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唐長老坐困火云樓 小行者大鬧五莊觀
作者：詩曰：
平平道理沒低高，就是靈山也不遙。
既已有人應(yīng)有鬼，須知無佛便無妖，
死生禍福憑誰造，苦樂悲歡實自招；
若識此中真妙義，求經(jīng)求解亦徒勞。 話說唐半偈與小行者師徒四眾，自分身解脫而來，一路上無掛無礙，好不快活，又不知不覺行了數(shù)千里路，忽又一座高山阻路。唐半偈在馬上看見，便問小行者道：“前面怎么又有高山了？”小行者道：“從大唐國到靈山，算起程途來有十萬八千里之遙；似這般高山峻嶺也不計其數(shù)，只好看做平平大道，坦坦而行，方容易得到。我們出門才過不上三、五處，怎么就驚訝起來？”唐半偈道：“不是驚訝，只恐其中又有妖魔?！毙⌒姓叩溃骸吧皆滥遂`秀聚藏之處，斷沒有個空處生設(shè)之理，不為妖魔竊據(jù)，定有仙佛留蹤。我看此山雖然高峻，卻祥光瑞氣，郁郁蒼蒼，多分是個圣賢所居。師父放膽前行，不須害怕?！碧崎L老聞言，再抬頭又將那座山一看。只見：
龍蟠空際，青巍巍高插云霄?；⒕徨局校坛脸料屡R泉壤。方隅廣闊，從東而望，莽蕩蕩未知哪一面為西，道路修長，自南而觀，遠迢迢不識哪一條是北。蒼煙影里，圍不轉(zhuǎn)，抱不合，盡是千年老樹；嵐氣光中，攀不著，躋不上，無非萬丈危峰。日色正晴，而細細半空飛雨，大都石觸流泉；風聲不作，而隱隱四境聞香，無非澗沖瀑布。松梢白鶴成群，裝點出丘壑清幽；嶺上玄猿作隊，描畫得幾巒靈異。紅不是花，丹不是葉，赤不是霞，絳雪滿山光灼灼；秀不是草，靈不是藥，滑不是苔，紫芝遍地色離離。爛玉充饑，不羨胡麻之服；露珠解渴，何煩瓊杵之漿。日月至明，常不見煙云殊幻；山川膚寸，忽然生氣候不齊。四山巖穴高深，九夏不能消背陰之冷霜；絕頂觀瞻最遠，半夜可以見滄海之出日。上碧落而下黃泉，真堪頂踵兩閭；宗靈鷲而祖須彌，足以兒孫五岳。
唐半偈在馬上細細觀看，見山中煙云皆有溫和之氣，樹上鳥雀毫無怪異之聲。因贊嘆道：“履真，你看得果明，論得最當，但不知是甚地方？我們須趕入山去，尋個人家問問，方知端的?！毙⌒姓叩溃骸皫煾刚f得是?！币?qū)堮R加上一鞭，大家追隨著趕進山去。又行了三、五里，早望見兩山回合處，高聳出許多獸頭屋脊，心知非寺即觀。因隨著徑路轉(zhuǎn)到山門前看時，見果是一所仙觀，忙將馬勒住，跳將下來。等小行者三人走到，遂將馬交與沙彌牽著，然后一齊走入觀來。正不知是甚么所在，到了二山門，忽見立著一片石，石上兩行字寫得分明道：
萬壽山洞天，五莊觀福地。 唐半偈看了，忽然省悟道：“原來就是此處，果然是圣賢所居。履真所見不差?！必i一戒笑道：“師父原來是走過的？”唐半偈道：“我何曾走過？”豬一戒道：“既未曾走過，為何曉得？”唐半偈道：“曾聞得有人傳說，此山乃鎮(zhèn)元大仙修真之處；昔日唐玄奘佛師往西天求經(jīng)時，曾在此處經(jīng)過。不期你祖大圣一時魯莽，將他觀內(nèi)草還丹人參果樹打倒，鎮(zhèn)元大仙不肯甘休，兩家大傷和氣；后來虧了觀世音菩薩醫(yī)活了果樹，方才解了此結(jié)，我所以得知。就是水程上也開載有萬壽山名目。今日既有緣到此，我們進去瞻仰一番，也不為空過?！毙⌒姓呗犃藲g喜道：“原來我祖大圣與他是舊相識，該進去拜望拜望?！彼谋娨幻嬲f一面柱里走。將走到大殿，只見殿內(nèi)走出兩個道童來相迎，忽看見他師徒四人模樣，只管估上估下吃驚打怪，不敢開口。唐半偈便問道：“二位小師兄見了我們，為何這等驚訝？”兩道童方應(yīng)道：“我看四位老師父又象認得，又象不認得，故此驚疑，不敢輕易動問。”小行者笑道：“好胡說！既認得就認得，若是不認得就不認得，為甚又認得又不認得，說這樣蹺蹊話兒？”兩道童道：“不是俺們說活蹺蹊。只因二、三百年前曾有一位唐三藏師父，帶著三個徒弟，儼然與四位老師父一般嘴臉，故疑疑惑惑說個認得；今細看四位老師父面貌雖同，而言語老少又有些略不同處，故疑疑惑惑說個不認得?！碧瓢胭事犃诵φf道：“二位小師兄眼力果然不差，莫非就是明月、清風二位么？”兩道童道：“我二人正是，老師父為何也得知？”唐半偈道：“因你說起，我故揣知。昔年那四位求經(jīng)的師父今已成佛了；我們四眾，乃新奉大唐天子之命重往靈山去的，雖則是同源共派，卻已后先異體，怪不得你二人疑惑?！泵髟隆⑶屣L道：“既不是舊相知，另是新客，且請問：昔年唐師父既已請了經(jīng)去，便已完了善果；今日老師父又到靈山見世尊做什么？”唐長老道：“只因唐佛師求來的真經(jīng)，世人不得其解，漸漸入魔。故唐天子命我貧僧又往靈山去求真解。”明月、清風笑道：“大道誰人不具，哪個不知，連經(jīng)也是多的，何況既有經(jīng)經(jīng)即是解，又求些什么？中國人怎這等愚蠢！又要老師父奔波勞碌；象我們這里，無經(jīng)也過了日子。”豬一戒聽了怒說道：“你這兩個童兒也忒憊懶，客來全不知款待，只管說長道短，你道家怎知我僧家之事？”明月、清風見豬一戒發(fā)作，只瞪著眼看。唐半偈忙喝住豬一戒不許多嘴，又向明月、清風道：“此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不消論到。但貧僧久聞鎮(zhèn)元大仙乃地仙之祖，道法高妙，今幸便路過此，愿求瞻仰，敢煩二位小師兄通報一聲?！泵髟?、清風道：“既要見家?guī)?，且殿?nèi)請坐。但家?guī)熃赵诨鹪茦丘B(yǎng)靜，不喜見客。前日元始天尊到來也未曾會面。只怕未肯出來?！碧瓢胭实溃骸按笙梢娕c不見，安敢相強？只求二位小師兄通報一聲。”兩道童道：“這個使得?！闭f完，明月便邀唐半偈殿上去坐。
