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回 補(bǔ)衛(wèi)官家丁欣出仕 訪名妓措大鬧爭風(fēng)
作者：竹秋氏話說王喜自入王府后，盡心巴結(jié)，各事辦得詳細(xì)周到。王爺大加賞識，每說王喜這孩子很有出息，怪不得陳大人極力保薦，說他結(jié)實可靠，果非謬贊。又見他有志向上，便存心想提拔他。王府中上下有百十余人，王喜相處往來皆無偏向，是以上下人等沒一個不同他好，真乃上和下睦。
一日，有個吏部司員來見王爺，面察公事。說及海堤工竣，普慶安瀾該處督撫奏保出力員弁有數(shù)十人之多，要算一個大保案了，此折昨日奉旨已交部議奏。主爺聞?wù)f，便想到王喜身上，也不與王喜知道，即將他姓名開送到部里去，夾在海工案內(nèi)，代他改名起榮，又指名要保漕營千總一項。試問部曹堂屬各官，誰人敢不趨奉王爺？見了來條，也不問此人是何出跡，料想是王爺?shù)男母梗鞂⑼跗饦s名下加了“在工尤為出力”等字樣。議覆上去，不數(shù)日，奉到上諭，悉如該督撫所請。王喜競一毫氣力未費(fèi)，連海堤都不知是個什么樣子，得了個衛(wèi)千總名目。部里即打發(fā)人送信與王爺，王爺方將王喜叫過，告訴他保舉一事。
王喜聽了喜出望外，心內(nèi)著實感激王爺，忙爬到地下叩了幾個頭。王爺笑道：“你如今是朝廷命官了，我也不敢用你，你好料理歸標(biāo)去罷，也不負(fù)陳人人薦你到我這里一場。但是官職雖小，責(zé)任甚重，倘一二年中得了實缺，須要實心實力的做官為是?！蓖跸策B連應(yīng)了幾個是。退出，早有府中人等得了此信，都來為他道賀。王喜備了幾席酒，請眾同伴暢飲了一日。又去置了數(shù)套公服冠帶，穿戴起來，先叩謝王爺，即赴部掛名遞呈履歷，預(yù)備引見。過了一日，引見下來，便辭別王爺收拾動身。王爺又當(dāng)面囑咐了一番。次早，雇了騾車開行。此時王喜身邊也用了兩名家丁，沿途趲趕。不日已抵南京，覓定寓所，備了手本來謁見小儒。因小儒他出，未曾見得。次日一早，又來伺候。恰好雙福正要去尋他說話，忙將手本先拿上去，回了小儒，下來帶著王喜由園門進(jìn)去，轉(zhuǎn)彎抹角來至紅香院。雙福搶步進(jìn)內(nèi)回明，時小儒正與伯青對坐。王喜走入，朝上磕了三個頭，起來請了安，回身又叩見伯青。小儒見王喜穿著千總服式，儀容比先又魁梧了些，頗合武職小官的氣派，遂欠欠身命雙福挽住，又叫在下面設(shè)付座頭＋叫他坐下。王喜再三不肯，伯青笑道：“論理原沒有你的座位，而今你大小是員官了，況武職至千總，例見督撫也有座位，你老實坐了罷，好講話?！蓖跸灿终埩税?，方側(cè)身坐下。小儒細(xì)問他京中光景，王喜一一察明。小儒點點頭，命他至外面歇息，“少停我還有話問你”。王喜立起，應(yīng)了聲退出，央雙福帶他入內(nèi)叩見方夫人與眾位夫人，又至王蘭、漢槎等處去了『趟，出來雙福即邀他到覽余閣。叫人送了茶，雙福道：“王大哥恭喜你得了功名，轉(zhuǎn)眼到任，即是位大老爺了。我們真望塵不及，慚愧萬分。罷罷，當(dāng)日忝在一處數(shù)年，又蒙你大哥相待小弟極好，不同旁人。目下大哥入了仕官場中，切勿忘卻我們。能于提攜一二，縱執(zhí)鞭隨鐙我總愿意。”
王喜笑道：“你老弟又來取笑人了，愚兄不過沐主人恩典薦入王府，又蒙王爺天高地厚之恩，提拔得了這點小功名。外人看著以為榮耀，不知愚兄時時懼怕，生恐才力不及，有負(fù)主人，王爺一番恩典。至于你老弟是不屑出去，若肯出去還怕主人不成全么？當(dāng)日的一班舊朋友，我是刻刻不忘，老弟尤甚。倘或托老弟福庇，能補(bǔ)了這千總一缺，亦是主人的光彩。我想將一班舊朋友請了去，住個一年半載，大家好親熱親熱。若將才你說的話未免使我置身無地，尤其你老弟說了，更外該罰。你既說我平日待你不同外人，難道你還不知我的心么？愚兄并非那種忘舊的人?！彪p福笑道：“多謝，多謝，足見大哥猶惦記小弟。但愿大哥早早補(bǔ)缺，就是不來邀我們，我們約齊了定然鬧到你衙門去，難不成怕你翻過臉皮，攆逐我們走么？”
二人正說著，小儒又賞出一桌酒飯，王喜站起身，請來人先代他上去謝賞。雙福叫擺開桌椅，讓王喜上坐，雙福對坐，跟雙福的兩名小童在席前伺候送酒上肴。雙福親自執(zhí)壺，與王喜斟了一杯酒道：“大哥請干一杯，此云走馬上任，迭擢飛升?！蓖跸睬飞斫舆^，一口飲下道：“多謝老弟金言?！彪p福又斟了一杯酒，放下壺道：“再請干一杯，小弟尚有言奉申。今早本欲到貴寓里去一遭，因老爺吩咐有話與你商量，偏生你大哥來了，省卻小弟往返。現(xiàn)在你大哥得了官，也該定門親事下來，不能老爺赴任，沒有太太，可不是笑話么！祝小姐貼身陪到江府里去的一名丫頭，名叫秋霞，很有幾分姿色，你大哥先前也曾見過的，現(xiàn)在更出落得美人兒的似的。前日太太想起你還沒有親事，與祝小姐商議，要將秋霞給你。祝小姐倒也愿意，只怕你而今做了官的人，不肯要江府里的丫頭。等得了缺，自然有高門旺族來與你對親。要當(dāng)面與你說，恐你不好推卻。祝小姐又說這件事不是可以勉強(qiáng)得的，都要彼此兩相情愿，倒是問明白了好。所以太太叫我背地問你一聲，行與不行？沒有旁人知道。若說開了不成功，你還罷了，怕秋霞面子上過不去。你將這句話肚里揣摹揣摹，可行可止，倒不要關(guān)礙著老爺太太的面子，實告訴我，好去銷太太的差。”
王喜道：“呀喲，老弟，你說的是什么話？怎么說我做了官，妄自尊大起來。沒說我這小功名是主人恩賞的，連我這身子都是主人的。況且主人還有個丫頭賞我，就是不準(zhǔn)我終身娶親，我也不敢抱怨。主人的恩比生身父母猶重，再則主人賞我個丫頭，是何等體面，我敢說一個不字么？除非我油蒙了心竅，不明好歹。好老弟，煩你回明老爺太太，說王喜愿意的很，只恐玷辱了秋霞姑娘。再沾太太吩咐，如何聘定，用什么禮節(jié)？王喜好遵示辦理。好老弟，千萬代愚兄說懇切些?！彪p福聽了，拍手道：大哥你真爽快，不似而今的人暴得了好處，就裝出那些虛情假態(tài)的模樣，故意行多少扭難。你今未改舊日的脾氣，即此一端，可信你斷不會忘卻了我們?！蓖跸残Φ溃骸斑m才老弟尚疑我是浮言，這一來可以相信了?！?br>雙福又道：“你既肯要秋霞，我倒代你想了個萬全的法則在此。不怕你大哥怪的話，究竟秋霞是丫頭出身，若到標(biāo)后再來迎娶，或是送親過去，恐人看破底止，反為不便。莫如就在南京賃下一所房屋娶親，然后攜眷到清江歸標(biāo)，豈非兩全其美。就是大哥由京里出來，不即歸標(biāo)，先來南京稟見主人，大哥亦是預(yù)立腳步。一則怕老爺見怪，二則安排停當(dāng)，免得旁人走露消息，也是你想得周到的處在。在我的愚見，人家由下至上好容易巴結(jié)出頭，是人家有志氣。俗說：英雄那怕出身低。不知現(xiàn)在世上的人，一味刻薄，眼珠子又小，開口都要訪問人家的出跡。若是好的即說得錦上添花，十全十美；若有少許欠缺，大家念起歪嘴經(jīng)來，下死勁的加十倍糟蹋，其實與他毫無干涉。”
