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中奸計(jì)凌晨輕寄柬 斷情根午夜獨(dú)吟詩
作者：魏秀仁話說六月以后，天氣漸涼，癡珠的病也漸漸大好了。雨檻弄花，風(fēng)窗展卷，遵養(yǎng)時(shí)晦，與古為徒，這也省卻多少事。無奈謖如多情，卻要接他入署消遣。李夫人笑道：“先生，南邊這時(shí)候重碧買春，輕紅擘荔，招些詞人墨客，湖上納涼，何等清爽；太原城里一片炎塵，有什么消遣的去處？”謖如也笑道：“我們這武官衙門，那里有詞人墨客呢！”癡珠笑道：“此間名士，第一總算是經(jīng)略幕里韓荷生了?！敝q如道：“此人真不愧名士！我作了十年武官，仗也打過了幾十回，起先見經(jīng)略那樣信服，我還不以為然。今年元宵晚上，蒲東那一仗，與我一個(gè)柬帖，算定回部五更時(shí)分?jǐn)〉近S河岸上，教我埋伏，后面注了一行，是：‘如放走一人，軍法不貸?！幌牍欢紤?yīng)了他的話，令我十分敬畏。不知先生怎么認(rèn)得他？”癡珠就將都中相遇，及長(zhǎng)安見了紅卿，敘將出來。謖如道：“他如今這里又有個(gè)得意的人了?！本蛯⒑缮轮v了一回，又喚跟班將荷生重訂的《芳譜》檢給癡珠看。
癡珠瞧了一遍，說道：“怎的這杜采秋卻不人選呢？”謖如又將采秋來歷講給癡珠聽。癡珠笑道：“那不是名妓，竟是名士了！秋痕這人，得荷生一番賞鑒，自是不錯(cuò)。”因?qū)ⅰ斗甲V》的詩朗吟一遍。謖如因說道：“秋痕這人，也自不凡。采秋事事要占人先，他卻事事甘居人后。其實(shí)他的色藝，比采秋也差不多?！卑V珠道：“那譜上就說得他的身份好?！敝q如道：“譜上不過說個(gè)大概，他最妙是焚香煮茗，娓娓清談。他會(huì)畫菊，便愛藝菊，憑你枯莖殘蕊，他一插就活。只是有點(diǎn)傻氣，一語不合，便哭起來。”癡珠嘆口氣道：“美人墜落，名士坎坷，此恨綿綿，怎的不哭！”便將《芳譜》撂開，低頭不語。謖如忽向夫人道：“我這回卻想出一個(gè)替先生消遣的法兒?！卑V珠和夫人再三詰問，謖如總不肯說。 初七日一早，癡珠剛起來，穆升跑進(jìn)來回道：“李大人便衣來了?！卑V珠急忙迎出。謖如早笑嬉嬉的進(jìn)來，說道：“才起來么？”癡珠也笑道：“你今天怎的這般早就來了？”謖如笑道：“今天是要向先生借秋華堂，熱鬧一熱鬧?！卑V珠正要致問，謖如卻已掀著簾子走了。癡珠跟著出來，謖如回頭笑道：“先生，停一會(huì)過秋華堂來吧?！闭f著，便彎向樓邊小徑而去。
癡珠退回外間更衣，然后出來。到了月亮門，只見一群人挑著十幾對(duì)紗燈及桌圍鋪墊，在甬道上站著。轉(zhuǎn)過西廊，聽得謖如和多人講話。走進(jìn)垂花門，見堂中正亂騰騰的擺設(shè)，謖如卻坐在炕上調(diào)度。見癡珠進(jìn)來，站起身，笑道：“客早來了，主人方才收拾屋子哩。”癡珠道：“你今天到底請(qǐng)什么容？”謖如道：“沒有別人，就是先生和韓荷生。”癡珠道：“他準(zhǔn)來么？”謖如道：“他昨天還叫跟班探聽請(qǐng)有幾個(gè)客，我說道：‘只有你們老爺和我們這里韋師爺。’他跟班很喜歡，說是‘韋師爺在坐，我們老爺是必來的。’這樣看來，他也很愛見先生?！卑V珠遲疑道：“他怎的認(rèn)得我呢？”正坐下說著，驀見屏門外轉(zhuǎn)出一個(gè)麗人，就如出峽的云，被風(fēng)冉冉吹將上來。后面一人抱著衣包跟著。癡珠笑向謖如道：“你今天鬧起這個(gè)把戲來了。”謖如微笑。
此時(shí)堂中都已鋪設(shè)停當(dāng)，那正面及兩廊的燈也都掛得整整齊齊。簾波一漾，花氣微聞，早是那麗人低著粉頸，款步進(jìn)來，向癡珠請(qǐng)了安，卻怔怔的看了一眼，才向謖如也請(qǐng)一安，就站在謖如身邊。謖如便攜麗人的手，說道：“來得很早，我有幾個(gè)月沒見你了?！丙惾舜饝?yīng)，把眼波只管向癡珠這邊溜來。 癡珠細(xì)細(xì)打量一番，好像見過的人，遂向謖如道：“這姑娘就是《并門花譜》第一人么？”謖如笑道：“就是秋痕。先生見過？”癡珠道：“我到這里，除你署中，我不曾再走一步，那里見過他們。”謖如便向秋痕道：“你認(rèn)得這位老爺么？”秋痕答道：“這位老爺姓韋。”謖如笑道：“先生方才說‘那里見過他們’，他們?cè)趺从终J(rèn)識(shí)得先生呢？”癡珠真不明白，卻難分辯，倒是麗人道：“見是沒有見過，我卻曉得韋老爺?shù)墓倜袀€(gè)玉字，號(hào)叫癡珠?！卑V珠大笑道：“這怪不怪！”謖如便問秋痕道：“你怎的曉得韋老爺名姓？”秋痕便將五月初五跟著梅小岑來到酉院，見了聯(lián)句、小照，敘述一遍。癡珠道：“不錯(cuò)，不錯(cuò)！那一天回來，禿頭原告訴過我，為著梅小岑素沒見面，就也撂開?！敝q如笑道：“這也罷了?！?