清風便入內(nèi)去稟知鎮(zhèn)元大仙道：“外面來了四個和尚，說是大唐國王差他去西域見佛求解的，路過此山，要求見祖師。一個是師父，三個是徒弟，行藏模樣，就與那年求經(jīng)的一般無二?！辨?zhèn)元大仙道：“那年，那唐三藏乃金蟬子轉(zhuǎn)世，與我是舊識，那孫行者后來又與我八拜為交，故殷勤款待他；今日這四個和尚，知他有來歷沒來歷？我怎輕易去見他！你只回了吧。若念同是善門，留他一茶一飯足矣！”清風領(lǐng)命，出到殿上回復唐長老道：“家?guī)熃震B(yǎng)靜，概不見客。若要相會，候老師父西天求解回來吧。若是路上未曾吃飯，請坐坐，便齋用了去?！碧瓢胭事犃?，卻也默默無言。旁邊小行者早不忿道：“你這師父忒也妄自尊大！我們又不是專一游方化齋的，今日偶便過此，我老師父要會一會，也是一團恭敬之心，怎么躲在里面裝模作樣不肯出來？”清風笑道：“這位師父說話倒也好笑，你們是釋教，我們是道教，又素不相識，偶然到此，又不是特特為家?guī)焷淼模娨擦T，不見也罷，有什么統(tǒng)屬相關(guān)，上門怪人！”小行者道：“既是釋教與道教無統(tǒng)屬相關(guān)，為何當年唐佛師與孫佛師到此，留他住了許久，又做人參果會請他，今日卻這等薄待我們？”清風道：“這話說得一發(fā)好笑，各人有各人的情分，你哪里管得許多！”小行者道：“他們有甚情分？”清風道：“你不知，那唐三藏前身原是金蟬子，曾在佛前親手傳茶與我?guī)煾赋?，是個舊交；孫行者初也無緣，行兇羅唣，被我本師拿住，捆了鞭打，又拿他下油鍋，因愛他會騰挪，有手段，又有大體面能請觀世音來醫(yī)活人參果樹，兩下打成相識，故與他八拜結(jié)為弟兄。有此因緣，故留住許久。你們沒一些來歷，怎么爭得！”小行者笑道：“若是這等說來，我與你師父就是真真的通家了?！鼻屣L笑道：“又來說謊！且問你：游方和尚家在哪里？就是有家，不過空門，也不能有欲以觀俺玄門之竅，卻從哪里通起？莫要信口騙人?！毙⌒姓叩溃骸安或_你！我與你實說罷，我就是孫大圣的嫡派子孫。孫大圣既與你師父為八拜之交，我豈不是通家？”清風道：“這是冒不得的！那孫大圣好大有手段，使一條金箍棒有萬斤輕重，被我?guī)煾改米∮肿吡恕Ｄ慵纫渌訉O，也要有二、三分本事?！泵髟陆诱f道：“不但孫行者有本事，就是二徒弟豬八戒那柄釘耙，與三徒弟沙和尚那條禪杖，也甚是利害?！毙⌒姓咝Φ溃骸霸瓉砟銈冎环畛泻莸模易娲笫ゼ扔薪鸸胯F棒，我難道就沒有？”就在耳朵中取出繡花針變做金箍鐵捧，走出殿外舞了一回，豎在月臺上道：“你看這是什么？終不成也是假冒！”豬一戒與沙彌見小行者賣弄，也撤出釘耙、禪杖放在臺邊，道：“請看看，比當年的可差不多?！眱蓚€道童看見也著驚道：“原來四位師父也不是凡人，既有來歷，不須著急?！鼻屣L因看著明月說道：“你可快備齋，請四位老師父暫且用些，等我進去再稟知師父，或者出來相見，也未可知?！碧瓢胭拭ΨQ謝道：“如此多感?！闭f罷，明月就邀唐長老四眾到客堂去吃齋；清風依舊走到火云樓見鎮(zhèn)元大仙，將前情細細說了一遍。大仙道：“我方才靜觀，這些來因已知道了。若論孫斗戰(zhàn)與我有交，他的子孫就是我子侄一般，理該和氣待他。但他倚著后天之強，不識先天之妙，若不叫他費些氣力，我仙家作用他也不知。”因分付清風道：“且去單請他師父來見，我自有處。”清風領(lǐng)命走到客堂，等他師徒們吃完了齋方說道：“家?guī)熉勚闶侵?，就該出見，因一向養(yǎng)靜，不敢破例，命我先請?zhí)评蠋煾高M去一會吧?！必i一戒道：“難道我們就進去不得？”清風道：“先師后徒，禮也！不要性急，少不得一個個都要請的?！必i一戒還要發(fā)話，早被唐半偈喝住道：“大仙肯容我謁見，已是天大的情分，你怎敢胡爭！”豬一戒方不敢開口。
清風遂領(lǐng)著唐半偈，竟到火云樓來。到得樓下，早又有一個小童撐開簾子，請?zhí)瓢胭嗜肴?。唐半偈入到樓中，望見?zhèn)元大仙高坐在上面，就合掌膜拜道：“貧僧大顛，謹參見祖師。”那大仙看見，忙降座攙住道：“我與你釋、道分途，禮當賓主，怎么如此謙恭？”唐半偈道：“大仙乃當代祖師，大顛不過一介凡僧，今得仰瞻圓范，實出萬幸，敢不頂禮，以展微誠！”大仙道：“體力雖別，圣凡性道實無高下。顛師既肯努力靈山，自是佛門法器，不應(yīng)過為分別，還是賓主為宜?！碧瓢胭誓睦锟弦溃d讓了多時，畢竟以弟子禮參拜大仙。參拜完，大仙讓坐，命童子傳茶。茶畢，大仙便問道：“當年唐旃檀努力求經(jīng)，蓋有前因，故歷多魔，以彰佛罰；今顛師既無前因，只在家修持，未嘗不可證果，何故又承命西行？”唐半偈道：“努力必待前因，則惟佛成佛，而凡夫萬劫不出凡夫矣！貧僧此行，豈敢妄希佛果，但愿舍此凡夫耳！”大仙點頭道：“圣凡疆界，顛師一言盡撤，佛器，佛器！”又命童子擺出許多仙家果品，留唐長老在樓下茶話不題。 卻說小行者弟兄三人，在外面等了半晌不見出來，心下焦躁道：“今日尚早，這樣好天氣，齋又吃了，不走路，只管在里面講些什么？”又等了一會，不見動靜。小行者對著明月道：“央你進去催催我們老師父出來吧，只管耽擱，恐怕誤了前程?！泵髟麓饝?yīng)道：“待我進去說。”去了半晌方出來回說道：“家?guī)熣f西方路上妖魔最多，料想到不得靈山，枉送了一條性命，不如在火云樓跟家?guī)熜扌?，或者還有個出頭日子。唐師父悔悟過來，情愿在此修行，不去了，故著我傳言，叫你們?nèi)チ税?。”小行者聽了大怒道：“胡說！哪有此事？”明月道：“你不信，你自家進去見你師父就明白了?！毙⌒姓叩溃骸按疫M去問?！备髟伦叩交鹪茦窍拢宦牭锰崎L老在內(nèi)，與大仙攀今吊古的談?wù)?，忍不住在簾外高聲叫道：“師父，既見過，去了吧！我聞大道無言，只管講什么！”唐半偈未及答應(yīng)，大仙早問道：“什么人到此喧嚷？”唐半偈忙起身賠罪道：“是愚徒孫履真催貧僧早去，村野不知禮法，多有唐突，望祖師恕之?！贝笙傻溃骸凹仁歉哚?，可叫他進來，我對他說?！泵髟滤煜崎_簾子，讓小行者進去。