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回 題紅刻翠萬卉爭妍 醉月飛觴群芳雅會
作者：竹秋氏話說云從龍聞得陳小儒等人請他吃酒，并品題新園各處軒館，也不用執(zhí)事，只坐轎帶著幾名從人，到了園門，眾人迎接入內(nèi)。原來這新園子一順兩座大門，東首朝南五間大廳，后面接著幾進住宅，外有群房數(shù)十間，是預(yù)備廳上款待賓客，并住各家內(nèi)眷的。西首即是花園，里頭也有門戶通著，好分內(nèi)外。
小儒便先請從龍在東邊廳上坐著。茶罷，從龍道：“諸位兄臺風(fēng)雅過人，承蒙不棄，攜帶小弟，已欣感不盡。況有諸位大才題詠，何必又呼喚小弟過來?！蓖跆m笑道：“既是公同雅好，無須謙遜，誰擬題得貼切，即用誰的?！北娙她R聲稱善，遂邀著從龍出了東首大門。
來至西邊花園的門，眾人看是一座水磨雕空山水人物，方磚砌就六角大門，上面一方白石橫碣，系留題之處。小儒道：“我們即由此處題起，一路順著進去，方有次第。”便回身請從龍先題，從龍謙遜了一回，眾人執(zhí)意不行，到底讓從龍題了。從龍一面同眾人走入園門，因說道：“此園見是我等作退隱之所，若定要說出隱逸字樣，反覺煞然無味。在我意見，花柳當(dāng)春而發(fā)，此中群芳畢集。莫如題之曰『繪芳園』，以寓繪寫群芳之意。諸位再細加斟酌，可否用得？”二郎先拍手叫妙道：“以『繪芳』二字總括斯園，頓使花柳增色，連我輩居于其中，都覺高了位置，未免就是自矜了些。好在他們女眷們有柔云、愛卿等人，也可當(dāng)?shù)闷疬@一個『芳』字了。”說畢，眾人皆大笑稱是。再看時廠園門內(nèi)即是三間過街小屋，旁邊接著十?dāng)?shù)間小屋，雖然卑狹倒也起得十分精到，是看守園子家人們住的。當(dāng)中一條鵝卵石鋪的馬脊甬道，約有丈許長，兩邊盡栽的風(fēng)尾竹，真乃萬個玲瑯，涼浸衣袂，綠映襟裙。使人夏日坐此，煩溽頓忘，而又不識不盡竹外有多少景致，非比別的園子，開門見山易于覽盡。
穿出甬道，見一所大大明三暗五的起居花廳，四面軒窗回廊。眾人入內(nèi)少坐，門上也有題匾。王蘭道：“此地為園中第一景，而且回顧園內(nèi)高下盡在望中，可名之曰『覽余閣』，取其一覽無余之意。當(dāng)中匾額，可直書『坐有佳士』四字，既明我輩往來其間絕無俗子，且又暗綰合到這排竹子上去。”眾人皆點首贊好道：“此地還要一付楹聯(lián)掛上?！蓖跆m聽說，低頭略一沉吟道：
留客夜談明月上，
拋書人倦午晴初。小儒贊不絕口，忙叫人取過紙筆來寫上。又起身同著大眾出了回廊，見一灣流水，紆回盤曲向東而去。下首盡是高低怪石，堆了一座矮山；上面用土掩平，栽了百十本梅花，頂上也有一所亭子。山那邊景致，卻全被此山遮隔。
小儒道：“我們先向東邊走去，隨后再繞到西邊來?！彼祉樦呑吡藬?shù)十步，見一座白石小橋，橋下左右栽的紅白蓮花。過了橋，一座石亭，純用石梁、石柱。石欄、石牖，里面的桌幾，皆是大理石鑲嵌的。這座亭子卻隨著山子石高低凸凹砌就，亭前種著幾株金絲垂柳，旁邊一個假山石洞，那邊另有所在。亭子上與山洞口皆有題處。
眾人進了亭子，即請伯青留題。伯青也不謙讓，想了想道：“此間全用石工，亭外池沼又有荷花，本為避暑之汁。我意即用『延羲』二字以名此亭，未知你們之意若何？”眾人未及答言，二郎道：“此處址在東首，卻迎著西北，這『曦』字似覺不合?！辈辔⑿Φ溃骸肮湃嗽疲罕贝耙徽?，羲皇以上之人所居。故名曰『延羲亭』，取其此亭涼爽忘暑，可以延接羲皇以上之人。我說的羲皇之『羲』，楚卿誤為朝曦之『曦』，所以覺得不妥當(dāng)了?！倍陕犃?，方知自己誤解，把臉臊得飛紅，笑道：“不用說罷，好得很就是了。你爽性把聯(lián)句題了，這山洞口，也要費心的?！辈ばχ溃骸斑@亭子上對句，我已有了?！睙o端丘壑隨心造，
別有天地非人間?！澳巧蕉纯?，即用：『另有洞天』四字?！北娙硕假澓?。
又出了亭子，即由山洞穿過，忽然開朗。迎面一塊空地約有半畝田許，全是紅短闌干圍著，繞過紅欄，是五間正屋，屋旁兩邊五間，共計十五間，皆砌成抄手形式。欄內(nèi)皆是芍藥，雖已開過，尚有敗葉離披。當(dāng)芍藥盛開之時，在這三處吃酒賞花，皆系正面對著的。怕的人多，坐在中間的看得真切，旁邊的豈不將花放在背后，這一來縱有十桌八桌的人，無不對花而坐。眾人都道：“這所屋子，造的倒有點意思。”
眾人走入當(dāng)中五間屋內(nèi)坐了，早有家人們送上茶來，大家潤口。王蘭道：“此屋砌得有趣，必須題的也要峭動方好，仍請在田題罷?！睆凝埖溃骸叭粢蛣?，卻非你不可，者香不用謙遜了。”王蘭笑著點點頭兒道：“可取名『留春館』，言其芍藥開時春光將暮，人必三面對花而坐，共留此春色，不忍遽去之意?！睂β?lián)可用：花畦低護闌干曲，
鳥語催殘芍藥春。
題罷，大眾起身由留春館回廊上一個角門走出，見四面短垣，一方院落，院中兩株梧桐。
眾人進來，見屋宇寬大，全用十錦窗牖，隔的曲曲折折，如萬卷書、菱角、扇而等式。上下各色彩錦裱糊，那窗牖上是五色玻璃，使人目眩神迷。那邊又有院落，盡栽芭蕉。兩處看來，皆是屋子。正面如兩所屋宇，后身倚著后身一般。二郎道：“這是我想的意思，連名字我都想下了。不如就叫做『兩翻軒，言其這邊那邊皆是正屋，如一個屋子翻作兩個屋子似的。你們不見那墻角下有灣流水，直通到園外秦淮河里，引進來的活水，就是前面那些池沼水道皆由此間通過去的?！睆凝堖B連稱贊道：“楚卿用『兩翻』二字以題此處，倒也新樣，可謂俗不傷雅。就用此名，不必改了。你想的好，題的也好。爽性連對句都題了罷。”二郎道：“果然使得，我也謅一付對聯(lián)試試。”思索丁半會，笑道：“我有是有了，只恐用不得，說出來你們改正罷?！辈嘈Φ溃骸澳阏f罷，不用累贅了，只刈將『羲』字認錯，都是好的?！闭f得眾人大笑起來。二郎笑著，瞅了伯青一眼道：“你別要這么使促狹，說這些尖刻話，從今你就保得住一輩子不說錯話，我才服你呢。”遂念著他做的對句道：
兩面屋隨流水轉(zhuǎn)，
一叢人似隔花行。又說：“才進來的那角門上，亦可用『曲徑』二字。我都謅成了，用得用不得我卻不問了?！北娙硕颊f：“好極！”小儒也叫寫上了。又見這屋子無門可通別處，正在尋覓，五官起身道：“你們隨我向這里來?！北銖奈堇锴鷱潖澋淖咧帘M頭，見一帶板壁，五官用手摸著消息，使力一推，只聽“喀喳”一聲，板壁分開，現(xiàn)出一座門來。