先是癡珠起來，徑來秋華堂，卻不曾用過早點(diǎn)。禿頭也不敢徑端上來。此時(shí)約有巳正，便上來回道：“老爺用些點(diǎn)吧?！敝q如道：“我倒忘了，一早把先生累到這個(gè)時(shí)候，還沒用點(diǎn)，快端上來。我是家里用過的，秋痕陪著吧?！北阏酒鹕?，叫秋痕上炕，秋痕不敢。謖如道：“坐吧，這又何妨。”便轉(zhuǎn)向門外更衣，叫人催請(qǐng)荷生。于是兩人對(duì)坐用點(diǎn)。
癡珠見秋痕上穿一件蓮花色紗衫，下系一條百折湖色羅裙，淡掃峨眉，薄施脂粉，星眸低纈，香輔微開，便想道：“似此豐韻，也不在娟娘之下！”秋痕一抬頭，見癡珠身穿一件茶色夾紗長(zhǎng)襖，只管偷眼看他，不覺一笑，便有一種脈脈幽情，蕩漾出來。癡珠把眼一低。秋痕倒低聲問道：“韋老爺，你怎的比那小照清減許多？”癡珠此時(shí)覺得有萬種柔情，一腔心事，卻一字也說不出來，發(fā)怔半晌，眼眶一紅道：“改日說吧?！?
猛聽得外面?zhèn)鲌?bào)：“韓師爺來了！”癡珠就也更衣出來。幾人扶著荷生轎子，已人屏門。瞧見謖如站在臺(tái)階，便急忙打著護(hù)板。秋痕就在轎前打了一千。荷生下轎，謖如搶上數(shù)步見了，癡珠也到檐下。荷生早躬身向前，執(zhí)著癡珠的手，笑吟吟的，一面移步，一面說道：“咱們都中兩次見面，都未寒暄一語，抱歉至今！” 彼時(shí)已到堂中，三人重新見禮，兩邊分坐。癡珠向荷生道：“我們神交已久，見面不作套語吧?！焙缮Φ溃骸罢f套語便不是我們面目?！苯又锖凵锨罢?qǐng)安，荷生就接著說道：“你們所有客套，我也一起豁免吧。以后見面，倘再迎至轎邊一千，接到廳上一千，我就不依。再‘老爺’二字，也不準(zhǔn)叫，你只喚我荷生。你字秋痕，我便叫你秋痕。”就向癡珠、謖如道：“我們也通行稱字，某翁、某某先生，濫俗可厭，兩位以為何如？”癡珠道：“吾兄爽快之至！”就向謖如道：“你再叫先生，我也不依?！焙缮溃骸白院蟠蠹曳噶睿乙P以金谷酒數(shù)。”秋痕坐在西邊，瞥見丹翚、曼云從東廊款款而來，笑道：“犯令的人來了?！敝q如道：“你下去通知他不好么？”正說著，丹翚、曼云已到帝邊，秋痕忍笑，大聲說道：“站著！聽我宣諭：奉大營(yíng)軍令，不準(zhǔn)你們請(qǐng)安，不準(zhǔn)你們叫老爺。你們懂得么？”說得荷生、癡珠、謖如三人大笑起來，連那前后左右伺候的人通笑了。秋痕自己笑得不能仰視。 那丹翚、曼云只見過秋痕痛哭，沒有見過秋痕的癡笑，也沒有見過他會(huì)大聲說話，今日見他如此得意，轉(zhuǎn)停住腳步，只是發(fā)怔。大家看見，更是好笑。后來秋痕的笑歇了，將以前的話告訴，兩人倒靦靦腆腆上來，好像沒得開口一般。還是癡珠初見，和兩個(gè)應(yīng)酬，兩個(gè)才說得幾句話。秋痕曉得他們?yōu)殡y，又自吃吃的笑。荷生也笑道：“我倒不意秋痕也會(huì)這般調(diào)侃人?！卑V珠笑道：“這是老師化導(dǎo)之力?！庇终f得大家通笑了。
只見家人請(qǐng)示排席，荷生瞧著表道：“就要排席？似乎過早。”癡珠道：“謖如今天是兩頓飯的?！焙缮溃骸霸醯倪^費(fèi)！”一會(huì)，席已擺好，系用月桌。謖如要送酒安席，荷生道：“方才什么套都已蠲除，你又來犯令了！”于是大家換了便衣，團(tuán)團(tuán)入坐。
酒行數(shù)巡，癡珠坐接受云，就將曼云折扇取來。正要展視，荷生忽向癡珠說道：“斯人不出，如蒼生何！以吾兄才望，這甘年中倘肯與世推移，不就是攜技的謝東山么？”癡珠將扇握住，嘆口氣道：“小弟年少時(shí)也還有這些妄想，如今白發(fā)星星，涉世愈深，前途愈窄，濫竽滿座，挾瑟赧顏，只好做個(gè)乞食歌姬的韓熙載吧！”荷生道：“你是要做入夢(mèng)的傅巖，不愿做絕裾的溫嶠，其實(shí)何必呢！’癡珠道：“人材有積薪之嘆，捷徑多窘步之優(yōu)。我就不做韓熙載，也要做個(gè)醇酒婦人的信陵君。那敢高比騎箕星宿、下鏡風(fēng)流哩?！闭f得大家又笑了一陣。于是展開曼云的扇，見是荷生楷書，便說道：“教我再寫這字，就寫不來了?！痹倏磳懙氖恰洱R天樂》兩闋，詞題《系花魂》。 此時(shí)秋痕倚在癡珠坐邊，癡珠看著，秋痕念道：
“小闌干外簾櫳畔，紛紛落紅成陣。瘦不禁銷，弱還易斷，”
癡珠拍案道：“好個(gè)‘瘦不禁銷，弱還易斷’八字，這便是剪紙招我魂哩！”就喝了一杯酒，向荷生道：“是舊作，是近作？”荷生道：“我春間偶有所觸，填此兩闋，你不要謬贊。”就也喝了一杯酒。謖如、丹翚、曼云都陪著喝，覺得秋痕黯然，又念道： “數(shù)到廿番風(fēng)信。韶華一瞬，便好夢(mèng)如煙，無情有恨。別去匆匆，蓬山因果可重證?！?