小行者走到樓下，望著大仙也不為禮，只睜著眼看。大仙問道：“你是什么人？”小行者道：“我已對童兒講明，是你昔年八拜為交的孫大圣就是家祖。他是什么人，我就是什么人。”大仙道：“既是佛家支派，也該習些規(guī)矩?！毙⌒姓叩溃骸耙?guī)矩都是些虛文套子，習他只好哄鬼?！贝笙傻溃骸斑@也罷了！只是你師父德行雖高，卻終是凡胎，西方路上千魔百怪，怎生去得？我故留他在此修行，保全性命。你們可各尋頭路，不必在此守候?！毙⌒姓叩溃骸版?zhèn)元老先，你雖說有三分仙氣，卻一毫德行也無。我?guī)煾阜畲筇曝沧又?，往靈山拜佛求解，你卻在半路上邀截他修行！我不知道你這樣歪心肝賊肚腸修出什么行來？倒不如將這五莊觀一把火燒光了，轉(zhuǎn)隨我?guī)煾傅轿魈烊ィ娛雷饝悦窇曰?！縱不能夠證果，還不失本來干凈面目；若只管撐持這些旁門架子，究竟何益？”大仙道：“你既要你師父西去，我也不強留，只恐怕你沒甚本事，保他不去。”小行者笑道：“不是夸口說，托賴祖大圣家傳這條金箍鐵棒，若是西方路上有幾千幾萬個的妖精，也還不夠打哩！況我二師弟豬一戒一柄釘耙，三師弟沙彌一條禪杖，也是不怕鬼神的！先生你不要替古人擔憂?！贝笙尚Φ溃骸澳銈?nèi)艄羞@樣手段便也去得，只怕說得出行不得?！毙⌒姓叩溃骸澳闳舨恍?，請到樓外來，試試我的金箍鐵棒看何如？”大仙又笑道：“這些蒼蠅舞燈草的伎倆，試他做甚？只與你講過，我留你師父坐在此樓下，我又不動手，只要你請了師父出去，便算你有些手段，我便也象昔年，做人參果會請你；若是請不出去，帶累他有些災(zāi)難，我叫你這小賊猴活不成！那時卻莫對孫斗戰(zhàn)說我無情?！毙⌒姓咝Φ溃骸跋壬灰f謊，等我去叫了兩個兄弟來做個證見?！贝笙牲c頭道：“你去叫來也好?！毙⌒姓呋琶ψ叩娇吞?，與豬—戒、沙彌細細將前言說了一遍。豬一戒大喜道：“我正想這觀里的人參果，不知是個甚味兒？大家去攙了師父出來，不怕他不請我們嘗嘗。快去快來?！彼煲积R走到火云樓下，再抬頭看時，只見那座樓：
炭為梁柱，火作門窗。四壁墻垣皆烈焰，三層檐閣盡金蛇。一脊游蜿蜒紅龍，雙角聳蹲飛赤獸。畫棟雕甍，無非列炬；珠簾玉幕，疑是燃燈。騰烘有如妖廟，連燒不減咸陽。補之不滅，勢欲燎原；舉而愈揚，狀如烽燧。張南離之威，擅丙丁之用。莫認做暴客無明，須識取仙家三昧。
小行者忽然看見，嚇得魂不附體道：“罷了，罷了！師父定然燒死了！”欲要捏著避火訣闖進去，只覺這火與凡火不同，遠遠立著如炙餅似的，只是不敢近前?；剡^頭來，忽見明月掩著嘴笑。小行者忙上前扯著問道：“這火是誰放的！我?guī)煾概c大仙躲到哪里去了？”明月笑道：“好好的樓房誰肯放火？”小行者道：“不是放火，為何一時就燒將起來？”明月道：“你不聽得這樓原叫做火云樓！自有此樓便有此火，何須又放？你師父與我大仙正在里面談道，躲些什么？”小行者聽了，似信不信。因與豬一戒、沙彌商量道：“這事卻如何處置？只怕師父有些災(zāi)晦！”豬一戒道：“那大仙既與你賭斗，不放師父，這火自然是他弄的了，師父斷然不妨。只要有甚法兒滅了此火，不但可救師父，還有人參果吃哩！”沙彌道：“要滅火也不難，豈不聞水能克火，只消借兩副擔桶挑些水來，潑在火上怕他不滅！”小行者聽了，大喜道：“沙弟說得有理。也不消挑水費力，待我喚將龍王來，叫他下一場大雨，何愁此火不滅?！必i一戒道：“下雨比挑水更妙，我二人在此看著，你須快去喚龍王來救師父。”小行者急急跳入空中，掐一個“唵”字訣，念念有詞。早有西海龍王來到，向小行者施禮道：“不知小圣呼喚小龍有何使令？”小行者忙答禮道：“無事不敢奉請，今因五莊觀道士恃強，將我?guī)煾戈P(guān)在火云樓里不放，卻四面放火燒他；我一時解救不得，故請你來煩你下一場大雨，潑滅了火焰，好救師父。”龍王道：“下雨不難，只是不曾會得風伯、雷神，無以助威?！毙⌒姓叩溃骸坝欣卓煮@嚇了師父，有風倘延燒開一發(fā)難滅，都不消得。只要雨大些，滅了火便是你的功勞。”正說處，東海龍王也來了。二龍奉令，將云頭低下，直罩在火云樓上，真是龍能興云，云能致雨。不一時烏云布滿，大雨傾盆。真是：
忽油忽沛忽滂沱，倒峽嫌微又瀉河，
若使仙家無蓄泄，火云樓下已生波。
小行者看見大雨如注，滿心歡喜道：“這等大雨，任是天火也定然滅了，莫說這一間樓子?！北阆蚨埻醯溃骸坝陦蛄?，請住吧。再多時恐怕濕了我們的行李?！饼埻趼勓?，遂停云罷雨，起在半空。小行者道：“多勞了，請回吧，容改日奉謝，我好去救師父了。”龍王作禮別去不題。
小行者只道火已滅盡，竟直從火云樓頂上落將下來。不期火云樓烈焰騰騰如故，落下來急了，一時收煞不住，竟落入火中，燒得滿身疼滿，叫一聲“啊呀”，忙忙跳將出去，一身毫毛燒得精光。幸虧豬一戒與沙彌扶住，替他將身上的余火撣去，因埋怨道：“這樣大火，你難道不看見？卻跳將入去?！毙⌒姓叩溃骸斑@樣大雨，我只道火已滅了，誰知還是如此。這雨都下到哪里去了？”豬一戒道：“雨落到火上，就似澆油一般，愈下愈烈，一毫也無用?！鄙硰浀溃骸按嘶鸩粸樗疁纾允窍杉颐钣?。但火無體，以木為體，我們一頓釘耙、禪杖，將這間燒酥的樓子打倒了，火無依附，自然要滅。”豬一戒道：“打倒樓子，倘壓傷師父卻怎么處？”沙彌道：“似這般畏首畏尾，這火如何得消？”豬一戒道：“這火又消不得，他躲在火里又不出來，莫若以火攻火，轉(zhuǎn)自放一把，將他前后觀宇都燒將起來，不怕他不出來救火。待他出來捉住，便好救師父?！毙⌒姓叱烈髁税肷?，忽想道：“兵法云：知彼知己，百戰(zhàn)百勝；不知己不知彼，百戰(zhàn)百敗。這大仙既與我祖大圣打成相識，則他的道法自與我祖大圣相敵。初時，原是我差了，不該與他角口，惹他動起火來。他既動了火，我又動起火來，不知燒到幾時？豈不誤了師父正事！當初，我祖大圣原說凡有急難相救，莫若尋他，求他一個面情，與大仙講講。那時大家散了火撒開，豈不妙哉！”豬一戒道：“尋著你祖大圣可知好哩！只怕你祖大圣出入無時，莫知其鄉(xiāng)，哪里去尋？”小行者道：“他與我既屬一體，便上天下地總不出方寸中。我有尋處。”沙彌道：“快去快來！恐師父受苦?！毙⌒姓叩溃骸拔胰トゾ蛠?。”因跳在空中，以心問心，競駕云往西找去。真是水乳針芥毫不爭差，早望見一座佛宮十分莊雅。但見：
