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 奪狀頭百花輿爭御雌才子 屯雙角萬竹峽齊擄女英雄
作者：蔡召華天明，春桃剛開房門，便見那嵩子同著個姥姥進(jìn)來，臉兒似是惱著的。無知才扣好了衣帶，上前迎坐。嵩子曰：“相公是念書的人，宜知禮法。昨夜為何勾引我的女兒，一塊兒在這里?！睙o知呆了半晌，曰：“那有此事，誰說來？”嵩子曰：“若要不知，除非不做。老夫拌著丑名兒，將翠屏捆起來，同到鄉(xiāng)長這里，由你分辨?！睙o知想了一想，曰：“不妨事，捉奸須要登時捉住的，到鄉(xiāng)長這里，小生自有說話，去波?！蹦抢牙言唬骸耙擦T，這樣的事，相公不丑，我們先丑了。相公也是無室，我女兒也是無家，將就些，就招你作女婿。丑不外揚(yáng)罷了?！贝禾医又唬骸斑@事是最圓通的，相公允了罷。只是我們要趕路程，今下了定，回來時成親，是兩不相礙的?！睙o知只得應(yīng)允。遂將身上的玉連環(huán)解下，雙手奉與嵩子，曰：“小生客途，無甚聘禮，只此略見意兒。”嵩子回嗔作喜曰：“賢婿肯俯從時，門楣有幸了。”叫丫鬟拿這連環(huán)，與姑娘收著。丫鬟去不多時，捧出個小盒兒，中藏四規(guī)真珠珰一事，回答姑爺重聘。無知收了，拜了嵩子、姥姥各四拜，便要起程。嵩子叫人趕辦筵席餞行，送出鄉(xiāng)外。無知帶著春桃，上馬加鞭，望南而去。一路上，人耕綠野，犬吠花村。漸漸的鴉噪夕陽，又是黃昏時候了。是夕，投宿紹莊。莊之西，有個龍灣市。市上有個客店，名呼家店。這店房舍幽雅，肴饌精潔，比別店三倍的價。凡富游子弟，多投這店。無知下了馬，進(jìn)這店中，店主人將無知相了一相，帶他揀個絕好的房子。笑曰：“相公，莫非來考吉當(dāng)試的么？”無知曰：“小生是北方人，要往南方探親，故打貴莊經(jīng)過的，敢問如何是吉當(dāng)試？”店主人曰：“我店中投宿的，往來不絕，南方人多文雅，北方人多質(zhì)野。相公說是北人，想是僅見的。大約詩詞上，都講究有素的么?！睙o知曰：“略涉獵些?！钡曛魅嗽唬骸拔覀兦f公府上，有一吉當(dāng)樹，那樹從沒有開過花的，今兒開了七朵，以為祥瑞。明日，招人賦詩考試，無論本莊的，別莊別鄉(xiāng)的，考得頭名時，即封作花狀元。相公來得這么巧，明兒何不走一遭，奪個狀頭回去?！睙o知曰：“明兒，煩主人指點考試的規(guī)矩?！敝魅舜笙?，教人備上等的酒菜。是夜，春桃說曰：“依著春桃，不考這試也罷。我們左不過，是個女人，為著公挪鄉(xiāng)長的親事，餐風(fēng)宿水，時時提著心，防人窺破，姑娘平時的膽，大慣了，昨宵的事，都是姑娘撩撥出來的，又來這里考甚么試，就令考中那狀元，不能帶作嫁奩，一時露出行止，都不好看得，勸姑娘收斂些兒罷。”無知是個絕好勝的人，那里肯聽。明早，店主人已將所囑買的筆硯場具送來。無知問了備細(xì)，使春桃攜場具跟著，跨馬直奔莊公府來，填了名冊。巳牌的時候，魚貫兒點進(jìn)一座大院子里，約有三百余人，外桌兒坐地。先給酒飯，然后有人拿著那題目牌兒，眾人看了，是吉當(dāng)花七律一首，限恩字，次題，是紹莊竹枝詞四首，不拘韻。眾人搖頭擦額的，想了一會，過了午牌，先后交了卷子。又?jǐn)[著點心兒，各人吃了，散了。
