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華柔玉命題親考試 蔣青巖出像擬嬌嬈
作者：南岳道人詞曰： 春如此，蝶也要尋儔侶。勾引書生來不去，自奈才曠世。拈得陰陽西字，就看湖山考試。多少溫柔難比喻，歸來閑自擬。
右調(diào)《謁金門》 話說那綠衣女子，因去放那蝶兒，恰好與蔣青巖撞個滿懷。蔣青巖躲閃不及，正要上前見禮，只見那個青衣女子跑將來，一眼看見蔣青巖，高聲叫道：“小姐，小姐，一個戴巾的賊！”那綠衣女子道：“且莫高聲，待我們問他一個來歷，再喚院子拿他，也不為遲。”蔣青巖聞言，知這綠衣女子是個在行的，便大搖大擺走上前來。正要向那綠衣女子作揖，不料那小姐聽得園中有賊，也走到過那太湖石邊來了，見蔣青巖走出來，一時不及回避，忙將手中的扇兒，遮住了那吹得通、彈得破的嬌臉兒。這蔣青巖便大著膽上前，向那小姐深深一個肥諾，道：“小生一時誤入桃源，驚動仙娥，望乞恕罪。”小姐欲退不能，只得站住，向那綠衣女子道：“韓姐，你可問那生姓甚名誰，何處人氏，為甚大膽撞入我內(nèi)宅，是何人領(lǐng)他進來，問個明白，喚院子來，扭他去見老夫人，以便送官究治?！笔Y青巖聞言，也不待他來問，竟將手一拱道：“小生姓蔣名巖，字青巖，家住西子湖邊，因慕浙東山水之盛，同了兩個知己，一路尋春到苧蘿山下，訪西子故居，求浣紗遺址。早間偶爾閑行，看見一群蝶兒可愛，因跟定那群蝶兒走來，不料那蝶兒竟飛入尊園，小生亦信步相隨至此，非敢冒犯妝臺。小姐若要帶小生去見老夫人，須帶那群蝶兒同去。”那綠衣女子不覺失笑道：“癡秀才，那蝶兒是無知之物，不過聞得花香，尋花至此。你是個讀書之人，豈不知內(nèi)外，怎敢擅自到此？”蔣青巖道：“小娘子差矣，那無知的蝶兒尚曉得尋花，我蔣青巖難道反不會尋花么？且適間聞得小姐憐那蝶兒失了伴侶，已令小娘子放入花叢，難道我蔣青巖這等一個曠世才子，獨不蒙小姐之憐乎？”那綠衣女子道：“那秀才，你休出大言，怎見得你便是個曠世的才子？俺小姐也是一個女中蘇、李哩。”蔣青巖道：“如此，小生失敬了?！本G衣女子向小姐道：“小姐，那秀才象是個書呆子，望小姐饒了他的罪名，放他出去吧?！?
卻說那小姐，這一會在扇兒旁邊偷看，見蔣青巖風流俶儻，神清品俊，心中暗暗稱羨道：“世間有這等男子，豈非神仙中人乎！”更聽得蔣青巖以才子自任，又想道：“這生如此人品，料非白丁俗子，待我試他一試。”因向那綠衣女子道：“我聞那生適才自稱才子，不知可會吟詩？”蔣青巖連聲答應(yīng)道：“頗來得，頗來得，請小姐命題限韻。”那小姐又向綠衣女子道：“便將我適間放蝶為題，此時日將西墜，便用西字為韻，立刻要七言律詩一首。做得出時，放他出去，做不出時，便是個假斯文，即便扭去見老夫人?！笔Y青巖聞言，笑了一笑，望著小姐一揖道：“小生領(lǐng)題了，只恐取笑大方?！笔Y青巖此時要顯他的手段真?zhèn)€神速，不上一盅茶時，便道詩已成了，借紙筆過來。只見那青衣女子，早已捧得文房四寶來到。綠衣女子叫他安在石上，讓蔣青巖書寫。蔣青巖看那文房四寶，件件精良，只那筆尖兒上，還做口脂香哩。蔣青巖將一張錦箋拂開，提起筆來，恍如云龍躍海之勢，一揮而就。小姐和綠衣女子在背后看了，都暗暗驚羨。蔣青巖放了筆，將詩箋高高捧了，走到小姐跟前，雙手呈上道：“小生偶爾狂言，幾被小姐考殺。于今胡亂寫完，望小姐改正?！蹦桥赃吳嘁屡樱斫由先?，遞與小姐。小姐展開一看，那詩道：