樹樹優(yōu)婆放碧花，層層樓閣護丹霞，
琉璃墻繞黃金路，不是仙家是佛家。
小行者看見佛宮，不勝歡喜，也不管是與不是，就象自家屋里熟路一般，竟往里走。走到宮中，抬頭一望，果見祖大圣端端正正高坐在靈臺之上，喜得個小猢猻抓耳撓腮道：“原來是條直路，一線也不差。”因拜伏在地道：“孫兒履真，謹參見佛祖?！倍窇?zhàn)佛看見，問道：“你既已皈依，為何不努力奉師西行，卻轉(zhuǎn)回頭見我？”小行者道：“孫兒因遵佛祖前車后轍之訓，奉唐師父重往西天求解，不期路過五莊觀，被鎮(zhèn)元大仙將師父留住在火云樓不放；孫兒與他爭論，他竟放了一把火將樓子罩住，不能進去。孫兒無法，只得召龍王來降雨滅火，誰知雨到火上，轉(zhuǎn)添烈焰。孫兒打帳用金箍鐵棒打坍了他的樓子，斷絕六根；又打帳以火攻火，一發(fā)燒光他的觀宇；又恐怕耽擱工夫，損傷師父，只得忍耐。因聞他曾與佛祖八拜為交，故特來求佛祖，或是施些法力滅他的火，或是講個人情放出師父來，解了此結(jié)，以便西行，庶可完佛祖從前愿力?！倍窇?zhàn)佛道：“那鎮(zhèn)元大仙乃地仙之祖，法力甚大，就是南海觀世音菩薩，說起來也要讓他三分，你怎么去惹他？他那火云樓，乃是他性中三昧煉成，豈雨水所能克？我若用法力以天一真水去沃他，亦可消滅，又恐怕沖動他的無明火，不肯服輸，又要別生枝葉；我去講人情，倘他裝腔做勢，未免損傷體面。莫若指你一條路，還到南海普陀山去求觀世音菩薩。他佛力無邊，自有解救?！毙⌒姓叩溃骸扒笥^世音菩薩固好，只是孫兒從未識面，如何突然好去？就去。他人生面不熟，怎肯用情？”斗戰(zhàn)佛道：“菩薩慈悲，聞聲尚且救苦，豈論識與不識？他若推辭，你就說出唐佛師與我求經(jīng)求解這段因緣，他自生憐憫?！毙⌒姓呔葞熜募保I(lǐng)了祖大圣法旨，不敢停留，忙遂拜辭出宮，又駕云望南海而來。不多時，早望見普陀勝境。真是：
干轉(zhuǎn)坤旋吸與呼，憑虛一望海天孤，
波濤隱見潮音洞，誰說南無南不無？
小行者看見，落下云頭，正要找尋巖洞，忽見前面紫竹林中走出黑熊大神攔住問道：“來者莫非就是孫斗戰(zhàn)后人孫履真么？”小行者聽見叫他名字，十分驚訝，因連連聲喏道：“弟子正是孫履真，要求見菩薩有事相懇，敢煩引見?！焙谛艽笊裼謫柕溃骸澳愦藖恚墒且笃兴_替你滅火云樓心火救師父么？”小行者連連點頭道：“正是，正是。”黑熊大神道：“既為此來，不消見菩薩了，菩薩已有法旨?！币蛉〕鑫濉⒘玳L的一條柳枝，枝上含吸著兩三點水珠，遞與小行者道：“菩薩叫你將此柳枝上甘露水，滴在火云樓上，那火自然消滅。”小行者接在手中一看，心下甚是狐疑。因暗想道：“那樣大雨也不能滅火，這點點水兒濟得甚事？”又不敢明說，只道：“我偕遠而來，還須見見菩薩問個明白?！焙谛艽笊竦溃骸捌兴_分付說，你若耽擱去遲，恐傷了師父；若要見菩薩時，叫你滅了火救了師父，來繳還柳枝再見吧?！毙⌒姓咭娖兴_事事前知，安敢違拗，只得謝了黑熊大神，又忙駕云奔到五莊觀，只見火云樓正烈焰騰騰。小行者手拿著柳枝，只管尋思道：“我方才又不曾面見菩薩，多分被這黑熊神耍了。然而來也來了，無可奈何，且試試看?！币蜉p輕灑下一滴，誰知那一滴灑在火上，早霏霏微微散作一陣，把個火焰霎時之間就熄了一半；小行者看見，滿心歡喜，急急的又灑下一滴，不刻半刻工夫，火已全然無光。小行者遂將枝上的盡力都灑將下來，再看時，哪里還有一點火氣！依舊明窗凈戶，現(xiàn)出一座火云樓來。
豬一戒與沙彌看見，喜得只是打跌。忽見小行者從空落下來，便一齊問道：“大師兄，什么法兒熄得這等干凈？”小行者道：“一時說不了，且救出師父來再與你細講。”三人遂不管好歹，竟推開簾子闖將入來，但見師父高坐著端然無恙，大家歡喜。豬一戒因指著大仙道：“先生賭輸了！怎么說？”大仙見小行者滅了他的三昧真火，也自歡喜。因扯著小行者的手兒問道：“你這小猴兒倒也有三分鬼畫符！還不辱沒了你老祖。你既要請你師父西行，須實對我說，方才是央誰人來助你？”小行者就夸講說道：“我自家的一身本事用不了，這點點火種兒打什么緊！卻要央人？”大仙道：“你這小猴兒不要瞞我，你縱有本事也滅我真火不得，斷有緣故！你若不實說，我再放一把火，將火云樓圍住，叫你也走不出去！”小行者恐怕仙家又有法術(shù)，因笑說道：“老先生不要性急，待我說與你聽。我實不去央人，人聞我的大名，卻樂從來助我。”大仙道：“你且說是誰來助你？”小行者道：“不是別人，就是我祖大圣昔年請來的觀世音菩薩。他適才在此經(jīng)過，看見我弟兄三人要將鐵棒、釘耙、禪杖打坍你的樓子，菩薩因與你相好，再三勸住，遂將幾點甘露滅了你的無明。哪個肯去央人？”大仙點頭道：“我說無人，原來還是菩薩慈悲。既是菩薩解紛，只得放你們?nèi)グ??！碧瓢胭事犚?，忙躬身稱謝道：“蒙祖師垂宥，永注洪恩?！本推鹕硪小Ｘi一戒攔住道：“師父去不得！先生賭輸了，原許請我們吃人參果，先生正人君子，斷不失信。師父略坐一坐，吃一個壯壯神好走路?！贝笙尚Φ溃骸耙彩且痪壱粫Ｕ埬?，請你。”隨叫清風、明月取出五個人參果來，請他四人各吃一個；自陪了半個，將半個分與眾仙童。師徒們方歡歡喜喜謝別了大仙，挑著行李，牽著龍馬，走上大路。小行者叫豬一戒、沙彌保護唐長老慢行，自卻卻又駕云復到南海來見觀世音菩薩，繳還柳枝，即問菩薩道：“龍王大雨不能滅火，怎么菩薩只三兩滴甘露卻令火滅無余？”菩薩道：“雨雖猛勇，不如甘露慈悲故耳?！毙⌒姓哐韵赂形?，連連拜謝而出，一筋斗趕上師父，將菩薩言語宣說一遍。大家嘆息，自此愈加精神努力西行。正是：
火長青蓮花，露濕菩提樹。
