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回　從肝脾肺腎以求心　歷地水火風(fēng)而證道

詩曰：
佛法甚微妙，人心要善參，
風(fēng)幡都不著，月指偶相關(guān)，
設(shè)像無非影，忘言始見端，
胡徐信心易，真實(shí)點(diǎn)頭難，
退藏雖點(diǎn)點(diǎn)，幻出便般般。
不具莊嚴(yán)相，誰能生喜歡，
不標(biāo)清凈理，豈不墮?quán)霖潱?
忽無還忽有，愿作如是觀。
話說唐半偈，在蓮化西鄉(xiāng)以道法辟正了冥報(bào)和尚從東之謬，遂辭別眾人，依舊上馬西行。行出村口，想著那笑和尚語言靈驗(yàn)，定是一尊佛，還打帳到草庵里來叩問前程，誰知連草庵都不見了，方知是佛師指點(diǎn)，愈加驚喜，大家努力向前。朝山暮水，不知不覺又走了數(shù)日程途。唐半偈心無掛礙，在馬上觀看，見山浮瑞氣，水現(xiàn)祥光，一路上樹木不是瓊花便是瑤草，深樹中不是鶴舞便是鶩飛，十分樂意，便對著小行者說道：“果然西方佛地風(fēng)景不同?！毙⌒姓咝Φ溃骸袄蠋煾冈跤稚鸱謩e心來？依我看來，哪塊不是佛地？何處不是西方？到得心明性見，總都是本地風(fēng)光?！碧瓢胭事勓杂形?，連連點(diǎn)頭，又往前行。
忽行到一座亂山之下，往上一望，又無陛級(jí)可登，左右找尋，又無徑路行走，上上下下都是草木塞滿。唐半偈只得勒住馬與三個(gè)徒弟商量道：“此處路徑甚是從雜崎嶇，不知該走哪條？須要尋個(gè)土人問明白了，方可放膽前行。”小行者忙走上前東張西望，看不分明。正沒理會(huì)處，只聽得山里頭隱隱有吹笛之聲。不一時(shí)，忽見巖樹中一個(gè)牧童兒，倒騎著一只黃牛走過嶺來。小行者忙招手叫聲：“牧童哥，這里來?！蹦悄镣犚娪腥私校B笛也不吹，帶一帶黃牛走下嶺來，到了唐半偈馬前，嘻嘻笑道：“老師父，我看你立馬不行，想是認(rèn)不得路要問我了。”唐半偈連連點(diǎn)頭道：“正是要問你，前去哪一條是路？”牧童笑嘻嘻答道：“條條都是路。”小行者聽了接他道：“小村牛不要油嘴！可老實(shí)說這山叫做什么山？周圍有多大？過去有多遠(yuǎn)路徑？好走不好走？”那牧童就變了臉道：“你這個(gè)和尚也忒憊懶，你既不識(shí)路要求我指教，怎倒尖著嘴罵人？我方才說條條都是路，怎見得是油嘴？怎見得不老實(shí)？”唐半偈忙忙安慰他道：“小哥，他是個(gè)粗鹵之人，你不要怪。且說這是什么地方？”那牧童見唐長老說話和氣，方又笑嘻嘻說道：“老師父，我這地方乃是大天竺國管下。這座山叫做云渡山，周圍象羊腸一般，左一彎，右一曲，盤盤旋旋足有千里。若是識(shí)得路，一直去也只有百里之遙。”唐長老道：“這百里路也還平穩(wěn)好走么？”牧童道：“這卻定不得，若是心猿不跳，意馬馴良，不疾不徐的行去，便坦坦平平頃刻可到；倘遇著肝火動(dòng)燒絕了棧道，脾風(fēng)發(fā)吹斷了天街，腎水枯載不得張騫之棹，肺氣弱御不得列子之車，就從小兒走到頭白，也只好在皮囊中瞎闖，若要出頭，恐無日子?！毙⌒姓呗犃耍滩蛔⌒⑵饋淼溃骸皫煾?，此去靈山不遠(yuǎn)了。”唐半偈道：“你怎么曉得？”