作隊尋春畫閣西，舞衣新剪學(xué)深閨。
侍兒豈為傷春惱，團扇生教失伴啼。
何幸掌中憐只影，重會花底覓雙棲。
慈悲金屋人難到，從此天臺路不迷。
小姐看了這詩，不覺驚倒，悄悄向綠衣女子道：“好詩，好詩，真?zhèn)€字字珠玉，筆筆龍蛇，自負高才，良非虛語。此生料不是鼠竊狗偷之輩，放他去吧?！本G衣女子道：“小姐見得極是，我看那生，人物風流，才情高曠，世間哪有這等賊子？只可惜是個男子，若是個女人，豈不做得小姐的一個對手。于今趁早放他回去，恐怕院子們來撞見，將他凌辱。”說罷，向蔣青巖道：“那秀才，俺小姐見你的詩好，念你是個斯文人，不拿你去見老夫人，著你速速回去，不得再來?！笔Y青巖聞言，遂向小姐深深一揖，謝道：“小生下里巴音，蒙小姐重嘉，庶覺惶恐，敢求小姐尊作一觀?！本G衣女子道：“俺小姐的著作，從來不肯示人，你休得只管胡纏。”青衣女子在旁道：“要看便與他看看，也嚇他一嚇；莫讓他說嘴?！北銓⑹种袌F扇向蔣青巖面前一擲，道：“這扇上面，便是小姐的佳作。你快快看了?！笔Y青巖連忙拾起那扇兒，細細觀看，原來就是一首詠這團扇的五言古詩。那詩道：
團扇復(fù)團扇，莫近秋風面。
秋風動拋擲，眼見蛛絲亂。
懷古憶班姬，良時易遷換。
譬如明月光，三五難常見。 蔣青巖看了一遍，將那團扇端端正正放在太湖石上，把衣冠整了一整，恭恭敬敬向那團扇拜了四拜，說道：“奇才，奇才，直可與曹大家、蔡文姬并駕爭光，真令小生愧死矣?！闭f話，忽聽得樹林影里有人走動，把小姐和那兩個女子都嚇癡了，忙忙兩步做一步，走將進去，將門兒閉了。正是：
閉門不管窗前月，分咐梅花自主張。
蔣青巖也驚得戰(zhàn)抖抖的，躲向一個石洞里邊去坐著。聽了半晌，不見有人來，只見一個白貓兒，銜了一尾金魚，后面一個黑貓兒趕來爭奪，卻非人走。蔣青巖方才心定，閃出身來，將那門兒一望，正閉得緊緊的，里面悄無人聲，心下十分惆悵。欲待去敲那門兒，又恐怕惹出事來；欲待回去，又覺難舍。獨自一個立在那門外，自言自語道：“世間有這等標致女子，我蔣青巖這日好佳遇也。那小姐幾番在扇兒旁邊將我偷覷，十分垂盼于我；便是那兩個女子，也都是妙人。我想那自觀和尚之言，莫非就是此處？若在此處，便不該有這番驚阻了?！庇洲D(zhuǎn)想道：“差矣，差矣！世間哪得有一見便成的事，從來佳人才子，要得成就姻緣，也不知費多少精神，耽幾多歲月。況我今日，也可謂受用了，只恨不曾問得他的姓名。我于今再等一等他，怕那兩個女伴再出來之時，待我問他一個詳細。”正癡疑間，只聽得墻頭上有人低低說道：“蔣秀才，蔣秀才，老夫人來了，你可速速回去?！笔Y青巖抬起頭來，到不見人。蔣青巖心荒，只得長嘆一聲，尋路而回。剛起不止三五步，忽然住了腳，看見那蒼苔之上，有三雙小腳印。蔣青巖認得他三人先時站的方向，忙忙低下頭去，伏在小姐那雙小腳印上，聞了又聞，嗅了又嗅，低低說道：“僚的小姐好香也，我蔣青巖不知幾時才得親手捏一捏兒?！?留連半晌，抬起頭來，見日已西沉，匆匆走出園來，忘了來時的舊路。正在左右顧盼之間，剛剛遇著一個白頭老翁，倚杖而來。蔣青巖上前迎住，拱手問道：“老丈，這里到苧蘿山，從哪一條路去？”那老翁用杖指著道：“一直西去，過了五個山崗，便是苧蘿山了，老夫也有一半路同行?！笔Y青巖聞言甚喜，讓老翁前行，自己隨后，一面行一面問那老翁道：“方才那個后桃源，是誰家的園子？”那老翁道：“秀才，你原來不知，這便是陳朝湖州刺史華中葵老先生的隱居。