那邊盡是架花棚子，兩旁搭著，當(dāng)中一條羊腸小道穿過，迎面一條寬河。河上搭著竹橋，河內(nèi)并有船只。五官領(lǐng)著眾人過了橋，是六七間曲尺式的屋子，卻蓋在河中，四面皆水。河邊栽的榆柳?；钡饶荆笥朽l(xiāng)村風(fēng)味。眾人入內(nèi)，見其中陳設(shè)器皿，盡系樸實對象，便齊聲稱贊有趣。
從龍道：“前面兩翻軒備極華美，如入琉璃世界，此地忽作古樸，使人頓起林泉之想，真各盡其妙。應(yīng)該子騫留題了?！睗h槎道：“我于題餓詠水上不大講究，還是你們代題為是?！蓖跆m道：“你無須推委，楚卿尚能題詠，不成你還不如他么？”漢槎無奈，也俯首沉吟了半晌，方道：“我想此地既造作鄉(xiāng)村河亭風(fēng)姑，又在這繁華錦繡之中，可名曰『半村亭』，取其半村半郭之意。這屋里對句，我也擬了一付，還得你們斟酌?！币蚰畹溃?br>溪水當(dāng)門問此處源通何地？
桑榆繞屋愛其間人正歸田。眾人聽了，痛贊不止。王蘭笑道：“你的題句直要壓倒我們；你反謙遜不能，莫非懷才自負么？”漢槎笑道：“不過偶爾如此，到底不算什么?！北娙擞忠妼Π侗M是崎嶇石路，或高或低，或?qū)捇蛘?，不甚好行。不如坐了船去，順著這河邊觀看岸上景致，倒省力些。于是，喚了水手們米，服侍眾人上船。順水撐去，未及數(shù)十步，見山石背后露出一座樓臺來。眾人吩咐泊船上岸。原來這樓傍著山石起造的，那山石盤回紆曲，堆接到樓口。從底下至上面，皆栽的牡丹，竟有千余株，又夾著一層一層的繡球花樹。人在樓上憑闌一望，是一座花城相似。眾人齊聲說好。從龍道：“小臞和五官，今日也不可退后，你們可合題此處?！蔽骞僖姳娙祟}詠，自己早已技癢，又不好越眾逞能。既然從龍叫他題，也不推辭，便欣然應(yīng)諾。想了想道：“此處牡丹既多，逢春開放真乃紅紫奪艷，占盡人間富麗，可取名『奪艷樓』。對句小擬題上罷?！泵废梢嘈α诵Φ溃骸拔乙参疵鈻|施效顰?！彼煺f道：
倚石花繁真富貴，
登樓人至亦神仙。
“這樓下的一方橫匾，可用『香城綺國』四字?！北娙艘喾Q賞不已。下了樓，復(fù)又上船，隨著流水，轉(zhuǎn)了兩個灣。那岸上無非垂柳馬纓，丹楓碧楝等樹，難以備說。船至盡頭，眾人登岸。帶粉墻，兩扇朱扉，里面隱隱無數(shù)房屋。
大眾進了院門，是十?dāng)?shù)間小屋，或斷或連，或有門相通，或回廊相接。院內(nèi)白石砌就花臺，依著屋子大小妝點。花臺上傍墻或栽桃李，或種西府梨杏等花，下面配著蘭蕙諸品花草。屋內(nèi)粉壁上砌成各樣方圓長短格式，以備安置盆景瓶幾〔茁物。王蘭道：“此間春夏秋三令皆宜，可名『紅香院』，何如呢？”從龍道：“以『紅香』二字包羅甚廣。妙絕，妙絕?！痹倏催@紅香院，處處倚梁傍杜接著砌造的，可以不用懸掛對聯(lián)，眾人，也就不題了。出了院門，是一條曲徑。迎面一座圓門，形如滿月。門內(nèi)大人院落，攢三聚五找著佳樹。那空罅處，補著人許高的玲瓏透漏風(fēng)石。眾人進了圓門，見這一所房屋也砌就圓式，屋內(nèi)凡有門戶皆是圓門圓戶。時已近午，家人們早擺上飯來。大眾亦覺得乏了，便挨次入座。伯青道：“此處全用圓式，栽的一色桂樹，分朋是造作月宮之形。況這屋后又靠著奪艷樓的山石，可名曰：『叢桂山莊』?！北娙硕嫉溃骸吧鹾?！”
少停飯畢，大家凈面漱口。仍由圓門出來，見兩條石路。一條路向叢桂山莊屋后繞過，那邊也有一群房屋。小儒問是何處？
梅仙道：“那里是后園門，出去即秦淮河邊。這幾十間屋子，派看守園子的人住的。倒也砌得寬大曲折，我們可到那邊瞧瞧去?！毙∪宓溃骸凹仁窍挛?，可不用瞧了，也代他們起個名字，好叫喚。因傍著后河，即叫『枕河居』罷，明日亦做方匾掛上。”梅仙答應(yīng)了。
大眾便巾著這邊一條石路走米，見有山阻路。上面盡是梅花，山上有亭，山下亦有重心襪戶的十余間房子，方知即是頭里進園見的那西首梅嶺了。眾人到了屋內(nèi)坐下，從龍道：“此間可該小儒兄題了?！毙∪濯q白謙遜，王蘭道：“一個園子都走遍了，你尚未曾題詠－處，不是我們欺了你，即是你太偷懶了?！闭f得大眾笑了起來。
小儒微想了想道：“此地可取名『紺雪齋』，暗用嵰?guī)X紅雪之意，不知司『使得？”從龍等皆同聲稱好，“用意既新，兼又貼切。嶺上梅花，不比泛用平地上的話”。小儒又念著聯(lián)句道：
月明影比騷人瘦，
風(fēng)過庭空鶴夢醒。
說著，忽見山那邊飛起兩只白鶴來。小儒笑道：“這山上的亭子，就叫『來鶴亭』罷。這山即叫『棲鶴嶺』?！北娙速澓?，便一齊爬過嶺來，找尋舊路，仍至覽余閣內(nèi)，少歇片刻。
小儒邀著從龍等人出了園門，復(fù)回廳上。小儒道：“這廳上的堂名，也請在田題上罷。”從龍道：“可名『綠野堂』，使得么？”小儒點了點頭。即將園內(nèi)各處題的軒館名字，另行謄清，又命人量了各處匾對尺寸，請王蘭便中寫好，讓人拿出去做字，叫匠人趕著辦，進宅就全要懸掛的。家人們答應(yīng)，自行料理去了。
早巳掌燈時候，廳上擺齊酒席。眾人推從龍首座，其余分次序相陪。吃了一巡酒，大眾擇定六月初二日入宅。又問漢槎可能將愛卿搬來同??？漢槎不答，眾人知道是小憐不能過來，也就不問了。又議定伯青住紅香院，漢槎住兩翻軒，梅仙住半村亭，五官住叢桂山莊。他們除了在自己府第內(nèi)，到園里來即住此數(shù)處。
小儒派了雙福、連兒、三桂兒等管理園子，督率著眾家人收拾打掃。所有各處四季用的簾幔幃幕，皆交與雙福等隨時更換。各處的器皿陳設(shè)，亦派定某人竹理某處，以防遺失，好有著落。又雇下一家扎花兒匠，搬至園中群屋里住著，預(yù)備修扎各處花草甕景。一一分派已定，眾人又傳觥飛盞的痛飲一番。時已二更，席終散坐。
從龍也擇定了一處住宅，若婉容、小鳳高興到園內(nèi)來住幾時，也有個居止。伯青道：“六月初一我們須要大樂一天，一則進宅，二則賀園子落成。就是內(nèi)子，舍妹兩人，雖不能來住，那日亦要來的?！北娙它c首稱是。從龍便起辭回衙，小儒等人也要各歸私第，仍留梅仙，五官在園居住。前頭兩個家人拿了一對羊角手燈，照著眾人出來。外面各府的轎馬，業(yè)已伺候。梅仙，五官俟眾人上了轎，方回身進來，吩咐關(guān)好兩邊門戶，吹滅廳上燈火。因勞碌了一日，也早去歇息。
次日，梅仙叫了匠人來打造園內(nèi)匾對，五官又去催著王蘭寫了堂名對句。隔了數(shù)日，匾對已齊，簾幔等物亦添補全了，梅仙押著人各處懸掛。時已五月將盡，紅香院與半村亭兩處，萱草榴花俱開得十分茂盛。延羲事前，池內(nèi)荷花也開了好些。先兩日，各家的粗細物件陸續(xù)搬至，伯青，漢槎也發(fā)了一付陳設(shè)牀帳過來，梅仙，五官幫著各府來的家人們，四處安放停妥。