癡珠也黯然道：“半闋就如此沉痛，底下怎樣做呢？”就和大家又喝了三杯酒。 那秋痕念到“韶華一瞬”，已經(jīng)眼眶紅了，以下竟要墜起淚來。就也停了一停，又念道：
“空階似聞長(zhǎng)嘆，”
癡珠道：“接得好！魂兮歸來，我聞其聲?！鼻锖坂咧鴾I又念道：
“正香銷燭地，月斜人定。三徑依然，綠蔭一片，料汝歸來難認(rèn)。心香半寸，憶夜雨蕭蕭，小樓愁聽。咫尺迢遙，算天涯還近?！?秋痕念到此，忍不住撲籟籟的墜下淚來。 癡珠自己喝了酒，便說道：“我念吧?！北銓⒌诙犇畹溃?
“綺窗朱戶濃蔭滿，繞砌苔痕青遍。碾玉成塵，埋香作冢，一霎光陰都變。”
癡珠念到此，聲音也低了。秋痕一滴一滴的眼淚，將那扇頁點(diǎn)濕有幾處了。荷生道：“這是我不好。秋痕今天很喜歡，偏教他如此傷心起來。”曼云道：“可不是呢。人家好端端喝酒，怎的荷生這首詞，卻要叫他灑起淚來？”癡珠勉強(qiáng)又念道：
“助人凄戀，有樹底嬌鶯，梁間乳燕。剩粉遺芳，亭亭倩女可能見？”
癡珠哽咽道：“此中塊壘，我要借酒澆了?！北憬新迫∵^大杯，喝了五鐘。荷生、謖如也喝了。謖如、丹翚都道：“過后看罷?！焙缮舱f道：“撂開一邊，往后慢慢的看?！卑V珠那里肯依，又念道： “幾番燒殘繭紙，嘆招來又遠(yuǎn)，將真仍幻。絮酒頻澆，銀旄細(xì)剪，懺爾癡情一片。浮生慢轉(zhuǎn)，好修到瓊樓，移根月殿。人海茫茫，把春光輕賤?！?
癡珠末了也忍不住吊下幾點(diǎn)淚來。瞧著秋痕玉容寂寞，涕淚縱橫，心上更是難受。想道：“我卻不道青樓中有此解人，有此情種?！北戕D(zhuǎn)向荷生說道：“真是絕唱，一字一淚，一淚一血！這也不枉秋痕的數(shù)點(diǎn)淚漬在上頭。只是我也有一詞，題在花神廟，想你還沒見哩?！焙缮溃骸拔易阅且煌肀愣舜碎g的局面，花神廟一別經(jīng)年了。你那長(zhǎng)新店題壁的詩，我還記得?！卑V珠道：“你的詩我記得多了。”便喝一大杯酒，高吟道：
“雙槳風(fēng)橫人不度，玉樓殘夢(mèng)可憐宵?！?
荷生十分驚訝，只見癡珠又念道：
“畢竟東風(fēng)無氣力，一任落花飄泊?！?
荷生道：“荔香院你到過嗎？”癡珠也不答應(yīng)，便又喝了酒，又高吟道： “一死竟拚銷粉黛，重泉何幸返精魂。”
又拍著桌說道：“最沉痛的是：
薄命憐卿甘作妾，傷心恨我未成名?！?
荷生道：“奇得很！這幾首詩你也見過么？” 癡珠含笑總不答應(yīng)，喚過禿頭，說道：“你將我屋里一個(gè)碧綠青螺杯取來，我要行令了?！焙缮溃骸澳阏f怎樣見過紅卿，才準(zhǔn)行令?！卑V珠笑道：“行了令再說?！焙缮溃骸澳悴徽f，我是不遵令的?！敝q如笑道：“癡珠，你這門葫蘆害人難受，不如說了吧?！卑V珠道：“那里有這般容易！”恰好禿頭取得杯來，便一面拿杯，一面向荷生道：“你喝了這十杯再說?！钡ち毜溃骸斑@一杯抵得十多杯酒，怎的教人吃得下？”荷生道：“可不是呢。癡珠就是這樣作難我哩?！敝q如道：“我講個(gè)人情，五杯吧。”荷生笑道：“你講個(gè)人情，一杯吧?！卑V珠也笑道：“三杯何如？”荷生心上急著要曉得紅卿蹤跡，也就答應(yīng)了。隨又說道：“你也要喝一杯?！卑V珠道：“說到高興，自然要喝?！庇谑锹茍?zhí)壺，丹翚斟酒，荷生便喝了三螺杯酒。秋痕只叫：“慢慢的喝?！焙缮纫槐?，便送一號(hào)菜，或是水果。謖如也喝了三大杯。癡珠才把荔香院那一天情事，細(xì)細(xì)向荷生講將出來。講得荷生癡癡的聽，兩眼中也噙了幾許英雄淚。謖如、丹翚、曼云都斂容靜氣，傾耳而聽。秋痕更怔怔的望了癡珠，又望荷生。癡珠說到娟娘不知蹤跡，就也落下數(shù)點(diǎn)淚，叫秋痕斟過一螺杯酒。
秋痕只斟有七分杯，癡珠接過，卻要秋痕斟滿，高吟杜詩道：“寇盜狂歌外，形骸痛飲中。”接著吟道：“氣酣日落西風(fēng)來，愿吹野水添金杯。如澠之酒?？煲?，亦知窮愁安在哉。忽憶雨時(shí)秋井塌，古人白骨生青苔。如何不飲令心哀！”大家含笑看他吟完，將酒喝了。秋痕笑道：“角力不解，必同倒地；角飲不解，必同沉醉。這是何苦呢！”說得大家又笑了。
這一席酒自十一下鐘起，直喝至三下多鐘。幸是夏天日長(zhǎng)，大家都有些酩酊，便止了酒。荷生、癡珠只用些粳米稀飯，就散了坐，同到癡珠屋里。只見蕓香拂拂，花氣融融，別有一種灑灑之致。癡珠又喚禿頭焚起一爐好香，泡上好茶。荷生、謖如或坐或躺，丹翚等三人就在里間理鬢更衣。癡珠便將盆中開的玉簪，每人分贈(zèng)一枝，更顯得面粉口脂，芬芳可挹。