小行者道：“此地若不與靈山相近，怎鄉(xiāng)下放牛小廝也會(huì)談起禪來？也罷！小村牛你既知道說這些蹊蹺話兒，我且捉你一個(gè)白字。有水方有渡，山又不是水，云又不是船，這山什么意兒叫做云渡山？”牧童又笑嘻嘻說道：“你既要捉我的白字，必定也讀過幾句書。豈不聞孔夫子說的‘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你又不是我這里人，又不知我這里事，怎就尖著嘴楂著耳朵逞能兒搶白人！”唐半偈見牧童說話有因，忙笑說道：“小哥不要理他，且對找說這‘云渡’二字是個(gè)什么意思？”牧童道：“若象這個(gè)人自作聰明，恥于下問，我怎肯對你說！因老師父是個(gè)好人，我只得說了。這座山雖看去腌腌臜臜，齷齷齪齪，內(nèi)中卻實(shí)干干凈凈，倒是個(gè)成佛作祖的關(guān)頭，任是仙佛菩薩，少不得要往此中經(jīng)過。此中卻有兩條路：有一等沒用的，安分守己，不敢弄玄虛，又怕傷天理，只得在山腳下一步一步挨了過去。雖磨腳皮，勞腿膀，也有走得到，也有走不到，卻未嘗跌倒，就是跌倒也還爬得起來；后來又有一等有本事有手段的能人，看見這條路走得辛苦，不肯去下功夫。又訪知山頂上有三點(diǎn)點(diǎn)小峰頭，緊緊與靈山相對，去來不過方寸，每每仙佛往來。
這些人不揣自家根基淺薄，也思量要學(xué)仙佛過去，卻不知這方寸中雖然不近不遠(yuǎn)，另有實(shí)地可行，只管在那隔別中思量尋渡。你想山頂上又沒水，如何容得渡船？不意這班人左思右想，機(jī)巧百出，遂將天下金銀之氣聚斂了來，煉成一片五色彩云，系在兩山渡來渡去，所以流傳下來叫做個(gè)云渡山。”豬一戒聽了忙插問道：“這云渡有人渡么？”牧童道：“怎沒人渡？”豬一戒道：“渡得過去么？”牧童道：“怎渡不過去？只要小心防跌，若跌倒便性命難保?！必i一戒道：“不妨事，我走得極把穩(wěn)。牧童哥，這渡在哪里？就央你領(lǐng)我們?nèi)??！蹦镣ξf道：“這個(gè)渡乃圣凡交界，你四人尋不著渡口，在這邊踏破鐵鞋還只是四個(gè)失路的和尚；若指引你窺見源頭，一腳踏去便立地成四尊活佛了。怎看得這般容易！就要我指引，也須將些銀錢謝我?！必i一戒道：“你這牧童終是鄉(xiāng)下人，小眼薄皮！便領(lǐng)我們走過去，少不得還要走過來。據(jù)你說，這邊是和尚到那邊是佛，依我看來，和尚也只是我，佛也只是我，差些什么就要詐人的錢財(cái)？”牧童笑嘻嘻說道：“是你不是你，我都不管，只是沒有錢誰肯引路？”豬一戒見牧童口緊，便對唐半偈說道：“師父，你不要不言語。這山腳下的崎嶇路，這邊傾，那邊圮，草也不知多深，是最難走的，且有百余里路，高一步，低一步，莫說挑行李，就是空身也覺費(fèi)氣力，你不要不知人痛癢倒轉(zhuǎn)遠(yuǎn)路?！碧瓢胭实溃骸胺俏也恢窗W要轉(zhuǎn)遠(yuǎn)路，但為僧之義須要腳踏實(shí)地，若夫空來巧去，實(shí)不愿托足，況從前甘苦已經(jīng)十萬八千，至此百里勤勞，又何足憚？”小行者聽了踴躍道：“到底師父是個(gè)圣人，說的是大道理?？熳呖熳撸灰贿@牧童惑了！”豬一戒聽見叫走，發(fā)急道：“且問你，路在哪里？