到了六月初一日黎明，梅仙，五官穿了衣冠，眾家人亦是新衣花帽結(jié)束起來。祈宅正門火開，一路至廳上皆張燈結(jié)彩。后進里與西邊園內(nèi)，亦復(fù)如是。王蘭又定了兩班名戲來伺候。少頃日色初出，各府內(nèi)眷盡至。女席在留春館款待，即在芍藥欄外搭了戲臺。五官又安排下數(shù)萬花炮，在兩邊門外搭起竹架，等大眾一至，即命人點著。那爆竹劈啪之聲，遠近數(shù)里皆聞。小儒等人亦公服乘輿而至，梅仙，五官忙出迎接。到了廳上，彼此見禮道喜，眾家人上來叩賀。茶罷，早聞喝道之聲，知從龍已至，小儒等人皆起身出接。從龍下轎，同到廳上，禮畢入座。這新宅門首，烏壓壓的車轎人馬擠滿街道，連行人都繞越他處往來。
家人們伺候早點，吃畢，眾人即寬去外褂。早見領(lǐng)班的拿著戲目，領(lǐng)著一個十四五歲穿紅衫的小旦，上廳請安，呈上戲目。
原來這戲臺就搭在綠野堂前，對廳設(shè)了戲房，院內(nèi)用木板鋪平，上設(shè)猩紅氆氌，檐口盡用五色錦棚遮滿。從龍等人又謙遜了一會，到底讓從龍先點了一出《卸甲封王》，然后小儒、伯青、二郎、漢槎各點了一出，無非《滿牀笏》、《雙官誥》等吉利戲文。少停，擺上席面，眾人入座，即開鑼唱戲。
且說園子里方夫人為首，與眾位夫人見了禮；恰好婉容、小風(fēng)亦坐轎來了，大眾接進園內(nèi)。把一座留春館都站滿了，真乃珠圍翠繞，綠舞紅飛。眾丫鬟仆婦也忙著上來送茶設(shè)座。方夫人讓過茶，又邀著眾人，由留春館后面一條夾道內(nèi)耳門走過，即是東邊住宅。各處看了一回，仍到園中。見席已擺齊，眾夫人序齒歸座。家人們拿上戲目來，在簾子外遞于使婢，然后方呈送眾位夫人前。眾人亦遜讓了一會，點下戲來，仍由使婢傳給簾外家人。
那家人拿著戲目，送到班房內(nèi)，頃刻開鑼出臺。
這兩邊的鼓樂喧天，笙簧盈耳，引得左右鄰舍及過往行人，無不探頭探腦在園外窺望，齊聲贊好。男廳上，從龍等人拉了梅仙、五官與沈』若愚等同坐。女廳上，方夫人也去接了梅仙家巴氏母女，與伍氏、穆氏，王氏、宋二娘等過來，另備一席，在下首五間屋內(nèi)款待。唱了兩出戲，暫停歇午。外面從龍等散坐盤桓，這邊園內(nèi)眾位夫人也到各處游玩。好在今日一個男客都不過園子里來。
不說各府男女宴會熱鬧，淮知這風(fēng)聲傳揚出去，早哄動合城文武鄉(xiāng)宦。都因云從龍，陳小儒是先后新舊任的本省制臺，又因江祝王三府亦是城中赫赫有名的當(dāng)?shù)兰澥?，誰人不想來拉扯親近，忙著人去訪信，不一會，都回來道：“云大人們新造了一所園子，今兒遷移過去。小的們看他那邊請酒唱戲，不比往日尋常宴會，想必還有別的事呢?！庇谑?，大眾商議，也有送戲的，也有送酒席的，也有合送禮物的，都著件喜慶大事吵嚷起來。
從龍等人正在廳上閑話，見家人們重又擺換席面，預(yù)備接唱戲文。小儒道：“今兒都是者香鬧著要唱戲的，鑼鼓喧闐，吵的人心都慌了。今日又不便唱清雅戲文，是以尤甚，反不如我們平時吃酒行令的舒適?！闭f話間，忽見家人匆匆上廳回道：“外面各位大人大老爺家俱送禮來，說我們今日有喜慶事。據(jù)聞?？踢€要過來道喜呢，小的們再三剖說，來的人都不相信。”說著，將名禮單呈上。
從龍，小儒皆拍掌大笑道：“這是那里說起，我們不過鬧玩意兒，他們怎么當(dāng)作喜慶事送起禮來，可不是笑話么！者香來聽聽，都因你要唱出戲，唱出故事來了。這卻怎么著？”王蘭火笑道：“好好，這些人很為知趣，也曉得來湊個熱鬧來。他們既送了來，我們就老實收下。拿他們送的戲酒，改日請他們來此吃酒看戲，爽性鬧他個江翻海沸，不枉我們砌造這園子一場。再則也叫他們瞻仰瞻仰我們園內(nèi)的景致?！?br>從龍、小儒等人亦只得依著王蘭的說話，將禮單細看，分別交情厚薄，該收該壁的，一一發(fā)付已畢。果然本城由藩司以次，及大小鄉(xiāng)宦俱陸續(xù)親來道喜。眾人又穿了公服迎送，直鬧到下晝時分方止。
接著擺上晚酒，點齊燈燭，場上又開鑼演戲。眾人皆覺倦乏了，勉強完了戲，放了賞。從龍、伯青，漢槎三人即作辭回去，小儒等送過他們，也各自去歇息。倒是園內(nèi)女眷們甚樂，又沒有外客，用過午宴盡把外罩大妝卸去，全數(shù)家常打扮，隨意散坐聽?wèi)?。傍晚即完了戲，命各家仆婦放了賞，方擺上晚灑來，眾夫人挨次入座。酒過數(shù)巡，方夫人道：“我們今日也要行個令才好，不然此時戲又完了，這啞酒也覺得無趣?！北娙宋醇按鹧裕逯橄冗B聲說好。眾夫人見他們兩人高興，都笑說遵令。
方矢人回頭叫使婢取了一付行令酒籌過來，是兩個方圓竹筒。方夫人道：“這圓筒內(nèi)是花名，方簡內(nèi)古人名。此令須先拇戰(zhàn)，誰輸了誰吃一杯，即先掣花名，后掣古人名，用一句古詩，綰合酒底，隨意席上生風(fēng)，或用五言七言古詩詞賦及俗語等等不拘，亦要與上句聯(lián)絡(luò)有情。說過了再擲骰子，照點由上下家順逆數(shù)去，即以此兩家對戰(zhàn)。我做令官，誰說不來罰酒三杯，另找同席代說。代者不佳，仍罰找者，與代者無干?！?br>眾人聽了，都說：“有理，這個令倒是雅俗共行，就從你先起罷?！狈椒蛉擞值溃骸拔覀兪丝尚写肆睢Ｄ沁吢櫮棠趟麄?，單拮拳《光是了。不然說不上來，只管找人代也無意思?！庇谑牵椒蛉?、程婉容、洪靜儀、江素馨、祝瓊珍、林小黛，沈蘭姑、聶洛珠、蔣小風(fēng)，趙小憐十位拚攏了一席，挨次坐下。那邊巴氏母女等六人一席，一聞此言，早呼五喝六的搳起拳來。方夫人先喝了一杯令官酒，在骰盆內(nèi)擲了個五點，數(shù)去應(yīng)與瓊珍作一對子。拇戰(zhàn)了一會，瓊珍輸了，即飲了一杯酒，伸手在筒內(nèi)掣出海棠的花名，紅線的古人名。便笑－道：“偏生我于詩詞上不大熟習(xí)，怕的說不上?！狈椒蛉说溃骸安挥弥t讓了，你若說不上，我們更要說不上呢?！杯傉涓┦茁韵肓讼氲溃焊邿y燭照紅妝。
說畢道：“不知暗用關(guān)合，可使得么？”眾夫人齊贊道：“好得很，原要暗用關(guān)合，若明點出來，那里找去呢？快說酒底罷。”瓊珍即在席上拈起一片梨來道：
何以要高燒銀燭照紅妝，只為梨花淡谷溶溶月。
眾夫人道：“這一句聯(lián)合得毫無痕跡。”瓊珍便將骰盆拉到自己面前，擲了個四點，順逆數(shù)去，上家是婉容，下家是洛珠。兩人遂對搳起拳來，卻是婉容輸了，吃過酒，掣出花名是米囊花，古人名是杜牧之。便道：