他因陳亡不肯仕隋，造這所園子，隱居于此，十余年不入城市了，半月前約了敝山兩個老友，同去游雁蕩去了。”蔣青巖聞言，大驚道：“原來就是我中葵姑父，我幼時聞得先人常說他襟懷曠達，雖少年青紫，絕不矜夸。自陳亡之后，杳無消耗，誰知隱居在此。”心中十分歡喜，想道：“方才那女子不是我表妹，便是他的妹子，我不免再問那老翁一問?！闭f道：“如此看來，那華老先生真是一個高人了，可知他有幾個兒子？”那老翁道：“問起這件事來，真?zhèn)€天道無知。那華老先生為人極其仁厚，他夫婦今年是望六的年紀，房中也有幾個姬妾侍兒，都不生育，竟做了伯道無兒。且喜中郎有女，夫人蔣氏，一連生了三個女兒，長的名喚柔玉，第二掌珠，第三步蓮。聞得這三個女兒，都是天姿絕世，才學(xué)驚人的，大女兒柔玉，又是這三人中的白眉，才色更勝。那華老先生愛之如寶，誓要選天下三個絕頂?shù)牟抛?，方才嫁他，因此尚未許人?！笔Y青巖聞言，喜得心花都開了，想道：“方才我撞見的，定是柔玉小姐了，怎么就有三個！那自觀和尚的詩，頭兩句有些影響了。且世上除了我蔣青巖、張澄江、顧躍仙三人的才品，哪里還尋得第四個出來。若明日見了姑父姑母，管教送上門來?！闭f話間，那老翁拱手道：“老夫從此南去，秀才可望西走，再過兩個山崗，便是苧蘿山了?！笔Y青巖拱手作謝，別了老翁。
此時正是三月十五日，日已西沉，月明如晝。蔣青巖趁著月光，找到下處，張澄江和顧躍仙見了，忙來接住道：“青巖兄，你在何處去了？這一日小弟二人差人四處尋覓，恐怕這山中有虎狼，十分耽心?！笔Y青巖笑盈盈道：“虎狼到?jīng)]有，卻有蟬娟。”張、顧二人聞言笑道：“青巖兄欺我，如此深山，那得有甚婢娟？”蔣青巖道：“兩兄曾聞西子、王嬙，生在哪個城市中的？且待小弟坐定了，想象一想象，再述與兩兄知道便了?！睆埑谓?、顧躍仙都道蔣青巖與他取笑，不料蔣青巖坐在一邊，將眼睛閉了一回，又開了一回。那伴云捧過晚飯來，他也不吃，口中自言自語道：“好一群蝶兒呀，好一灣桃花流水也，敢是天臺么！這座橋兒好生幫襯，你看丹樓畫閣，繡幕珠簾，敢是金屋瑤臺么！呀！仙女來也。怎么生得這般嬌媚？莫不是杜蘭香、董雙成！我蔣青巖的魂靈兒飛到焰摩天去了?！睆埑谓皖欆S仙二人看了大驚，只疑蔣青巖在山中遇了鬼魅，害了瘋狂。二人忙走上前，向蔣青巖道：“青巖兄，你平日極老成的，怎么今日做出這樣舉止來，敢是遇了甚么妖術(shù)客么？放正經(jīng)些，去睡吧。”蔣青巖道：“兩兄你去坐在一邊，待我想象完了，與兩兄細講，只怕兩兄聽見，比我還要想得狠哩。”張、顧二人聽得蔣青巖的語言清醒，料是有些緣故，只索走過一邊，看他做作。蔣青巖立起身來，抖抖衣服，深深一揖道：“小姐拜揖！”又一揖道：“小娘子見禮！好難題目，竟得遇了我蔣青巖是個不怕難題的，若是別人，怎生是了。”說罷，將自己做的放蝶詩吟了一遍，道：“承贊了?！彪S后又將那華小姐的團扇詩，朗吟一遍，道：“仙才，仙才，我不如也。你看那小姐在扇兒底下，覷著小生哩，好一雙俊眼，小生怎生消受得起?！庇趾鋈粚⑹种械囊粭l汗巾幾，連打幾下，道：“你這孽障，我只道是人，原來是你，將我嚇了這一驚。呀！怎生將門兒緊緊閉上了，呀！老夫人來也。你看這兩鉤鉤腳印兒，香氣襲人，便值一萬兩黃金?！闭f罷，向張澄江和顧躍仙道：“兩兄，適才小弟想象得這種情事，可好么？”張、顧二人道：“好則好甚，只恐世間無此佳遇。