王喜點首道：“老弟所見甚明，真乃洞切時事，并承代愚兄籌劃盡善，心感之至。惟有老爺太太面前，千萬不可如此說法，要惹老爺太太生氣的。好說他以為有了功名，怕娶江府丫頭，跌了他架子，生出這許多支節(jié)來。老弟但請?zhí)鞠逻^后，再作計較”雙福道：“我理會得，我有我的說法，你放心，絕不叫太太怪你就是了?！眱扇擞殖粤藥妆疲浇袛[飯，吃畢散坐。王喜同了雙福進(jìn)內(nèi)謝了賞，告辭下來，在門房內(nèi)各處招呼了一會，帶著他跟來的人回寓而去。
這里雙福送過王喜，上來見小儒與方夫人，將王喜應(yīng)許的話回明。方夫人聽說王喜一口應(yīng)答，毫無推辭，甚為歡喜道：“本是江太太過慮了，我說那小子斷不能違拗的?！彪p福復(fù)趁勢請〔示〕方夫人如何力、理？又回明王喜要在此地迎娶，怕的到了清江徒多往返。小儒向方夫人道：“這也罷了，倒是在這里娶過去的好，省卻被外人曉得是娶的江府丫頭，叫漕標(biāo)同營的官笑話他。你可與子騫夫人商議，爽性成全了他罷。早娶遲娶，總是一般的，還可彼此省些費(fèi)用。”方夫人答應(yīng)了，即叫紅雯去請江太太過來。小儒起身，帶著雙福出外去了。
少停，瓊珍已至，方夫人忙立起讓坐，即叫紅雯同秋霞到那邊坐去，“我與江太太說要緊的話呢，招呼你們再來”；兩人答應(yīng)退出。方夫人便將王喜已允的話，告訴瓊珍一遍，又說：“王喜意欲即在南京娶過去，帶往清江。所以請你過來商酌，要求你體貼?！杯傉涞溃骸斑@有什么商酌，秋霞既是他家的人，隨他到那里迎娶，我又何謅：從中扭難。秋霞亦非我親生的女兒；你姐姐尚可成全王喜，我亦樂得成全秋霞。一定叫人曉得他夫妻，一個是小于，一個是丫頭，與我們何益？況且王喜初到漕標(biāo)聽差，若專為娶親告假，也不像句說話。若這里送親過去，派什么人送秋霞去呢？單派幾名丫頭小使送他過去，分明是要人曉得他夫妻底止，不如在這里娶去的好。”
方夫人道：“妹妹，你既然可以體貼，明日即叫人去知會王喜，叫他擇日前來迎娶。我又想若在外面賃屋居住，至速要滿了月動身，又添出一番使用。我意在即將園子里借一處房屋與他娶親，秋霞可由這邊扶到園子里去，及期王喜以作來此招贅，可以三朝五日，他們夫妻即可登程。倒是我們這邊恐預(yù)備不及，好日子須要揀定出月方可。因為秋霞漫說服侍你一場，算自幼在你跟前長大的，你也得替他置備置備?！?br>瓊珍道：“亦沒有什么置備，我穿不著的衣服也多，每季勻出兩套，即很夠他穿了。不過一切首飾動用等物，要添補(bǔ)少許。
好在秋霞的身邊簪環(huán)釵珥，連年我給他的不少，所補(bǔ)倒有限了，大約三五個日子，即可補(bǔ)置齊全。但是秋霞這蹄子嫁與王喜，是離了我這里的丫頭名目，去做千總太太，可謂平登青云。他得好處，我反要賠貼嫁資，想起來真怪不值得的。”
方夫人笑道：“你何能這么說呢？好容易人家也是父母養(yǎng)的，來伺候你憑你打罵，砰來喝去，不過圖的個末了一著，落主人的少許賠送。沒說秋霞要算是明媒正娶嫁與王喜的，即如給個小子，你也不好光光的，就這么推他出去。此時你說苦給誰聽呢？不該你出，難不成該我出么？你不見錦箏前日出嫁柳五官，梨云妹妹也賠了若干，他也未曾說苦。將來紅雯有了人家，我亦是要賠貼的?？梢娂壹叶际怯械氖拢卜悄悛?dú)自個兒吃苦。不過秋霞那丫頭命還算好，雖說王喜官卑職小，大小總是個命婦。有這一節(jié)，你卻要比錦箏陪得豐富些兒才是；在丫頭班中，要推秋霞是個出色的了?！杯傉涞溃骸扒锵伎v然命好，那能趕得上你家二奶奶呢！”方夫人道：“這卻差得多呢！秋霞的先代家世，焉能趕得上我家二奶奶。不然云人人也不肯收為義女，我家老爺亦不肯代二爺結(jié)這門親?！杯傉渎牐c頭稱是。方夫人即命紅雯喚了雙福進(jìn)來，叫他去說知王喜，趕緊擇吉下聘入贅?！澳阍倥扇藢补鹕角f退間收拾出來，做秋霞的新房”。瓊珍也叫雙福買辦新房內(nèi)一切對象，“買齊了，到我這里來領(lǐng)價”。雙福答應(yīng)下來，一面派人到叢桂山莊打掃裱糊，所有日前五官在內(nèi)住著的動用對象，未曾收去的，搬至錦箏屋里交代。一面去通知王喜，王喜即邀了雙福，到命館內(nèi)查選通書，揀定本月二十八日下聘，八月初三日吉期。至于下聘各物，王喜自然叫人分頭去辦，毋庸細(xì)說。
雙福轉(zhuǎn)來回明方夫人，下聘入贅的吉期。又去買定了新房應(yīng)用各物，開了清單送與瓊珍，領(lǐng)取銀兩。當(dāng)時叫人一件一件的發(fā)至園內(nèi)，又親自去看著安排停當(dāng)。各事皆備，專待吉期。且說瓊珍，素馨等人過了一日，要打點回去。程婉容前一日同小鳳早回去了。瓊珍即將秋霞留于方夫人處，待到初三吉日再來?；刂粮畠?nèi)，將秋霞的話又稟明了江老太太。到了自己房內(nèi)，開箱倒篋，尋出十?dāng)?shù)套四季衣裙，都是簇新的，甚至只穿過一兩次的，叫人打了一個大大包裹，送至方夫人處。又在眾丫頭中，挑出一名年紀(jì)大些的丫頭，叫秋鴻的，貼身服侍，補(bǔ)了秋霞的空子。
此時秋霞已知道自己許了王喜，他本見過王喜的，又聽得王喜如今做了官，心內(nèi)十分喜悅，深感瓊珍待他恩重。外面卻不好意思，生恐紅雯等人來取笑他，終日躲在方夫人房內(nèi)。偏偏紅雯等人聞得，心里又羨慕他，又妒忌他。約齊了，俟方夫人不在房內(nèi)，即來與秋霞道喜。你言我語，半諷半嘲，弄得秋霞躲又不是，答又不是，只好低著頭轉(zhuǎn)身向壁，隨他們?nèi)フf笑。
紅雯見了，冷笑道：“哦，先就裝出這千金小姐的樣子，不幾日，好過去做千總太太。真正在我們這班野雞隊里，跑出一只鳳凰來了。將來我們說起來，也是體面事?！鼻锵悸犃耍瑥囟约t，恨不能就回他們幾句，無如又礙口識羞的，心內(nèi)惟有暗罵而已。內(nèi)中有幾個丫頭，向來與秋霞好的，見他這般光景，不忍再說，反來阻擋紅雯道：“紅姐姐不用說了，何苦說得人難受?！闭龥]開交處，恰好方夫人回房，大眾方走了開去。由此秋霞不敢一人躲在房內(nèi)，怕紅雯等仍來取笑，只得緊緊跟著賽珍小姐，寸步不離，免得紅雯等人聒噪。
到了二十八日，王喜那邊也叫了數(shù)名行人，送聘禮過來，均是方夫人做主收下，又備了回盤，賞封開發(fā)來人。初一日，即將瓊珍，小憐接至，素馨、婉容也邀約了來看熱鬧。午后，雙福來回新房內(nèi)已鋪設(shè)停妥。方夫人邀了眾夫人同去觀看，果然新房收拾得十分齊整，退間一帶短窗，皆用紅紗糊了窗心。其中牀幔箱櫥，色色精美。雖不比富貴人家，較之那中等人家綽然有余。眾夫人坐了坐，復(fù)回東宅里來。瓊珍又撥了兩名小丫頭服侍秋霞，王喜也買了一個大丫頭，下聘的這一日，即送了過來。