要走你們自走，我是走不動(dòng)，只好央牧童哥領(lǐng)了過渡去?！鄙硰浀溃骸澳闱也幌c師父、師兄爭得，只問你，這牧童要錢財(cái)，你將什么與他，他肯領(lǐng)你過渡？”豬一戒道：“他一個(gè)鄉(xiāng)村人能要多少？被囊里老師父有件破衫子，丟與他便夠了；若不肯，還有個(gè)瓦缽盂，前日因取水，口上碰缺了些，也沒甚用，再與了他，敢道也肯了?！蹦镣犚娪治Φ溃骸拔矣植蛔龊蜕?，要傳你的衣缽做甚？我自去也！你們不許跟我來。”說罷，帶轉(zhuǎn)牛頭，竟往西山一直去了。初向路時(shí)，滿山都被茅草塞滿，沒處尋路；及自牛去，隨著牛的去處一望，忽隱隱現(xiàn)出一條路來。小行者心知牧童是個(gè)異人，忙叫道：“師父，前面有路了，何不快跟我來！”唐半偈抬頭一看，果見一條大路，滿心歡喜。遂將龍馬加上一鞭，相逐著小行者一路趕來。豬一戒還遲遲疑疑的觀望，沙彌早挑起行李來說道：“二哥，走吧！十層梯子已上了九層，不要又生怠惰?！必i一戒聽了，不敢言語，跟著趕來。正是：
道只有身心，力從無懶惰，
主人努力行，豈容奴坐臥！
卻說唐半偈追逐著小行者，若斷若續(xù)，遠(yuǎn)隨牛跡趕過西山來，約趕有十余里，望不見牧童，卻喜有路可走，便放下身心緩緩而行。不一時(shí)，沙彌、豬一戒也趕了上來，趕到面前，見唐半偈在馬上低著頭，也不知是念佛，也不知是觀心就象不看見的一般，任那馬東一步西一步游衍而行。二人看見便不說甚的，竟急斗斗的奔向前去。又奔了有十余里路，覺到有些吃力。豬一戒叫聲：“師弟，且把擔(dān)子歇歇！那老和尚全不知人的艱苦，他坐在馬上跑了一陣，跑得辛苦也就不耐煩，在馬上東〔目充〕西〔目充〕的打盹，我與你挑著這樣重?fù)?dān)子跑山路，便歇歇兒何妨？”沙彌道：“哥哥呀，各人走的是各人的路，各人走到了是各人的前程，莫要看樣?！必i一戒才不言語。略歇一歇，豬一戒又埋怨道：“這曠野又沒人家，今日還不知要走到哪里哩！”沙彌道：“你且莫慌，你看前面柳樹下白亮亮的象是一條河，莫不有水路？”豬一戒聽見，忙爬起來往前一望，滿心歡喜道：“果然是一條河路，快去尋船?！北銚屃诵欣钐舻胶舆?，見果然是一條河，又恰有一只大船泊在岸邊，便不管好歹，竟放下行李跳上船，連連用手招沙彌道：“快來，快來！造化，造化！”沙彌走到看一看道：“哥呀！好便好了，是便是了，你且上岸來，還有事與你商量。”豬一戒又跳上岸道：“還有什么商量？難道現(xiàn)成船兒不自自在在坐去，轉(zhuǎn)奔奔波波的挑著重?fù)?dān)子跑山路，自尋苦吃！”沙彌道：“這不消說，但也要訪訪這條河可是往西的大路，倘或不是路，到不得靈山，見不得佛祖，求不得真解，成不得正果，便快活一時(shí)也無用?！必i一戒聽見，啞著口商量了半晌，因又咕噥道：“想將起來，這都是這些害了佛癆的識(shí)見，執(zhí)著不化。若依我的主意，有這樣的好船兒坐在上面，一任本來，隨他淌到哪里是哪里，便不是大路，便到不得靈山，便見不得佛祖，便求不得真解，便成不得正果，也未嘗不是佛。何必定要自縛束定了轉(zhuǎn)移，不是弄做個(gè)一家貨！”沙彌道：“二哥莫說呆話，自古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必i一戒道：“自在怎的不成人？