師徒此去，不知又有何所遇，且聽下回分解。
平平道理沒低高，就是靈山也不遙。
既已有人應(yīng)有鬼，須知無佛便無妖，
死生禍福憑誰造，苦樂悲歡實自招；
若識此中真妙義，求經(jīng)求解亦徒勞。 話說唐半偈與小行者師徒四眾，自分身解脫而來，一路上無掛無礙，好不快活，又不知不覺行了數(shù)千里路，忽又一座高山阻路。唐半偈在馬上看見，便問小行者道：“前面怎么又有高山了？”小行者道：“從大唐國到靈山，算起程途來有十萬八千里之遙；似這般高山峻嶺也不計其數(shù)，只好看做平平大道，坦坦而行，方容易得到。我們出門才過不上三、五處，怎么就驚訝起來？”唐半偈道：“不是驚訝，只恐其中又有妖魔?！毙⌒姓叩溃骸吧皆滥遂`秀聚藏之處，斷沒有個空處生設(shè)之理，不為妖魔竊據(jù)，定有仙佛留蹤。我看此山雖然高峻，卻祥光瑞氣，郁郁蒼蒼，多分是個圣賢所居。師父放膽前行，不須害怕?！碧崎L老聞言，再抬頭又將那座山一看。只見：
龍蟠空際，青巍巍高插云霄?；⒕徨局校坛脸料屡R泉壤。方隅廣闊，從東而望，莽蕩蕩未知哪一面為西，道路修長，自南而觀，遠迢迢不識哪一條是北。蒼煙影里，圍不轉(zhuǎn)，抱不合，盡是千年老樹；嵐氣光中，攀不著，躋不上，無非萬丈危峰。日色正晴，而細細半空飛雨，大都石觸流泉；風聲不作，而隱隱四境聞香，無非澗沖瀑布。松梢白鶴成群，裝點出丘壑清幽；嶺上玄猿作隊，描畫得幾巒靈異。紅不是花，丹不是葉，赤不是霞，絳雪滿山光灼灼；秀不是草，靈不是藥，滑不是苔，紫芝遍地色離離。爛玉充饑，不羨胡麻之服；露珠解渴，何煩瓊杵之漿。日月至明，常不見煙云殊幻；山川膚寸，忽然生氣候不齊。四山巖穴高深，九夏不能消背陰之冷霜；絕頂觀瞻最遠，半夜可以見滄海之出日。上碧落而下黃泉，真堪頂踵兩閭；宗靈鷲而祖須彌，足以兒孫五岳。
唐半偈在馬上細細觀看，見山中煙云皆有溫和之氣，樹上鳥雀毫無怪異之聲。因贊嘆道：“履真，你看得果明，論得最當，但不知是甚地方？我們須趕入山去，尋個人家問問，方知端的?！毙⌒姓叩溃骸皫煾刚f得是?！币?qū)堮R加上一鞭，大家追隨著趕進山去。又行了三、五里，早望見兩山回合處，高聳出許多獸頭屋脊，心知非寺即觀。因隨著徑路轉(zhuǎn)到山門前看時，見果是一所仙觀，忙將馬勒住，跳將下來。等小行者三人走到，遂將馬交與沙彌牽著，然后一齊走入觀來。正不知是甚么所在，到了二山門，忽見立著一片石，石上兩行字寫得分明道：
萬壽山洞天，五莊觀福地。 唐半偈看了，忽然省悟道：“原來就是此處，果然是圣賢所居。履真所見不差?！必i一戒笑道：“師父原來是走過的？”唐半偈道：“我何曾走過？”豬一戒道：“既未曾走過，為何曉得？”唐半偈道：“曾聞得有人傳說，此山乃鎮(zhèn)元大仙修真之處；昔日唐玄奘佛師往西天求經(jīng)時，曾在此處經(jīng)過。不期你祖大圣一時魯莽，將他觀內(nèi)草還丹人參果樹打倒，鎮(zhèn)元大仙不肯甘休，兩家大傷和氣；后來虧了觀世音菩薩醫(yī)活了果樹，方才解了此結(jié)，我所以得知。就是水程上也開載有萬壽山名目。今日既有緣到此，我們進去瞻仰一番，也不為空過?！毙⌒姓呗犃藲g喜道：“原來我祖大圣與他是舊相識，該進去拜望拜望?！彼谋娨幻嬲f一面柱里走。將走到大殿，只見殿內(nèi)走出兩個道童來相迎，忽看見他師徒四人模樣，只管估上估下吃驚打怪，不敢開口。唐半偈便問道：“二位小師兄見了我們，為何這等驚訝？”兩道童方應(yīng)道：“我看四位老師父又象認得，又象不認得，故此驚疑，不敢輕易動問。”小行者笑道：“好胡說！既認得就認得，若是不認得就不認得，為甚又認得又不認得，說這樣蹺蹊話兒？”兩道童道：“不是俺們說活蹺蹊。只因二、三百年前曾有一位唐三藏師父，帶著三個徒弟，儼然與四位老師父一般嘴臉，故疑疑惑惑說個認得；今細看四位老師父面貌雖同，而言語老少又有些略不同處，故疑疑惑惑說個不認得?！碧瓢胭事犃诵φf道：“二位小師兄眼力果然不差，莫非就是明月、清風二位么？”兩道童道：“我二人正是，老師父為何也得知？”唐半偈道：“因你說起，我故揣知。昔年那四位求經(jīng)的師父今已成佛了；我們四眾，乃新奉大唐天子之命重往靈山去的，雖則是同源共派，卻已后先異體，怪不得你二人疑惑?！泵髟隆⑶屣L道：“既不是舊相知，另是新客，且請問：昔年唐師父既已請了經(jīng)去，便已完了善果；今日老師父又到靈山見世尊做什么？”唐長老道：“只因唐佛師求來的真經(jīng)，世人不得其解，漸漸入魔。故唐天子命我貧僧又往靈山去求真解。”明月、清風笑道：“大道誰人不具，哪個不知，連經(jīng)也是多的，何況既有經(jīng)經(jīng)即是解，又求些什么？中國人怎這等愚蠢！又要老師父奔波勞碌；象我們這里，無經(jīng)也過了日子。”豬一戒聽了怒說道：“你這兩個童兒也忒憊懶，客來全不知款待，只管說長道短，你道家怎知我僧家之事？”明月、清風見豬一戒發(fā)作，只瞪著眼看。唐半偈忙喝住豬一戒不許多嘴，又向明月、清風道：“此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不消論到。但貧僧久聞鎮(zhèn)元大仙乃地仙之祖，道法高妙，今幸便路過此，愿求瞻仰，敢煩二位小師兄通報一聲?！泵髟?、清風道：“既要見家?guī)?，且殿?nèi)請坐。但家?guī)熃赵诨鹪茦丘B(yǎng)靜，不喜見客。前日元始天尊到來也未曾會面。只怕未肯出來?！碧瓢胭实溃骸按笙梢娕c不見，安敢相強？只求二位小師兄通報一聲。”兩道童道：“這個使得?！闭f完，明月便邀唐半偈殿上去坐。
