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祐集卷三·權(quán)書下

作者:蘇洵
【孫武】
求之而不窮者,天下奇才也。天下之士與之言兵,而曰我不能者幾人?求之于言而不窮者幾人?言不窮矣,求之于用而不窮者幾人?嗚呼!至于用而不窮者,吾未之見也?!秾O武十三篇》,兵家舉以為師。然以吾評之,其言兵之雄乎!今其書論奇權(quán)密機(jī),出入神鬼,自古以兵著書者罕所及。以是而揣其為人,必謂有應(yīng)敵無窮之才。不知武用兵乃不能必克,與書所言遠(yuǎn)甚。吳王闔廬之入郢也,武為將軍。及秦、楚交敗其兵,越王入踐其國,外禍內(nèi)患,一旦迭發(fā),吳王奔走,自救不暇。武殊無一謀以弭斯亂。若按武之書以責(zé)武之失,凡有三焉?!毒诺亍吩唬骸巴佑跀常瑒t交不得合?!倍涫骨氐寐牥阒?,出兵救楚,無忌吳之心,斯不威之甚。其失一也。《作戰(zhàn)》曰:“久暴師則鈍兵挫銳,屈力殫貨,則諸侯乘其弊而起?!鼻椅湟跃拍甓コ?,至十年秋始還,可謂久暴矣。越人能無乘間入國乎!其失二也。又曰:“殺敵者,怒也?!苯裎淇v子胥、伯嚭鞭平王尸,復(fù)一夫之私忿以激怒敵,此司馬戍、子西、子期所以必死仇吳也。勾踐不頹舊冢而吳服,田單譎燕掘墓而齊奮,知謀與武遠(yuǎn)矣。武不達(dá)此,其失三也。然始吳能以入郢,乃因胥、嚭、唐、蔡之怒,及乘楚尾之不仁,武之功蓋亦鮮耳。夫以武自為書,尚不能自用以取敗北,況區(qū)區(qū)祖其故智余論者而能將乎!且吳起與武,一體之人也,皆著書言兵,世稱之曰“孫吳”。然而吳起之言兵也,輕法制,草略無所統(tǒng)紀(jì),不若武之書詞約而意盡,天下之兵說皆歸其中。然吳起始用于魯,破齊,及入魏,又能制秦兵,入楚,楚復(fù)霸。而武之所為反如是,書之不足信也,固矣。今夫外御一隸,內(nèi)治一妾,是賤丈夫亦能,夫豈必有一人而教之。及夫御三軍之眾,闔營而自固,或且有亂,然則是三軍之眾惑之也。故善將者,視三軍之眾,與視一隸、一妾無加焉,故其心常若有余。夫以一人之心,當(dāng)三軍之眾,而其中恢恢然猶有余地,此韓信之所以“多多而益善”也。故夫用兵,豈有異術(shù)哉,能勿視其眾而已矣。
【子貢】
君子之道,智信難。信者,所以正其智也,而智常至于不正。智者,所以通其信也,而信常至于不通。是故君子慎之也。世之儒者曰:徒智可以成也。人見乎徒智之可以成也,則舉而棄乎信。吾則曰:徒智可以成也,而不可以繼也。子貢之以亂齊,滅吳,存魯也,吾悲之。彼子貢者,游說之士,茍以邀一時之功,而不以可繼為事,故不見其禍。使夫王公大人而計(jì)出于此,則吾未見其不旋踵而敗也。吾聞之,王者之兵,計(jì)萬世而動,霸者之兵,計(jì)子孫而舉,強(qiáng)國之兵,計(jì)終身而發(fā),求可繼也。子貢之兵,是明日不可用也。故子貢之出也,吾以為魯可存也,而齊可無亂,吳可無滅。何也?田常之將篡也,憚高、國、鮑、晏,故使移兵伐魯。為賜計(jì)者,莫若抵高、國、鮑、晏吊之,彼必愕而問焉,則對曰:田常遣子之兵伐魯,吾竊哀子之將亡也。彼必詰其故,則對曰:齊之有田氏,猶人之養(yǎng)虎也。子之于齊,猶肘股之于身也。田氏之欲肉齊久矣,然未敢逞志者,懼肘股之捍也。今子出伐魯,肘股去矣,田氏孰懼哉?吾見身將磔裂,而肘股隨之,所以吊也。彼必懼而咨計(jì)于我。因教之曰:子悉甲趨魯,壓境而止,吾請為子潛約魯侯,以待田氏之變,帥其兵従子入討之。為齊人計(jì)之,彼懼田氏之禍,其勢不得不聽。歸以約魯侯,魯侯懼齊伐,其勢亦不得不聽。因使練兵搜乘以俟齊釁,誅亂臣而定新主,齊必德魯,數(shù)世之利也。吾觀仲尼以為齊人不與田常者半,故請哀公討之。今誠以魯之眾,従高、國、鮑、晏之師,加齊之半,可以轘田常于都市,其勢甚便,其成功甚大,惜乎賜之不出于此也。齊哀王舉兵誅呂氏,呂氏以灌嬰為將拒之,至滎陽,嬰使鉤諭齊及諸侯連和以待呂氏變,共誅之。今田氏之勢,何以異此?有魯以為齊,有高、國、鮑、晏以為灌嬰,惜乎賜之不出于此也!【六國】