時以呼家寶為主司閱，這卷。沒有中意的。除未完卷的，及抄前人杏花桃花詩的。沒奈何，取了三四名，總是有一兩句似詩句的，余都槎椏不成語了。尚剩幾個卷兒，打點不看他了。忽報丁勉之來探候，兼看他取的卷子。勉之亦不浹意，乃撿閱余剩的幾個卷，忽撿出一個墨光射人，絕好書法的。勉之曰：“這卷書法很好，或是好卷?！遍喠T，大喜曰：“不期有這個人，看那姓名填著是趙無知，無力鄉(xiāng)人?！奔覍毚篌@曰：“這無力鄉(xiāng)，是最鄙陋不入教化的，又是個女人做鄉(xiāng)長，那里有這等奇才，得這人可以不負(fù)公望了。”遂取作第一名。第二名是紹文波，三名是紹春華，四名是繆方，余皆不錄了。呼家寶捧了這四個卷，呈進(jìn)潛光。潛光教家寶逐名的念與他聽。潛光曰：“某雖不懂這詞句上，只是初念這一卷，是好聽得很。你再念一念?！奔覍殢?fù)將那吉當(dāng)花七言律念起來，曰：“仙種分來太乙垣，七星飛入九華門。千絲紅散胭脂影，一品香迷蛺蝶魂。錦段織成云有朵，寶光合處月無痕。千年倘結(jié)瑤池實，盡是東皇雨露恩?！蹦盍T，又解了一回。曰：“這吉當(dāng)花是七朵，起二句，言這花之種，是天上分來的，先點那七字。頷聯(lián)形容這花之香艷富貴，組織工麗，卻無俗音。頸聯(lián)用七襄云錦，七寶合月，兩個典故暗藏七字。結(jié)用王母七顆桃為比，押到恩字。是體物瀏亮中，最得體的。”紹潛光點點頭曰：“真正才子，真正好詩?！庇帜罱B莊竹枝詞頭一首曰：“白龍庵外草草草，湖畔妖姬學(xué)采蓮。采盡蓮花又蓮子，只應(yīng)留著葉田田?！逼涠唬骸傲靶Q娘厭采桑，爭夸絕技善飛墻。墻邊摘得牛心柿，私裹紅巾擲小郎?！逼淙唬骸褒垶呈星叭舜蚬模垶呈泻笕瞬逖?。龍灣市上當(dāng)壚女，手捧椰尊勸客嘗?！逼渌脑唬骸靶」庙稠衬虅趧冢崭那嗌雷鲬?zhàn)袍。近日惡文偏尚武，教郎投筆弄槍刀?！蹦町?，潛光拍案曰：“好詩好詩。只是這奶字，可入得詩句么”。家寶曰：“我笏山的稱呼，凡女子未嫁稱姑娘，已嫁稱奶娘。奶字雖俗，但竹枝詞，是風(fēng)謠之詩，即如白龍庵、龍灣市、蓮湖、六陌等地名，飛墻、插秧等俗語，皆可供其運用，所謂俯拾即是，脫手皆新者也?！睗摴庠唬骸凹热绱诉@人就點他做個花狀元罷。速傳這人來，待某看他的相貌如何?！奔慈粘隽嘶ò瘢瑘笾笼垶呈泻艏业?。內(nèi)店主人向無知道了喜，復(fù)擺酒饌為無知潤筆，諸莊勇都來結(jié)識狀元。
明日，有幾個莊勇，傳莊公命，請無知入府相見。潛光見無知青年美貌，大喜，降階迎接，分賓主而坐。即擺筵宴款待。又擇吉期，使呼家寶備辦繡旗彩杖，用百花結(jié)個花輿，游街三日以寵之，務(wù)極華麗。又使巧工制造翠毛雀羽夾繡攢花鳥的錦袍，八寶嵌云的奉圣冠。選莊內(nèi)的美貌良家女子，來扛那百花輿，諸莊勇的女兒，盡來扛輿，不得扛輿的，便嗚嗚的哭著，自嘆命蹇。至期，家家結(jié)彩，當(dāng)路的樓窗，皆珠幕花燈，連絡(luò)不絕。行行頭踏，大書花狀元字樣，一對對的霓杖鸞旗，一隊隊笙簫鼓吹，三檐的生花涼傘，間著鏤香八寶執(zhí)事。近輿，扮幾隊宮妝妙女，捧著香吊爐，擎著花龍、花鳳、花蝶、花球、花瓜、花福，百花結(jié)成的宮扇。后面，一群艷妝女子，簇?fù)碇前倩ㄝ?。輿上坐著一個如花的花狀元。輿后，又有一隊擐甲的女將，騎馬隨著?？戳说模殖^前路再看。亦有隨著騎馬的后面，蕓蕓的行，不肯回去。一來，無知是天生玉貌；二來打扮得華艷。