初三日清晨，眾夫人便起身梳冼畢，同到方夫人房內(nèi)，看著秋霞開臉上頭，換了六品服式，鳳冠霞帔，玉帶蟒裙，儼然是一位安人了。待至吉時，即由東首耳門扶到園內(nèi)，一路上紅氈鋪地，新人頭上用一柄紅傘遮著。眾夫人隨著一齊到了新房，專守新郎入贅。園內(nèi)覽余閣等處皆張掛了燈彩，小儒早央了梅仙、五官接待主喜。金柳二人也是衣冠齊楚，在覽余閣等候。忽聽外面一片鼓樂聲音，見家丁上來回道：“新郎到門了?！泵废伞⑽骞倜ζ鹕斫惦A迎接。王喜在園門內(nèi)下了轎，四名家人提著紅燈在前導(dǎo)引，兩行粗細(xì)鼓樂在后相隨。王喜今日是朝衣朝冠，身上披著丈二紅綠彩綢，頭上插著兩朵綃金宮花，緩步而來，頗有氣度。梅仙、五官即迎上去，彼此打了躬，邀請上閣分賓歸座。家人獻(xiàn)了茶，鼓樂暫停。小儒等人全行避過，恐王喜拘于禮節(jié)不便起坐。金柳二人陪著王喜行過一切大禮，儐相上來請新郎交拜天地。金柳二人盡皆起立，階下又奏起樂來，里面扶出新人，當(dāng)中設(shè)了天地紙馬，鋪下紅氈，叩拜神祗宗祖，夫妻又對面交拜了四拜，方請小儒等與眾位夫人受拜。眾人再三辭止，即向上行了禮，然后同入洞房，坐牀合巹。此時眾夫人亦一齊避出。禮畢，王喜復(fù)又出外，覽余閣中早設(shè)了酒筵，仍是金柳二人相陪。王喜前兩日即托了雙福，代辦下十?dāng)?shù)桌酒席。是日送了四席至東邊宅內(nèi)，其余男女家丁，皆有喜酒。小儒等人早預(yù)備下了各色靴帽袍褂等件，送與王喜；方夫人等亦送了秋霞許多妝奩應(yīng)用之物。從龍未便親來，亦遣人送了禮物。不須細(xì)表。
時已二更將盡，外面散了席。梅仙，五官命四名家丁執(zhí)著五彩琉璃手燈，在前照著新郎，他兩人后面邀請著送入洞房，又坐了半晌，方起身告退。眾婢媼上來服侍兩位新人安寢，王喜與秋霞皆彼此見過的，倒還你貪我戀，一宵恩愛，早定下海誓山盟。次早夫妻起身，梳冼穿帶已畢。王喜出外叩謝了小儒等人，秋霞亦叩見方夫人等與自家主母。眾人備了酒席，款待他夫妻。
過了三朝，王喜即來稟明小儒，要赴清江歸標(biāo)。小儒道：“你理應(yīng)早去，現(xiàn)在是王大人的岳父洪老大人做漕運(yùn)總督。我昨日已與王大人說過，求他賞封薦書與你帶去投效，洪老大人必然提拔。”便在書架上取過一封書，遞與王喜。王喜忙接過請了安，又回身叩謝了王蘭，退下來?；氐阶约悍績?nèi)，與秋霞言定，初九日上好良辰起程，自然又有一番料理。
初八日晚間，小儒人眾擺了酒與王喜餞行，仍挽梅仙、五官作陪。內(nèi)里瓊珍亦與秋霞送行，秋霞回憶十余年主仆情深，一旦分離，雖說自家到了好處，究竟難忘舊主之恩，不禁潸然淚下。倒是瓊珍多方開導(dǎo)說：“你在我身邊十?dāng)?shù)年，是自幼長大的。我待你固屬不錯，你事我亦復(fù)盡心盡力。我只不放心你的終身，難得陳太太為媒，說給王喜為妻，他大小是個官兒，你也算有了出頭，我亦甚為歡喜。只要你夫妻和睦，生下男女，王喜再得了實缺，你可謂心滿意足。也不必時常記掛著我，你并無父母，我這里即是你娘家了。你夫妻到了清江，隔一半年，我再打發(fā)人去接你?！?br>眾夫人亦從旁勸說，秋霞始收淚，唯唯受命。少時內(nèi)外酒散，各回寢所。他夫妻是不能睡了，一夜檢點零碎等件，直至日出。外面?zhèn)潺R轎馬，王喜與秋霞穿了大衣，叩辭小儒等及眾位夫人，又各各叮囑了一番。王喜告退下來，至門房內(nèi)與雙福人眾讓了一會，方上了騎。園內(nèi)秋霞也上了轎，眾婦婢坐車的，坐轎的，一齊押著行李等物，出城而去。到了碼頭下船，掛起風(fēng)帆＼直向清江。這里瓊珍見秋霞已去，亦覺凄然。因秋節(jié)在近，次日即與素馨、婉容等人各回府去。
單說王喜夫妻在路，非止一日，行抵清江。先著人上岸尋定了公館，將秋霞接進(jìn)新宅，忙忙碌碌安置帶來對象。一連數(shù)日，方算清閑－，便打點去歸標(biāo)。外面料理定局，即去稟見漕帥，見面庭參禮畢，略回了幾句話，便將王蘭的薦書呈上。洪鼎材見是女婿的親筆，忙展開看，上面寫著無非懇情提拔王起榮的話。王蘭亦未欺瞞丈人，將王喜的出身，從頭敘出。－洪鼎材看罷，點了點頭道：“我知道了，碰你造化罷。”王喜答應(yīng)退下，從此即在漕標(biāo)候補(bǔ)聽差。又備了幾席酒，遍請同寅各官。
漕標(biāo)中軍仍是鄭林，他曉得王喜是陳小儒的心腹，更外比別人照看得周到。王喜又善于逢迎，各事極力拉攏，不上兩月，同寅等人莫不與他契合。洪鼎材亦愛他干辦，又有女婿的囑托，遂有心想提拔他。該應(yīng)王喜的時運(yùn)到了，揚(yáng)州衛(wèi)守備在任病故出缺，申詳上來，洪鼎材一面出折具奏，一面即委千總王起榮暫行護(hù)理。
王喜奉到委札，不勝喜悅，忙去叩見漕帥，稟辭下來，即收拾行裝帶了家眷，至揚(yáng)州赴任。此番與來的情形大不相同，在碼頭上封了數(shù)號官座，船頭上排列揚(yáng)州衛(wèi)牌傘執(zhí)事，桅桿上丈許長官銜黃旗，大書揚(yáng)州衛(wèi)正堂。臨行前兩日，同寅諸官紛紛餞送。是日黎明，王喜夫婦坐著四人大轎，前呼后擁，來至河邊下船，當(dāng)即鳴鑼開行，一路上甚為威武。
行了四日，已至揚(yáng)州。早有衛(wèi)官衙門各色吏役人等，前來迎接。前任衛(wèi)官家眷，于新任未到之先即扶柩回里。衙門是空的，王喜便不另封公館。擇了吉日接印，是日秋霞亦進(jìn)了衙署。所有接印繁文，不過行香參府，拜見同城文武諸官，又出示曉渝旗丁軍戶人等。衛(wèi)官雖小，衙署卻也款式。況系武員文做，并無操演等事，除了運(yùn)漕以外，十分蕭閑自在。每年的額規(guī)出息，頗有生色。王喜真乃夢想不到有此一日，歡喜異常，當(dāng)修了稟啟寄呈小儒。又想到護(hù)理不能長久，雖有洪大人主持，究屬于例不合，遂措了一宗款項，寄往部中，捐升守備，可以改為署事。此乃后話，暫且勿提。單言前任聘請了一位幕友司理衙中公務(wù)，賓主極為相契，幕友亦很有機(jī)變，是前任的一條膀臂。此人姓賈名實，字子誠，是甘泉縣學(xué)文生，年紀(jì)約在三十歲外，生得鷹腮鼠目，膽大心深。外人送他個綽號，改賈子誠為假至誠。因他外面遇事似覺誠篤，一毫不茍，其實內(nèi)里臟婪濫要，又慣走衙門包攬詞訟。合城的人無不懼他，伺學(xué)中盡鄙而不與往來。
前任衛(wèi)官聞他的聲名，怕他尋事生非，不如將他羅致幕中，方可安穩(wěn)，遂登門聘請為座上之賓。賈子誠正慮近來無人搭他，沒有撈摸，”恰好借著衛(wèi)官聲勢，出去招搖撞騙，便就了前任的聘請。明說代東家張羅，暗中干沒肥己的卻雙倍不止。數(shù)年來雖非大富，亦是小康。生平無他所好，單有一個“色”字，酷喜如命。那些花柳場中，無人不知“假至誠”這三個字。
他有一至好朋友，姓朱名丕，字席珍，原籍浙江人氏，寄居揚(yáng)州多年，便捐納了一員兩淮鹽運(yùn)司運(yùn)判。其人居心險詐，奸刁百出，與賈子誠對了心路，且又性喜眠花宿柳。所以賈朱二人，分外如膠似漆，終日不離。
王喜初任衛(wèi)官摸不著頭緒，難得前任有個幕友在此，又是熟手，正可與他談?wù)?，便宜行事。賈子誠為人向來口齒伶俐，滿面春風(fēng)，說得天花亂墜，頑石點頭。王喜見了面，即許為知己，又想怪不得前任用了多年，原來此人有一番本領(lǐng)。賈子誠見新官已入他術(shù)中，為他所惑，更外膽大了十倍，任意所為。