清風便入內(nèi)去稟知鎮(zhèn)元大仙道：“外面來了四個和尚，說是大唐國王差他去西域見佛求解的，路過此山，要求見祖師。一個是師父，三個是徒弟，行藏模樣，就與那年求經(jīng)的一般無二?！辨?zhèn)元大仙道：“那年，那唐三藏乃金蟬子轉(zhuǎn)世，與我是舊識，那孫行者后來又與我八拜為交，故殷勤款待他；今日這四個和尚，知他有來歷沒來歷？我怎輕易去見他！你只回了吧。若念同是善門，留他一茶一飯足矣！”清風領(lǐng)命，出到殿上回復唐長老道：“家?guī)熃震B(yǎng)靜，概不見客。若要相會，候老師父西天求解回來吧。若是路上未曾吃飯，請坐坐，便齋用了去?！碧瓢胭事犃?，卻也默默無言。旁邊小行者早不忿道：“你這師父忒也妄自尊大！我們又不是專一游方化齋的，今日偶便過此，我老師父要會一會，也是一團恭敬之心，怎么躲在里面裝模作樣不肯出來？”清風笑道：“這位師父說話倒也好笑，你們是釋教，我們是道教，又素不相識，偶然到此，又不是特特為家?guī)焷淼模娨擦T，不見也罷，有什么統(tǒng)屬相關(guān)，上門怪人！”小行者道：“既是釋教與道教無統(tǒng)屬相關(guān)，為何當年唐佛師與孫佛師到此，留他住了許久，又做人參果會請他，今日卻這等薄待我們？”清風道：“這話說得一發(fā)好笑，各人有各人的情分，你哪里管得許多！”小行者道：“他們有甚情分？”清風道：“你不知，那唐三藏前身原是金蟬子，曾在佛前親手傳茶與我?guī)煾赋?，是個舊交；孫行者初也無緣，行兇羅唣，被我本師拿住，捆了鞭打，又拿他下油鍋，因愛他會騰挪，有手段，又有大體面能請觀世音來醫(yī)活人參果樹，兩下打成相識，故與他八拜結(jié)為弟兄。有此因緣，故留住許久。你們沒一些來歷，怎么爭得！”小行者笑道：“若是這等說來，我與你師父就是真真的通家了?！鼻屣L笑道：“又來說謊！且問你：游方和尚家在哪里？就是有家，不過空門，也不能有欲以觀俺玄門之竅，卻從哪里通起？莫要信口騙人?！毙⌒姓叩溃骸安或_你！我與你實說罷，我就是孫大圣的嫡派子孫。孫大圣既與你師父為八拜之交，我豈不是通家？”清風道：“這是冒不得的！那孫大圣好大有手段，使一條金箍棒有萬斤輕重，被我?guī)煾改米∮肿吡恕Ｄ慵纫渌訉O，也要有二、三分本事?！泵髟陆诱f道：“不但孫行者有本事，就是二徒弟豬八戒那柄釘耙，與三徒弟沙和尚那條禪杖，也甚是利害?！毙⌒姓咝Φ溃骸霸瓉砟銈冎环畛泻莸模易娲笫ゼ扔薪鸸胯F棒，我難道就沒有？”就在耳朵中取出繡花針變做金箍鐵捧，走出殿外舞了一回，豎在月臺上道：“你看這是什么？終不成也是假冒！”豬一戒與沙彌見小行者賣弄，也撤出釘耙、禪杖放在臺邊，道：“請看看，比當年的可差不多?！眱蓚€道童看見也著驚道：“原來四位師父也不是凡人，既有來歷，不須著急?！鼻屣L因看著明月說道：“你可快備齋，請四位老師父暫且用些，等我進去再稟知師父，或者出來相見，也未可知?！碧瓢胭拭ΨQ謝道：“如此多感?！闭f罷，明月就邀唐長老四眾到客堂去吃齋；清風依舊走到火云樓見鎮(zhèn)元大仙，將前情細細說了一遍。大仙道：“我方才靜觀，這些來因已知道了。若論孫斗戰(zhàn)與我有交，他的子孫就是我子侄一般，理該和氣待他。但他倚著后天之強，不識先天之妙，若不叫他費些氣力，我仙家作用他也不知。”因分付清風道：“且去單請他師父來見，我自有處。”清風領(lǐng)命走到客堂，等他師徒們吃完了齋方說道：“家?guī)熉勚闶侵?，就該出見，因一向養(yǎng)靜，不敢破例，命我先請?zhí)评蠋煾高M去一會吧?！必i一戒道：“難道我們就進去不得？”清風道：“先師后徒，禮也！不要性急，少不得一個個都要請的?！必i一戒還要發(fā)話，早被唐半偈喝住道：“大仙肯容我謁見，已是天大的情分，你怎敢胡爭！”豬一戒方不敢開口。
清風遂領(lǐng)著唐半偈，竟到火云樓來。到得樓下，早又有一個小童撐開簾子，請?zhí)瓢胭嗜肴?。唐半偈入到樓中，望見?zhèn)元大仙高坐在上面，就合掌膜拜道：“貧僧大顛，謹參見祖師。”那大仙看見，忙降座攙住道：“我與你釋、道分途，禮當賓主，怎么如此謙恭？”唐半偈道：“大仙乃當代祖師，大顛不過一介凡僧，今得仰瞻圓范，實出萬幸，敢不頂禮，以展微誠！”大仙道：“體力雖別，圣凡性道實無高下。顛師既肯努力靈山，自是佛門法器，不應(yīng)過為分別，還是賓主為宜?！碧瓢胭誓睦锟弦溃d讓了多時，畢竟以弟子禮參拜大仙。參拜完，大仙讓坐，命童子傳茶。茶畢，大仙便問道：“當年唐旃檀努力求經(jīng)，蓋有前因，故歷多魔，以彰佛罰；今顛師既無前因，只在家修持，未嘗不可證果，何故又承命西行？”唐半偈道：“努力必待前因，則惟佛成佛，而凡夫萬劫不出凡夫矣！貧僧此行，豈敢妄希佛果，但愿舍此凡夫耳！”大仙點頭道：“圣凡疆界，顛師一言盡撤，佛器，佛器！”又命童子擺出許多仙家果品，留唐長老在樓下茶話不題。 卻說小行者弟兄三人，在外面等了半晌不見出來，心下焦躁道：“今日尚早，這樣好天氣，齋又吃了，不走路，只管在里面講些什么？”又等了一會，不見動靜。小行者對著明月道：“央你進去催催我們老師父出來吧，只管耽擱，恐怕誤了前程?！泵髟麓饝?yīng)道：“待我進去說。”去了半晌方出來回說道：“家?guī)熣f西方路上妖魔最多，料想到不得靈山，枉送了一條性命，不如在火云樓跟家?guī)熜扌?，或者還有個出頭日子。唐師父悔悟過來，情愿在此修行，不去了，故著我傳言，叫你們?nèi)チ税?。”小行者聽了大怒道：“胡說！哪有此事？”明月道：“你不信，你自家進去見你師父就明白了?！毙⌒姓叩溃骸按疫M去問?！备髟伦叩交鹪茦窍拢宦牭锰崎L老在內(nèi)，與大仙攀今吊古的談?wù)?，忍不住在簾外高聲叫道：“師父，既見過，去了吧！我聞大道無言，只管講什么！”唐半偈未及答應(yīng)，大仙早問道：“什么人到此喧嚷？”唐半偈忙起身賠罪道：“是愚徒孫履真催貧僧早去，村野不知禮法，多有唐突，望祖師恕之?！贝笙傻溃骸凹仁歉哚?，可叫他進來，我對他說?！泵髟滤煜崎_簾子，讓小行者進去。小行者走到樓下，望著大仙也不為禮，只睜著眼看。大仙問道：“你是什么人？”小行者道：“我已對童兒講明，是你昔年八拜為交的孫大圣就是家祖。