聽吾兄說來，則除非是桃源、洛水，若道是人間有的，小弟們終不敢盡信?！笔Y青巖道：“兩兄不信么？請靜坐一邊，聽小弟細呈始末。”蔣青巖便將這段佳遇，直從跟尋群蝶兒去，及后來同那老翁轉(zhuǎn)來，一字不遺，向張澄江、顧躍仙說了，道：“這等情事，豈非登仙！”張、顧二人聽了，不覺拍案大叫道：“奇哉！怪事，怎生我們今日便沒緣法！且又恭喜吾兄遇了骨肉，吾兄須急急去拜認令姑母，那位小姐，將來一定屬吾兄了?！笔Y青巖道：“依小弟看來，那自觀和尚的詩頭兩句，將來有些光景。”顧躍仙道：“正是，正是。恰好是三位令表妹，但恐小弟們無此福耳?！笔Y青巖道：“此事只恐小弟無緣。若小弟得遂，少不得替兩兄做成，必不負言?！睆垺㈩櫠嗣α⑵鹕韥?，向蔣青云一揖，道：“多承高誼，但望吾兄勿忘今日之言?！笔Y青云笑道：“兩兄方才笑小弟做作，兩兄于今為甚也做作起來？”說罷，三人大笑。 當夜備了酒肴，三人在月下把盞。怎奈蔣青巖懷著滿腹相思，便是張、顧二人，也做了相思陪客，勉強飲了幾杯，各人都去就枕。蔣青巖在枕上輾轉(zhuǎn)反側(cè)，將日間的情事，從頭至尾做成四首七言律詩，起來趁著月光，寫在紙上。那詩道：
偶隨蛺蝶探春風，何幸仙源有路通。
水映絳桃西子面，花沾白鷺雪兒紅。
藍橋險被垂楊誤，繡閣真將閬苑同。
云里雙成環(huán)佩近，此身端似在天宮。 其二
笑指雙鬟放蝶歸，惜花情性見人稀。
月裁團扇忙遮面，霞染輕綃巧制衣。
晚有才華如謝女，若經(jīng)圖畫似明妃。
詩成許我稱才子，日得云霄并翅飛。
其三 何意金閨得此人，詩題團扇勝陽春。
女中蘇李言非謬，字里鐘玉筆有神。
正喜秋波才顧客，忽驚風影卻潛身。
蒼苔獨剩金蓮印，滿地余香不染塵。
其四
苧蘿山下月明時，坐想桃源入夢遲。
修竹似看人裊裊，綠楊如見影施施。
昔為繡被頻沾體，愿作霜毫學(xué)畫眉。
誰把此情聊寄語，也憐孤枕夜支離。
蔣青巖披了衣裳，拿了這詩稿，在房中走來走去，細細吟哦，向著月光道：“月老，月老，我蔣青巖做了這等好詩，若不得與華柔玉成就姻緣，你便無靈了?！闭f罷，從新去睡。
天微明，即便起來梳洗。張澄江、顧躍仙一齊笑嘻嘻走到蔣青巖房里，問道：“青巖兄，夜來曾入襄王夢否？”蔣青巖也笑道：“曾入夢來，見兩兄也在那里觀望哩?！比讼嘁暥?。蔣青巖遂將昨夜的詩稿，遞與張、顧二人觀看，他二人看了一遍，大叫道：“妙絕，妙絕！直可與《高唐賦》并傳不朽，使我兩人神游其間。小弟兩人，昨夜也各有一首絕句，特來請教?！睆埑谓阆蛐渲腥〕鲆粡堅姼鍋?，遞與蔣青巖。蔣青巖從頭細看，頭一首是張澄江的，詩道：
有客尋著喜遇仙，花爭裊娜玉嬋娟。
老僧詩句如能驗，愿將明珠塔上懸。
第二首是顧躍仙和韻的，詩道：
蔣子今人一謫仙，卻從花底晤蟬娟。
重游好帶丹青去，為寫春容座上懸。
蔣青巖看了贊道：“兩作甚佳，真是情種。老和尚決然不謬，兩兄但坐而待之。”顧躍仙道：“吾兄也好備辦，去見令姑母了?！笔Y青巖道：“小弟正在此間打點禮物，奈客中不曾帶得，所有不過三四色，不知兩兄可有甚禮物帶在身邊否？”顧躍仙忙答應(yīng)道：“有，有，小弟帶得有十六色一份厚禮，打算轉(zhuǎn)到紹興，送一個年伯，于今吾兄只須換一個禮帖便了?！笔Y青巖道：“如此妙甚?！泵θト×艘粋€紅金柬來，照依顧躍仙禮單開寫，只后面換了一柄詩扇在內(nèi)，拜帖上竟寫“愚內(nèi)侄蔣青巖百拜”。打點完備，分咐院子雇了一乘山轎坐了，院子和伴云捧了禮物，拿了拜帖，蔣青巖向轎夫說明了去路，竟往華刺史宅中來。要知蔣青巖怎生認親，且聽下回分解。