秋痕出來，見癡珠酒氣醺醺躺在窗下彌勒榻上，便悄悄說道：“你病才好，何苦那樣拚命喝酒！”又將癡珠小照瞧一瞧，說道：“你怎不請(qǐng)人題首詩？”癡珠道：“沒人道得我著，以后你題吧?！鼻锖垡恍?，就將簾子掀開，見謖如走了出去，荷生卻躺在炕上微微睡著，便叫道：“起來吧，這里睡不得，怕著了涼?！焙缮鸵沧?。喝了茶、癡珠隨跟出來，向荷生問起采秋。荷生嘆一口氣道：“不必提起。我有兩首詩，念與你聽就知道了?！彼鞂⑺牡脑娬b了一遍。癡珠笑道：“什么事呢？”隨吟道：“丈夫垂名動(dòng)萬年，記憶細(xì)故非高賢?！焙缮沧晕⑿?。 不一會(huì)一家人掌上燈來，秋華堂又排了席。大家作隊(duì)出來，見堂上及兩廊明角燈都已點(diǎn)著，越覺得玉宇澄清，月華散采，大家便都向市道上閑步。癡珠從那月光燈影瞧著秋痕，真似一枝初放的蘭花，委蔡窈窕，極清中露出極艷來。聽見謖如讓荷生上去，便攜著秋痕的手，跟大家步．上臺(tái)階，到得席前，照舊坐下。
這秋華堂系長(zhǎng)七間一個(gè)大座落，堂上爽朗空闊，炕后垂三領(lǐng)蝦須簾，簾外排著十多架晚香玉。堂上點(diǎn)有二十余對(duì)紗燈，炕上四小盆盛開夜來香。堂左右二十多架蘭花，雖才打箭，燈光之下瞧那綠葉紛披，度著炕上內(nèi)外的花香，就不傾筋，也令人欲醉了。況卯酒未醒，重開綺席，倒覺得大家俱有倦容。人席以后，行了幾口酒，上了幾碗菜，秋痕便向癡珠發(fā)話道：“白天你是鬧過酒，如今只準(zhǔn)清談，我隨便唱一折昆曲給大家聽，可好么？”荷生道：“好么?！鼻锖塾值溃骸敖兴麄兇档炎?、打鼓板、彈三弦的都在月臺(tái)上，不要進(jìn)來。”謖如道：“這更好。”秋痕又道：“只這癡珠酒杯是要撤去的。”一面說，一面將癡珠面前酒杯遞給跟班。謖如、丹翚都說道：“不叫他喝就是了，何必拿開杯子?！焙缮?、曼云只吟吟的笑。謖如向荷生道：“‘一見如舊’這句話卻是真有呢?！边@一說，癡珠先不好意思起來，秋痕便覺兩頰飛紅。
荷生忙接口說道：“‘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shí)?！液桶V珠不一見如舊么？”荷生此句話原想替秋痕解嘲，秋痕也深感荷生為他分謗，只太親切些，觸動(dòng)心緒，倒吊下淚來。癡珠這一會(huì)凄惶，更不知從何處說起，只向秋痕高吟道：“君為北道生張八，我是西川熟魏三。”就不說了。荷生見秋痕與癡珠形影依依的光景，便念及采秋，又因癡珠今天說起紅卿，便覺新愁舊怨，一剎時(shí)紛至沓來，無從排解。謖如也梅先前不合取笑秋痕，以致一座不樂，又見秋痕顧影自憐那一種情態(tài)，也覺慘然難忍。丹翚、曼云見席間大家都不說話，只得勸秋痕道：“好端端的，又哭得淚人兒一般，人家說你有傻氣，你自己想傻不傻哩！”荷生就移步過來，替秋痕抹著眼淚。癡珠便叫跟班們擰過手巾，自己遞給秋痕。謖如也吩咐跟人泡上幾碗好茶來，又吩咐廚房慢慢的上菜。
秋痕只得破涕為笑道：“我還唱曲吧?！贝蠹叶嫉溃骸昂昧?！秋痕肯笑了。”謖如道：“秋痕這一笑，大家該喝一鐘酒。”秋痕道：“我總不準(zhǔn)癡珠喝，大家依么？”大家笑道：“依你吧?！鼻锖鄣溃骸拔覅s要陪一杯。”于是大家都喝了酒，隨意吃了幾號(hào)萊。癡珠只吃了兩片藕。
只見秋痕喝一回茶，將椅挪開，招呼癡珠跟人，說幾句話。停了一停，簾外鼓板一響，笛韻悠揚(yáng)。秋痕背臉兒亢起嬌聲來，癡珠依著聲，聽他唱的是：“此夜恨無窮，似別鶴孤鴻，檻鸞囚鳳。我無限衷腸，欲訴無從。悲慟！”癡珠聽到此，便嘆了一聲，招呼跟班裝水煙吃去。荷生將手輕輕的拍著掉板道：“這底下是‘惹禍的花容月貌，賺人的云魂雨夢(mèng)?！敝q如道：“這不是《紅梨記》上《拘禁》這一出么？”荷生點(diǎn)點(diǎn)頭。 又聽秋痕唱完了一支，曼云便將癡珠跟前一碗茶遞給秋痕喝了。秋痕轉(zhuǎn)過臉來，向大家說道：“今夜喉嚨不好，有些哽咽?！本屯倭艘豢谔?，又唱起來。到了“看他詩中字，芳心懂。怎割舍風(fēng)流業(yè)種，畢竟相同”。又唱到“只愁緣分淺，到底成空?！蹦莾傻姥鄄?，就直注在癡珠身上。大家俱暗暗的笑，卻不敢道出。以后便是尾聲了。唱完，大家都喝聲“好！”荷生因說道：“這回我卻要癡珠喝一鐘酒?！鼻锖垡惨溃銓⒆约旱谋迳?，叫癡珠喝了。荷生笑道：“我也要你喝一杯?！鼻锖鄣溃骸斑@是怎說、’荷生道：“喝了再說?！鼻锖蹚?qiáng)不過，就也喝了。荷生笑道：“你們‘風(fēng)流業(yè)種，畢竟相同’，怎么不吃個(gè)鴛鴦杯哩？”說得秋痕的臉通紅了。癡珠笑道：“你們這樣鬧，又何苦呢?！焙缮⑿?，停一停，說道：“你日間那樣狂吟豪飲，這會(huì)怎的連酒杯都沒哩？”癡珠也就微笑。于是大家又暢飲了一回，便道：“天也不早了，差不多十二下鐘了！”謖如也不敢再敬。
大家吃飯，洗漱。荷生向癡珠道：“改日再來奉拜吧?！卑V珠笑道：“你又未能免俗了。我明日便是便衣過訪，何如？”荷生道：“好極！我便在寓相候吧。”就謝了謖如，幾對(duì)燈籠引著轎先走了。謖如卻要送癡珠先回西院，癡珠看見丹翚等三人都站在月臺(tái)伺候，便道：“還是給他們先走，我們?cè)僬f吧?！庇谑堑ち殹⒙?、秋痕說道：“我們都不打千了。”丹翚、曼云先走，秋痕落后。