煙花三月下?lián)P州。
說畢，在席上取了一個橘子道：何事煙花三月下?lián)P州，為愛雙柑斗酒去聽黃鸝。
眾人齊齊稱妙。婉容擲了個三點，上家小憐，下家素馨。兩人對戰(zhàn)，是素馨輸了拳，吃過門面杯，伸手掣出兩支籌來，一支杜鵑花，一支孟宗的古人名。素馨笑了笑道：“這掣的倒有趣，我卻想了一句天然巧合的詩句來?！闭f道：
子規(guī)夜半猶啼血。
眾夫人齊拍桌叫好道：“果然這一句天然巧合，前兩句皆不及梨云這句自然。”素馨又拈了一個梅子道：
不見子規(guī)夜半猶啼血，正是熟梅天氣半晴陰。
說罷，擲得四點，數(shù)去上家方夫人，下家沈蘭姑。卻是方夫人輸了拳，飲過酒，花名掣的是鼓子花，古人名掣的是孫行者。眾人見了，大笑道：“怎么這古人名內(nèi)鬧出個孫猴子來了？”洛珠笑道：“他們一家人也角起勝負來，偏是沈姐姐又勝了，弄得大太太又要罰酒，又要行令，又怕人笑他，可不是急得猴頭猴腦的么?！闭f得眾人狂笑不止。方夫人也笑道：“好好！你這小猴頭都打趣起我來了，待終了席，我再和你算賬?！杯傉湫Φ溃骸安灰阋舱f猴頭，我也說猴頭，把自己的猴子令都鬧糊了。”方夫人笑著說道：
眾仙同日詠霓裳。
又在席間拈起一片蜜桃道：
何以他與眾仙同日詠霓裳，那小猴頭卻為的綏山一桃。
眾夫人笑贊道：“實在虧他謅斷了腸子?！狈椒蛉艘矓S下了三點，上家是小鳳，下家是靜儀。兩人隔座掐拳，那手膀上鐲子搖得“叮叮當(dāng)當(dāng)”響個不止。戰(zhàn)了半日，始分勝負，是小鳳輸了，舉起杯來一口吸盡，伸手掣出花名牡丹，古人名米芾。想了想道：
天子呼來不上船。
說畢，在席上四處望了半晌，即一手抓住小憐的袖子，笑著高聲說道：“酒底就用他罷?！钡溃?br>何事天子呼來不上船，多因欲向君王覓愛卿。
引得眾夫人哄然人笑，齊說：“雖然促狹，卻說得有趣，而且即景生情?！毙z紅了臉，打了小風(fēng)一下，摔脫袖子道：“你也學(xué)那些輕嘴薄舌的人取笑于我，原叫你席上生風(fēng)，那里叫你取笑人的?！闭f著，滿斟了一杯要小鳳吃，還要重說。
小鳳笑道：“你坐席上，就是席上的風(fēng)景，我又沒有說到席外去，誰叫你名字叫愛卿的。而且這句詩，也是古人造下的，并非我杜撰來嘲笑你。我的名字若合得上，你只管說我，絕不怪你。這杯酒我吃倒不妨，若說是罰我，卻有些不服，你請同席的人評一評看?！狈椒蛉私涌诘溃骸拔矣袀€調(diào)停在此，你們且不必爭論。在我看，這杯酒該瑤君妹妹吃，也不是罰他，因他家獨覓得愛卿，算一杯賀酒罷?！杯傉湫Φ溃骸坝欣?，有理。我就吃一杯，替你們解和。”說著，舉杯一飲而盡。
小鳳、小憐皆笑說：“多謝?！毙★L(fēng)又擲了四點，上家數(shù)去是小黛，下家數(shù)去是婉容。兩人對搳了一會，小黛負了，吃過酒，用兩手在兩個筒內(nèi)一齊掣出看時，花名夾竹挑，古人名文與可。小黛笑道：“若掣出別的花名米，卻難與文與可聯(lián)合。這『夾竹桃』三字，倒是天造地設(shè)。”即說道：
不可一日無此君。
眾夫人道：“真正是現(xiàn)成的聯(lián)絡(luò)，便宜他的多了。小黛又在席上夾起一方紅燒肉來道：既然不可一日無此君，何又云寧可居無竹不可食無肉。
說畢，也擲了個凹點，上家是靜儀，下家是小風(fēng)。兩人復(fù)又隔座拇戰(zhàn)了一陣，此回卻是小鳳勝了。靜儀飲了酒，伸手掣出芍藥花名，漢武帝古人名。低頭思索了半刻道：錦帳佳人夢里知。
又于盤內(nèi)夾起一塊雞肉來道：
正欣錦帳佳人夢里知，恨喚醒那雞聲茅店月。
說完，擲下個六點，上下家數(shù)去都該洛珠。眾夫人笑道：“這卻怎么呢？難道叫柔云左手與右手對角勝負么？”洛珠也笑道：“罷罷，我也不喜掐拳，大呼小叫的沒意思。不如算我輸了拳，吃酒掣籌何如？”眾人都點首應(yīng)允。洛珠笑吟吟的在筒內(nèi)掣出杏花的花名，司馬相如的古人名。即說道：
數(shù)枝艷拂文君酒。
又用牙箸指著扭中的魚會魚道：
因愛數(shù)枝艷拂文君酒，不獨琴許魚龍月下聽。
說畢，端過骰盆擲了個兩點，上家該蘭姑，下家又該小鳳。誰知小風(fēng)又勝了蘭姑的拳，蘭姑飲了一杯酒，掣出曼陀花的花名，大舜時古人名。想了想道：煮葵燒筍餉春耕。
又于碗內(nèi)，夾起一片筍來道：
因欲煮葵燒筍餉春耕，故而一心：巳筍莫成竹。即伸手擲了個四點，上家是素馨，下家是小憐。小憐輸了拳，吃過酒，伸手在兩筒內(nèi)務(wù)抽出一支，一是楊花的花名，一是綠珠的古人名。小憐蹙眉道：“偏我掣出這衰敗的花名與古人名來，我還要死呢?！甭逯榈溃骸傲T喲！你那里有這些話說，這不過是個玩意兒，那能應(yīng)驗到人身上去，可不是傻話么？快說罷，你若說不出，我代了你?！毙z笑了笑道：
落花猶似墜樓人。
即在果碟內(nèi)拈起一個蜜漬杏子道：
這邊恨落花猶似墜樓人，那邊喜紅杏枝頭春意鬧。
眾夫人聽了，稱贊道：“未了這一句結(jié)得興會，即不覺衰敗了。”
時已三更半夜，各處燈燭已換了幾遍。方夫人道：“我們也好散了，勞碌了一天，身子想都覺得乏了，明日再聚罷?！杯傉?、小憐、素馨、婉容、小鳳等五人，亦要回去。便大家進了點飲食，漱盥已畢。瓊珍等即起身作辭，方夫人領(lǐng)著眾夫人直送出園中，覽余閣前看著瓊珍等在幣道上上了轎，又珍重數(shù)聲，方回身入內(nèi)。復(fù)由耳門來至正宅，各回住屋歇息。巴氏母女等人，也各回家去。園中有家人們收拾燈火，關(guān)鎖門戶，各處上宿等事。
過了一日，小儒請了從龍過來，復(fù)眾人的席，自然仍是戲酒。從此伯青、漢槎或在園中小住幾時，或回家去，行止聽其自便。惟有從龍公余之暇，即來園中尋眾人宴會取樂，皆是早至暮回?！豪锩姹姺蛉艘嘤袝r接了瓊珍、小憐、素馨、婉容，小風(fēng)等五人，來耽擱幾日，真乃無趣不搜，無樂不備。凡到園中四時花放之際，皆擺酒聚宴。甘誓聞得他們?nèi)绱藢罚∪逵謱⒗L芳園的圖樣寄與他看。甘誓見了，著實羨慕，亦攜裝到南京來。小儒即將絹雪齋打掃出來，讓甘老居住。
梅仙也與仙丈母巴太太商議，將巴氏接進園內(nèi)，在東宅里綠野堂后，收拾了一處三間偏宅住下。這巴氏也粗知文墨，日隨著方夫人等學(xué)，習(xí)吟詠，不上一月，倒也能做兩句詩了；巴氏的母親，亦不時過來陪伴女兒。梅仙即搬到半村亭去。