右調(diào)《謁金門》 話說那綠衣女子，因去放那蝶兒，恰好與蔣青巖撞個滿懷。蔣青巖躲閃不及，正要上前見禮，只見那個青衣女子跑將來，一眼看見蔣青巖，高聲叫道：“小姐，小姐，一個戴巾的賊！”那綠衣女子道：“且莫高聲，待我們問他一個來歷，再喚院子拿他，也不為遲。”蔣青巖聞言，知這綠衣女子是個在行的，便大搖大擺走上前來。正要向那綠衣女子作揖，不料那小姐聽得園中有賊，也走到過那太湖石邊來了，見蔣青巖走出來，一時不及回避，忙將手中的扇兒，遮住了那吹得通、彈得破的嬌臉兒。這蔣青巖便大著膽上前，向那小姐深深一個肥諾，道：“小生一時誤入桃源，驚動仙娥，望乞恕罪。”小姐欲退不能，只得站住，向那綠衣女子道：“韓姐，你可問那生姓甚名誰，何處人氏，為甚大膽撞入我內(nèi)宅，是何人領(lǐng)他進來，問個明白，喚院子來，扭他去見老夫人，以便送官究治?！笔Y青巖聞言，也不待他來問，竟將手一拱道：“小生姓蔣名巖，字青巖，家住西子湖邊，因慕浙東山水之盛，同了兩個知己，一路尋春到苧蘿山下，訪西子故居，求浣紗遺址。早間偶爾閑行，看見一群蝶兒可愛，因跟定那群蝶兒走來，不料那蝶兒竟飛入尊園，小生亦信步相隨至此，非敢冒犯妝臺。小姐若要帶小生去見老夫人，須帶那群蝶兒同去。”那綠衣女子不覺失笑道：“癡秀才，那蝶兒是無知之物，不過聞得花香，尋花至此。你是個讀書之人，豈不知內(nèi)外，怎敢擅自到此？”蔣青巖道：“小娘子差矣，那無知的蝶兒尚曉得尋花，我蔣青巖難道反不會尋花么？且適間聞得小姐憐那蝶兒失了伴侶，已令小娘子放入花叢，難道我蔣青巖這等一個曠世才子，獨不蒙小姐之憐乎？”那綠衣女子道：“那秀才，你休出大言，怎見得你便是個曠世的才子？俺小姐也是一個女中蘇、李哩。”蔣青巖道：“如此，小生失敬了?！本G衣女子向小姐道：“小姐，那秀才象是個書呆子，望小姐饒了他的罪名，放他出去吧?！?
卻說那小姐，這一會在扇兒旁邊偷看，見蔣青巖風流俶儻，神清品俊，心中暗暗稱羨道：“世間有這等男子，豈非神仙中人乎！”更聽得蔣青巖以才子自任，又想道：“這生如此人品，料非白丁俗子，待我試他一試。”因向那綠衣女子道：“我聞那生適才自稱才子，不知可會吟詩？”蔣青巖連聲答應(yīng)道：“頗來得，頗來得，請小姐命題限韻。”那小姐又向綠衣女子道：“便將我適間放蝶為題，此時日將西墜，便用西字為韻，立刻要七言律詩一首。做得出時，放他出去，做不出時，便是個假斯文，即便扭去見老夫人?！笔Y青巖聞言，笑了一笑，望著小姐一揖道：“小生領(lǐng)題了，只恐取笑大方?！笔Y青巖此時要顯他的手段真?zhèn)€神速，不上一盅茶時，便道詩已成了，借紙筆過來。只見那青衣女子，早已捧得文房四寶來到。綠衣女子叫他安在石上，讓蔣青巖書寫。蔣青巖看那文房四寶，件件精良，只那筆尖兒上，還做口脂香哩。蔣青巖將一張錦箋拂開，提起筆來，恍如云龍躍海之勢，一揮而就。小姐和綠衣女子在背后看了，都暗暗驚羨。蔣青巖放了筆，將詩箋高高捧了，走到小姐跟前，雙手呈上道：“小生偶爾狂言，幾被小姐考殺。于今胡亂寫完，望小姐改正?！蹦桥赃吳嘁屡樱斫由先?，遞與小姐。小姐展開一看，那詩道：
作隊尋春畫閣西，舞衣新剪學(xué)深閨。
侍兒豈為傷春惱，團扇生教失伴啼。
何幸掌中憐只影，重會花底覓雙棲。
慈悲金屋人難到，從此天臺路不迷。