六國破滅,非兵不利,戰(zhàn)不善,弊在賂秦而力虧,破滅之道也?;蛟唬毫鶉?,率賂秦耶?曰:不賂者以賂者喪。蓋失強(qiáng)援,不能獨(dú)完,故曰弊在賂秦也。秦以攻取之外,小則獲邑,大則得城。較秦之所得,與戰(zhàn)勝而得者其實(shí)百倍。諸侯之所亡,與戰(zhàn)敗而亡者,其實(shí)亦百倍。則秦之所大欲,諸侯之所大患,固不在戰(zhàn)矣。思厥先祖父暴霜露、斬荊棘以有尺寸之地。子孫視之不甚惜,舉以予人,如棄草芥,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寢,起視四境,而秦兵又至矣。然則諸侯之地有限,暴秦之欲無厭,奉之彌繁,侵之愈急,故不戰(zhàn)而強(qiáng)弱勝負(fù)已判矣。至于顛覆,理固宜然。古人云:“以地事秦,猶抱薪救火,薪不盡,火不滅。”此言得之。齊人未嘗賂秦,終繼五國遷滅,何哉?與嬴而不助五國也。五國既喪,齊亦不免矣。燕、趙之君,始有遠(yuǎn)略,能守其土,義不賂秦。是故燕雖小國而后亡,斯用兵之效也。至丹以荊卿為計(jì),始速禍焉。趙嘗五戰(zhàn)于秦,二敗而三勝。后秦?fù)糈w者再,李牧連卻之,洎牧以讒誅,邯鄲為郡。惜其用武而不終也。且燕、趙處秦革滅殆盡之際,可謂智力孤危,戰(zhàn)敗而亡,誠不得已。向使三國各愛其地,齊人勿附于秦,刺客不行,良將猶在,則勝負(fù)之?dāng)?shù),存亡之理,當(dāng)與秦相較,或未易量。嗚呼!以賂秦之地封天下之謀臣,以事秦之心禮天下之奇才,并力西向,則吾恐秦人食之不得下咽也。悲夫,有如此之勢,而為秦人積威之所劫,日削月割以趨于亡,為國者無使為積威之所劫哉!夫六國與秦,皆諸侯,其勢弱于秦,而猶有可以不賂而勝之之勢。茍以天下之大,下而従六國破亡之故事,是又在六國下矣。
【項(xiàng)籍】
吾嘗論項(xiàng)籍有取天下之才,而無取天下之慮;曹操有取天下之慮,而無取天下之量;玄德有取天下之量,而無取天下之才。故三人者,終其身無成焉。且夫不有所棄,不可以得天下之勢;不有所忍,不可以盡天下之利。是故地有所不取,城有所不攻,勝有所不就,敗有所不避。其來不喜,其去不怒,肆天下之所為而余制其后,乃克有濟(jì)。嗚呼!項(xiàng)籍有百戰(zhàn)百勝之才,而死于垓下,無惑也。吾觀其戰(zhàn)于鉅鹿也,見其慮之不長、量之不大,未嘗不怪其死于垓下之晚也。方籍之渡河,沛公始整兵向關(guān),籍于此時若急引軍趨秦,及其鋒而用之,可以據(jù)咸陽,制天下。不知出此,而區(qū)區(qū)與秦將爭一旦之命,既全鉅鹿而猶徘徊河南、新安間,至函谷,則沛公入咸陽數(shù)月矣。夫秦人既已安沛公而仇籍,則其勢不得強(qiáng)而臣。故籍雖遷沛公漢中,而卒都彭城,使沛公得還定三秦,則天下之勢在漢不在楚。楚雖百戰(zhàn)百勝,尚何益哉!故曰:兆垓下之死者,鉅鹿之戰(zhàn)也?;蛟唬弘m然,籍必能入秦乎?曰:項(xiàng)梁死,章邯謂楚不足慮,故移兵伐趙,有輕楚心,而良將勁兵盡于鉅鹿。籍誠能以必死之士,擊其輕敵寡弱之師,入之易耳。且亡秦之守關(guān),與沛公之守,善否可知也。