我聞?dòng)^世音人都稱他是觀自在菩薩，難道他也不成人？”沙彌笑道：“自在也有分別，人稱菩薩的自在是如如之義；你說的自在，乃是癡心腸，怎么比得！我若不是隨著金身羅漢竊聽得些緒論，今日拙口鈍腮也要被你盤駁倒了。閑話慢說，且去訪問要緊?！倍艘煌刂影秾と嗽L問。人卻不見一個(gè)，忽見河岸旁豎著一片碑石，碑石上寫著“通圣河”三個(gè)大字，下邊又有三行小字，一行是“上接須彌”，一行是“東至昆侖”，一行是“西至靈山”。二人看得明白，滿心歡喜。忙走回船邊，才將行李搬了上去，唐長老的馬已到了，見二人亂著上船，忙問道：“這是什么所在？這河通哪里？這船是誰人的？也要訪問明白，怎就胡亂上去！”豬一戒道：“師父，不消狐疑，我們已訪問明白了，這河叫做通圣河，往西去就是靈山，現(xiàn)有碑石。這船雖不知是哪家的，既在河里，自然是舍了渡人的。就借他的送我們一程，也不叫做欺心。”唐半偈便不言語。小行者道：“師父，不用躊躇，既來之則安之，且上了船再作道理?！碧瓢胭实酱诉M(jìn)退兩難之際，也只得懶懶的走上船來，小行者將龍馬也牽了上去。豬一戒見師父上了船，恐怕又生別議，急急的尋著一根篙子，將船放到中流，對著渡口一直撐去。
船一開，恰乘著倒流之流溜，霎時(shí)就去了有七、八里。豬一戒快活不過，就對著小行者夸嘴道：“我尋的這船兒何如？莫說師父的馬走不及，只怕比牧童說的云渡還快些哩！”小行者聽了笑一笑道：“且看?！辈黄谀菞l河涌過了一個(gè)急灘，水便漸漸淺了，水淺船便去得慢了。豬一戒恐怕師父說什么，忙拿了篙子走到船頭上去撐，自家撐了二、三里，覺船大吃力，因又尋了一條篙子遞與沙彌，叫他幫撐。兩人又撐了里余路，爭奈河里的水一發(fā)淺了，那船一發(fā)撐不動(dòng)了。兩人東一篙，西一篙，呵噯呵噯的，只撐得滿身臭汗。小行者笑道：“水淺船大，兩根篙子如何撐得他動(dòng)？依我說倒不如上岸去扯纖。”豬一戒聽了道：“師兄說得是?！币蜇Q起枚頭，尋了兩根纖繩，同沙彌沒過水到岸上去扯纖。初扯時(shí)，水雖淺，還在水里，好扯，扯了一會(huì)，漸漸不見水都是泥了，哪里扯得動(dòng)！豬一戒又恐師父嚷，又恐怕小行者笑，沒奈何只得彎著腰，象狗一般死命往前扯。沙彌扯得沒氣力，只管站著沉吟。豬一戒發(fā)急道：“你不幫扯倒沉吟些什么？”沙彌道：“想我們真是呆子，要圖安逸才上船；上了船若似這等趴在地下掙命，轉(zhuǎn)覺挑行李走路又是神仙了?！必i一戒忽然想回意來，遂直起腰來將纖板往地下一甩，道聲：“啐！真呆子！”忙忙的跑回將船扯到岸邊，亂叫道：“師父，上岸吧！圣河里水枯，去不得了?！碧瓢胭事犃吮愦罅R道：“好畜生怎捉弄我？我方才不要上船，你又再三攛掇我上船，及上了船怎又叫我上岸？”罵得豬一戒不敢開口。虧小行者在旁勸解道：“師父，嚷他也沒用。你方才不曾聽見那牧童說，只怕是腎水枯，泛不得張騫之棹。如今果然圣河水枯了，只得要上岸。”唐半偈聽了默然，沒奈何只得聽小行者牽馬上岸，又騎了西行。 豬一戒脫了撐船處纖，身體輕松，挑起行李，就是登仙的一般快活，趕上唐長老道：“師父，天將晚了，快些走，趕到個(gè)鄉(xiāng)村好去借宿?！碧瓢胭事裨沟溃骸叭舨簧洗R工夫，此時(shí)也去遠(yuǎn)了，卻撐篙扯纖弄到這時(shí)節(jié)，再趕也遲了?！