小姐看了這詩，不覺驚倒，悄悄向綠衣女子道：“好詩，好詩，真?zhèn)€字字珠玉，筆筆龍蛇，自負高才，良非虛語。此生料不是鼠竊狗偷之輩，放他去吧?！本G衣女子道：“小姐見得極是，我看那生，人物風流，才情高曠，世間哪有這等賊子？只可惜是個男子，若是個女人，豈不做得小姐的一個對手。于今趁早放他回去，恐怕院子們來撞見，將他凌辱。”說罷，向蔣青巖道：“那秀才，俺小姐見你的詩好，念你是個斯文人，不拿你去見老夫人，著你速速回去，不得再來?！笔Y青巖聞言，遂向小姐深深一揖，謝道：“小生下里巴音，蒙小姐重嘉，庶覺惶恐，敢求小姐尊作一觀?！本G衣女子道：“俺小姐的著作，從來不肯示人，你休得只管胡纏。”青衣女子在旁道：“要看便與他看看，也嚇他一嚇；莫讓他說嘴?！北銓⑹种袌F扇向蔣青巖面前一擲，道：“這扇上面，便是小姐的佳作。你快快看了?！笔Y青巖連忙拾起那扇兒，細細觀看，原來就是一首詠這團扇的五言古詩。那詩道：
團扇復(fù)團扇，莫近秋風面。
秋風動拋擲，眼見蛛絲亂。
懷古憶班姬，良時易遷換。
譬如明月光，三五難常見。 蔣青巖看了一遍，將那團扇端端正正放在太湖石上，把衣冠整了一整，恭恭敬敬向那團扇拜了四拜，說道：“奇才，奇才，直可與曹大家、蔡文姬并駕爭光，真令小生愧死矣?！闭f話，忽聽得樹林影里有人走動，把小姐和那兩個女子都嚇癡了，忙忙兩步做一步，走將進去，將門兒閉了。正是：
閉門不管窗前月，分咐梅花自主張。
蔣青巖也驚得戰(zhàn)抖抖的，躲向一個石洞里邊去坐著。聽了半晌，不見有人來，只見一個白貓兒，銜了一尾金魚，后面一個黑貓兒趕來爭奪，卻非人走。蔣青巖方才心定，閃出身來，將那門兒一望，正閉得緊緊的，里面悄無人聲，心下十分惆悵。欲待去敲那門兒，又恐怕惹出事來；欲待回去，又覺難舍。獨自一個立在那門外，自言自語道：“世間有這等標致女子，我蔣青巖這日好佳遇也。那小姐幾番在扇兒旁邊將我偷覷，十分垂盼于我；便是那兩個女子，也都是妙人。我想那自觀和尚之言，莫非就是此處？若在此處，便不該有這番驚阻了?！庇洲D(zhuǎn)想道：“差矣，差矣！世間哪得有一見便成的事，從來佳人才子，要得成就姻緣，也不知費多少精神，耽幾多歲月。況我今日，也可謂受用了，只恨不曾問得他的姓名。我于今再等一等他，怕那兩個女伴再出來之時，待我問他一個詳細。”正癡疑間，只聽得墻頭上有人低低說道：“蔣秀才，蔣秀才，老夫人來了，你可速速回去?！笔Y青巖抬起頭來，到不見人。蔣青巖心荒，只得長嘆一聲，尋路而回。剛起不止三五步，忽然住了腳，看見那蒼苔之上，有三雙小腳印。蔣青巖認得他三人先時站的方向，忙忙低下頭去，伏在小姐那雙小腳印上，聞了又聞，嗅了又嗅，低低說道：“僚的小姐好香也，我蔣青巖不知幾時才得親手捏一捏兒?！?留連半晌，抬起頭來，見日已西沉，匆匆走出園來，忘了來時的舊路。正在左右顧盼之間，剛剛遇著一個白頭老翁，倚杖而來。蔣青巖上前迎住，拱手問道：“老丈，這里到苧蘿山，從哪一條路去？”那老翁用杖指著道：“一直西去，過了五個山崗，便是苧蘿山了，老夫也有一半路同行?！笔Y青巖聞言甚喜，讓老翁前行，自己隨后，一面行一面問那老翁道：“方才那個后桃源，是誰家的園子？”那老翁道：“秀才，你原來不知，這便是陳朝湖州刺史華中葵老先生的隱居。他因陳亡不肯仕隋，造這所園子，隱居于此，十余年不入城市了，半月前約了敝山兩個老友，同去游雁蕩去了。”蔣青巖聞言，大驚道：“原來就是我中葵姑父，我幼時聞得先人常說他襟懷曠達，雖少年青紫，絕不矜夸。