一日，小儒等人正在留看館，大家品茗清淡。又請甘誓暇時作一篇《繪芳園記述》，好勒石以志我輩一時聚會之盛，甘誓答應(yīng)了。說話間，忽見雙福急急進來，回小儒的話道：“二太太來了?！毙∪逯軏D已至，忙叫雙福去稟報太太出外迎接。未知玉梅來此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小儒便先請從龍在東邊廳上坐著。茶罷，從龍道：“諸位兄臺風(fēng)雅過人，承蒙不棄，攜帶小弟，已欣感不盡。況有諸位大才題詠，何必又呼喚小弟過來?！蓖跆m笑道：“既是公同雅好，無須謙遜，誰擬題得貼切，即用誰的?！北娙她R聲稱善，遂邀著從龍出了東首大門。
來至西邊花園的門，眾人看是一座水磨雕空山水人物，方磚砌就六角大門，上面一方白石橫碣，系留題之處。小儒道：“我們即由此處題起，一路順著進去，方有次第。”便回身請從龍先題，從龍謙遜了一回，眾人執(zhí)意不行，到底讓從龍題了。從龍一面同眾人走入園門，因說道：“此園見是我等作退隱之所，若定要說出隱逸字樣，反覺煞然無味。在我意見，花柳當(dāng)春而發(fā)，此中群芳畢集。莫如題之曰『繪芳園』，以寓繪寫群芳之意。諸位再細加斟酌，可否用得？”二郎先拍手叫妙道：“以『繪芳』二字總括斯園，頓使花柳增色，連我輩居于其中，都覺高了位置，未免就是自矜了些。好在他們女眷們有柔云、愛卿等人，也可當(dāng)?shù)闷疬@一個『芳』字了。”說畢，眾人皆大笑稱是。再看時廠園門內(nèi)即是三間過街小屋，旁邊接著十?dāng)?shù)間小屋，雖然卑狹倒也起得十分精到，是看守園子家人們住的。當(dāng)中一條鵝卵石鋪的馬脊甬道，約有丈許長，兩邊盡栽的風(fēng)尾竹，真乃萬個玲瑯，涼浸衣袂，綠映襟裙。使人夏日坐此，煩溽頓忘，而又不識不盡竹外有多少景致，非比別的園子，開門見山易于覽盡。
穿出甬道，見一所大大明三暗五的起居花廳，四面軒窗回廊。眾人入內(nèi)少坐，門上也有題匾。王蘭道：“此地為園中第一景，而且回顧園內(nèi)高下盡在望中，可名之曰『覽余閣』，取其一覽無余之意。當(dāng)中匾額，可直書『坐有佳士』四字，既明我輩往來其間絕無俗子，且又暗綰合到這排竹子上去。”眾人皆點首贊好道：“此地還要一付楹聯(lián)掛上?！蓖跆m聽說，低頭略一沉吟道：
留客夜談明月上，
拋書人倦午晴初。小儒贊不絕口，忙叫人取過紙筆來寫上。又起身同著大眾出了回廊，見一灣流水，紆回盤曲向東而去。下首盡是高低怪石，堆了一座矮山；上面用土掩平，栽了百十本梅花，頂上也有一所亭子。山那邊景致，卻全被此山遮隔。
小儒道：“我們先向東邊走去，隨后再繞到西邊來?！彼祉樦呑吡藬?shù)十步，見一座白石小橋，橋下左右栽的紅白蓮花。過了橋，一座石亭，純用石梁、石柱。石欄、石牖，里面的桌幾，皆是大理石鑲嵌的。這座亭子卻隨著山子石高低凸凹砌就，亭前種著幾株金絲垂柳，旁邊一個假山石洞，那邊另有所在。亭子上與山洞口皆有題處。
眾人進了亭子，即請伯青留題。伯青也不謙讓，想了想道：“此間全用石工，亭外池沼又有荷花，本為避暑之汁。我意即用『延羲』二字以名此亭，未知你們之意若何？”眾人未及答言，二郎道：“此處址在東首，卻迎著西北，這『曦』字似覺不合?！辈辔⑿Φ溃骸肮湃嗽疲罕贝耙徽?，羲皇以上之人所居。故名曰『延羲亭』，取其此亭涼爽忘暑，可以延接羲皇以上之人。我說的羲皇之『羲』，楚卿誤為朝曦之『曦』，所以覺得不妥當(dāng)了?！倍陕犃?，方知自己誤解，把臉臊得飛紅，笑道：“不用說罷，好得很就是了。你爽性把聯(lián)句題了，這山洞口，也要費心的?！辈ばχ溃骸斑@亭子上對句，我已有了?！睙o端丘壑隨心造，
別有天地非人間?！澳巧蕉纯?，即用：『另有洞天』四字?！北娙硕假澓?。
又出了亭子，即由山洞穿過，忽然開朗。迎面一塊空地約有半畝田許，全是紅短闌干圍著，繞過紅欄，是五間正屋，屋旁兩邊五間，共計十五間，皆砌成抄手形式。欄內(nèi)皆是芍藥，雖已開過，尚有敗葉離披。當(dāng)芍藥盛開之時，在這三處吃酒賞花，皆系正面對著的。怕的人多，坐在中間的看得真切，旁邊的豈不將花放在背后，這一來縱有十桌八桌的人，無不對花而坐。眾人都道：“這所屋子，造的倒有點意思。”
眾人走入當(dāng)中五間屋內(nèi)坐了，早有家人們送上茶來，大家潤口。王蘭道：“此屋砌得有趣，必須題的也要峭動方好，仍請在田題罷?！睆凝埖溃骸叭粢蛣?，卻非你不可，者香不用謙遜了。”王蘭笑著點點頭兒道：“可取名『留春館』，言其芍藥開時春光將暮，人必三面對花而坐，共留此春色，不忍遽去之意?！睂β?lián)可用：花畦低護闌干曲，
鳥語催殘芍藥春。
題罷，大眾起身由留春館回廊上一個角門走出，見四面短垣，一方院落，院中兩株梧桐。
眾人進來，見屋宇寬大，全用十錦窗牖，隔的曲曲折折，如萬卷書、菱角、扇而等式。上下各色彩錦裱糊，那窗牖上是五色玻璃，使人目眩神迷。那邊又有院落，盡栽芭蕉。兩處看來，皆是屋子。正面如兩所屋宇，后身倚著后身一般。二郎道：“這是我想的意思，連名字我都想下了。不如就叫做『兩翻軒，言其這邊那邊皆是正屋，如一個屋子翻作兩個屋子似的。你們不見那墻角下有灣流水，直通到園外秦淮河里，引進來的活水，就是前面那些池沼水道皆由此間通過去的?！睆凝堖B連稱贊道：“楚卿用『兩翻』二字以題此處，倒也新樣，可謂俗不傷雅。就用此名，不必改了。你想的好，題的也好。爽性連對句都題了罷。”二郎道：“果然使得，我也謅一付對聯(lián)試試。”思索丁半會，笑道：“我有是有了，只恐用不得，說出來你們改正罷?！辈嘈Φ溃骸澳阏f罷，不用累贅了，只刈將『羲』字認錯，都是好的?！闭f得眾人大笑起來。二郎笑著，瞅了伯青一眼道：“你別要這么使促狹，說這些尖刻話，從今你就保得住一輩子不說錯話，我才服你呢。”遂念著他做的對句道：
兩面屋隨流水轉(zhuǎn)，
一叢人似隔花行。又說：“才進來的那角門上，亦可用『曲徑』二字。我都謅成了，用得用不得我卻不問了?！北娙硕颊f：“好極！”小儒也叫寫上了。又見這屋子無門可通別處，正在尋覓，五官起身道：“你們隨我向這里來?！北銖奈堇锴鷱潖澋淖咧帘M頭，見一帶板壁，五官用手摸著消息，使力一推，只聽“喀喳”一聲，板壁分開，現(xiàn)出一座門來。
那邊盡是架花棚子，兩旁搭著，當(dāng)中一條羊腸小道穿過，迎面一條寬河。河上搭著竹橋，河內(nèi)并有船只。五官領(lǐng)著眾人過了橋，是六七間曲尺式的屋子，卻蓋在河中，四面皆水。河邊栽的榆柳?；钡饶荆笥朽l(xiāng)村風(fēng)味。眾人入內(nèi)，見其中陳設(shè)器皿，盡系樸實對象，便齊聲稱贊有趣。