必i一戒道：“日色還高，馬走得快，不遲，不遲?！本陀檬衷隈R屁股上狠狠的打了一下，那馬乃是龍馬，從來不遭十分鞭策，今被豬一戒用蠻力打了一下，一時(shí)負(fù)痛，忽長嘶一聲，就似奔云掣電一般往前跑去。唐長老不曾留心，三不知馬往前跑，一時(shí)收勒不住，被馬顛了幾顛，閃了幾閃，幾乎跌將下來，雖狠命將韁繩扯住，兩腿夾緊，全身伏倒，一霎時(shí)就跑去有一、二十里；忙忙左扯右拽收得住時(shí)，已驚得面如金紙，汗如雨下，腰已蹬痛，腿已夾酸，兩只手俱扯得通紅。那馬將要住，又聽見后面一人聲，又跑一陣方才徐徐立定了。唐半偈見馬住方滾鞍下來，弄得手足無力，竟跌倒在地，一時(shí)沒有氣力，爬不起來就坐在地下喘氣。喘了半晌，三個(gè)徒弟方才趕到，看見師父已喘做一團(tuán)說不出話來，大家慌得只是跌腳。小行者埋怨著豬一戒道：“該死的夯貨，龍馬可是狠打得的？還是師父騎慣了會(huì)騎，若是坐不穩(wěn)跌下來，豈不連性命都被你害了！”豬一戒哪里還敢做聲，沙彌忙忙將馬牽開。唐半偈喘定了，方恨恨的指著豬一戒大罵道：“你這畜生怎這等大膽捉弄我？豈不聞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與你有何仇？捉弄我跌得這等狼狽！”豬一戒道：“我也不是有心捉弄師父，只因要趕路，輕輕的打了這忘八一下，不想這忘八禁不起，便奔命的亂跑，帶累師父著驚。如今師父下來了，等我再打他兩下，出出師父的氣。”唐半偈喝一聲道：“不知事的野畜生！你驚了馬跌我，怎不自家認(rèn)罪，反要打馬？打傷了馬，前去還有許多程途，卻叫他怎生走？論起理來，該痛打你這畜生幾下才是?！必i一戒道：“師父，不要不公道，打傷了馬愁他走不得路，打傷了我，前面還有許多路，卻叫我又怎生走？”小行者聽見豬一戒頂嘴，恐怕更觸了師父之怒，便大喝一聲道：“夯貨，還不走路！若再胡說，我先打你二十鐵棒?！必i一戒被師父嚷罵，巴不得走開，聽見小行者喝他走路，便假不做聲，挑起行李竟往前奔去。小行者見豬一戒去了，方來攙唐半偈道：“我才望見，過了這亂草崗就有人家，師父須掙起來，趕過去好借宿?！碧崎L老道：“我被馬跑急了，控御的氣力全無，如何爬得起來！”小行者道：“這又被牧童說著了。”唐半偈道：“怎被他說著？”小行者道：“他曾說，肺氣弱御不得列子之車。師父還須努力?！碧瓢胭事犃?，只得勉強(qiáng)爬了起來。沙彌見師父起來，忙將馬牽到面前，輕輕的扶了上去，一只手?jǐn)n著，慢慢而行。
唐半偈雖然騎在馬上，終覺有些吃力，因說道：“我滿身骨頭都被馬顛痛，不知到有人家處還有多遠(yuǎn)？”小行者道：“不遠(yuǎn)了，過崗就是。”唐半偈無奈，只得聽沙彌牽走。又走了半晌，只不見到，腰眼里閃閃的一發(fā)痛起來難熬，忍不住又恨恨的罵道：“都是這夯畜生害我！”正恨罵不了，只見小行者忽從旁走攏來將馬約住道：“師父，且慢些走！你看前面崗子上怎一派紅光？莫不又有甚古怪！”唐半偈忙抬頭觀看道：“果然紅得詫異！倒象是失火一般?！鄙硰浻檬种钢溃骸笆鞘Щ?，是失火！你看，一閃一閃的，火焰都有了！”唐半偈道：“這空山中有誰放火？”小行者道：“師父你不知，近日的人心愈惡了。若是明明燒詐不得，就暗暗放野火了?！