自陳亡之后，杳無消耗，誰知隱居在此。”心中十分歡喜，想道：“方才那女子不是我表妹，便是他的妹子，我不免再問那老翁一問?！闭f道：“如此看來，那華老先生真是一個高人了，可知他有幾個兒子？”那老翁道：“問起這件事來，真?zhèn)€天道無知。那華老先生為人極其仁厚，他夫婦今年是望六的年紀，房中也有幾個姬妾侍兒，都不生育，竟做了伯道無兒。且喜中郎有女，夫人蔣氏，一連生了三個女兒，長的名喚柔玉，第二掌珠，第三步蓮。聞得這三個女兒，都是天姿絕世，才學(xué)驚人的，大女兒柔玉，又是這三人中的白眉，才色更勝。那華老先生愛之如寶，誓要選天下三個絕頂?shù)牟抛?，方才嫁他，因此尚未許人?！笔Y青巖聞言，喜得心花都開了，想道：“方才我撞見的，定是柔玉小姐了，怎么就有三個！那自觀和尚的詩，頭兩句有些影響了。且世上除了我蔣青巖、張澄江、顧躍仙三人的才品，哪里還尋得第四個出來。若明日見了姑父姑母，管教送上門來?！闭f話間，那老翁拱手道：“老夫從此南去，秀才可望西走，再過兩個山崗，便是苧蘿山了?！笔Y青巖拱手作謝，別了老翁。
此時正是三月十五日，日已西沉，月明如晝。蔣青巖趁著月光，找到下處，張澄江和顧躍仙見了，忙來接住道：“青巖兄，你在何處去了？這一日小弟二人差人四處尋覓，恐怕這山中有虎狼，十分耽心?！笔Y青巖笑盈盈道：“虎狼到?jīng)]有，卻有蟬娟。”張、顧二人聞言笑道：“青巖兄欺我，如此深山，那得有甚婢娟？”蔣青巖道：“兩兄曾聞西子、王嬙，生在哪個城市中的？且待小弟坐定了，想象一想象，再述與兩兄知道便了?！睆埑谓?、顧躍仙都道蔣青巖與他取笑，不料蔣青巖坐在一邊，將眼睛閉了一回，又開了一回。那伴云捧過晚飯來，他也不吃，口中自言自語道：“好一群蝶兒呀，好一灣桃花流水也，敢是天臺么！這座橋兒好生幫襯，你看丹樓畫閣，繡幕珠簾，敢是金屋瑤臺么！呀！仙女來也。怎么生得這般嬌媚？莫不是杜蘭香、董雙成！我蔣青巖的魂靈兒飛到焰摩天去了?！睆埑谓皖欆S仙二人看了大驚，只疑蔣青巖在山中遇了鬼魅，害了瘋狂。二人忙走上前，向蔣青巖道：“青巖兄，你平日極老成的，怎么今日做出這樣舉止來，敢是遇了甚么妖術(shù)客么？放正經(jīng)些，去睡吧。”蔣青巖道：“兩兄你去坐在一邊，待我想象完了，與兩兄細講，只怕兩兄聽見，比我還要想得狠哩。”張、顧二人聽得蔣青巖的語言清醒，料是有些緣故，只索走過一邊，看他做作。蔣青巖立起身來，抖抖衣服，深深一揖道：“小姐拜揖！”又一揖道：“小娘子見禮！好難題目，竟得遇了我蔣青巖是個不怕難題的，若是別人，怎生是了。”說罷，將自己做的放蝶詩吟了一遍，道：“承贊了?！彪S后又將那華小姐的團扇詩，朗吟一遍，道：“仙才，仙才，我不如也。你看那小姐在扇兒底下，覷著小生哩，好一雙俊眼，小生怎生消受得起?！庇趾鋈粚⑹种械囊粭l汗巾幾，連打幾下，道：“你這孽障，我只道是人，原來是你，將我嚇了這一驚。呀！怎生將門兒緊緊閉上了，呀！老夫人來也。你看這兩鉤鉤腳印兒，香氣襲人，便值一萬兩黃金?！闭f罷，向張澄江和顧躍仙道：“兩兄，適才小弟想象得這種情事，可好么？”張、顧二人道：“好則好甚，只恐世間無此佳遇。聽吾兄說來，則除非是桃源、洛水，若道是人間有的，小弟們終不敢盡信?！笔Y青巖道：“兩兄不信么？請靜坐一邊，聽小弟細呈始末。”蔣青巖便將這段佳遇，直從跟尋群蝶兒去，及后來同那老翁轉(zhuǎn)來，一字不遺，向張澄江、顧躍仙說了，道：“這等情事，豈非登仙！”