一日早起，正坐在房里納悶。近日又是閑漕的時候，毫無公事。正想出門一行，見貼身的小童來回道：“朱大老爺過來了。”賈子誠忙起身叫請，早見朱丕搖搖擺擺的走進(jìn)，笑道：“子誠兄，久違了。連日什么事忙得緊，連我舍下總足跡不到？”一面說話，一面賓主歸座。朱丕又道：“我久欲來看你，約你出去走走。又因你新居停初到，不識是何性格，未敢造次奉訪?！辟Z子誠即搖手低聲道：“不要提起，真是我的運(yùn)氣，你我至好，可以直言。來的這新官是個初任，一毫不懂得。”說著，笑嘻嘻的，用二拇指在桌上畫了個圈兒道：“又早在我個中了。我連日非好意不出去，不能不在我新東家面前殷懃一二。今日實在悶的不耐煩，意在吃過午飯，到你公館內(nèi)去走一趟，不意你席翁竟先期光降。妙極，妙極，在我這里便飯，吃了好一同上街散散悶?！绷阖犃?，拱手道：“恭喜，恭喜。這么看起來，你的大運(yùn)還有幾年呢！不是我說句奉承你的話，隨他來的三頭六臂官兒，你總可降伏得住，不怕賓東不成水乳，何況是個初任?！闭f罷，兩人鼓掌大笑，談?wù)務(wù)f說，早擺上飯來，對面吃畢。賈子誠喚過一個家丁來道：“老爺若問我，你就說師爺同朱大老爺出去訪個朋友，少停即回來了?！北闫鹕硌熵?，一同出了衙門。
朱丕道：“我們到那家去逛逛？”賈子誠道：“別人家總覺沒趣，還是到章家罷，瞧瞧如金姊妹去。”朱丕道：“好雖好，我實在怕看他家那種架子，看不起人的樣子似的。你既要去，我只好奉陪－行?！辟Z子誠笑道：“你別要瞞神見鬼的，你既然怕到他家，為什么又想同如玉交好呢？未免口是心非，我就不相信你這句話?！闭f得朱丕笑了起來道：“走罷，走罷，別要嘮叨了?！眱扇舜┿曔^巷，走未多時，已至章家門首。
原來揚(yáng)州近日新到了一家流妓，住在天寧門內(nèi)柳巷，叫章三保家，南京人，有姊妹兩個，大的名如金，小的名如玉，頗有聲名。如金的容貌比如玉尤好，賈子誠久已有心如金，無奈如金雖畏子誠勢焰，卻不肯與他結(jié)交，惟有外面假作親密。賈子誠明知故昧，發(fā)恨偏要謀他上手。朱丕因如金已為子誠賞識，只得再思其次，欲與如玉結(jié)交，亦未說明。
閑言少敘，章家的人見賈朱二人走進(jìn)，忙向里面報信，一面請他二人到里間去坐。如金、如玉早迎了出來，如金笑道：“好呀，這些時向那里去的，我只當(dāng)你同我惱了一般，你今日還來？”賈子誠見了如金，滿臉堆歡道：“我的寶貝，我怎舍得惱你，除非你要惱我。你就是惱我，我也要來的?！闭f著，眾人跨步至如金房內(nèi)坐下，媽兒送上茶來。賈子誠即將新官到任，不能出來的話，告訴了如金？如玉道：“賈老爺是因新官府到了任，忙的不得分身。朱老爺怎么也不來的呢，亦因什么事兒絆住了？趁早說呀！”
朱丕笑道：“你們聽聽這張嘴可利害，人家多遠(yuǎn)路巴巴的來瞧你們姊妹，進(jìn)了門也不問好歹，即一大躉兒的挖苦話，叫我又恨又愛。不用說罷，總之我們今兒已來，縱有不是，也算親自登門謝過罪了。誰人再提此話，即罰他肚痛?？旆愿滥慵覐N房內(nèi)，擺酒席來，是我的東道，請賈老爺?！辟Z子誠道：“什么話呢，怎么我擾起你來。也罷，今日擾你，明日我再備東道奉請?！比缃鹇?wù)f，即叫人去吩咐廚子，辦一席上等酒飯，登朱老爺?shù)馁~。又叫人在牀上設(shè)了燈具，賈朱二人對面躺下，如金、如玉坐在牀邊相陪。
朱丕一眼看見盤內(nèi)放了兩個粉白碟子，一碟內(nèi)裝著滴綠的蘇州檀香子，一碟內(nèi)裝著通紅的福州大橘予。一紅一綠，映著這雪白的碟子，更覺可愛。盤外又有個大肌紅把碟，里面盛著無非榛松榧栗、梨棗之類。朱丕伸手拈起一顆檀香子，送入口中道：“我雖不似鄉(xiāng)下人吃橄欖，也要吃他一吃，回回味才好?！闭f著，卻拿眼睛瞅著如玉瞇瞇的笑。如玉臉一紅，順手在朱丕腿上擰了一把，笑罵道：“你少要噴蛆，我管你回味不回味，別叫我罵出你不好聽的話來?！奔丛诩〖t碟內(nèi)，揀起一粒榧子，向朱丕臉上打過道：“你倒不要吃橄欖回味，我給你顆榧子吃吃罷?！?br>賈子誠正吸著一口煙，聽如玉與朱丕說笑，不禁“撲哧”的一笑，幾乎把眼淚嗆了出來，放下煙槍道：“席翁也不必吃橄欖回味，如玉亦不用給他榧子吃，我倒想個沒核棗兒吃呢。”說著，拈起一個棗子，在口內(nèi)吃了，引得朱丕與如金姊妹都大笑不止。如金笑道：“沒核棗兒盡管你吃，但要仔細(xì)些，不要囫圇吞下去，棗核兒夾了喉嚨。”說得眾人又笑了，賈子誠又讓朱丕吸了幾口煙。
時酒席已齊，即擺在房內(nèi)。外面日色已沒，各處點了燈燭。如金讓子誠首座，朱丕對坐，他與妹子如玉分東西兩旁坐了。酒過數(shù)巡，子誠又央著如金唱支小曲。如金不能推卻，便抱過琶琶，叫如玉彈著月琴，姊妹兩人合唱了一支對口小調(diào)。賈朱二人拍桌叫好，子誠滿斟了兩杯熱酒，代他姊妹賀曲。
正說笑熱鬧之際，見門簾外有人探頭一望。如金眼快，早經(jīng)見著，忙出席迎到門首，問道：“有什么事？”那人道：“府里許春肪老爺來了，還邀了幾位朋友同來，說是在這里請客呢，請姑娘過去說話。”如金道：“我曉得了?！比曰叵白?。適才的話，那人雖說得低，卻全被朱丕聽得，笑對如金道：“你心上人來了，叫你過去呢。我代你向賈老爺討個情，讓你去走走，不然得罪了來人，不是耍的。再則你雖坐在這里，心已去了，也覺無趣。我們何苦又惹你恨，不識時務(wù)。”
誰知這許春肪，江西人，現(xiàn)為揚(yáng)州府幕友。其人家資甚富，年紀(jì)又輕。如金久經(jīng)有心從他，許春肪亦有心如金，兩邊只是未骨出口。如金聽得仙來，恨不即刻過去，因陪著賈朱二人屹酒，不便走開。正欲想句話搪塞他們過去，不意被朱丕說破，又說到他心坎兒上，不覺紅了臉，借著朱丕的這句話，站起身來道：“我要走就走，誰能阻我。難不成還受你排揎么！我本是不去的，既然的說來人是我相好，我就去，再來和你算賬。”說罷，道了聲失陪，轉(zhuǎn)身即走出房，復(fù)回頭對如玉道：“你不要私做人情，放朱家走了。我少停尚要打著問他呢，什么叫做相好不相好？”又向賈子誠道：“賈老爺你耐心坐坐，我還有話和你說?！奔搭^也不回，竟自去了。
朱丕冷笑道：“如金這蹄子實在可惡，慣會借別人的牀伸腿兒。他其實要去的很，落得我說他一句，借個味兒好走。”如玉巾二接嘴道：“姐姐就要來的，他縱然丟得下你，也丟不下賈老爺。許家來了，又不好不過去。好在我們的酒席還未散呢，天色又早，多坐一會兒何妨?！闭f著，便執(zhí)壺代賈朱二人斟酒道：“我們賭喝幾鍾，做個籬笆會?！?br>賈子誠見如金不顧而去，索然意盡，卻有些醋意發(fā)作，只是一時撂不下臉來。分明是拈許家的酸了，又被如玉周旋他吃酒，只得勉強(qiáng)笑道：“席翁何須介意，席間沒有如金就不能吃酒了么？況有如玉在此，也是一樣。只要你席翁不寂寞就是了。少刻，如金再來，我們不許他入席，罰他喝三大杯何如？”如玉道：“賈老爺真正說的不錯，我先吃一大杯，你們要跟著我來的，不準(zhǔn)有偏向。”朱丕見賈子誠無言，他也不好再開口了，便道：“我們自然要喝，難道還欺你么，子誠兄請?！贝蠹矣殖粤藥籽簿?，如玉極力的搜出多少話來，逗他們說笑。
那知如金竟絕跡不來，賈子誠正不耐煩，忽聽前進(jìn)吆五喝六掐起拳來。又聽得弦索聲，正是如金在那里唱曲。不由心頭火周，按捺不住，冷笑了一聲，放下酒杯不飲。朱丕也聽見了，又見子誠如此情形，想道：“將才還做好人，假作落落大方。此時他一般也耐不住了，爽性待我挑撥兩句，看他怎生對我？”遂微笑道：“子誠兄，可聽得那廂好妙音呀！貴相知此刻唱的曲子，似覺比在我們席上唱的入彀些兒。也不知是我；不解音律，疑神見怪的亦未可知。”如玉聽說，忙想用別的話岔開，見賈子誠勃然作色，推開面前酒杯，站起身來，似笑非笑的道：“席翁，你真是傻子。”未知賈子誠說出什么話來，且聽下回分解。