女兒的心里，得嫁這個人一夜兒，便死也夠了，那老臉的竟說出來。這三日，老老少少男男女女，肩簇簇鬧個不絕。才安息了幾日，忽有大寅鄉(xiāng)勇來告，言紫霞洞的強(qiáng)寇，兵圍本鄉(xiāng)，強(qiáng)索糧米，本鄉(xiāng)千有余家，亡在旦夕，乞莊公念同盟之誼，速發(fā)熊羆拯我黎庶。潛光集謀士莊勇，聚府議之。丁勉之曰：“大寅為我莊后勁，大寅一破，不能保其不窺伺我莊，不可不救。”家寶亦然其言。潛光曰：“某聞紫霞洞強(qiáng)人，所向無敵，非起傾莊之兵，某親督戰(zhàn)，恐不成功。但我莊新敗之余，元氣未固，勞師動眾，必擾民心，若何而可。”無知進(jìn)曰：“勝敗之機(jī)，在謀不在眾。寇雖強(qiáng)，寇也；寇之為言眾也，眾則不一。不一，則不固。我當(dāng)以少勝之，不宜用全力以長寇威。小生雖是書生，頗嫻軍旅，愿假莊勇二名，莊兵五百，立擒賊梟，獻(xiàn)于麾下，何待莊公奮全力以親征。倘言不驗，甘當(dāng)軍令。”潛光大喜。即點紹太康、奇子翼，馬步軍共五百人。無知領(lǐng)了令箭，即日率軍從紹莊后路無那徑而出。
是夜，安營已畢。春桃曰：“公挪鄉(xiāng)長，日望姑娘早見顏公，完此心愿。姑娘偏愛攬那無益的事，自尋荊棘，何苦呢?！睙o知曰：“紹公待我厚，必不放我行。我此行，必破賊，救大寅，所以報紹公也。已報，則去留由我，不為不義。千里姻緣，欲速不得的。你且助我破賊，以顯威名，余何足道?！泵魅?，使人多豎旗鼓，軍容浩蕩，揚(yáng)言殺奔紫霞洞而去。至雙角峽，又屯軍不進(jìn)。密令紹太康，引軍二百，人馬銜勒，從大寅左邊劫無智的營。令奇子翼，引軍二百，從大寅右邊，劫更生的營。伏至四更初點，不待號炮，悄悄殺入，賊軍必?zé)o準(zhǔn)備。兩莊勇領(lǐng)令去了。是夜，細(xì)雨蒙蒙，愁云密布。紫霞的軍，聞救兵已出，卻不來解圍，只去攻打紫霞洞，恐小智勢孤，不能御敵，巢穴一失，何處藏身，正欲分兵回救小智。先是，更生與足足同時被擄，足足逃歸，無智浼令更生削發(fā)，以補(bǔ)大智之位，更生不從反說無智蓄發(fā)，同歸顏公，無智心然其言，而尚瞻徘徊未定。是役，留小智守洞，與更生同攻大寅，破有日矣。是夜，無智使人請更生商議，回救紫霞之策。談至四更，倦欲就寢，忽金鼓驟鳴，火光四起，披掛不及，紹軍已劫進(jìn)營中來了。眾兵大亂，更生橫槍徒步殺出。但見火光照天，四面皆紹軍，只從無火處走。不期大寅鄉(xiāng)里，又沖出一彪軍來，大呼曰：“這黑影里獨走的，正是女賊頭了?！备贝汤锢@山而走。那雨氣雖消，路甚泥濘，身上又無弓箭，再走過兩個山坳，氣噓噓地，坐一巨松樹下，走不動了。忽見一騎馬，引著十余個步兵，用火把照著，曰：“在這里快來拿人?！备鷮⑺蓸滟戎碜樱档卮倘?，近前的步兵，已刺倒了幾個。那騎馬的，揮刀繞樹斫來。更生從樹縫里一槍，倒插上去，正插著那馬上的軍士咽項，挑下馬來，殺散了余兵。防人認(rèn)識，欲改男妝，遂將那刺死的頭盔衣甲解下，披戴好了，上了馬，又望無火處走。正走著，又見杉林里走出十余個步兵，引著一騎，卻無火把，從黑影里追來。更生嘆曰：“我命休矣。欲見顏郎一面，怎能夠呢?！闭剂繉€自盡，那后面一騎已趕上，一把提下馬來，眾兵縛了。時天色漸明，一兵曰：“這人好像更生娘子?！备?wù)Z，心里一驚，環(huán)顧果然是自己軍士。大呼曰：“你們錯拿了自己的人了。”