從龍道：“前面兩翻軒備極華美，如入琉璃世界，此地忽作古樸，使人頓起林泉之想，真各盡其妙。應(yīng)該子騫留題了?！睗h槎道：“我于題餓詠水上不大講究，還是你們代題為是?！蓖跆m道：“你無須推委，楚卿尚能題詠，不成你還不如他么？”漢槎無奈，也俯首沉吟了半晌，方道：“我想此地既造作鄉(xiāng)村河亭風(fēng)姑，又在這繁華錦繡之中，可名曰『半村亭』，取其半村半郭之意。這屋里對句，我也擬了一付，還得你們斟酌?！币蚰畹溃?br>溪水當(dāng)門問此處源通何地？
桑榆繞屋愛其間人正歸田。眾人聽了，痛贊不止。王蘭笑道：“你的題句直要壓倒我們；你反謙遜不能，莫非懷才自負么？”漢槎笑道：“不過偶爾如此，到底不算什么?！北娙擞忠妼Π侗M是崎嶇石路，或高或低，或?qū)捇蛘?，不甚好行。不如坐了船去，順著這河邊觀看岸上景致，倒省力些。于是，喚了水手們米，服侍眾人上船。順水撐去，未及數(shù)十步，見山石背后露出一座樓臺來。眾人吩咐泊船上岸。原來這樓傍著山石起造的，那山石盤回紆曲，堆接到樓口。從底下至上面，皆栽的牡丹，竟有千余株，又夾著一層一層的繡球花樹。人在樓上憑闌一望，是一座花城相似。眾人齊聲說好。從龍道：“小臞和五官，今日也不可退后，你們可合題此處?！蔽骞僖姳娙祟}詠，自己早已技癢，又不好越眾逞能。既然從龍叫他題，也不推辭，便欣然應(yīng)諾。想了想道：“此處牡丹既多，逢春開放真乃紅紫奪艷，占盡人間富麗，可取名『奪艷樓』。對句小擬題上罷?！泵废梢嘈α诵Φ溃骸拔乙参疵鈻|施效顰?！彼煺f道：
倚石花繁真富貴，
登樓人至亦神仙。
“這樓下的一方橫匾，可用『香城綺國』四字?！北娙艘喾Q賞不已。下了樓，復(fù)又上船，隨著流水，轉(zhuǎn)了兩個灣。那岸上無非垂柳馬纓，丹楓碧楝等樹，難以備說。船至盡頭，眾人登岸。帶粉墻，兩扇朱扉，里面隱隱無數(shù)房屋。
大眾進了院門，是十?dāng)?shù)間小屋，或斷或連，或有門相通，或回廊相接。院內(nèi)白石砌就花臺，依著屋子大小妝點。花臺上傍墻或栽桃李，或種西府梨杏等花，下面配著蘭蕙諸品花草。屋內(nèi)粉壁上砌成各樣方圓長短格式，以備安置盆景瓶幾〔茁物。王蘭道：“此間春夏秋三令皆宜，可名『紅香院』，何如呢？”從龍道：“以『紅香』二字包羅甚廣。妙絕，妙絕?！痹倏催@紅香院，處處倚梁傍杜接著砌造的，可以不用懸掛對聯(lián)，眾人，也就不題了。出了院門，是一條曲徑。迎面一座圓門，形如滿月。門內(nèi)大人院落，攢三聚五找著佳樹。那空罅處，補著人許高的玲瓏透漏風(fēng)石。眾人進了圓門，見這一所房屋也砌就圓式，屋內(nèi)凡有門戶皆是圓門圓戶。時已近午，家人們早擺上飯來。大眾亦覺得乏了，便挨次入座。伯青道：“此處全用圓式，栽的一色桂樹，分朋是造作月宮之形。況這屋后又靠著奪艷樓的山石，可名曰：『叢桂山莊』?！北娙硕嫉溃骸吧鹾?！”
少停飯畢，大家凈面漱口。仍由圓門出來，見兩條石路。一條路向叢桂山莊屋后繞過，那邊也有一群房屋。小儒問是何處？
梅仙道：“那里是后園門，出去即秦淮河邊。這幾十間屋子，派看守園子的人住的。倒也砌得寬大曲折，我們可到那邊瞧瞧去?！毙∪宓溃骸凹仁窍挛?，可不用瞧了，也代他們起個名字，好叫喚。因傍著后河，即叫『枕河居』罷，明日亦做方匾掛上。”梅仙答應(yīng)了。
大眾便巾著這邊一條石路走米，見有山阻路。上面盡是梅花，山上有亭，山下亦有重心襪戶的十余間房子，方知即是頭里進園見的那西首梅嶺了。眾人到了屋內(nèi)坐下，從龍道：“此間可該小儒兄題了?！毙∪濯q白謙遜，王蘭道：“一個園子都走遍了，你尚未曾題詠－處，不是我們欺了你，即是你太偷懶了?！闭f得大眾笑了起來。
小儒微想了想道：“此地可取名『紺雪齋』，暗用嵰?guī)X紅雪之意，不知司『使得？”從龍等皆同聲稱好，“用意既新，兼又貼切。嶺上梅花，不比泛用平地上的話”。小儒又念著聯(lián)句道：
月明影比騷人瘦，
風(fēng)過庭空鶴夢醒。
說著，忽見山那邊飛起兩只白鶴來。小儒笑道：“這山上的亭子，就叫『來鶴亭』罷。這山即叫『棲鶴嶺』?！北娙速澓?，便一齊爬過嶺來，找尋舊路，仍至覽余閣內(nèi)，少歇片刻。
小儒邀著從龍等人出了園門，復(fù)回廳上。小儒道：“這廳上的堂名，也請在田題上罷。”從龍道：“可名『綠野堂』，使得么？”小儒點了點頭。即將園內(nèi)各處題的軒館名字，另行謄清，又命人量了各處匾對尺寸，請王蘭便中寫好，讓人拿出去做字，叫匠人趕著辦，進宅就全要懸掛的。家人們答應(yīng)，自行料理去了。
早巳掌燈時候，廳上擺齊酒席。眾人推從龍首座，其余分次序相陪。吃了一巡酒，大眾擇定六月初二日入宅。又問漢槎可能將愛卿搬來同??？漢槎不答，眾人知道是小憐不能過來，也就不問了。又議定伯青住紅香院，漢槎住兩翻軒，梅仙住半村亭，五官住叢桂山莊。他們除了在自己府第內(nèi)，到園里來即住此數(shù)處。
小儒派了雙福、連兒、三桂兒等管理園子，督率著眾家人收拾打掃。所有各處四季用的簾幔幃幕，皆交與雙福等隨時更換。各處的器皿陳設(shè)，亦派定某人竹理某處，以防遺失，好有著落。又雇下一家扎花兒匠，搬至園中群屋里住著，預(yù)備修扎各處花草甕景。一一分派已定，眾人又傳觥飛盞的痛飲一番。時已二更，席終散坐。
從龍也擇定了一處住宅，若婉容、小鳳高興到園內(nèi)來住幾時，也有個居止。伯青道：“六月初一我們須要大樂一天，一則進宅，二則賀園子落成。就是內(nèi)子，舍妹兩人，雖不能來住，那日亦要來的?！北娙它c首稱是。從龍便起辭回衙，小儒等人也要各歸私第，仍留梅仙，五官在園居住。前頭兩個家人拿了一對羊角手燈，照著眾人出來。外面各府的轎馬，業(yè)已伺候。梅仙，五官俟眾人上了轎，方回身進來，吩咐關(guān)好兩邊門戶，吹滅廳上燈火。因勞碌了一日，也早去歇息。
次日，梅仙叫了匠人來打造園內(nèi)匾對，五官又去催著王蘭寫了堂名對句。隔了數(shù)日，匾對已齊，簾幔等物亦添補全了，梅仙押著人各處懸掛。時已五月將盡，紅香院與半村亭兩處，萱草榴花俱開得十分茂盛。延羲事前，池內(nèi)荷花也開了好些。先兩日，各家的粗細物件陸續(xù)搬至，伯青，漢槎也發(fā)了一付陳設(shè)牀帳過來，梅仙，五官幫著各府來的家人們，四處安放停妥。