癡珠、謖如站在一邊，秋痕拉著癡珠的手，問后會(huì)之期。癡珠十分難受，勉強(qiáng)道：“兩日后就當(dāng)奉訪。”秋痕忽向柏中取出一件東西，悄悄的遞給癡珠。癡珠也不便細(xì)看，只好拍著，便催著謖如回去。謖如只得告辭。癡珠送出，看秋痕上車，謖如也上了車，然后自回西院。正是：
茫茫后果，渺渺前因。
悲歡離合，總不由人。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癡珠瞧了一遍，說道：“怎的這杜采秋卻不人選呢？”謖如又將采秋來歷講給癡珠聽。癡珠笑道：“那不是名妓，竟是名士了！秋痕這人，得荷生一番賞鑒，自是不錯(cuò)。”因?qū)ⅰ斗甲V》的詩朗吟一遍。謖如因說道：“秋痕這人，也自不凡。采秋事事要占人先，他卻事事甘居人后。其實(shí)他的色藝，比采秋也差不多?！卑V珠道：“那譜上就說得他的身份好?！敝q如道：“譜上不過說個(gè)大概，他最妙是焚香煮茗，娓娓清談。他會(huì)畫菊，便愛藝菊，憑你枯莖殘蕊，他一插就活。只是有點(diǎn)傻氣，一語不合，便哭起來。”癡珠嘆口氣道：“美人墜落，名士坎坷，此恨綿綿，怎的不哭！”便將《芳譜》撂開，低頭不語。謖如忽向夫人道：“我這回卻想出一個(gè)替先生消遣的法兒?！卑V珠和夫人再三詰問，謖如總不肯說。 初七日一早，癡珠剛起來，穆升跑進(jìn)來回道：“李大人便衣來了?！卑V珠急忙迎出。謖如早笑嬉嬉的進(jìn)來，說道：“才起來么？”癡珠也笑道：“你今天怎的這般早就來了？”謖如笑道：“今天是要向先生借秋華堂，熱鬧一熱鬧?！卑V珠正要致問，謖如卻已掀著簾子走了。癡珠跟著出來，謖如回頭笑道：“先生，停一會(huì)過秋華堂來吧?！闭f著，便彎向樓邊小徑而去。
癡珠退回外間更衣，然后出來。到了月亮門，只見一群人挑著十幾對(duì)紗燈及桌圍鋪墊，在甬道上站著。轉(zhuǎn)過西廊，聽得謖如和多人講話。走進(jìn)垂花門，見堂中正亂騰騰的擺設(shè)，謖如卻坐在炕上調(diào)度。見癡珠進(jìn)來，站起身，笑道：“客早來了，主人方才收拾屋子哩。”癡珠道：“你今天到底請(qǐng)什么容？”謖如道：“沒有別人，就是先生和韓荷生。”癡珠道：“他準(zhǔn)來么？”謖如道：“他昨天還叫跟班探聽請(qǐng)有幾個(gè)客，我說道：‘只有你們老爺和我們這里韋師爺。’他跟班很喜歡，說是‘韋師爺在坐，我們老爺是必來的。’這樣看來，他也很愛見先生?！卑V珠遲疑道：“他怎的認(rèn)得我呢？”正坐下說著，驀見屏門外轉(zhuǎn)出一個(gè)麗人，就如出峽的云，被風(fēng)冉冉吹將上來。后面一人抱著衣包跟著。癡珠笑向謖如道：“你今天鬧起這個(gè)把戲來了。”謖如微笑。
此時(shí)堂中都已鋪設(shè)停當(dāng)，那正面及兩廊的燈也都掛得整整齊齊。簾波一漾，花氣微聞，早是那麗人低著粉頸，款步進(jìn)來，向癡珠請(qǐng)了安，卻怔怔的看了一眼，才向謖如也請(qǐng)一安，就站在謖如身邊。謖如便攜麗人的手，說道：“來得很早，我有幾個(gè)月沒見你了?！丙惾舜饝?yīng)，把眼波只管向癡珠這邊溜來。 癡珠細(xì)細(xì)打量一番，好像見過的人，遂向謖如道：“這姑娘就是《并門花譜》第一人么？”謖如笑道：“就是秋痕。先生見過？”癡珠道：“我到這里，除你署中，我不曾再走一步，那里見過他們。”謖如便向秋痕道：“你認(rèn)得這位老爺么？”秋痕答道：“這位老爺姓韋。”謖如笑道：“先生方才說‘那里見過他們’，他們?cè)趺从终J(rèn)識(shí)得先生呢？”癡珠真不明白，卻難分辯，倒是麗人道：“見是沒有見過，我卻曉得韋老爺?shù)墓倜袀€(gè)玉字，號(hào)叫癡珠?！卑V珠大笑道：“這怪不怪！”謖如便問秋痕道：“你怎的曉得韋老爺名姓？”秋痕便將五月初五跟著梅小岑來到酉院，見了聯(lián)句、小照，敘述一遍。癡珠道：“不錯(cuò)，不錯(cuò)！那一天回來，禿頭原告訴過我，為著梅小岑素沒見面，就也撂開?！敝q如笑道：“這也罷了?！?
先是癡珠起來，徑來秋華堂，卻不曾用過早點(diǎn)。禿頭也不敢徑端上來。此時(shí)約有巳正，便上來回道：“老爺用些點(diǎn)吧?！敝q如道：“我倒忘了，一早把先生累到這個(gè)時(shí)候，還沒用點(diǎn)，快端上來。我是家里用過的，秋痕陪著吧?！北阏酒鹕?，叫秋痕上炕，秋痕不敢。謖如道：“坐吧，這又何妨。”便轉(zhuǎn)向門外更衣，叫人催請(qǐng)荷生。于是兩人對(duì)坐用點(diǎn)。
癡珠見秋痕上穿一件蓮花色紗衫，下系一條百折湖色羅裙，淡掃峨眉，薄施脂粉，星眸低纈，香輔微開，便想道：“似此豐韻，也不在娟娘之下！”秋痕一抬頭，見癡珠身穿一件茶色夾紗長(zhǎng)襖，只管偷眼看他，不覺一笑，便有一種脈脈幽情，蕩漾出來。癡珠把眼一低。秋痕倒低聲問道：“韋老爺，你怎的比那小照清減許多？”癡珠此時(shí)覺得有萬種柔情，一腔心事，卻一字也說不出來，發(fā)怔半晌，眼眶一紅道：“改日說吧?！?