那一騎橫著禪杖，正是無智，下耿純解了更生的縛。言紹軍實不多，只是我們軍馬，自相踐踏，死的降的，大都十無一存，俺手下只剩這十余人，在這里逃命，不圖得遇娘子。更生曰：“且商量從那條路回洞是緊?！睙o智曰：“白藤嶺，怕有軍馬埋伏，回洞又遠(yuǎn)，倘敵軍破了洞時，遲了，不如從雙角峽抄過，雖崎嶇難走，究竟穩(wěn)便?！睍r朝旭雖升，復(fù)有些無聲的細(xì)雨，遂取路從雙角峽來。忽后面塵頭大起，金鼓吶喊之聲不絕。無智更生大驚失色，忙忙揮鞭過峽。那峽有萬竿的風(fēng)尾竹鎖著，又名萬竹峽。繞行尋著路徑，那徑盡是濕泥。忽聞竹里有人唱歌，歌曰：“泥滑泥滑，脫了繡鞋脫羅襪?！瘪v馬聽時，那濕泥已濘著無智耿純的足，盡力鞭那耿純，耿純大吼一聲，把無智掀在地下。吶一聲喊，竹中走出幾十個步兵，把無智綁住。更生吃了一驚，身子一顫，馬站不牢，連人帶馬，翻倒在地遂被縛。后面的軍馬到時，只見春桃立在竹外，笑曰：“兩莊勇勞苦。兩個賊首，先被春桃捉住了。”于是解回營中。無知升帳，見那尼姑嬌艷異常，這漢子亦白嫩如美婦人。罵曰：“你這野尼，既受佛戒，為甚么犯了殺戒，又犯淫戒，偷漢子呢。”無智曰：“乳臭書生，出語傷人。我無智是頂天立地的尼姑，要殺便殺，偷甚漢子?！睙o知曰：“你這野尼，好大膽，為甚么冒認(rèn)小生的名呢?！睙o智曰：“我無智的名，是出家時師父取下的，誰肯冒你?！睙o知曰：“哦，你原來喚做無智，小生卻是無知。無知無智，恰是兩口兒，不若與你結(jié)拜了罷。”無智大罵曰：“賊書生，我無智烈烈轟轟，是可斬不可侮的。你欲調(diào)戲俺時，須提防著腦袋。”無知大怒，罵曰：“賊淫禿，你招了這白臉的做尼公，還裝假幌子?！币蛑钢唬骸澳悴慌c人結(jié)拜，這個是誰？”無智冷笑曰：“你的眼兒小，不能辨雌雄。你道這個是誰？他乃顏莊公的更生娘子。若動他一動時，顏公知道，你有幾顆腦袋呢?！睙o知曰：“小生不信，小生與顏公是最好的朋友，他娘子怎肯從你做賊?！备唬骸澳氵@書生，果與顏公相好時，說給你聽，我與足足娘子，攻打紫霞洞，為洞中的師父擄去，足足逃回，我逃不脫，故此權(quán)在洞里，因昨夜敵軍追急，故此權(quán)扮男妝避禍的?！睙o知大喜，將他的盔甲解開一驗，果是個女子。親釋其縛，教春桃?guī)雰?nèi)營，小生有密話與他說。更生曰：“男女授受不親，有話便說，入內(nèi)營作甚么?！睙o知曰：“娘子休疑錯了小生，實有沒奈何的委曲，若起反心，鬼神不佑?！备娝f得懇摯，便隨他進(jìn)內(nèi)營來。無知教春桃遠(yuǎn)屏了左右。先將更生從賊之故，細(xì)細(xì)詰難一番。果是顏公娘子無疑。然后把公挪鄉(xiāng)長，怎么思慕顏公，自己怎么扮作男妝，怎么中狀元，怎么領(lǐng)令箭救大寅的話，一一將真情說了。“今欲送娘子從這路竟回黃石，娘子以為何如?！备等话肷危胖嗍莻€女子，遂訂為姊妹，約同事顏郎。又令將無智釋放回紫霞洞去了。更生改了女妝，取路欲投黃石。行不數(shù)里，見石杵巖前，扎了幾營軍馬。著人探聽，才知是黃石莊嬌鸞娘子的營。更生大喜。即與無知匹馬來見嬌鸞。嬌鸞把更生手，細(xì)詢前事?；仡^忽見無知，驚曰：“娘子為何帶著這個書生，這書生到底是娘子甚人?！备謱o知的事，述了一遍，嬌鸞看了無知幾眼，“呵呀扮男妝的都有，不似這姑娘像得很呵，儂家終有些不信，遂拉無知進(jìn)內(nèi)營驗著?！