一日，有個吏部司員來見王爺，面察公事。說及海堤工竣，普慶安瀾該處督撫奏保出力員弁有數(shù)十人之多，要算一個大保案了，此折昨日奉旨已交部議奏。主爺聞?wù)f，便想到王喜身上，也不與王喜知道，即將他姓名開送到部里去，夾在海工案內(nèi)，代他改名起榮，又指名要保漕營千總一項。試問部曹堂屬各官，誰人敢不趨奉王爺？見了來條，也不問此人是何出跡，料想是王爺?shù)男母梗鞂⑼跗饦s名下加了“在工尤為出力”等字樣。議覆上去，不數(shù)日，奉到上諭，悉如該督撫所請。王喜競一毫氣力未費(fèi)，連海堤都不知是個什么樣子，得了個衛(wèi)千總名目。部里即打發(fā)人送信與王爺，王爺方將王喜叫過，告訴他保舉一事。
王喜聽了喜出望外，心內(nèi)著實感激王爺，忙爬到地下叩了幾個頭。王爺笑道：“你如今是朝廷命官了，我也不敢用你，你好料理歸標(biāo)去罷，也不負(fù)陳人人薦你到我這里一場。但是官職雖小，責(zé)任甚重，倘一二年中得了實缺，須要實心實力的做官為是?！蓖跸策B連應(yīng)了幾個是。退出，早有府中人等得了此信，都來為他道賀。王喜備了幾席酒，請眾同伴暢飲了一日。又去置了數(shù)套公服冠帶，穿戴起來，先叩謝王爺，即赴部掛名遞呈履歷，預(yù)備引見。過了一日，引見下來，便辭別王爺收拾動身。王爺又當(dāng)面囑咐了一番。次早，雇了騾車開行。此時王喜身邊也用了兩名家丁，沿途趲趕。不日已抵南京，覓定寓所，備了手本來謁見小儒。因小儒他出，未曾見得。次日一早，又來伺候。恰好雙福正要去尋他說話，忙將手本先拿上去，回了小儒，下來帶著王喜由園門進(jìn)去，轉(zhuǎn)彎抹角來至紅香院。雙福搶步進(jìn)內(nèi)回明，時小儒正與伯青對坐。王喜走入，朝上磕了三個頭，起來請了安，回身又叩見伯青。小儒見王喜穿著千總服式，儀容比先又魁梧了些，頗合武職小官的氣派，遂欠欠身命雙福挽住，又叫在下面設(shè)付座頭＋叫他坐下。王喜再三不肯，伯青笑道：“論理原沒有你的座位，而今你大小是員官了，況武職至千總，例見督撫也有座位，你老實坐了罷，好講話?！蓖跸灿终埩税?，方側(cè)身坐下。小儒細(xì)問他京中光景，王喜一一察明。小儒點點頭，命他至外面歇息，“少停我還有話問你”。王喜立起，應(yīng)了聲退出，央雙福帶他入內(nèi)叩見方夫人與眾位夫人，又至王蘭、漢槎等處去了『趟，出來雙福即邀他到覽余閣。叫人送了茶，雙福道：“王大哥恭喜你得了功名，轉(zhuǎn)眼到任，即是位大老爺了。我們真望塵不及，慚愧萬分。罷罷，當(dāng)日忝在一處數(shù)年，又蒙你大哥相待小弟極好，不同旁人。目下大哥入了仕官場中，切勿忘卻我們。能于提攜一二，縱執(zhí)鞭隨鐙我總愿意。”
王喜笑道：“你老弟又來取笑人了，愚兄不過沐主人恩典薦入王府，又蒙王爺天高地厚之恩，提拔得了這點小功名。外人看著以為榮耀，不知愚兄時時懼怕，生恐才力不及，有負(fù)主人，王爺一番恩典。至于你老弟是不屑出去，若肯出去還怕主人不成全么？當(dāng)日的一班舊朋友，我是刻刻不忘，老弟尤甚。倘或托老弟福庇，能補(bǔ)了這千總一缺，亦是主人的光彩。我想將一班舊朋友請了去，住個一年半載，大家好親熱親熱。若將才你說的話未免使我置身無地，尤其你老弟說了，更外該罰。你既說我平日待你不同外人，難道你還不知我的心么？愚兄并非那種忘舊的人?！彪p福笑道：“多謝，多謝，足見大哥猶惦記小弟。但愿大哥早早補(bǔ)缺，就是不來邀我們，我們約齊了定然鬧到你衙門去，難不成怕你翻過臉皮，攆逐我們走么？”
二人正說著，小儒又賞出一桌酒飯，王喜站起身，請來人先代他上去謝賞。雙福叫擺開桌椅，讓王喜上坐，雙福對坐，跟雙福的兩名小童在席前伺候送酒上肴。雙福親自執(zhí)壺，與王喜斟了一杯酒道：“大哥請干一杯，此云走馬上任，迭擢飛升?！蓖跸睬飞斫舆^，一口飲下道：“多謝老弟金言?！彪p福又斟了一杯酒，放下壺道：“再請干一杯，小弟尚有言奉申。今早本欲到貴寓里去一遭，因老爺吩咐有話與你商量，偏生你大哥來了，省卻小弟往返。現(xiàn)在你大哥得了官，也該定門親事下來，不能老爺赴任，沒有太太，可不是笑話么！祝小姐貼身陪到江府里去的一名丫頭，名叫秋霞，很有幾分姿色，你大哥先前也曾見過的，現(xiàn)在更出落得美人兒的似的。前日太太想起你還沒有親事，與祝小姐商議，要將秋霞給你。祝小姐倒也愿意，只怕你而今做了官的人，不肯要江府里的丫頭。等得了缺，自然有高門旺族來與你對親。要當(dāng)面與你說，恐你不好推卻。祝小姐又說這件事不是可以勉強(qiáng)得的，都要彼此兩相情愿，倒是問明白了好。所以太太叫我背地問你一聲，行與不行？沒有旁人知道。若說開了不成功，你還罷了，怕秋霞面子上過不去。你將這句話肚里揣摹揣摹，可行可止，倒不要關(guān)礙著老爺太太的面子，實告訴我，好去銷太太的差。”
王喜道：“呀喲，老弟，你說的是什么話？怎么說我做了官，妄自尊大起來。沒說我這小功名是主人恩賞的，連我這身子都是主人的。況且主人還有個丫頭賞我，就是不準(zhǔn)我終身娶親，我也不敢抱怨。主人的恩比生身父母猶重，再則主人賞我個丫頭，是何等體面，我敢說一個不字么？除非我油蒙了心竅，不明好歹。好老弟，煩你回明老爺太太，說王喜愿意的很，只恐玷辱了秋霞姑娘。再沾太太吩咐，如何聘定，用什么禮節(jié)？王喜好遵示辦理。好老弟，千萬代愚兄說懇切些?！彪p福聽了，拍手道：大哥你真爽快，不似而今的人暴得了好處，就裝出那些虛情假態(tài)的模樣，故意行多少扭難。你今未改舊日的脾氣，即此一端，可信你斷不會忘卻了我們?！蓖跸残Φ溃骸斑m才老弟尚疑我是浮言，這一來可以相信了?！?br>雙福又道：“你既肯要秋霞，我倒代你想了個萬全的法則在此。不怕你大哥怪的話，究竟秋霞是丫頭出身，若到標(biāo)后再來迎娶，或是送親過去，恐人看破底止，反為不便。莫如就在南京賃下一所房屋娶親，然后攜眷到清江歸標(biāo)，豈非兩全其美。就是大哥由京里出來，不即歸標(biāo)，先來南京稟見主人，大哥亦是預(yù)立腳步。一則怕老爺見怪，二則安排停當(dāng)，免得旁人走露消息，也是你想得周到的處在。在我的愚見，人家由下至上好容易巴結(jié)出頭，是人家有志氣。俗說：英雄那怕出身低。不知現(xiàn)在世上的人，一味刻薄，眼珠子又小，開口都要訪問人家的出跡。若是好的即說得錦上添花，十全十美；若有少許欠缺，大家念起歪嘴經(jīng)來，下死勁的加十倍糟蹋，其實與他毫無干涉。”
王喜點首道：“老弟所見甚明，真乃洞切時事，并承代愚兄籌劃盡善，心感之至。惟有老爺太太面前，千萬不可如此說法，要惹老爺太太生氣的。好說他以為有了功名，怕娶江府丫頭，跌了他架子，生出這許多支節(jié)來。老弟但請?zhí)鞠逻^后，再作計較”雙福道：“我理會得，我有我的說法，你放心，絕不叫太太怪你就是了?！眱扇擞殖粤藥妆疲浇袛[飯，吃畢散坐。王喜同了雙福進(jìn)內(nèi)謝了賞，告辭下來，在門房內(nèi)各處招呼了一會，帶著他跟來的人回寓而去。