猛聽得外面?zhèn)鲌?bào)：“韓師爺來了！”癡珠就也更衣出來。幾人扶著荷生轎子，已人屏門。瞧見謖如站在臺(tái)階，便急忙打著護(hù)板。秋痕就在轎前打了一千。荷生下轎，謖如搶上數(shù)步見了，癡珠也到檐下。荷生早躬身向前，執(zhí)著癡珠的手，笑吟吟的，一面移步，一面說道：“咱們都中兩次見面，都未寒暄一語，抱歉至今！” 彼時(shí)已到堂中，三人重新見禮，兩邊分坐。癡珠向荷生道：“我們神交已久，見面不作套語吧?！焙缮Φ溃骸罢f套語便不是我們面目?！苯又锖凵锨罢?qǐng)安，荷生就接著說道：“你們所有客套，我也一起豁免吧。以后見面，倘再迎至轎邊一千，接到廳上一千，我就不依。再‘老爺’二字，也不準(zhǔn)叫，你只喚我荷生。你字秋痕，我便叫你秋痕。”就向癡珠、謖如道：“我們也通行稱字，某翁、某某先生，濫俗可厭，兩位以為何如？”癡珠道：“吾兄爽快之至！”就向謖如道：“你再叫先生，我也不依?！焙缮溃骸白院蟠蠹曳噶睿乙P以金谷酒數(shù)。”秋痕坐在西邊，瞥見丹翚、曼云從東廊款款而來，笑道：“犯令的人來了?！敝q如道：“你下去通知他不好么？”正說著，丹翚、曼云已到帝邊，秋痕忍笑，大聲說道：“站著！聽我宣諭：奉大營(yíng)軍令，不準(zhǔn)你們請(qǐng)安，不準(zhǔn)你們叫老爺。你們懂得么？”說得荷生、癡珠、謖如三人大笑起來，連那前后左右伺候的人通笑了。秋痕自己笑得不能仰視。 那丹翚、曼云只見過秋痕痛哭，沒有見過秋痕的癡笑，也沒有見過他會(huì)大聲說話，今日見他如此得意，轉(zhuǎn)停住腳步，只是發(fā)怔。大家看見，更是好笑。后來秋痕的笑歇了，將以前的話告訴，兩人倒靦靦腆腆上來，好像沒得開口一般。還是癡珠初見，和兩個(gè)應(yīng)酬，兩個(gè)才說得幾句話。秋痕曉得他們?yōu)殡y，又自吃吃的笑。荷生也笑道：“我倒不意秋痕也會(huì)這般調(diào)侃人?！卑V珠笑道：“這是老師化導(dǎo)之力?！庇终f得大家通笑了。
只見家人請(qǐng)示排席，荷生瞧著表道：“就要排席？似乎過早。”癡珠道：“謖如今天是兩頓飯的?！焙缮溃骸霸醯倪^費(fèi)！”一會(huì)，席已擺好，系用月桌。謖如要送酒安席，荷生道：“方才什么套都已蠲除，你又來犯令了！”于是大家換了便衣，團(tuán)團(tuán)入坐。
酒行數(shù)巡，癡珠坐接受云，就將曼云折扇取來。正要展視，荷生忽向癡珠說道：“斯人不出，如蒼生何！以吾兄才望，這甘年中倘肯與世推移，不就是攜技的謝東山么？”癡珠將扇握住，嘆口氣道：“小弟年少時(shí)也還有這些妄想，如今白發(fā)星星，涉世愈深，前途愈窄，濫竽滿座，挾瑟赧顏，只好做個(gè)乞食歌姬的韓熙載吧！”荷生道：“你是要做入夢(mèng)的傅巖，不愿做絕裾的溫嶠，其實(shí)何必呢！’癡珠道：“人材有積薪之嘆，捷徑多窘步之優(yōu)。我就不做韓熙載，也要做個(gè)醇酒婦人的信陵君。那敢高比騎箕星宿、下鏡風(fēng)流哩?！闭f得大家又笑了一陣。于是展開曼云的扇，見是荷生楷書，便說道：“教我再寫這字，就寫不來了?！痹倏磳懙氖恰洱R天樂》兩闋，詞題《系花魂》。 此時(shí)秋痕倚在癡珠坐邊，癡珠看著，秋痕念道：
“小闌干外簾櫳畔，紛紛落紅成陣。瘦不禁銷，弱還易斷，”
癡珠拍案道：“好個(gè)‘瘦不禁銷，弱還易斷’八字，這便是剪紙招我魂哩！”就喝了一杯酒，向荷生道：“是舊作，是近作？”荷生道：“我春間偶有所觸，填此兩闋，你不要謬贊。”就也喝了一杯酒。謖如、丹翚、曼云都陪著喝，覺得秋痕黯然，又念道： “數(shù)到廿番風(fēng)信。韶華一瞬，便好夢(mèng)如煙，無情有恨。別去匆匆，蓬山因果可重證?！?
癡珠也黯然道：“半闋就如此沉痛，底下怎樣做呢？”就和大家又喝了三杯酒。 那秋痕念到“韶華一瞬”，已經(jīng)眼眶紅了，以下竟要墜起淚來。就也停了一停，又念道：
“空階似聞長(zhǎng)嘆，”
癡珠道：“接得好！魂兮歸來，我聞其聲?！鼻锖坂咧鴾I又念道：
“正香銷燭地，月斜人定。三徑依然，綠蔭一片，料汝歸來難認(rèn)。心香半寸，憶夜雨蕭蕭，小樓愁聽。咫尺迢遙，算天涯還近?！?秋痕念到此，忍不住撲籟籟的墜下淚來。 癡珠自己喝了酒，便說道：“我念吧?！北銓⒌诙犇畹溃?
