敝處向遵天朝之例，也以詩賦取士。小子幼而失學(xué)，兼之質(zhì)性魯鈍，雖屢次觀光，奈學(xué)問淺薄，至今年已八旬，仍是一領(lǐng)青衫。數(shù)年來無志功名，學(xué)業(yè)已廢。年老衰殘，肩不能擔(dān)，手不能提，無以糊口，惟有課讀幾個女學(xué)生，以舌耕為業(yè)。至敝鄉(xiāng)考試，歷來雖無女科，向有舊例，每到十余年，國母即有觀風(fēng)盛典：凡有能文處女，俱準(zhǔn)赴試，以文之優(yōu)劣，定以等第，或賜才女匾額，或賜冠帶榮身，或封其父母，或榮及翁始，乃吾鄉(xiāng)勝事。因此，凡生女之家，到了四五歲，無論貧富，莫不送塾讀書，以備赴試。”因指紫衣女子道：“這是小女，那穿紅衫的姓黎，是敝門生?，F(xiàn)在國母巳定明春觀風(fēng)，前者小女同敝門生赴學(xué)臣考試，幸而都取三等之未，明歲得與觀風(fēng)盛典，尚有幾希之望，所以此時都在此趕緊用功。不瞞二位大賢說，這叫作‘臨時抱佛腳’，也是我們讀書人通病，何況他們孤陋寡聞的幼女哩?！币騿杻膳拥溃骸敖袢针y得二位大賢到此，你們平日所讀書內(nèi)如有甚么不明之處，何不請教？廣廣識見，豈不是好！”
多九公道：“不知二位才女可有見教？老夫于學(xué)問一道，雖未十分精通，至于眼前文義，粗枝大葉，也還略知一二?！弊弦屡勇犃?，因欠身道：“婢子向聞天朝為人文淵藪，人才之廣，自古皆然。大賢世居大邦，見多識廣，而且榮列膠庠，自然才貫二酉，學(xué)富五車了。婢子僻處海隅，賦性既鈍，兼少見聞，于先圣先賢經(jīng)書之旨，每每未能窺尋其端。蘊(yùn)疑既久，問字無由。今欲上質(zhì)高賢，又恐語涉淺陋，未免‘以莛叩鐘’，自覺唐突，何敢冒昧請教！”多九公忖道：“據(jù)這女子言談倒也不俗，看來書是讀過幾年的?？上莻€幼年女流，不知可有一二可談之處。如稍通文墨，今同外國黑女談?wù)劊挂彩嵌渭言?。必須用話引他一引，只要略略懂得文墨，就可慢慢談了?！币蛘f道：“才女請坐，休得過謙。老夫雖忝列膠庠，素日糊口四方，未能博覽，惟幼年所讀經(jīng)書，尚能略知一二，其余荒疏日久，已同隔世。才女有何下問，請道其詳。倘有所知，無不盡言?！碧瓢降溃骸拔覀兌际菕伭藭?，荒疏多年，誠恐下問，見識不到，尚望指教?！倍嗑殴犚姟爸附獭倍?，鼻中不覺哼了一聲，口雖不言，心中忖道：“他們不過海外幼女，腹中學(xué)問可想而知，唐兄何必如此過謙，未免把他看的過高了?！?
只見紫衣女子又立起道：“婢子聞得讀書莫難于識字，識字莫難于辨音。若音不辨，則義不明。即如經(jīng)書所載‘敦’字，其音不一。某書應(yīng)讀某音，敝處未得高明指教，往往讀錯，以致后學(xué)無所適從。大賢旁搜博覽，自知其詳了？”多九公道：“才女請坐。按這‘敦’字在灰韻應(yīng)當(dāng)讀堆?！睹姟匪^‘敦彼獨(dú)宿’；元韻音［忄＋敦］，《易經(jīng)》‘敦臨吉’；又元韻音豚，《漢書》‘敦煌，郡名’；寒韻音團(tuán)，《毛詩》‘敦彼行葦’；蕭韻音雕，《毛詩》‘敦弓既堅(jiān)’；軫韻者準(zhǔn)，《周禮》‘內(nèi)宰出其度量敦制’；阮韻音遁，《左傳》‘謂之渾敦’；隊(duì)韻音對，《儀禮》‘黍稷四敦’；愿韻音頓，《爾雅》‘太歲在子曰困敦’；號韻音導(dǎo)，《周禮》所謂‘每敦一幾’。除此十音之外，不獨(dú)經(jīng)傳未有他音，就是別的書上也就少了。幸而才女請教老夫，若問別人，只怕連一半還記不得哩?！弊弦屡拥溃骸版咀酉蚵勥@個‘敦’字倒象還有吞音、儔音之類。今大賢言十音之外，并無別音，大約各處方音不同，所以有多寡之異了?！倍嗑殴犚娺€有幾音。因剛才話已說滿，不好細(xì)問，只得說道：“這些文字小事，每每一字?jǐn)?shù)音甚多，老夫那里還去記他。況記幾個冷字，也算不得學(xué)問。這都是小孩子的功課。若過于講究，未免反覺其丑?？上銈兌际呛煤觅|(zhì)地，未經(jīng)明人指教，把工夫都錯用?！弊弦屡勇犃T，又說出一段話來。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