备唬骸安幌緞訂柲镒?，為何帶兵到此。”嬌鸞曰：“因足足打死了南可莊公飛熊的兒子，令莊勇田有功，率兵往襲桃花鄉(xiāng)，為兒子報仇。云鄉(xiāng)長遣人求救，依領(lǐng)了軍令，與炭團(tuán)、秋娥，帶兵到桃花鄉(xiāng)時，誰知有功先走了，儂不分空回，扎營月山，待可軍再出，斬將搴旗，才回去的。等了許時，炭團(tuán)、秋娥先回黃石去了。昨日，儂才移營在此，恰遇娘子，又得這奇女子，可以班師見顏公了。”乃相議拔營回莊。無知欲辭絕了紹軍，令春桃傳紹太康、奇子翼至，無知曰：“小生受紹公厚恩，思有以報，故代他破賊，以救大寅。假公之威，幸不辱命，今將令箭交還莊勇，懇莊勇帶兵回莊，為謝紹公，他時再得相見。小生從兩娘子探親去也?！碧翟唬骸盃钤帽缟?，我莊公方幸得一賢佐，無纖介之嫌，去而不返，貽鄰莊笑，某等何以復(fù)命。況某有三個女兒，狀元亦頗知其美的，咸愿奉巾櫛，欲待狀元班師回莊，才敢說合。今中途棄某而去，何無僚屬情耶？懇狀元回莊，見了莊公，去留隨狀元的?！睙o知曰：“小生已有聘妻，不敢更辱莊勇。此行已決，斷不淹留。為語紹公，他時會有相見?！逼孀右泶笠桑街^太康曰：“這狀元的行止，大是可疑，初時見那尼姑妖治，便用言語調(diào)戲著，后來問出這賊頭是個女子，便帶他進(jìn)內(nèi)營，不許我們窺伺，不知干些甚么，干得親熱，便帶著他寸步不離，今又遇這顏莊公娘子，就思量打伙兒跟他，不顧我們，此中必有原故。這狀元大都是個浮浪子弟，你女兒不嫁他也罷?！碧德勥@話，只得嘆口氣，辭別無知，引兵回莊去了。
時以呼家寶為主司閱，這卷。沒有中意的。除未完卷的，及抄前人杏花桃花詩的。沒奈何，取了三四名，總是有一兩句似詩句的，余都槎椏不成語了。尚剩幾個卷兒，打點不看他了。忽報丁勉之來探候，兼看他取的卷子。勉之亦不浹意，乃撿閱余剩的幾個卷，忽撿出一個墨光射人，絕好書法的。勉之曰：“這卷書法很好，或是好卷?！遍喠T，大喜曰：“不期有這個人，看那姓名填著是趙無知，無力鄉(xiāng)人?！奔覍毚篌@曰：“這無力鄉(xiāng)，是最鄙陋不入教化的，又是個女人做鄉(xiāng)長，那里有這等奇才，得這人可以不負(fù)公望了。”遂取作第一名。第二名是紹文波，三名是紹春華，四名是繆方，余皆不錄了。呼家寶捧了這四個卷，呈進(jìn)潛光。潛光教家寶逐名的念與他聽。潛光曰：“某雖不懂這詞句上，只是初念這一卷，是好聽得很。你再念一念?！奔覍殢?fù)將那吉當(dāng)花七言律念起來，曰：“仙種分來太乙垣，七星飛入九華門。千絲紅散胭脂影，一品香迷蛺蝶魂。錦段織成云有朵，寶光合處月無痕。千年倘結(jié)瑤池實，盡是東皇雨露恩?！蹦盍T，又解了一回。曰：“這吉當(dāng)花是七朵，起二句，言這花之種，是天上分來的，先點那七字。頷聯(lián)形容這花之香艷富貴，組織工麗，卻無俗音。頸聯(lián)用七襄云錦，七寶合月，兩個典故暗藏七字。結(jié)用王母七顆桃為比，押到恩字。是體物瀏亮中，最得體的。”紹潛光點點頭曰：“真正才子，真正好詩?！庇帜罱B莊竹枝詞頭一首曰：“白龍庵外草草草，湖畔妖姬學(xué)采蓮。采盡蓮花又蓮子，只應(yīng)留著葉田田?！逼涠唬骸傲靶Q娘厭采桑，爭夸絕技善飛墻。墻邊摘得牛心柿，私裹紅巾擲小郎?！逼淙唬骸褒垶呈星叭舜蚬模垶呈泻笕瞬逖?。龍灣市上當(dāng)壚女，手捧椰尊勸客嘗?！