“綺窗朱戶濃蔭滿，繞砌苔痕青遍。碾玉成塵，埋香作冢，一霎光陰都變。”
癡珠念到此，聲音也低了。秋痕一滴一滴的眼淚，將那扇頁點(diǎn)濕有幾處了。荷生道：“這是我不好。秋痕今天很喜歡，偏教他如此傷心起來。”曼云道：“可不是呢。人家好端端喝酒，怎的荷生這首詞，卻要叫他灑起淚來？”癡珠勉強(qiáng)又念道：
“助人凄戀，有樹底嬌鶯，梁間乳燕。剩粉遺芳，亭亭倩女可能見？”
癡珠哽咽道：“此中塊壘，我要借酒澆了?！北憬新迫∵^大杯，喝了五鐘。荷生、謖如也喝了。謖如、丹翚都道：“過后看罷?！焙缮舱f道：“撂開一邊，往后慢慢的看?！卑V珠那里肯依，又念道： “幾番燒殘繭紙，嘆招來又遠(yuǎn)，將真仍幻。絮酒頻澆，銀旄細(xì)剪，懺爾癡情一片。浮生慢轉(zhuǎn)，好修到瓊樓，移根月殿。人海茫茫，把春光輕賤?！?
癡珠末了也忍不住吊下幾點(diǎn)淚來。瞧著秋痕玉容寂寞，涕淚縱橫，心上更是難受。想道：“我卻不道青樓中有此解人，有此情種?！北戕D(zhuǎn)向荷生說道：“真是絕唱，一字一淚，一淚一血！這也不枉秋痕的數(shù)點(diǎn)淚漬在上頭。只是我也有一詞，題在花神廟，想你還沒見哩?！焙缮溃骸拔易阅且煌肀愣舜碎g的局面，花神廟一別經(jīng)年了。你那長(zhǎng)新店題壁的詩，我還記得?！卑V珠道：“你的詩我記得多了。”便喝一大杯酒，高吟道：
“雙槳風(fēng)橫人不度，玉樓殘夢(mèng)可憐宵?！?
荷生十分驚訝，只見癡珠又念道：
“畢竟東風(fēng)無氣力，一任落花飄泊?！?
荷生道：“荔香院你到過嗎？”癡珠也不答應(yīng)，便又喝了酒，又高吟道： “一死竟拚銷粉黛，重泉何幸返精魂。”
又拍著桌說道：“最沉痛的是：
薄命憐卿甘作妾，傷心恨我未成名?！?
荷生道：“奇得很！這幾首詩你也見過么？” 癡珠含笑總不答應(yīng)，喚過禿頭，說道：“你將我屋里一個(gè)碧綠青螺杯取來，我要行令了?！焙缮溃骸澳阏f怎樣見過紅卿，才準(zhǔn)行令?！卑V珠笑道：“行了令再說?！焙缮溃骸澳悴徽f，我是不遵令的?！敝q如笑道：“癡珠，你這門葫蘆害人難受，不如說了吧?！卑V珠道：“那里有這般容易！”恰好禿頭取得杯來，便一面拿杯，一面向荷生道：“你喝了這十杯再說?！钡ち毜溃骸斑@一杯抵得十多杯酒，怎的教人吃得下？”荷生道：“可不是呢。癡珠就是這樣作難我哩?！敝q如道：“我講個(gè)人情，五杯吧。”荷生笑道：“你講個(gè)人情，一杯吧?！卑V珠也笑道：“三杯何如？”荷生心上急著要曉得紅卿蹤跡，也就答應(yīng)了。隨又說道：“你也要喝一杯?！卑V珠道：“說到高興，自然要喝?！庇谑锹茍?zhí)壺，丹翚斟酒，荷生便喝了三螺杯酒。秋痕只叫：“慢慢的喝?！焙缮纫槐?，便送一號(hào)菜，或是水果。謖如也喝了三大杯。癡珠才把荔香院那一天情事，細(xì)細(xì)向荷生講將出來。講得荷生癡癡的聽，兩眼中也噙了幾許英雄淚。謖如、丹翚、曼云都斂容靜氣，傾耳而聽。秋痕更怔怔的望了癡珠，又望荷生。癡珠說到娟娘不知蹤跡，就也落下數(shù)點(diǎn)淚，叫秋痕斟過一螺杯酒。
秋痕只斟有七分杯，癡珠接過，卻要秋痕斟滿，高吟杜詩道：“寇盜狂歌外，形骸痛飲中。”接著吟道：“氣酣日落西風(fēng)來，愿吹野水添金杯。如澠之酒?？煲?，亦知窮愁安在哉。忽憶雨時(shí)秋井塌，古人白骨生青苔。如何不飲令心哀！”大家含笑看他吟完，將酒喝了。秋痕笑道：“角力不解，必同倒地；角飲不解，必同沉醉。這是何苦呢！”說得大家又笑了。
這一席酒自十一下鐘起，直喝至三下多鐘。幸是夏天日長(zhǎng)，大家都有些酩酊，便止了酒。荷生、癡珠只用些粳米稀飯，就散了坐，同到癡珠屋里。只見蕓香拂拂，花氣融融，別有一種灑灑之致。癡珠又喚禿頭焚起一爐好香，泡上好茶。荷生、謖如或坐或躺，丹翚等三人就在里間理鬢更衣。癡珠便將盆中開的玉簪，每人分贈(zèng)一枝，更顯得面粉口脂，芬芳可挹。
秋痕出來，見癡珠酒氣醺醺躺在窗下彌勒榻上，便悄悄說道：“你病才好，何苦那樣拚命喝酒！”又將癡珠小照瞧一瞧，說道：“你怎不請(qǐng)人題首詩？”癡珠道：“沒人道得我著，以后你題吧?！鼻锖垡恍?，就將簾子掀開，見謖如走了出去，荷生卻躺在炕上微微睡著，便叫道：“起來吧，這里睡不得，怕著了涼?！焙缮鸵沧?。喝了茶、癡珠隨跟出來，向荷生問起采秋。荷生嘆一口氣道：“不必提起。我有兩首詩，念與你聽就知道了?！彼鞂⑺牡脑娬b了一遍。癡珠笑道：“什么事呢？”隨吟道：“丈夫垂名動(dòng)萬年，記憶細(xì)故非高賢?！焙缮沧晕⑿?。 不一會(huì)一家人掌上燈來，秋華堂又排了席。大家作隊(duì)出來，見堂上及兩廊明角燈都已點(diǎn)著，越覺得玉宇澄清，月華散采，大家便都向市道上閑步。癡珠從那月光燈影瞧著秋痕，真似一枝初放的蘭花，委蔡窈窕，極清中露出極艷來。聽見謖如讓荷生上去，便攜著秋痕的手，跟大家步．上臺(tái)階，到得席前，照舊坐下。