睅熗絺冋f著話，將走近崗邊。只見豬一戒亂卷著一身火草，直從崗頂上連人連行李的紅焰籠頭，急跑到面前，撣去旺蓬蓬的火草，再看時(shí)，臉上的毛發(fā)已燒光了，便問道：“這是什么緣故？”豬一戒被燒得疼痛，只是咕，一個(gè)字也說不出。沙彌見行李上也有火，又急急抖落，尋扁擔(dān)挑了，又扶著豬一戒同走到唐長老面前。小行者先罵道：“你這呆牛夯貨！越越呆越越夯了。這樣大火，我們遠(yuǎn)遠(yuǎn)的就望見，你走到面前，眼又不瞎，為何竟鉆進(jìn)去燒得這等模樣？”豬一戒已燒得滿身疼痛，又見小行者不問原由罵他，氣得亂跳道：“一個(gè)火可是頑的！我怎的鉆進(jìn)去？我就呆，就夯，也呆夯不到這個(gè)田地?！碧瓢胭实溃骸凹炔淮舨缓唬瑸楹伪粺?？”豬一戒道：“我初上崗時(shí)，哪里見有星星火種兒？一望去，滿崗都是干枯的茅草，走到上面軟茸茸的，好不襯腳好走。走到中間，竟不知哪里火起，一霎時(shí)滿崗都燒著了。若不是我為人乖覺手腳活溜跑了回來，此時(shí)已燒殺在火里了?！鄙硰浀溃骸澳慵忍映鲂悦鼇砭褪侨f幸，這起火根由且慢慢查究；只是這火一發(fā)旺了，崗子上燒得路絕人稀，卻怎生過去？”唐半偈看了，愈加焦躁。小行者道：“師父不要焦躁，我們的行事一一應(yīng)了牧童兒之口，他說，只怕肝火動(dòng)燒絕了棧道。你看這崗子一時(shí)間燒得走不得，難說不是老師父動(dòng)了肝火！”唐半偈聽了，低著頭自忖，忽然悟了：“徒弟呀，你這話說得深有意味。我方才因豬一戒驚馬跌我，一時(shí)惱怒，也只認(rèn)做七情之常，誰知就動(dòng)此無明，真可畏也！今幸你道破，我不覺一時(shí)心地清涼，炎威盡滅。”豬一戒聽了道：“原來這火是師父放了燒我的。燒我不打緊，只怕放火容易收火難。你看焰蓬蓬一條崗子都燒斷了。崗子的樹木又多，知他燒到幾時(shí)才住，我們怎生過去？”小行者道：“呆子莫胡說！你且看火在哪里？”豬一戒道：“莫要哄呆子，難道就熄了？”及抬頭一看，哪里見個(gè)火影兒？喜得個(gè)呆子只是打跌道：“這樣妙義真不曾見，怎么燒得遍天紅的大火一時(shí)就消滅無遺？”小行者道：“你下根的人哪里得知！這座山乃靈山支脈，老師父是佛會(huì)中人，呼吸相通，故如此靈驗(yàn)?！鄙硰浀溃骸拔覀兗韧诜饡?huì)下，定然有緣。不消閑講，快趕過崗去湊合。”唐半偈見真修有驗(yàn)，弟子們精進(jìn)猛勇，也自喜歡，便將馬一帶奔上崗來。沙彌挑起行李，跟著就跑。豬一戒被火燒時(shí)滿身疼痛，及崗上的火滅了，他身上竟象不曾燒的，一毫也不疼不痛，一發(fā)快活，搖著兩只蒲扇耳朵，就象使風(fēng)的一般，走得好不爽利。
大家走上崗頭一望，只道樹木都要焦頭爛額，誰知竟安然無恙，不但草深如舊，連燒痕也沒半點(diǎn)，大家十分贊嘆。及走過崗來，早望見縹縹緲緲許多樓閣相去不遠(yuǎn)，大家一發(fā)喜歡，說也有，笑也有，追隨著如雀躍鳥飛，好不燥皮。不期走下崗來，沿著石壁轉(zhuǎn)有一個(gè)林子邊，忽然刮起一陣狂風(fēng)，十分利害。怎見得？但見：