逼渌脑唬骸靶」庙稠衬虅趧冢崭那嗌雷鲬?zhàn)袍。近日惡文偏尚武，教郎投筆弄槍刀?！蹦町?，潛光拍案曰：“好詩好詩。只是這奶字，可入得詩句么”。家寶曰：“我笏山的稱呼，凡女子未嫁稱姑娘，已嫁稱奶娘。奶字雖俗，但竹枝詞，是風(fēng)謠之詩，即如白龍庵、龍灣市、蓮湖、六陌等地名，飛墻、插秧等俗語，皆可供其運用，所謂俯拾即是，脫手皆新者也?！睗摴庠唬骸凹热绱诉@人就點他做個花狀元罷。速傳這人來，待某看他的相貌如何?！奔慈粘隽嘶ò瘢瑘笾笼垶呈泻艏业?。內(nèi)店主人向無知道了喜，復(fù)擺酒饌為無知潤筆，諸莊勇都來結(jié)識狀元。
明日，有幾個莊勇，傳莊公命，請無知入府相見。潛光見無知青年美貌，大喜，降階迎接，分賓主而坐。即擺筵宴款待。又擇吉期，使呼家寶備辦繡旗彩杖，用百花結(jié)個花輿，游街三日以寵之，務(wù)極華麗。又使巧工制造翠毛雀羽夾繡攢花鳥的錦袍，八寶嵌云的奉圣冠。選莊內(nèi)的美貌良家女子，來扛那百花輿，諸莊勇的女兒，盡來扛輿，不得扛輿的，便嗚嗚的哭著，自嘆命蹇。至期，家家結(jié)彩，當(dāng)路的樓窗，皆珠幕花燈，連絡(luò)不絕。行行頭踏，大書花狀元字樣，一對對的霓杖鸞旗，一隊隊笙簫鼓吹，三檐的生花涼傘，間著鏤香八寶執(zhí)事。近輿，扮幾隊宮妝妙女，捧著香吊爐，擎著花龍、花鳳、花蝶、花球、花瓜、花福，百花結(jié)成的宮扇。后面，一群艷妝女子，簇?fù)碇前倩ㄝ?。輿上坐著一個如花的花狀元。輿后，又有一隊擐甲的女將，騎馬隨著?？戳说模殖^前路再看。亦有隨著騎馬的后面，蕓蕓的行，不肯回去。一來，無知是天生玉貌；二來打扮得華艷。女兒的心里，得嫁這個人一夜兒，便死也夠了，那老臉的竟說出來。這三日，老老少少男男女女，肩簇簇鬧個不絕。才安息了幾日，忽有大寅鄉(xiāng)勇來告，言紫霞洞的強(qiáng)寇，兵圍本鄉(xiāng)，強(qiáng)索糧米，本鄉(xiāng)千有余家，亡在旦夕，乞莊公念同盟之誼，速發(fā)熊羆拯我黎庶。潛光集謀士莊勇，聚府議之。丁勉之曰：“大寅為我莊后勁，大寅一破，不能保其不窺伺我莊，不可不救。”家寶亦然其言。潛光曰：“某聞紫霞洞強(qiáng)人，所向無敵，非起傾莊之兵，某親督戰(zhàn)，恐不成功。但我莊新敗之余，元氣未固，勞師動眾，必擾民心，若何而可。”無知進(jìn)曰：“勝敗之機(jī)，在謀不在眾。寇雖強(qiáng)，寇也；寇之為言眾也，眾則不一。不一，則不固。我當(dāng)以少勝之，不宜用全力以長寇威。小生雖是書生，頗嫻軍旅，愿假莊勇二名，莊兵五百，立擒賊梟，獻(xiàn)于麾下，何待莊公奮全力以親征。倘言不驗，甘當(dāng)軍令。”潛光大喜。即點紹太康、奇子翼，馬步軍共五百人。無知領(lǐng)了令箭，即日率軍從紹莊后路無那徑而出。
是夜，安營已畢。春桃曰：“公挪鄉(xiāng)長，日望姑娘早見顏公，完此心愿。姑娘偏愛攬那無益的事，自尋荊棘，何苦呢?！睙o知曰：“紹公待我厚，必不放我行。我此行，必破賊，救大寅，所以報紹公也。已報，則去留由我，不為不義。千里姻緣，欲速不得的。你且助我破賊，以顯威名，余何足道?！泵魅?，使人多豎旗鼓，軍容浩蕩，揚(yáng)言殺奔紫霞洞而去。至雙角峽，又屯軍不進(jìn)。密令紹太康，引軍二百，人馬銜勒，從大寅左邊劫無智的營。令奇子翼，引軍二百，從大寅右邊，劫更生的營。