他是什么人，我就是什么人。”大仙道：“既是佛家支派，也該習些規(guī)矩?！毙⌒姓叩溃骸耙?guī)矩都是些虛文套子，習他只好哄鬼?！贝笙傻溃骸斑@也罷了！只是你師父德行雖高，卻終是凡胎，西方路上千魔百怪，怎生去得？我故留他在此修行，保全性命。你們可各尋頭路，不必在此守候?！毙⌒姓叩溃骸版?zhèn)元老先，你雖說有三分仙氣，卻一毫德行也無。我?guī)煾阜畲筇曝沧又?，往靈山拜佛求解，你卻在半路上邀截他修行！我不知道你這樣歪心肝賊肚腸修出什么行來？倒不如將這五莊觀一把火燒光了，轉(zhuǎn)隨我?guī)煾傅轿魈烊ィ娛雷饝悦窇曰?！縱不能夠證果，還不失本來干凈面目；若只管撐持這些旁門架子，究竟何益？”大仙道：“你既要你師父西去，我也不強留，只恐怕你沒甚本事，保他不去。”小行者笑道：“不是夸口說，托賴祖大圣家傳這條金箍鐵棒，若是西方路上有幾千幾萬個的妖精，也還不夠打哩！況我二師弟豬一戒一柄釘耙，三師弟沙彌一條禪杖，也是不怕鬼神的！先生你不要替古人擔憂?！贝笙尚Φ溃骸澳銈?nèi)艄羞@樣手段便也去得，只怕說得出行不得?！毙⌒姓叩溃骸澳闳舨恍?，請到樓外來，試試我的金箍鐵棒看何如？”大仙又笑道：“這些蒼蠅舞燈草的伎倆，試他做甚？只與你講過，我留你師父坐在此樓下，我又不動手，只要你請了師父出去，便算你有些手段，我便也象昔年，做人參果會請你；若是請不出去，帶累他有些災(zāi)難，我叫你這小賊猴活不成！那時卻莫對孫斗戰(zhàn)說我無情?！毙⌒姓咝Φ溃骸跋壬灰f謊，等我去叫了兩個兄弟來做個證見?！贝笙牲c頭道：“你去叫來也好?！毙⌒姓呋琶ψ叩娇吞?，與豬—戒、沙彌細細將前言說了一遍。豬一戒大喜道：“我正想這觀里的人參果，不知是個甚味兒？大家去攙了師父出來，不怕他不請我們嘗嘗。快去快來?！彼煲积R走到火云樓下，再抬頭看時，只見那座樓：
炭為梁柱，火作門窗。四壁墻垣皆烈焰，三層檐閣盡金蛇。一脊游蜿蜒紅龍，雙角聳蹲飛赤獸。畫棟雕甍，無非列炬；珠簾玉幕，疑是燃燈。騰烘有如妖廟，連燒不減咸陽。補之不滅，勢欲燎原；舉而愈揚，狀如烽燧。張南離之威，擅丙丁之用。莫認做暴客無明，須識取仙家三昧。
小行者忽然看見，嚇得魂不附體道：“罷了，罷了！師父定然燒死了！”欲要捏著避火訣闖進去，只覺這火與凡火不同，遠遠立著如炙餅似的，只是不敢近前?；剡^頭來，忽見明月掩著嘴笑。小行者忙上前扯著問道：“這火是誰放的！我?guī)煾概c大仙躲到哪里去了？”明月笑道：“好好的樓房誰肯放火？”小行者道：“不是放火，為何一時就燒將起來？”明月道：“你不聽得這樓原叫做火云樓！自有此樓便有此火，何須又放？你師父與我大仙正在里面談道，躲些什么？”小行者聽了，似信不信。因與豬一戒、沙彌商量道：“這事卻如何處置？只怕師父有些災(zāi)晦！”豬一戒道：“那大仙既與你賭斗，不放師父，這火自然是他弄的了，師父斷然不妨。只要有甚法兒滅了此火，不但可救師父，還有人參果吃哩！”沙彌道：“要滅火也不難，豈不聞水能克火，只消借兩副擔桶挑些水來，潑在火上怕他不滅！”小行者聽了，大喜道：“沙弟說得有理。也不消挑水費力，待我喚將龍王來，叫他下一場大雨，何愁此火不滅?！必i一戒道：“下雨比挑水更妙，我二人在此看著，你須快去喚龍王來救師父。”小行者急急跳入空中，掐一個“唵”字訣，念念有詞。早有西海龍王來到，向小行者施禮道：“不知小圣呼喚小龍有何使令？”小行者忙答禮道：“無事不敢奉請，今因五莊觀道士恃強，將我?guī)煾戈P(guān)在火云樓里不放，卻四面放火燒他；我一時解救不得，故請你來煩你下一場大雨，潑滅了火焰，好救師父。”龍王道：“下雨不難，只是不曾會得風伯、雷神，無以助威?！毙⌒姓叩溃骸坝欣卓煮@嚇了師父，有風倘延燒開一發(fā)難滅，都不消得。只要雨大些，滅了火便是你的功勞。”正說處，東海龍王也來了。二龍奉令，將云頭低下，直罩在火云樓上，真是龍能興云，云能致雨。不一時烏云布滿，大雨傾盆。真是：
忽油忽沛忽滂沱，倒峽嫌微又瀉河，
若使仙家無蓄泄，火云樓下已生波。
小行者看見大雨如注，滿心歡喜道：“這等大雨，任是天火也定然滅了，莫說這一間樓子?！北阆蚨埻醯溃骸坝陦蛄?，請住吧。再多時恐怕濕了我們的行李?！饼埻趼勓?，遂停云罷雨，起在半空。小行者道：“多勞了，請回吧，容改日奉謝，我好去救師父了。”龍王作禮別去不題。
小行者只道火已滅盡，竟直從火云樓頂上落將下來。不期火云樓烈焰騰騰如故，落下來急了，一時收煞不住，竟落入火中，燒得滿身疼滿，叫一聲“啊呀”，忙忙跳將出去，一身毫毛燒得精光。幸虧豬一戒與沙彌扶住，替他將身上的余火撣去，因埋怨道：“這樣大火，你難道不看見？卻跳將入去?！毙⌒姓叩溃骸斑@樣大雨，我只道火已滅了，誰知還是如此。這雨都下到哪里去了？”豬一戒道：“雨落到火上，就似澆油一般，愈下愈烈，一毫也無用?！鄙硰浀溃骸按嘶鸩粸樗疁纾允窍杉颐钣?。但火無體，以木為體，我們一頓釘耙、禪杖，將這間燒酥的樓子打倒了，火無依附，自然要滅。”豬一戒道：“打倒樓子，倘壓傷師父卻怎么處？”沙彌道：“似這般畏首畏尾，這火如何得消？”豬一戒道：“這火又消不得，他躲在火里又不出來，莫若以火攻火，轉(zhuǎn)自放一把，將他前后觀宇都燒將起來，不怕他不出來救火。待他出來捉住，便好救師父?！毙⌒姓叱烈髁税肷?，忽想道：“兵法云：知彼知己，百戰(zhàn)百勝；不知己不知彼，百戰(zhàn)百敗。這大仙既與我祖大圣打成相識，則他的道法自與我祖大圣相敵。初時，原是我差了，不該與他角口，惹他動起火來。他既動了火，我又動起火來，不知燒到幾時？豈不誤了師父正事！當初，我祖大圣原說凡有急難相救，莫若尋他，求他一個面情，與大仙講講。那時大家散了火撒開，豈不妙哉！”豬一戒道：“尋著你祖大圣可知好哩！只怕你祖大圣出入無時，莫知其鄉(xiāng)，哪里去尋？”小行者道：“他與我既屬一體，便上天下地總不出方寸中。我有尋處。”沙彌道：“快去快來！恐師父受苦?！毙⌒姓叩溃骸拔胰トゾ蛠?。”因跳在空中，以心問心，競駕云往西找去。真是水乳針芥毫不爭差，早望見一座佛宮十分莊雅。但見：