這里雙福送過王喜，上來見小儒與方夫人，將王喜應(yīng)許的話回明。方夫人聽說王喜一口應(yīng)答，毫無推辭，甚為歡喜道：“本是江太太過慮了，我說那小子斷不能違拗的?！彪p福復(fù)趁勢請〔示〕方夫人如何力、理？又回明王喜要在此地迎娶，怕的到了清江徒多往返。小儒向方夫人道：“這也罷了，倒是在這里娶過去的好，省卻被外人曉得是娶的江府丫頭，叫漕標(biāo)同營的官笑話他。你可與子騫夫人商議，爽性成全了他罷。早娶遲娶，總是一般的，還可彼此省些費(fèi)用。”方夫人答應(yīng)了，即叫紅雯去請江太太過來。小儒起身，帶著雙福出外去了。
少停，瓊珍已至，方夫人忙立起讓坐，即叫紅雯同秋霞到那邊坐去，“我與江太太說要緊的話呢，招呼你們再來”；兩人答應(yīng)退出。方夫人便將王喜已允的話，告訴瓊珍一遍，又說：“王喜意欲即在南京娶過去，帶往清江。所以請你過來商酌，要求你體貼?！杯傉涞溃骸斑@有什么商酌，秋霞既是他家的人，隨他到那里迎娶，我又何謅：從中扭難。秋霞亦非我親生的女兒；你姐姐尚可成全王喜，我亦樂得成全秋霞。一定叫人曉得他夫妻，一個是小于，一個是丫頭，與我們何益？況且王喜初到漕標(biāo)聽差，若專為娶親告假，也不像句說話。若這里送親過去，派什么人送秋霞去呢？單派幾名丫頭小使送他過去，分明是要人曉得他夫妻底止，不如在這里娶去的好。”
方夫人道：“妹妹，你既然可以體貼，明日即叫人去知會王喜，叫他擇日前來迎娶。我又想若在外面賃屋居住，至速要滿了月動身，又添出一番使用。我意在即將園子里借一處房屋與他娶親，秋霞可由這邊扶到園子里去，及期王喜以作來此招贅，可以三朝五日，他們夫妻即可登程。倒是我們這邊恐預(yù)備不及，好日子須要揀定出月方可。因為秋霞漫說服侍你一場，算自幼在你跟前長大的，你也得替他置備置備?！?br>瓊珍道：“亦沒有什么置備，我穿不著的衣服也多，每季勻出兩套，即很夠他穿了。不過一切首飾動用等物，要添補(bǔ)少許。
好在秋霞的身邊簪環(huán)釵珥，連年我給他的不少，所補(bǔ)倒有限了，大約三五個日子，即可補(bǔ)置齊全。但是秋霞這蹄子嫁與王喜，是離了我這里的丫頭名目，去做千總太太，可謂平登青云。他得好處，我反要賠貼嫁資，想起來真怪不值得的。”
方夫人笑道：“你何能這么說呢？好容易人家也是父母養(yǎng)的，來伺候你憑你打罵，砰來喝去，不過圖的個末了一著，落主人的少許賠送。沒說秋霞要算是明媒正娶嫁與王喜的，即如給個小子，你也不好光光的，就這么推他出去。此時你說苦給誰聽呢？不該你出，難不成該我出么？你不見錦箏前日出嫁柳五官，梨云妹妹也賠了若干，他也未曾說苦。將來紅雯有了人家，我亦是要賠貼的?？梢娂壹叶际怯械氖拢卜悄悛?dú)自個兒吃苦。不過秋霞那丫頭命還算好，雖說王喜官卑職小，大小總是個命婦。有這一節(jié)，你卻要比錦箏陪得豐富些兒才是；在丫頭班中，要推秋霞是個出色的了?！杯傉涞溃骸扒锵伎v然命好，那能趕得上你家二奶奶呢！”方夫人道：“這卻差得多呢！秋霞的先代家世，焉能趕得上我家二奶奶。不然云人人也不肯收為義女，我家老爺亦不肯代二爺結(jié)這門親?！杯傉渎牐c頭稱是。方夫人即命紅雯喚了雙福進(jìn)來，叫他去說知王喜，趕緊擇吉下聘入贅?！澳阍倥扇藢补鹕角f退間收拾出來，做秋霞的新房”。瓊珍也叫雙福買辦新房內(nèi)一切對象，“買齊了，到我這里來領(lǐng)價”。雙福答應(yīng)下來，一面派人到叢桂山莊打掃裱糊，所有日前五官在內(nèi)住著的動用對象，未曾收去的，搬至錦箏屋里交代。一面去通知王喜，王喜即邀了雙福，到命館內(nèi)查選通書，揀定本月二十八日下聘，八月初三日吉期。至于下聘各物，王喜自然叫人分頭去辦，毋庸細(xì)說。
雙福轉(zhuǎn)來回明方夫人，下聘入贅的吉期。又去買定了新房應(yīng)用各物，開了清單送與瓊珍，領(lǐng)取銀兩。當(dāng)時叫人一件一件的發(fā)至園內(nèi)，又親自去看著安排停當(dāng)。各事皆備，專待吉期。且說瓊珍，素馨等人過了一日，要打點回去。程婉容前一日同小鳳早回去了。瓊珍即將秋霞留于方夫人處，待到初三吉日再來?；刂粮畠?nèi)，將秋霞的話又稟明了江老太太。到了自己房內(nèi)，開箱倒篋，尋出十?dāng)?shù)套四季衣裙，都是簇新的，甚至只穿過一兩次的，叫人打了一個大大包裹，送至方夫人處。又在眾丫頭中，挑出一名年紀(jì)大些的丫頭，叫秋鴻的，貼身服侍，補(bǔ)了秋霞的空子。
此時秋霞已知道自己許了王喜，他本見過王喜的，又聽得王喜如今做了官，心內(nèi)十分喜悅，深感瓊珍待他恩重。外面卻不好意思，生恐紅雯等人來取笑他，終日躲在方夫人房內(nèi)。偏偏紅雯等人聞得，心里又羨慕他，又妒忌他。約齊了，俟方夫人不在房內(nèi)，即來與秋霞道喜。你言我語，半諷半嘲，弄得秋霞躲又不是，答又不是，只好低著頭轉(zhuǎn)身向壁，隨他們?nèi)フf笑。
紅雯見了，冷笑道：“哦，先就裝出這千金小姐的樣子，不幾日，好過去做千總太太。真正在我們這班野雞隊里，跑出一只鳳凰來了。將來我們說起來，也是體面事?！鼻锵悸犃耍瑥囟约t，恨不能就回他們幾句，無如又礙口識羞的，心內(nèi)惟有暗罵而已。內(nèi)中有幾個丫頭，向來與秋霞好的，見他這般光景，不忍再說，反來阻擋紅雯道：“紅姐姐不用說了，何苦說得人難受?！闭龥]開交處，恰好方夫人回房，大眾方走了開去。由此秋霞不敢一人躲在房內(nèi)，怕紅雯等仍來取笑，只得緊緊跟著賽珍小姐，寸步不離，免得紅雯等人聒噪。
到了二十八日，王喜那邊也叫了數(shù)名行人，送聘禮過來，均是方夫人做主收下，又備了回盤，賞封開發(fā)來人。初一日，即將瓊珍，小憐接至，素馨、婉容也邀約了來看熱鬧。午后，雙福來回新房內(nèi)已鋪設(shè)停妥。方夫人邀了眾夫人同去觀看，果然新房收拾得十分齊整，退間一帶短窗，皆用紅紗糊了窗心。其中牀幔箱櫥，色色精美。雖不比富貴人家，較之那中等人家綽然有余。眾夫人坐了坐，復(fù)回東宅里來。瓊珍又撥了兩名小丫頭服侍秋霞，王喜也買了一個大丫頭，下聘的這一日，即送了過來。
初三日清晨，眾夫人便起身梳冼畢，同到方夫人房內(nèi)，看著秋霞開臉上頭，換了六品服式，鳳冠霞帔，玉帶蟒裙，儼然是一位安人了。待至吉時，即由東首耳門扶到園內(nèi)，一路上紅氈鋪地，新人頭上用一柄紅傘遮著。眾夫人隨著一齊到了新房，專守新郎入贅。園內(nèi)覽余閣等處皆張掛了燈彩，小儒早央了梅仙、五官接待主喜。金柳二人也是衣冠齊楚，在覽余閣等候。忽聽外面一片鼓樂聲音，見家丁上來回道：“新郎到門了?！泵废伞⑽骞倜ζ鹕斫惦A迎接。王喜在園門內(nèi)下了轎，四名家人提著紅燈在前導(dǎo)引，兩行粗細(xì)鼓樂在后相隨。王喜今日是朝衣朝冠，身上披著丈二紅綠彩綢，頭上插著兩朵綃金宮花，緩步而來，頗有氣度。梅仙、五官即迎上去，彼此打了躬，邀請上閣分賓歸座。家人獻(xiàn)了茶，鼓樂暫停。小儒等人全行避過，恐王喜拘于禮節(jié)不便起坐。金柳二人陪著王喜行過一切大禮，儐相上來請新郎交拜天地。金柳二人盡皆起立，階下又奏起樂來，里面扶出新人，當(dāng)中設(shè)了天地紙馬，鋪下紅氈，叩拜神祗宗祖，夫妻又對面交拜了四拜，方請小儒等與眾位夫人受拜。眾人再三辭止，即向上行了禮，然后同入洞房，坐牀合巹。此時眾夫人亦一齊避出。禮畢，王喜復(fù)又出外，覽余閣中早設(shè)了酒筵，仍是金柳二人相陪。王喜前兩日即托了雙福，代辦下十?dāng)?shù)桌酒席。是日送了四席至東邊宅內(nèi)，其余男女家丁，皆有喜酒。小儒等人早預(yù)備下了各色靴帽袍褂等件，送與王喜；方夫人等亦送了秋霞許多妝奩應(yīng)用之物。從龍未便親來，亦遣人送了禮物。不須細(xì)表。