伏至四更初點，不待號炮，悄悄殺入，賊軍必?zé)o準(zhǔn)備。兩莊勇領(lǐng)令去了。是夜，細(xì)雨蒙蒙，愁云密布。紫霞的軍，聞救兵已出，卻不來解圍，只去攻打紫霞洞，恐小智勢孤，不能御敵，巢穴一失，何處藏身，正欲分兵回救小智。先是，更生與足足同時被擄，足足逃歸，無智浼令更生削發(fā)，以補(bǔ)大智之位，更生不從反說無智蓄發(fā)，同歸顏公，無智心然其言，而尚瞻徘徊未定。是役，留小智守洞，與更生同攻大寅，破有日矣。是夜，無智使人請更生商議，回救紫霞之策。談至四更，倦欲就寢，忽金鼓驟鳴，火光四起，披掛不及，紹軍已劫進(jìn)營中來了。眾兵大亂，更生橫槍徒步殺出。但見火光照天，四面皆紹軍，只從無火處走。不期大寅鄉(xiāng)里，又沖出一彪軍來，大呼曰：“這黑影里獨走的，正是女賊頭了?！备贝汤锢@山而走。那雨氣雖消，路甚泥濘，身上又無弓箭，再走過兩個山坳，氣噓噓地，坐一巨松樹下，走不動了。忽見一騎馬，引著十余個步兵，用火把照著，曰：“在這里快來拿人?！备鷮⑺蓸滟戎碜樱档卮倘?，近前的步兵，已刺倒了幾個。那騎馬的，揮刀繞樹斫來。更生從樹縫里一槍，倒插上去，正插著那馬上的軍士咽項，挑下馬來，殺散了余兵。防人認(rèn)識，欲改男妝，遂將那刺死的頭盔衣甲解下，披戴好了，上了馬，又望無火處走。正走著，又見杉林里走出十余個步兵，引著一騎，卻無火把，從黑影里追來。更生嘆曰：“我命休矣。欲見顏郎一面，怎能夠呢?！闭剂繉€自盡，那后面一騎已趕上，一把提下馬來，眾兵縛了。時天色漸明，一兵曰：“這人好像更生娘子?！备?wù)Z，心里一驚，環(huán)顧果然是自己軍士。大呼曰：“你們錯拿了自己的人了。”那一騎橫著禪杖，正是無智，下耿純解了更生的縛。言紹軍實不多，只是我們軍馬，自相踐踏，死的降的，大都十無一存，俺手下只剩這十余人，在這里逃命，不圖得遇娘子。更生曰：“且商量從那條路回洞是緊?！睙o智曰：“白藤嶺，怕有軍馬埋伏，回洞又遠(yuǎn)，倘敵軍破了洞時，遲了，不如從雙角峽抄過，雖崎嶇難走，究竟穩(wěn)便?！睍r朝旭雖升，復(fù)有些無聲的細(xì)雨，遂取路從雙角峽來。忽后面塵頭大起，金鼓吶喊之聲不絕。無智更生大驚失色，忙忙揮鞭過峽。那峽有萬竿的風(fēng)尾竹鎖著，又名萬竹峽。繞行尋著路徑，那徑盡是濕泥。忽聞竹里有人唱歌，歌曰：“泥滑泥滑，脫了繡鞋脫羅襪?！瘪v馬聽時，那濕泥已濘著無智耿純的足，盡力鞭那耿純，耿純大吼一聲，把無智掀在地下。吶一聲喊，竹中走出幾十個步兵，把無智綁住。更生吃了一驚，身子一顫，馬站不牢，連人帶馬，翻倒在地遂被縛。后面的軍馬到時，只見春桃立在竹外，笑曰：“兩莊勇勞苦。兩個賊首，先被春桃捉住了。”于是解回營中。無知升帳，見那尼姑嬌艷異常，這漢子亦白嫩如美婦人。罵曰：“你這野尼，既受佛戒，為甚么犯了殺戒，又犯淫戒，偷漢子呢。”無智曰：“乳臭書生，出語傷人。我無智是頂天立地的尼姑，要殺便殺，偷甚漢子?！睙o知曰：“你這野尼，好大膽，為甚么冒認(rèn)小生的名呢?！睙o智曰：“我無智的名，是出家時師父取下的，誰肯冒你?！睙o知曰：“哦，你原來喚做無智，小生卻是無知。無知無智，恰是兩口兒，不若與你結(jié)拜了罷。”無智大罵曰：“賊書生，我無智烈烈轟轟，是可斬不可侮的。你欲調(diào)戲俺時，須提防著腦袋。”無知大怒，罵曰：“賊淫禿，你招了這白臉的做尼公，還裝假幌子?！