沛公之攻關(guān),與籍之攻,善否又可知也。以秦之守而沛公攻入之,沛公之守而籍攻入之,然則亡秦之守,籍不能入哉?或曰:秦可入矣,如救趙何?曰:虎方捕鹿,羆據(jù)其穴,搏其子,虎安得不置鹿而返。返則碎于羆明矣。軍志所謂攻其必救也。使籍入關(guān),王離、涉間必釋趙自救。籍據(jù)關(guān)逆擊其前,趙與諸侯救者十余壁躡其后,覆之必矣。是籍一舉解趙之圍,而收功于秦也。戰(zhàn)國時,魏伐趙,齊救之。田忌引兵疾走大梁,因存趙而破魏。彼宋義號知兵,殊不達(dá)此,屯安陽不進(jìn),而曰待秦敝。吾恐秦未敝,而沛公先據(jù)關(guān)矣。籍與義俱失焉。是故古之取天下者,常先圖所守。諸葛孔明棄荊州而就西蜀,吾知其無能為也。且彼未嘗見大險(xiǎn)也,彼以為劍門者可以不亡也。吾嘗觀蜀之險(xiǎn),其守不可出,其出不可繼,兢兢而自完猶且不給,而何足以制中原哉。若夫秦、漢之故都,沃土千里,洪河大山,真可以控天下,又烏事夫不可以措足如劍門者而后曰險(xiǎn)哉!今夫富人必居四通五達(dá)之都,使其財(cái)布出于天下,然后可以收天下之利。有小丈夫者,得一金,櫝而藏諸家,拒戶而守之,嗚呼!是求不失也,非求富也。大盜至,劫而取之,又焉知其果不失也。【高祖】
漢高祖挾數(shù)用術(shù),以制一時之利害,不如陳平,揣摩天下之勢,舉指搖目以劫制項(xiàng)羽,不如張良。微此二人,則天下不歸漢,而高帝乃木強(qiáng)之人而止耳。然天下已定,后世子孫之計(jì),陳平、張良智之所不及,則高帝常先為之規(guī)畫處置,以中后世之所為,曉然如目見其事而為之者。蓋高帝之智,明于大而暗于小,至于此而后見也。帝嘗語呂后曰:“周勃厚重少文,然安劉氏必勃也??闪顬樘??!狈绞菚r,劉氏既安矣,勃又將誰安耶?故吾之意曰:高帝之以太尉屬勃也,知有呂氏之禍也。雖然,其不去呂后,何也?勢不可也。昔者武王沒,成王幼,而三監(jiān)叛。帝意百歲后,將相大臣及諸侯王有武庚祿父者,而無有以制之也。獨(dú)計(jì)以為家有主母,而豪奴悍婢不敢與弱子抗。呂后佐帝定天下,為大臣素所畏服,獨(dú)此可以鎮(zhèn)壓其邪心,以待嗣子之壯。故不去呂氏者,為惠帝計(jì)也。呂后既不可去,故削其黨以損其權(quán),使雖有變而天下不搖。是故以樊噲之功,一旦遂欲斬之而無疑。嗚呼!彼豈獨(dú)于噲不仁耶!且噲與帝偕起,援城陷陣,功不為少矣,方亞父嗾項(xiàng)莊時,微噲誚讓羽,則漢之為漢,未可知也。一旦人有惡噲欲滅戚氏者,時噲出伐燕,立命平、勃即斬之。夫噲之罪未形也,惡之者誠偽,未必也,且高帝之不以一女子斬天下之功臣,亦明矣。彼其娶于呂氏,呂氏之族若產(chǎn)、祿輩皆庸才不足恤,獨(dú)噲豪健,諸將所不能制,后世之患,無大于此矣。夫高帝之視呂后也,猶醫(yī)者之視堇也,使其毒可以治病,而無至于殺人而已矣。樊噲死,則呂氏之毒將不至于殺人,高帝以為是足以死而無憂矣。彼平、勃者,遺其憂者也。噲之死于惠之六年也,天也。使其尚在,則呂祿不可紿,太尉不得入北軍矣?;蛑^噲于帝最親,使之尚在,未必與產(chǎn)、祿叛。夫韓信、黥布、盧綰皆南面稱孤,而綰又最為親幸,然及高祖之未崩也,皆相繼以逆誅。誰謂百歲之后,椎埋屠狗之人,見其親戚乘勢為帝王而不欣然従之邪?吾故曰:彼平、勃者,遺其憂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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