時已二更將盡，外面散了席。梅仙，五官命四名家丁執(zhí)著五彩琉璃手燈，在前照著新郎，他兩人后面邀請著送入洞房，又坐了半晌，方起身告退。眾婢媼上來服侍兩位新人安寢，王喜與秋霞皆彼此見過的，倒還你貪我戀，一宵恩愛，早定下海誓山盟。次早夫妻起身，梳冼穿帶已畢。王喜出外叩謝了小儒等人，秋霞亦叩見方夫人等與自家主母。眾人備了酒席，款待他夫妻。
過了三朝，王喜即來稟明小儒，要赴清江歸標(biāo)。小儒道：“你理應(yīng)早去，現(xiàn)在是王大人的岳父洪老大人做漕運(yùn)總督。我昨日已與王大人說過，求他賞封薦書與你帶去投效，洪老大人必然提拔。”便在書架上取過一封書，遞與王喜。王喜忙接過請了安，又回身叩謝了王蘭，退下來?；氐阶约悍績?nèi)，與秋霞言定，初九日上好良辰起程，自然又有一番料理。
初八日晚間，小儒人眾擺了酒與王喜餞行，仍挽梅仙、五官作陪。內(nèi)里瓊珍亦與秋霞送行，秋霞回憶十余年主仆情深，一旦分離，雖說自家到了好處，究竟難忘舊主之恩，不禁潸然淚下。倒是瓊珍多方開導(dǎo)說：“你在我身邊十?dāng)?shù)年，是自幼長大的。我待你固屬不錯，你事我亦復(fù)盡心盡力。我只不放心你的終身，難得陳太太為媒，說給王喜為妻，他大小是個官兒，你也算有了出頭，我亦甚為歡喜。只要你夫妻和睦，生下男女，王喜再得了實缺，你可謂心滿意足。也不必時常記掛著我，你并無父母，我這里即是你娘家了。你夫妻到了清江，隔一半年，我再打發(fā)人去接你?！?br>眾夫人亦從旁勸說，秋霞始收淚，唯唯受命。少時內(nèi)外酒散，各回寢所。他夫妻是不能睡了，一夜檢點零碎等件，直至日出。外面?zhèn)潺R轎馬，王喜與秋霞穿了大衣，叩辭小儒等及眾位夫人，又各各叮囑了一番。王喜告退下來，至門房內(nèi)與雙福人眾讓了一會，方上了騎。園內(nèi)秋霞也上了轎，眾婦婢坐車的，坐轎的，一齊押著行李等物，出城而去。到了碼頭下船，掛起風(fēng)帆＼直向清江。這里瓊珍見秋霞已去，亦覺凄然。因秋節(jié)在近，次日即與素馨、婉容等人各回府去。
單說王喜夫妻在路，非止一日，行抵清江。先著人上岸尋定了公館，將秋霞接進(jìn)新宅，忙忙碌碌安置帶來對象。一連數(shù)日，方算清閑－，便打點去歸標(biāo)。外面料理定局，即去稟見漕帥，見面庭參禮畢，略回了幾句話，便將王蘭的薦書呈上。洪鼎材見是女婿的親筆，忙展開看，上面寫著無非懇情提拔王起榮的話。王蘭亦未欺瞞丈人，將王喜的出身，從頭敘出。－洪鼎材看罷，點了點頭道：“我知道了，碰你造化罷。”王喜答應(yīng)退下，從此即在漕標(biāo)候補(bǔ)聽差。又備了幾席酒，遍請同寅各官。
漕標(biāo)中軍仍是鄭林，他曉得王喜是陳小儒的心腹，更外比別人照看得周到。王喜又善于逢迎，各事極力拉攏，不上兩月，同寅等人莫不與他契合。洪鼎材亦愛他干辦，又有女婿的囑托，遂有心想提拔他。該應(yīng)王喜的時運(yùn)到了，揚(yáng)州衛(wèi)守備在任病故出缺，申詳上來，洪鼎材一面出折具奏，一面即委千總王起榮暫行護(hù)理。
王喜奉到委札，不勝喜悅，忙去叩見漕帥，稟辭下來，即收拾行裝帶了家眷，至揚(yáng)州赴任。此番與來的情形大不相同，在碼頭上封了數(shù)號官座，船頭上排列揚(yáng)州衛(wèi)牌傘執(zhí)事，桅桿上丈許長官銜黃旗，大書揚(yáng)州衛(wèi)正堂。臨行前兩日，同寅諸官紛紛餞送。是日黎明，王喜夫婦坐著四人大轎，前呼后擁，來至河邊下船，當(dāng)即鳴鑼開行，一路上甚為威武。
行了四日，已至揚(yáng)州。早有衛(wèi)官衙門各色吏役人等，前來迎接。前任衛(wèi)官家眷，于新任未到之先即扶柩回里。衙門是空的，王喜便不另封公館。擇了吉日接印，是日秋霞亦進(jìn)了衙署。所有接印繁文，不過行香參府，拜見同城文武諸官，又出示曉渝旗丁軍戶人等。衛(wèi)官雖小，衙署卻也款式。況系武員文做，并無操演等事，除了運(yùn)漕以外，十分蕭閑自在。每年的額規(guī)出息，頗有生色。王喜真乃夢想不到有此一日，歡喜異常，當(dāng)修了稟啟寄呈小儒。又想到護(hù)理不能長久，雖有洪大人主持，究屬于例不合，遂措了一宗款項，寄往部中，捐升守備，可以改為署事。此乃后話，暫且勿提。單言前任聘請了一位幕友司理衙中公務(wù)，賓主極為相契，幕友亦很有機(jī)變，是前任的一條膀臂。此人姓賈名實，字子誠，是甘泉縣學(xué)文生，年紀(jì)約在三十歲外，生得鷹腮鼠目，膽大心深。外人送他個綽號，改賈子誠為假至誠。因他外面遇事似覺誠篤，一毫不茍，其實內(nèi)里臟婪濫要，又慣走衙門包攬詞訟。合城的人無不懼他，伺學(xué)中盡鄙而不與往來。
前任衛(wèi)官聞他的聲名，怕他尋事生非，不如將他羅致幕中，方可安穩(wěn)，遂登門聘請為座上之賓。賈子誠正慮近來無人搭他，沒有撈摸，”恰好借著衛(wèi)官聲勢，出去招搖撞騙，便就了前任的聘請。明說代東家張羅，暗中干沒肥己的卻雙倍不止。數(shù)年來雖非大富，亦是小康。生平無他所好，單有一個“色”字，酷喜如命。那些花柳場中，無人不知“假至誠”這三個字。
他有一至好朋友，姓朱名丕，字席珍，原籍浙江人氏，寄居揚(yáng)州多年，便捐納了一員兩淮鹽運(yùn)司運(yùn)判。其人居心險詐，奸刁百出，與賈子誠對了心路，且又性喜眠花宿柳。所以賈朱二人，分外如膠似漆，終日不離。
王喜初任衛(wèi)官摸不著頭緒，難得前任有個幕友在此，又是熟手，正可與他談?wù)?，便宜行事。賈子誠為人向來口齒伶俐，滿面春風(fēng)，說得天花亂墜，頑石點頭。王喜見了面，即許為知己，又想怪不得前任用了多年，原來此人有一番本領(lǐng)。賈子誠見新官已入他術(shù)中，為他所惑，更外膽大了十倍，任意所為。
一日早起，正坐在房里納悶。近日又是閑漕的時候，毫無公事。正想出門一行，見貼身的小童來回道：“朱大老爺過來了。”賈子誠忙起身叫請，早見朱丕搖搖擺擺的走進(jìn)，笑道：“子誠兄，久違了。連日什么事忙得緊，連我舍下總足跡不到？”一面說話，一面賓主歸座。朱丕又道：“我久欲來看你，約你出去走走。又因你新居停初到，不識是何性格，未敢造次奉訪?！辟Z子誠即搖手低聲道：“不要提起，真是我的運(yùn)氣，你我至好，可以直言。來的這新官是個初任，一毫不懂得。”說著，笑嘻嘻的，用二拇指在桌上畫了個圈兒道：“又早在我個中了。我連日非好意不出去，不能不在我新東家面前殷懃一二。今日實在悶的不耐煩，意在吃過午飯，到你公館內(nèi)去走一趟，不意你席翁竟先期光降。妙極，妙極，在我這里便飯，吃了好一同上街散散悶?！绷阖犃?，拱手道：“恭喜，恭喜。這么看起來，你的大運(yùn)還有幾年呢！不是我說句奉承你的話，隨他來的三頭六臂官兒，你總可降伏得住，不怕賓東不成水乳，何況是個初任?！闭f罷，兩人鼓掌大笑，談?wù)務(wù)f說，早擺上飯來，對面吃畢。賈子誠喚過一個家丁來道：“老爺若問我，你就說師爺同朱大老爺出去訪個朋友，少停即回來了?！北闫鹕硌熵?，一同出了衙門。