币蛑钢唬骸澳悴慌c人結(jié)拜，這個是誰？”無智冷笑曰：“你的眼兒小，不能辨雌雄。你道這個是誰？他乃顏莊公的更生娘子。若動他一動時，顏公知道，你有幾顆腦袋呢?！睙o知曰：“小生不信，小生與顏公是最好的朋友，他娘子怎肯從你做賊?！备唬骸澳氵@書生，果與顏公相好時，說給你聽，我與足足娘子，攻打紫霞洞，為洞中的師父擄去，足足逃回，我逃不脫，故此權(quán)在洞里，因昨夜敵軍追急，故此權(quán)扮男妝避禍的?！睙o知大喜，將他的盔甲解開一驗，果是個女子。親釋其縛，教春桃?guī)雰?nèi)營，小生有密話與他說。更生曰：“男女授受不親，有話便說，入內(nèi)營作甚么?！睙o知曰：“娘子休疑錯了小生，實有沒奈何的委曲，若起反心，鬼神不佑?！备娝f得懇摯，便隨他進(jìn)內(nèi)營來。無知教春桃遠(yuǎn)屏了左右。先將更生從賊之故，細(xì)細(xì)詰難一番。果是顏公娘子無疑。然后把公挪鄉(xiāng)長，怎么思慕顏公，自己怎么扮作男妝，怎么中狀元，怎么領(lǐng)令箭救大寅的話，一一將真情說了。“今欲送娘子從這路竟回黃石，娘子以為何如?！备等话肷危胖嗍莻€女子，遂訂為姊妹，約同事顏郎。又令將無智釋放回紫霞洞去了。更生改了女妝，取路欲投黃石。行不數(shù)里，見石杵巖前，扎了幾營軍馬。著人探聽，才知是黃石莊嬌鸞娘子的營。更生大喜。即與無知匹馬來見嬌鸞。嬌鸞把更生手，細(xì)詢前事?；仡^忽見無知，驚曰：“娘子為何帶著這個書生，這書生到底是娘子甚人?！备謱o知的事，述了一遍，嬌鸞看了無知幾眼，“呵呀扮男妝的都有，不似這姑娘像得很呵，儂家終有些不信，遂拉無知進(jìn)內(nèi)營驗著?！备唬骸安幌緞訂柲镒?，為何帶兵到此。”嬌鸞曰：“因足足打死了南可莊公飛熊的兒子，令莊勇田有功，率兵往襲桃花鄉(xiāng)，為兒子報仇。云鄉(xiāng)長遣人求救，依領(lǐng)了軍令，與炭團(tuán)、秋娥，帶兵到桃花鄉(xiāng)時，誰知有功先走了，儂不分空回，扎營月山，待可軍再出，斬將搴旗，才回去的。等了許時，炭團(tuán)、秋娥先回黃石去了。昨日，儂才移營在此，恰遇娘子，又得這奇女子，可以班師見顏公了。”乃相議拔營回莊。無知欲辭絕了紹軍，令春桃傳紹太康、奇子翼至，無知曰：“小生受紹公厚恩，思有以報，故代他破賊，以救大寅。假公之威，幸不辱命，今將令箭交還莊勇，懇莊勇帶兵回莊，為謝紹公，他時再得相見。小生從兩娘子探親去也?！碧翟唬骸盃钤帽缟?，我莊公方幸得一賢佐，無纖介之嫌，去而不返，貽鄰莊笑，某等何以復(fù)命。況某有三個女兒，狀元亦頗知其美的，咸愿奉巾櫛，欲待狀元班師回莊，才敢說合。今中途棄某而去，何無僚屬情耶？懇狀元回莊，見了莊公，去留隨狀元的?！睙o知曰：“小生已有聘妻，不敢更辱莊勇。此行已決，斷不淹留。為語紹公，他時會有相見?！逼孀右泶笠桑街^太康曰：“這狀元的行止，大是可疑，初時見那尼姑妖治，便用言語調(diào)戲著，后來問出這賊頭是個女子，便帶他進(jìn)內(nèi)營，不許我們窺伺，不知干些甚么，干得親熱，便帶著他寸步不離，今又遇這顏莊公娘子，就思量打伙兒跟他，不顧我們，此中必有原故。這狀元大都是個浮浪子弟，你女兒不嫁他也罷?！碧德勥@話，只得嘆口氣，辭別無知，引兵回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