到了六月初一日黎明，梅仙，五官穿了衣冠，眾家人亦是新衣花帽結(jié)束起來。祈宅正門火開，一路至廳上皆張燈結(jié)彩。后進里與西邊園內(nèi)，亦復(fù)如是。王蘭又定了兩班名戲來伺候。少頃日色初出，各府內(nèi)眷盡至。女席在留春館款待，即在芍藥欄外搭了戲臺。五官又安排下數(shù)萬花炮，在兩邊門外搭起竹架，等大眾一至，即命人點著。那爆竹劈啪之聲，遠近數(shù)里皆聞。小儒等人亦公服乘輿而至，梅仙，五官忙出迎接。到了廳上，彼此見禮道喜，眾家人上來叩賀。茶罷，早聞喝道之聲，知從龍已至，小儒等人皆起身出接。從龍下轎，同到廳上，禮畢入座。這新宅門首，烏壓壓的車轎人馬擠滿街道，連行人都繞越他處往來。
家人們伺候早點，吃畢，眾人即寬去外褂。早見領(lǐng)班的拿著戲目，領(lǐng)著一個十四五歲穿紅衫的小旦，上廳請安，呈上戲目。
原來這戲臺就搭在綠野堂前，對廳設(shè)了戲房，院內(nèi)用木板鋪平，上設(shè)猩紅氆氌，檐口盡用五色錦棚遮滿。從龍等人又謙遜了一會，到底讓從龍先點了一出《卸甲封王》，然后小儒、伯青、二郎、漢槎各點了一出，無非《滿牀笏》、《雙官誥》等吉利戲文。少停，擺上席面，眾人入座，即開鑼唱戲。
且說園子里方夫人為首，與眾位夫人見了禮；恰好婉容、小風(fēng)亦坐轎來了，大眾接進園內(nèi)。把一座留春館都站滿了，真乃珠圍翠繞，綠舞紅飛。眾丫鬟仆婦也忙著上來送茶設(shè)座。方夫人讓過茶，又邀著眾人，由留春館后面一條夾道內(nèi)耳門走過，即是東邊住宅。各處看了一回，仍到園中。見席已擺齊，眾夫人序齒歸座。家人們拿上戲目來，在簾子外遞于使婢，然后方呈送眾位夫人前。眾人亦遜讓了一會，點下戲來，仍由使婢傳給簾外家人。
那家人拿著戲目，送到班房內(nèi)，頃刻開鑼出臺。
這兩邊的鼓樂喧天，笙簧盈耳，引得左右鄰舍及過往行人，無不探頭探腦在園外窺望，齊聲贊好。男廳上，從龍等人拉了梅仙、五官與沈』若愚等同坐。女廳上，方夫人也去接了梅仙家巴氏母女，與伍氏、穆氏，王氏、宋二娘等過來，另備一席，在下首五間屋內(nèi)款待。唱了兩出戲，暫停歇午。外面從龍等散坐盤桓，這邊園內(nèi)眾位夫人也到各處游玩。好在今日一個男客都不過園子里來。
不說各府男女宴會熱鬧，淮知這風(fēng)聲傳揚出去，早哄動合城文武鄉(xiāng)宦。都因云從龍，陳小儒是先后新舊任的本省制臺，又因江祝王三府亦是城中赫赫有名的當(dāng)?shù)兰澥?，誰人不想來拉扯親近，忙著人去訪信，不一會，都回來道：“云大人們新造了一所園子，今兒遷移過去。小的們看他那邊請酒唱戲，不比往日尋常宴會，想必還有別的事呢?！庇谑?，大眾商議，也有送戲的，也有送酒席的，也有合送禮物的，都著件喜慶大事吵嚷起來。
從龍等人正在廳上閑話，見家人們重又擺換席面，預(yù)備接唱戲文。小儒道：“今兒都是者香鬧著要唱戲的，鑼鼓喧闐，吵的人心都慌了。今日又不便唱清雅戲文，是以尤甚，反不如我們平時吃酒行令的舒適?！闭f話間，忽見家人匆匆上廳回道：“外面各位大人大老爺家俱送禮來，說我們今日有喜慶事。據(jù)聞?？踢€要過來道喜呢，小的們再三剖說，來的人都不相信。”說著，將名禮單呈上。
從龍，小儒皆拍掌大笑道：“這是那里說起，我們不過鬧玩意兒，他們怎么當(dāng)作喜慶事送起禮來，可不是笑話么！者香來聽聽，都因你要唱出戲，唱出故事來了。這卻怎么著？”王蘭火笑道：“好好，這些人很為知趣，也曉得來湊個熱鬧來。他們既送了來，我們就老實收下。拿他們送的戲酒，改日請他們來此吃酒看戲，爽性鬧他個江翻海沸，不枉我們砌造這園子一場。再則也叫他們瞻仰瞻仰我們園內(nèi)的景致?！?br>從龍、小儒等人亦只得依著王蘭的說話，將禮單細看，分別交情厚薄，該收該壁的，一一發(fā)付已畢。果然本城由藩司以次，及大小鄉(xiāng)宦俱陸續(xù)親來道喜。眾人又穿了公服迎送，直鬧到下晝時分方止。
接著擺上晚酒，點齊燈燭，場上又開鑼演戲。眾人皆覺倦乏了，勉強完了戲，放了賞。從龍、伯青，漢槎三人即作辭回去，小儒等送過他們，也各自去歇息。倒是園內(nèi)女眷們甚樂，又沒有外客，用過午宴盡把外罩大妝卸去，全數(shù)家常打扮，隨意散坐聽?wèi)?。傍晚即完了戲，命各家仆婦放了賞，方擺上晚灑來，眾夫人挨次入座。酒過數(shù)巡，方夫人道：“我們今日也要行個令才好，不然此時戲又完了，這啞酒也覺得無趣?！北娙宋醇按鹧裕逯橄冗B聲說好。眾夫人見他們兩人高興，都笑說遵令。
方矢人回頭叫使婢取了一付行令酒籌過來，是兩個方圓竹筒。方夫人道：“這圓筒內(nèi)是花名，方簡內(nèi)古人名。此令須先拇戰(zhàn)，誰輸了誰吃一杯，即先掣花名，后掣古人名，用一句古詩，綰合酒底，隨意席上生風(fēng)，或用五言七言古詩詞賦及俗語等等不拘，亦要與上句聯(lián)絡(luò)有情。說過了再擲骰子，照點由上下家順逆數(shù)去，即以此兩家對戰(zhàn)。我做令官，誰說不來罰酒三杯，另找同席代說。代者不佳，仍罰找者，與代者無干?！?br>眾人聽了，都說：“有理，這個令倒是雅俗共行，就從你先起罷?！狈椒蛉擞值溃骸拔覀兪丝尚写肆睢Ｄ沁吢櫮棠趟麄?，單拮拳《光是了。不然說不上來，只管找人代也無意思?！庇谑牵椒蛉?、程婉容、洪靜儀、江素馨、祝瓊珍、林小黛，沈蘭姑、聶洛珠、蔣小風(fēng)，趙小憐十位拚攏了一席，挨次坐下。那邊巴氏母女等六人一席，一聞此言，早呼五喝六的搳起拳來。方夫人先喝了一杯令官酒，在骰盆內(nèi)擲了個五點，數(shù)去應(yīng)與瓊珍作一對子。拇戰(zhàn)了一會，瓊珍輸了，即飲了一杯酒，伸手在筒內(nèi)掣出海棠的花名，紅線的古人名。便笑－道：“偏生我于詩詞上不大熟習(xí)，怕的說不上?！狈椒蛉说溃骸安挥弥t讓了，你若說不上，我們更要說不上呢?！杯傉涓┦茁韵肓讼氲溃焊邿y燭照紅妝。
說畢道：“不知暗用關(guān)合，可使得么？”眾夫人齊贊道：“好得很，原要暗用關(guān)合，若明點出來，那里找去呢？快說酒底罷。”瓊珍即在席上拈起一片梨來道：
何以要高燒銀燭照紅妝，只為梨花淡谷溶溶月。
眾夫人道：“這一句聯(lián)合得毫無痕跡。”瓊珍便將骰盆拉到自己面前，擲了個四點，順逆數(shù)去，上家是婉容，下家是洛珠。兩人遂對搳起拳來，卻是婉容輸了，吃過酒，掣出花名是米囊花，古人名是杜牧之。便道：
煙花三月下?lián)P州。
說畢，在席上取了一個橘子道：何事煙花三月下?lián)P州，為愛雙柑斗酒去聽黃鸝。