朱丕道：“我們到那家去逛逛？”賈子誠道：“別人家總覺沒趣，還是到章家罷，瞧瞧如金姊妹去。”朱丕道：“好雖好，我實在怕看他家那種架子，看不起人的樣子似的。你既要去，我只好奉陪－行?！辟Z子誠笑道：“你別要瞞神見鬼的，你既然怕到他家，為什么又想同如玉交好呢？未免口是心非，我就不相信你這句話?！闭f得朱丕笑了起來道：“走罷，走罷，別要嘮叨了?！眱扇舜┿曔^巷，走未多時，已至章家門首。
原來揚(yáng)州近日新到了一家流妓，住在天寧門內(nèi)柳巷，叫章三保家，南京人，有姊妹兩個，大的名如金，小的名如玉，頗有聲名。如金的容貌比如玉尤好，賈子誠久已有心如金，無奈如金雖畏子誠勢焰，卻不肯與他結(jié)交，惟有外面假作親密。賈子誠明知故昧，發(fā)恨偏要謀他上手。朱丕因如金已為子誠賞識，只得再思其次，欲與如玉結(jié)交，亦未說明。
閑言少敘，章家的人見賈朱二人走進(jìn)，忙向里面報信，一面請他二人到里間去坐。如金、如玉早迎了出來，如金笑道：“好呀，這些時向那里去的，我只當(dāng)你同我惱了一般，你今日還來？”賈子誠見了如金，滿臉堆歡道：“我的寶貝，我怎舍得惱你，除非你要惱我。你就是惱我，我也要來的?！闭f著，眾人跨步至如金房內(nèi)坐下，媽兒送上茶來。賈子誠即將新官到任，不能出來的話，告訴了如金？如玉道：“賈老爺是因新官府到了任，忙的不得分身。朱老爺怎么也不來的呢，亦因什么事兒絆住了？趁早說呀！”
朱丕笑道：“你們聽聽這張嘴可利害，人家多遠(yuǎn)路巴巴的來瞧你們姊妹，進(jìn)了門也不問好歹，即一大躉兒的挖苦話，叫我又恨又愛。不用說罷，總之我們今兒已來，縱有不是，也算親自登門謝過罪了。誰人再提此話，即罰他肚痛?？旆愿滥慵覐N房內(nèi)，擺酒席來，是我的東道，請賈老爺?！辟Z子誠道：“什么話呢，怎么我擾起你來。也罷，今日擾你，明日我再備東道奉請?！比缃鹇?wù)f，即叫人去吩咐廚子，辦一席上等酒飯，登朱老爺?shù)馁~。又叫人在牀上設(shè)了燈具，賈朱二人對面躺下，如金、如玉坐在牀邊相陪。
朱丕一眼看見盤內(nèi)放了兩個粉白碟子，一碟內(nèi)裝著滴綠的蘇州檀香子，一碟內(nèi)裝著通紅的福州大橘予。一紅一綠，映著這雪白的碟子，更覺可愛。盤外又有個大肌紅把碟，里面盛著無非榛松榧栗、梨棗之類。朱丕伸手拈起一顆檀香子，送入口中道：“我雖不似鄉(xiāng)下人吃橄欖，也要吃他一吃，回回味才好?！闭f著，卻拿眼睛瞅著如玉瞇瞇的笑。如玉臉一紅，順手在朱丕腿上擰了一把，笑罵道：“你少要噴蛆，我管你回味不回味，別叫我罵出你不好聽的話來?！奔丛诩〖t碟內(nèi)，揀起一粒榧子，向朱丕臉上打過道：“你倒不要吃橄欖回味，我給你顆榧子吃吃罷?！?br>賈子誠正吸著一口煙，聽如玉與朱丕說笑，不禁“撲哧”的一笑，幾乎把眼淚嗆了出來，放下煙槍道：“席翁也不必吃橄欖回味，如玉亦不用給他榧子吃，我倒想個沒核棗兒吃呢。”說著，拈起一個棗子，在口內(nèi)吃了，引得朱丕與如金姊妹都大笑不止。如金笑道：“沒核棗兒盡管你吃，但要仔細(xì)些，不要囫圇吞下去，棗核兒夾了喉嚨。”說得眾人又笑了，賈子誠又讓朱丕吸了幾口煙。
時酒席已齊，即擺在房內(nèi)。外面日色已沒，各處點了燈燭。如金讓子誠首座，朱丕對坐，他與妹子如玉分東西兩旁坐了。酒過數(shù)巡，子誠又央著如金唱支小曲。如金不能推卻，便抱過琶琶，叫如玉彈著月琴，姊妹兩人合唱了一支對口小調(diào)。賈朱二人拍桌叫好，子誠滿斟了兩杯熱酒，代他姊妹賀曲。
正說笑熱鬧之際，見門簾外有人探頭一望。如金眼快，早經(jīng)見著，忙出席迎到門首，問道：“有什么事？”那人道：“府里許春肪老爺來了，還邀了幾位朋友同來，說是在這里請客呢，請姑娘過去說話。”如金道：“我曉得了?！比曰叵白?。適才的話，那人雖說得低，卻全被朱丕聽得，笑對如金道：“你心上人來了，叫你過去呢。我代你向賈老爺討個情，讓你去走走，不然得罪了來人，不是耍的。再則你雖坐在這里，心已去了，也覺無趣。我們何苦又惹你恨，不識時務(wù)。”
誰知這許春肪，江西人，現(xiàn)為揚(yáng)州府幕友。其人家資甚富，年紀(jì)又輕。如金久經(jīng)有心從他，許春肪亦有心如金，兩邊只是未骨出口。如金聽得仙來，恨不即刻過去，因陪著賈朱二人屹酒，不便走開。正欲想句話搪塞他們過去，不意被朱丕說破，又說到他心坎兒上，不覺紅了臉，借著朱丕的這句話，站起身來道：“我要走就走，誰能阻我。難不成還受你排揎么！我本是不去的，既然的說來人是我相好，我就去，再來和你算賬。”說罷，道了聲失陪，轉(zhuǎn)身即走出房，復(fù)回頭對如玉道：“你不要私做人情，放朱家走了。我少停尚要打著問他呢，什么叫做相好不相好？”又向賈子誠道：“賈老爺你耐心坐坐，我還有話和你說?！奔搭^也不回，竟自去了。
朱丕冷笑道：“如金這蹄子實在可惡，慣會借別人的牀伸腿兒。他其實要去的很，落得我說他一句，借個味兒好走。”如玉巾二接嘴道：“姐姐就要來的，他縱然丟得下你，也丟不下賈老爺。許家來了，又不好不過去。好在我們的酒席還未散呢，天色又早，多坐一會兒何妨?！闭f著，便執(zhí)壺代賈朱二人斟酒道：“我們賭喝幾鍾，做個籬笆會?！?br>賈子誠見如金不顧而去，索然意盡，卻有些醋意發(fā)作，只是一時撂不下臉來。分明是拈許家的酸了，又被如玉周旋他吃酒，只得勉強(qiáng)笑道：“席翁何須介意，席間沒有如金就不能吃酒了么？況有如玉在此，也是一樣。只要你席翁不寂寞就是了。少刻，如金再來，我們不許他入席，罰他喝三大杯何如？”如玉道：“賈老爺真正說的不錯，我先吃一大杯，你們要跟著我來的，不準(zhǔn)有偏向。”朱丕見賈子誠無言，他也不好再開口了，便道：“我們自然要喝，難道還欺你么，子誠兄請?！贝蠹矣殖粤藥籽簿?，如玉極力的搜出多少話來，逗他們說笑。
那知如金竟絕跡不來，賈子誠正不耐煩，忽聽前進(jìn)吆五喝六掐起拳來。又聽得弦索聲，正是如金在那里唱曲。不由心頭火周，按捺不住，冷笑了一聲，放下酒杯不飲。朱丕也聽見了，又見子誠如此情形，想道：“將才還做好人，假作落落大方。此時他一般也耐不住了，爽性待我挑撥兩句，看他怎生對我？”遂微笑道：“子誠兄，可聽得那廂好妙音呀！貴相知此刻唱的曲子，似覺比在我們席上唱的入彀些兒。也不知是我；不解音律，疑神見怪的亦未可知。”如玉聽說，忙想用別的話岔開，見賈子誠勃然作色，推開面前酒杯，站起身來，似笑非笑的道：“席翁，你真是傻子。”未知賈子誠說出什么話來，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