突然而起，驟然而吹。突然而起，似不起于青蘋之末；驟然而吹，霎時(shí)吹遍黃葉之間。雖不見形，寒凜凜冷颼颼宛然有像；咸知是氣，倏聿聿豁喇喇無不聞聲。一陣穿林，或飛花，或震葉，撲簌簌亂落如雨；一陣入嶺，或推云，或卷霧，烏漫漫昏不見天。不是槍，不是刀，刮雜雜偏能入骨；尖如錐，快如箭，直立立最慣刺心。翻紅攪海，水面上弄波濤作勢；播土揚(yáng)沙，道路中假塵障為威。無門可躲，難免車顛馬倒；有誰敢走？果然路絕人稀。
唐長老師徒們正然樂意前行，忽遇著這陣大風(fēng)，直刮得東倒西歪，立腳不定。沙彌挑著行李被風(fēng)一刮，直卷到半邊，幾乎連人都帶倒了。沙彌見不是勢頭，忙忙歇下?lián)?，抱著頭蹲倒了坐在上面。唐長老馬上招風(fēng)坐不穩(wěn)，竟一個(gè)倒栽蔥跌了下來；喜得小行者見風(fēng)起得有些古怪，忙幫在旁邊一把接住，不曾跌倒，一頂毗盧帽銃下來被風(fēng)不知刮到哪里去了。風(fēng)驟起時(shí)，豬一戒還裝硬好漢，吆吆喝喝道：“好風(fēng)！率性再大些，竟將我們吹到了靈山，也省得走路。”當(dāng)不得一陣一陣只管急了，就象推搡的一般，掙不上前，只得退回來靠著山坳里那帶石壁。不期石壁土刮倒，一株松樹連土連泥滾了下來，幾乎打在頭上，嚇得魂不附體，只得趴倒了鉆到一帶深草叢中躲著，聲也不敢做，氣也不敢吐。大家躲了半晌，風(fēng)方少息。唐半偈定定性，因問小行者道：“這又是什么意思？”小行者道：“沒甚意思，總是牧童說的脾風(fēng)發(fā)吹斷了天街。”唐長老聽了，連連點(diǎn)頭道：“一字不差。原來這牧童是個(gè)圣人來點(diǎn)化我們，可惜我們眼內(nèi)無珠，當(dāng)面錯(cuò)過?！毙⌒姓叩溃骸扒懊娴腻e(cuò)過不要追悔，他少不得還要來，只是再來時(shí)不要又錯(cuò)過了?！碧瓢胭视诌B連點(diǎn)頭道：“賢徒說得是。但要不錯(cuò)也甚難，只好存此心以自警可也。”沙彌坐在行李上聽見唐長老與小行者說話，知道是風(fēng)息了，方站起身來叫道：“師父不曾著驚么？怎好好的天兒忽起這樣大風(fēng)？”唐長老道：“我已被風(fēng)刮倒，虧你大師兄扶住不曾吃跌，但吹去了一頂帽子，光著頭如何行走！不知可有尋處？”沙彌道：“這樣大風(fēng)，連石頭都吹得亂滾，莫說這虛飄飄的帽子，知他吹到何處，哪里去尋？”唐長老沒法，只得光著頭走，起身打點(diǎn)上馬，因跌了兩次，恐怕又有他變，要叫豬一戒籠馬頭，左右一看，并不見影，便問豬一戒為何不見？大家東張西望，盡驚訝道：“這又作怪！雖然風(fēng)大，難道連人都吹不見了？”大家亂了半晌，方見豬一戒從深草里鉆出個(gè)頭來道：“這樣大風(fēng)，你們怎么不躲？”小行者看見大笑道：“呆子，江豬兒還要拜風(fēng)，怎么這等害怕！”沙彌也笑著接說道：“他如今弄做個(gè)草豬了，怎不怕風(fēng)！”唐半偈道：“風(fēng)已息了，天色將晚，還不出來快走。”豬一戒方爬了起來，抖去身上的亂草，看看天，果然風(fēng)住了，不敢多言，四眾一齊相逐而行。果然是：
肝脾肺腎，地水火風(fēng)，
一寸半寸，千重萬重，
步步是難，步步是功。 師徒們此去不知又何所遇，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