樹樹優(yōu)婆放碧花，層層樓閣護丹霞，
琉璃墻繞黃金路，不是仙家是佛家。
小行者看見佛宮，不勝歡喜，也不管是與不是，就象自家屋里熟路一般，竟往里走。走到宮中，抬頭一望，果見祖大圣端端正正高坐在靈臺之上，喜得個小猢猻抓耳撓腮道：“原來是條直路，一線也不差。”因拜伏在地道：“孫兒履真，謹參見佛祖?！倍窇?zhàn)佛看見，問道：“你既已皈依，為何不努力奉師西行，卻轉(zhuǎn)回頭見我？”小行者道：“孫兒因遵佛祖前車后轍之訓，奉唐師父重往西天求解，不期路過五莊觀，被鎮(zhèn)元大仙將師父留住在火云樓不放；孫兒與他爭論，他竟放了一把火將樓子罩住，不能進去。孫兒無法，只得召龍王來降雨滅火，誰知雨到火上，轉(zhuǎn)添烈焰。孫兒打帳用金箍鐵棒打坍了他的樓子，斷絕六根；又打帳以火攻火，一發(fā)燒光他的觀宇；又恐怕耽擱工夫，損傷師父，只得忍耐。因聞他曾與佛祖八拜為交，故特來求佛祖，或是施些法力滅他的火，或是講個人情放出師父來，解了此結(jié)，以便西行，庶可完佛祖從前愿力?！倍窇?zhàn)佛道：“那鎮(zhèn)元大仙乃地仙之祖，法力甚大，就是南海觀世音菩薩，說起來也要讓他三分，你怎么去惹他？他那火云樓，乃是他性中三昧煉成，豈雨水所能克？我若用法力以天一真水去沃他，亦可消滅，又恐怕沖動他的無明火，不肯服輸，又要別生枝葉；我去講人情，倘他裝腔做勢，未免損傷體面。莫若指你一條路，還到南海普陀山去求觀世音菩薩。他佛力無邊，自有解救?！毙⌒姓叩溃骸扒笥^世音菩薩固好，只是孫兒從未識面，如何突然好去？就去。他人生面不熟，怎肯用情？”斗戰(zhàn)佛道：“菩薩慈悲，聞聲尚且救苦，豈論識與不識？他若推辭，你就說出唐佛師與我求經(jīng)求解這段因緣，他自生憐憫?！毙⌒姓呔葞熜募保I(lǐng)了祖大圣法旨，不敢停留，忙遂拜辭出宮，又駕云望南海而來。不多時，早望見普陀勝境。真是：
干轉(zhuǎn)坤旋吸與呼，憑虛一望海天孤，
波濤隱見潮音洞，誰說南無南不無？
小行者看見，落下云頭，正要找尋巖洞，忽見前面紫竹林中走出黑熊大神攔住問道：“來者莫非就是孫斗戰(zhàn)后人孫履真么？”小行者聽見叫他名字，十分驚訝，因連連聲喏道：“弟子正是孫履真，要求見菩薩有事相懇，敢煩引見?！焙谛艽笊裼謫柕溃骸澳愦藖恚墒且笃兴_替你滅火云樓心火救師父么？”小行者連連點頭道：“正是，正是。”黑熊大神道：“既為此來，不消見菩薩了，菩薩已有法旨?！币蛉〕鑫濉⒘玳L的一條柳枝，枝上含吸著兩三點水珠，遞與小行者道：“菩薩叫你將此柳枝上甘露水，滴在火云樓上，那火自然消滅。”小行者接在手中一看，心下甚是狐疑。因暗想道：“那樣大雨也不能滅火，這點點水兒濟得甚事？”又不敢明說，只道：“我偕遠而來，還須見見菩薩問個明白?！焙谛艽笊竦溃骸捌兴_分付說，你若耽擱去遲，恐傷了師父；若要見菩薩時，叫你滅了火救了師父，來繳還柳枝再見吧?！毙⌒姓咭娖兴_事事前知，安敢違拗，只得謝了黑熊大神，又忙駕云奔到五莊觀，只見火云樓正烈焰騰騰。小行者手拿著柳枝，只管尋思道：“我方才又不曾面見菩薩，多分被這黑熊神耍了。然而來也來了，無可奈何，且試試看?！币蜉p輕灑下一滴，誰知那一滴灑在火上，早霏霏微微散作一陣，把個火焰霎時之間就熄了一半；小行者看見，滿心歡喜，急急的又灑下一滴，不刻半刻工夫，火已全然無光。小行者遂將枝上的盡力都灑將下來，再看時，哪里還有一點火氣！依舊明窗凈戶，現(xiàn)出一座火云樓來。
豬一戒與沙彌看見，喜得只是打跌。忽見小行者從空落下來，便一齊問道：“大師兄，什么法兒熄得這等干凈？”小行者道：“一時說不了，且救出師父來再與你細講。”三人遂不管好歹，竟推開簾子闖將入來，但見師父高坐著端然無恙，大家歡喜。豬一戒因指著大仙道：“先生賭輸了！怎么說？”大仙見小行者滅了他的三昧真火，也自歡喜。因扯著小行者的手兒問道：“你這小猴兒倒也有三分鬼畫符！還不辱沒了你老祖。你既要請你師父西行，須實對我說，方才是央誰人來助你？”小行者就夸講說道：“我自家的一身本事用不了，這點點火種兒打什么緊！卻要央人？”大仙道：“你這小猴兒不要瞞我，你縱有本事也滅我真火不得，斷有緣故！你若不實說，我再放一把火，將火云樓圍住，叫你也走不出去！”小行者恐怕仙家又有法術(shù)，因笑說道：“老先生不要性急，待我說與你聽。我實不去央人，人聞我的大名，卻樂從來助我。”大仙道：“你且說是誰來助你？”小行者道：“不是別人，就是我祖大圣昔年請來的觀世音菩薩。他適才在此經(jīng)過，看見我弟兄三人要將鐵棒、釘耙、禪杖打坍你的樓子，菩薩因與你相好，再三勸住，遂將幾點甘露滅了你的無明。哪個肯去央人？”大仙點頭道：“我說無人，原來還是菩薩慈悲。既是菩薩解紛，只得放你們?nèi)グ??！碧瓢胭事犚?，忙躬身稱謝道：“蒙祖師垂宥，永注洪恩?！本推鹕硪小Ｘi一戒攔住道：“師父去不得！先生賭輸了，原許請我們吃人參果，先生正人君子，斷不失信。師父略坐一坐，吃一個壯壯神好走路?！贝笙尚Φ溃骸耙彩且痪壱粫Ｕ埬?，請你。”隨叫清風、明月取出五個人參果來，請他四人各吃一個；自陪了半個，將半個分與眾仙童。師徒們方歡歡喜喜謝別了大仙，挑著行李，牽著龍馬，走上大路。小行者叫豬一戒、沙彌保護唐長老慢行，自卻卻又駕云復到南海來見觀世音菩薩，繳還柳枝，即問菩薩道：“龍王大雨不能滅火，怎么菩薩只三兩滴甘露卻令火滅無余？”菩薩道：“雨雖猛勇，不如甘露慈悲故耳?！毙⌒姓哐韵赂形?，連連拜謝而出，一筋斗趕上師父，將菩薩言語宣說一遍。大家嘆息，自此愈加精神努力西行。正是：
火長青蓮花，露濕菩提樹。
師徒此去，不知又有何所遇，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