眾人齊齊稱妙。婉容擲了個三點，上家小憐，下家素馨。兩人對戰(zhàn)，是素馨輸了拳，吃過門面杯，伸手掣出兩支籌來，一支杜鵑花，一支孟宗的古人名。素馨笑了笑道：“這掣的倒有趣，我卻想了一句天然巧合的詩句來?！闭f道：
子規(guī)夜半猶啼血。
眾夫人齊拍桌叫好道：“果然這一句天然巧合，前兩句皆不及梨云這句自然。”素馨又拈了一個梅子道：
不見子規(guī)夜半猶啼血，正是熟梅天氣半晴陰。
說罷，擲得四點，數(shù)去上家方夫人，下家沈蘭姑。卻是方夫人輸了拳，飲過酒，花名掣的是鼓子花，古人名掣的是孫行者。眾人見了，大笑道：“怎么這古人名內(nèi)鬧出個孫猴子來了？”洛珠笑道：“他們一家人也角起勝負來，偏是沈姐姐又勝了，弄得大太太又要罰酒，又要行令，又怕人笑他，可不是急得猴頭猴腦的么?！闭f得眾人狂笑不止。方夫人也笑道：“好好！你這小猴頭都打趣起我來了，待終了席，我再和你算賬?！杯傉湫Φ溃骸安灰阋舱f猴頭，我也說猴頭，把自己的猴子令都鬧糊了。”方夫人笑著說道：
眾仙同日詠霓裳。
又在席間拈起一片蜜桃道：
何以他與眾仙同日詠霓裳，那小猴頭卻為的綏山一桃。
眾夫人笑贊道：“實在虧他謅斷了腸子?！狈椒蛉艘矓S下了三點，上家是小鳳，下家是靜儀。兩人隔座掐拳，那手膀上鐲子搖得“叮叮當(dāng)當(dāng)”響個不止。戰(zhàn)了半日，始分勝負，是小鳳輸了，舉起杯來一口吸盡，伸手掣出花名牡丹，古人名米芾。想了想道：
天子呼來不上船。
說畢，在席上四處望了半晌，即一手抓住小憐的袖子，笑著高聲說道：“酒底就用他罷?！钡溃?br>何事天子呼來不上船，多因欲向君王覓愛卿。
引得眾夫人哄然人笑，齊說：“雖然促狹，卻說得有趣，而且即景生情?！毙z紅了臉，打了小風(fēng)一下，摔脫袖子道：“你也學(xué)那些輕嘴薄舌的人取笑于我，原叫你席上生風(fēng)，那里叫你取笑人的?！闭f著，滿斟了一杯要小鳳吃，還要重說。
小鳳笑道：“你坐席上，就是席上的風(fēng)景，我又沒有說到席外去，誰叫你名字叫愛卿的。而且這句詩，也是古人造下的，并非我杜撰來嘲笑你。我的名字若合得上，你只管說我，絕不怪你。這杯酒我吃倒不妨，若說是罰我，卻有些不服，你請同席的人評一評看?！狈椒蛉私涌诘溃骸拔矣袀€調(diào)停在此，你們且不必爭論。在我看，這杯酒該瑤君妹妹吃，也不是罰他，因他家獨覓得愛卿，算一杯賀酒罷?！杯傉湫Φ溃骸坝欣?，有理。我就吃一杯，替你們解和。”說著，舉杯一飲而盡。
小鳳、小憐皆笑說：“多謝?！毙★L(fēng)又擲了四點，上家數(shù)去是小黛，下家數(shù)去是婉容。兩人對搳了一會，小黛負了，吃過酒，用兩手在兩個筒內(nèi)一齊掣出看時，花名夾竹挑，古人名文與可。小黛笑道：“若掣出別的花名米，卻難與文與可聯(lián)合。這『夾竹桃』三字，倒是天造地設(shè)。”即說道：
不可一日無此君。
眾夫人道：“真正是現(xiàn)成的聯(lián)絡(luò)，便宜他的多了。小黛又在席上夾起一方紅燒肉來道：既然不可一日無此君，何又云寧可居無竹不可食無肉。
說畢，也擲了個凹點，上家是靜儀，下家是小風(fēng)。兩人復(fù)又隔座拇戰(zhàn)了一陣，此回卻是小鳳勝了。靜儀飲了酒，伸手掣出芍藥花名，漢武帝古人名。低頭思索了半刻道：錦帳佳人夢里知。
又于盤內(nèi)夾起一塊雞肉來道：
正欣錦帳佳人夢里知，恨喚醒那雞聲茅店月。
說完，擲下個六點，上下家數(shù)去都該洛珠。眾夫人笑道：“這卻怎么呢？難道叫柔云左手與右手對角勝負么？”洛珠也笑道：“罷罷，我也不喜掐拳，大呼小叫的沒意思。不如算我輸了拳，吃酒掣籌何如？”眾人都點首應(yīng)允。洛珠笑吟吟的在筒內(nèi)掣出杏花的花名，司馬相如的古人名。即說道：
數(shù)枝艷拂文君酒。
又用牙箸指著扭中的魚會魚道：
因愛數(shù)枝艷拂文君酒，不獨琴許魚龍月下聽。
說畢，端過骰盆擲了個兩點，上家該蘭姑，下家又該小鳳。誰知小風(fēng)又勝了蘭姑的拳，蘭姑飲了一杯酒，掣出曼陀花的花名，大舜時古人名。想了想道：煮葵燒筍餉春耕。
又于碗內(nèi)，夾起一片筍來道：
因欲煮葵燒筍餉春耕，故而一心：巳筍莫成竹。即伸手擲了個四點，上家是素馨，下家是小憐。小憐輸了拳，吃過酒，伸手在兩筒內(nèi)務(wù)抽出一支，一是楊花的花名，一是綠珠的古人名。小憐蹙眉道：“偏我掣出這衰敗的花名與古人名來，我還要死呢?！甭逯榈溃骸傲T喲！你那里有這些話說，這不過是個玩意兒，那能應(yīng)驗到人身上去，可不是傻話么？快說罷，你若說不出，我代了你?！毙z笑了笑道：
落花猶似墜樓人。
即在果碟內(nèi)拈起一個蜜漬杏子道：
這邊恨落花猶似墜樓人，那邊喜紅杏枝頭春意鬧。
眾夫人聽了，稱贊道：“未了這一句結(jié)得興會，即不覺衰敗了。”
時已三更半夜，各處燈燭已換了幾遍。方夫人道：“我們也好散了，勞碌了一天，身子想都覺得乏了，明日再聚罷?！杯傉?、小憐、素馨、婉容、小鳳等五人，亦要回去。便大家進了點飲食，漱盥已畢。瓊珍等即起身作辭，方夫人領(lǐng)著眾夫人直送出園中，覽余閣前看著瓊珍等在幣道上上了轎，又珍重數(shù)聲，方回身入內(nèi)。復(fù)由耳門來至正宅，各回住屋歇息。巴氏母女等人，也各回家去。園中有家人們收拾燈火，關(guān)鎖門戶，各處上宿等事。
過了一日，小儒請了從龍過來，復(fù)眾人的席，自然仍是戲酒。從此伯青、漢槎或在園中小住幾時，或回家去，行止聽其自便。惟有從龍公余之暇，即來園中尋眾人宴會取樂，皆是早至暮回?！豪锩姹姺蛉艘嘤袝r接了瓊珍、小憐、素馨、婉容，小風(fēng)等五人，來耽擱幾日，真乃無趣不搜，無樂不備。凡到園中四時花放之際，皆擺酒聚宴。甘誓聞得他們?nèi)绱藢罚∪逵謱⒗L芳園的圖樣寄與他看。甘誓見了，著實羨慕，亦攜裝到南京來。小儒即將絹雪齋打掃出來，讓甘老居住。
梅仙也與仙丈母巴太太商議，將巴氏接進園內(nèi)，在東宅里綠野堂后，收拾了一處三間偏宅住下。這巴氏也粗知文墨，日隨著方夫人等學(xué)，習(xí)吟詠，不上一月，倒也能做兩句詩了；巴氏的母親，亦不時過來陪伴女兒。梅仙即搬到半村亭去。
一日，小儒等人正在留看館，大家品茗清淡。又請甘誓暇時作一篇《繪芳園記述》，好勒石以志我輩一時聚會之盛，甘誓答應(yīng)了。說話間，忽見雙福急急進來，回小儒的話道：“二太太來了?！毙∪逯軏D已至，忙叫雙福去稟報太太出外迎接。未知玉梅來此何事，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