這秋華堂系長(zhǎng)七間一個(gè)大座落，堂上爽朗空闊，炕后垂三領(lǐng)蝦須簾，簾外排著十多架晚香玉。堂上點(diǎn)有二十余對(duì)紗燈，炕上四小盆盛開夜來香。堂左右二十多架蘭花，雖才打箭，燈光之下瞧那綠葉紛披，度著炕上內(nèi)外的花香，就不傾筋，也令人欲醉了。況卯酒未醒，重開綺席，倒覺得大家俱有倦容。人席以后，行了幾口酒，上了幾碗菜，秋痕便向癡珠發(fā)話道：“白天你是鬧過酒，如今只準(zhǔn)清談，我隨便唱一折昆曲給大家聽，可好么？”荷生道：“好么?！鼻锖塾值溃骸敖兴麄兇档炎?、打鼓板、彈三弦的都在月臺(tái)上，不要進(jìn)來。”謖如道：“這更好。”秋痕又道：“只這癡珠酒杯是要撤去的。”一面說，一面將癡珠面前酒杯遞給跟班。謖如、丹翚都說道：“不叫他喝就是了，何必拿開杯子?！焙缮?、曼云只吟吟的笑。謖如向荷生道：“‘一見如舊’這句話卻是真有呢?！边@一說，癡珠先不好意思起來，秋痕便覺兩頰飛紅。
荷生忙接口說道：“‘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shí)?！液桶V珠不一見如舊么？”荷生此句話原想替秋痕解嘲，秋痕也深感荷生為他分謗，只太親切些，觸動(dòng)心緒，倒吊下淚來。癡珠這一會(huì)凄惶，更不知從何處說起，只向秋痕高吟道：“君為北道生張八，我是西川熟魏三。”就不說了。荷生見秋痕與癡珠形影依依的光景，便念及采秋，又因癡珠今天說起紅卿，便覺新愁舊怨，一剎時(shí)紛至沓來，無從排解。謖如也梅先前不合取笑秋痕，以致一座不樂，又見秋痕顧影自憐那一種情態(tài)，也覺慘然難忍。丹翚、曼云見席間大家都不說話，只得勸秋痕道：“好端端的，又哭得淚人兒一般，人家說你有傻氣，你自己想傻不傻哩！”荷生就移步過來，替秋痕抹著眼淚。癡珠便叫跟班們擰過手巾，自己遞給秋痕。謖如也吩咐跟人泡上幾碗好茶來，又吩咐廚房慢慢的上菜。
秋痕只得破涕為笑道：“我還唱曲吧?！贝蠹叶嫉溃骸昂昧?！秋痕肯笑了。”謖如道：“秋痕這一笑，大家該喝一鐘酒。”秋痕道：“我總不準(zhǔn)癡珠喝，大家依么？”大家笑道：“依你吧?！鼻锖鄣溃骸拔覅s要陪一杯。”于是大家都喝了酒，隨意吃了幾號(hào)萊。癡珠只吃了兩片藕。
只見秋痕喝一回茶，將椅挪開，招呼癡珠跟人，說幾句話。停了一停，簾外鼓板一響，笛韻悠揚(yáng)。秋痕背臉兒亢起嬌聲來，癡珠依著聲，聽他唱的是：“此夜恨無窮，似別鶴孤鴻，檻鸞囚鳳。我無限衷腸，欲訴無從。悲慟！”癡珠聽到此，便嘆了一聲，招呼跟班裝水煙吃去。荷生將手輕輕的拍著掉板道：“這底下是‘惹禍的花容月貌，賺人的云魂雨夢(mèng)?！敝q如道：“這不是《紅梨記》上《拘禁》這一出么？”荷生點(diǎn)點(diǎn)頭。 又聽秋痕唱完了一支，曼云便將癡珠跟前一碗茶遞給秋痕喝了。秋痕轉(zhuǎn)過臉來，向大家說道：“今夜喉嚨不好，有些哽咽?！本屯倭艘豢谔?，又唱起來。到了“看他詩中字，芳心懂。怎割舍風(fēng)流業(yè)種，畢竟相同”。又唱到“只愁緣分淺，到底成空?！蹦莾傻姥鄄?，就直注在癡珠身上。大家俱暗暗的笑，卻不敢道出。以后便是尾聲了。唱完，大家都喝聲“好！”荷生因說道：“這回我卻要癡珠喝一鐘酒?！鼻锖垡惨溃銓⒆约旱谋迳?，叫癡珠喝了。荷生笑道：“我也要你喝一杯?！鼻锖鄣溃骸斑@是怎說、’荷生道：“喝了再說?！鼻锖蹚?qiáng)不過，就也喝了。荷生笑道：“你們‘風(fēng)流業(yè)種，畢竟相同’，怎么不吃個(gè)鴛鴦杯哩？”說得秋痕的臉通紅了。癡珠笑道：“你們這樣鬧，又何苦呢?！焙缮⑿?，停一停，說道：“你日間那樣狂吟豪飲，這會(huì)怎的連酒杯都沒哩？”癡珠也就微笑。于是大家又暢飲了一回，便道：“天也不早了，差不多十二下鐘了！”謖如也不敢再敬。
大家吃飯，洗漱。荷生向癡珠道：“改日再來奉拜吧?！卑V珠笑道：“你又未能免俗了。我明日便是便衣過訪，何如？”荷生道：“好極！我便在寓相候吧。”就謝了謖如，幾對(duì)燈籠引著轎先走了。謖如卻要送癡珠先回西院，癡珠看見丹翚等三人都站在月臺(tái)伺候，便道：“還是給他們先走，我們?cè)僬f吧?！庇谑堑ち殹⒙?、秋痕說道：“我們都不打千了。”丹翚、曼云先走，秋痕落后。
癡珠、謖如站在一邊，秋痕拉著癡珠的手，問后會(huì)之期。癡珠十分難受，勉強(qiáng)道：“兩日后就當(dāng)奉訪。”秋痕忽向柏中取出一件東西，悄悄的遞給癡珠。癡珠也不便細(xì)看，只好拍著，便催著謖如回去。謖如只得告辭。癡珠送出，看秋痕上車，謖如也上了車，然后自回西院。正是：
茫茫后果，渺渺前因。
悲歡離合，總不由人。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