張、顧二人聽了，不覺拍案大叫道：“奇哉！怪事，怎生我們今日便沒緣法！且又恭喜吾兄遇了骨肉，吾兄須急急去拜認令姑母，那位小姐，將來一定屬吾兄了?！笔Y青巖道：“依小弟看來，那自觀和尚的詩頭兩句，將來有些光景。”顧躍仙道：“正是，正是。恰好是三位令表妹，但恐小弟們無此福耳?！笔Y青巖道：“此事只恐小弟無緣。若小弟得遂，少不得替兩兄做成，必不負言?！睆垺㈩櫠嗣α⑵鹕韥?，向蔣青云一揖，道：“多承高誼，但望吾兄勿忘今日之言?！笔Y青云笑道：“兩兄方才笑小弟做作，兩兄于今為甚也做作起來？”說罷，三人大笑。 當夜備了酒肴，三人在月下把盞。怎奈蔣青巖懷著滿腹相思，便是張、顧二人，也做了相思陪客，勉強飲了幾杯，各人都去就枕。蔣青巖在枕上輾轉(zhuǎn)反側(cè)，將日間的情事，從頭至尾做成四首七言律詩，起來趁著月光，寫在紙上。那詩道：
偶隨蛺蝶探春風，何幸仙源有路通。
水映絳桃西子面，花沾白鷺雪兒紅。
藍橋險被垂楊誤，繡閣真將閬苑同。
云里雙成環(huán)佩近，此身端似在天宮。 其二
笑指雙鬟放蝶歸，惜花情性見人稀。
月裁團扇忙遮面，霞染輕綃巧制衣。
晚有才華如謝女，若經(jīng)圖畫似明妃。
詩成許我稱才子，日得云霄并翅飛。
其三 何意金閨得此人，詩題團扇勝陽春。
女中蘇李言非謬，字里鐘玉筆有神。
正喜秋波才顧客，忽驚風影卻潛身。
蒼苔獨剩金蓮印，滿地余香不染塵。
其四
苧蘿山下月明時，坐想桃源入夢遲。
修竹似看人裊裊，綠楊如見影施施。
昔為繡被頻沾體，愿作霜毫學(xué)畫眉。
誰把此情聊寄語，也憐孤枕夜支離。
蔣青巖披了衣裳，拿了這詩稿，在房中走來走去，細細吟哦，向著月光道：“月老，月老，我蔣青巖做了這等好詩，若不得與華柔玉成就姻緣，你便無靈了?！闭f罷，從新去睡。
天微明，即便起來梳洗。張澄江、顧躍仙一齊笑嘻嘻走到蔣青巖房里，問道：“青巖兄，夜來曾入襄王夢否？”蔣青巖也笑道：“曾入夢來，見兩兄也在那里觀望哩?！比讼嘁暥?。蔣青巖遂將昨夜的詩稿，遞與張、顧二人觀看，他二人看了一遍，大叫道：“妙絕，妙絕！直可與《高唐賦》并傳不朽，使我兩人神游其間。小弟兩人，昨夜也各有一首絕句，特來請教?！睆埑谓阆蛐渲腥〕鲆粡堅姼鍋?，遞與蔣青巖。蔣青巖從頭細看，頭一首是張澄江的，詩道：
有客尋著喜遇仙，花爭裊娜玉嬋娟。
老僧詩句如能驗，愿將明珠塔上懸。
第二首是顧躍仙和韻的，詩道：
蔣子今人一謫仙，卻從花底晤蟬娟。
重游好帶丹青去，為寫春容座上懸。
蔣青巖看了贊道：“兩作甚佳，真是情種。老和尚決然不謬，兩兄但坐而待之。”顧躍仙道：“吾兄也好備辦，去見令姑母了?！笔Y青巖道：“小弟正在此間打點禮物，奈客中不曾帶得，所有不過三四色，不知兩兄可有甚禮物帶在身邊否？”顧躍仙忙答應(yīng)道：“有，有，小弟帶得有十六色一份厚禮，打算轉(zhuǎn)到紹興，送一個年伯，于今吾兄只須換一個禮帖便了?！笔Y青巖道：“如此妙甚?！泵θト×艘粋€紅金柬來，照依顧躍仙禮單開寫，只后面換了一柄詩扇在內(nèi)，拜帖上竟寫“愚內(nèi)侄蔣青巖百拜”。打點完備，分咐院子雇了一乘山轎坐了，院子和伴云捧了禮物，拿了拜帖，蔣青巖向轎夫說明了去路，竟往華刺史宅中來。要知蔣青巖怎生認親，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