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盜賊類 夏太尹判盜雞婦

昌會縣民金在衡，家畜數(shù)十雞，累被鄰舍所盜。最后一大雄雞，高冠長距，彩羽翰音，以與群雞斗，皆無有敵者，頗鐘愛之。一日，又為盜所攘。心有不甘，具狀告曰：
“狀告為盜雞事：畜養(yǎng)之利，民生所資。盜賊之風(fēng)，王法所禁。在衡居住縣坊八總，家畜雄雞，報曉種雛，陡被鄰賊暗行竊去。切本總居民，善良固多，奸宄時有。偷雞之弊，尤為特甚。若不剪除，民難畜養(yǎng)。乞差皂快，逐戶搜捕。如得真贓，枷號示眾。懲十儆百，以清盜風(fēng)。上告?！?br>夏太尹看了狀，分付皂隸曰：“幾盜雞者皆婦人所為，可遂出一面硬牌。凡金在衡左右前后十家內(nèi)，不拘官民婦女，悉拘來審。如有不到者，即系偷雞犯婦，坐令賠贓，枷號示眾?！痹黼`持牌去喚，那個敢違。一時盡數(shù)拘到，共三十余個婦女，跪作半堂。夏太尹故意不問，先將別件賊情事來審。拶的、的、打的，極是苦楚，號叫連天。此件問訖，又取第二件賊情來問。不供者，供者打。復(fù)如此懲治一番。眾婦女跪既良久，又初見官有刑法之嚴，各各思懼。然未盜雞者，雖云畏法，心卻穩(wěn)當，自忖：“我非偷雞，豈能加刑于我？”那盜雞者內(nèi)有虛心，自忖：“雞實我偷，若使問出，與群賊一般拶，真又痛又丑也。”故此諸婦中恐懼尤甚。夏太尹發(fā)群賊去，睜開眼視眾婦曰：“你未偷雞者去，那偷雞者跪住我問。”眾婦皆起身而去。一婦卞氏，跪不敢動。蓋彼先懷疑懼，心只想在雞上去，驟聞官說“偷雞者跪住我問”，一時神喪計窮，似官已知他一般。正所謂閑居為不善，人之視己如見肺肝也。夏太尹問曰：“雞是你偷，愿賠乎？愿迎過街示眾乎？”卞氏曰：“家道貧窮，為供膳老姑，無以為饌，委不合盜金宅一雄雞。雖無物可賠，愿典身賠之。若迎過街示眾，寧可吊死不愿迎也?！毕奶淳衅涔门c夫貢常至，問之果是為供姑膳而盜雞，夫婦并未食。夏尹嘆曰：“噫！民為不善，非迫于不得已，則陷于不知，誠哉言也。吳云：‘吏以親故，受污辱之名?！駤D以姑故，陷盜賊之惡，情可原也。昔聞梁上君子，今見賊中孝婦。人性皆善而習(xí)乃惡，豈不信然?！蹦酸尡迨吓c姑去，單責貢常曰：“婦人不知禮法，故敢為非義。爾為男子，養(yǎng)母自是孝心，惟當盡力以供菽水，豈可取非其有以為親孝子？古云以善養(yǎng)，不以祿食。故修身即以事親，虛體即以辱親。未聞身染盜名，而以三牲之養(yǎng)為孝也。”貢?？念^無言可辯。遂打十板，發(fā)去免罪。夏侯判曰：“審得貢常貨財屢空，秉彝未喪。欲盡孝而非孝之道，徒供；求養(yǎng)母而貽母之羞，污穢難洗。奉其口體，已非善養(yǎng)所先；攘其鄰雞，豈為君子之道。特滔滔衰世，富而知孝者幾人；若蠢蠢愚民，貧而能養(yǎng)者益少。何意供甘奉旨之節(jié)，乃在瓶空磬懸之家。欲優(yōu)容其孝思，又廢王法；欲厚誅其盜行，又拂天經(jīng)。故薄示以桁楊，少懲竊盜之俗；姑全宥以鍰贖，用維仁孝之風(fēng)。卞氏之手行偷，以責在夫主。罪無兩坐，在衡之告已實。以貧若貢常，贓何足追?！?br>按：夏公用計嚇出賊情，智也；不責婦人，養(yǎng)其恥也；懲其丈夫，訓(xùn)義也；體恤孝子，仁也；不追贓，惜貧也。亦以贓小，被責不追，非屈法也。而必責貢常十板，以竊盜者法有禁，不得全宥也。一件至輕事情，而處之曲盡其道，真民之父母哉！列之循吏傳，無忝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