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賈寶玉奇緣識金鎖 薛寶釵巧合認(rèn)通靈
作者：曹雪芹話說寶玉和鳳姐回家，見過眾人。寶玉便回明賈母要約秦鍾上家塾之事，自己也有個(gè)伴讀的朋友，正好發(fā)憤。又著實(shí)稱贊秦鍾人品行事，最是可人憐愛的。鳳姐又在一旁幫著說，“改日秦鍾還來拜見老祖宗呢。”說的賈母喜歡起來。鳳姐又趁勢請賈母一同過去看戲。賈母雖年高，卻極有興頭。后日，尤氏來請，遂帶了王夫人、黛玉、寶玉等過去看戲。至晌午，賈母便回來歇息。王夫人本好清凈，見賈母回來，也就回來了。然后鳳姐坐了首席，盡倍至晚而罷。
卻說寶玉送賈母回來，待賈母歇了中覺，還要回去看戲，又恐?jǐn)嚨那厥系热瞬槐?，因想起寶釵近日在家養(yǎng)病，未去看視，意欲去望他。若從上房后角門過去，恐怕遇見別事纏繞，又怕遇見他父親，更為不妥，寧可繞個(gè)遠(yuǎn)兒。當(dāng)下眾嬤嬤丫鬟伺候他換衣服，見不曾換，仍出二門去了。眾嬤嬤丫鬟只得跟隨出來，還只當(dāng)他去那邊府中看戲，誰知到了穿堂兒，便向東北邊繞過廳后而去。偏頂頭遇見了門下清客相公詹光、單聘仁二人走來。一見了寶玉，便都趕上來，笑著，一個(gè)抱著腰，一個(gè)拉著手，道：“我的菩薩哥兒！我說做了好夢呢，好容易遇見你了！”說著，又嘮叨了半日，才走開。老嬤嬤叫住，因問：“你們二位是往老爺那里去的不是？”二人點(diǎn)頭道：“是?！庇中χf：“老爺在夢坡齋小書房里歇中覺呢，不妨事的?！币幻嬲f，一面走了。說的寶玉也笑了。于是轉(zhuǎn)彎向北奔梨香院來?？汕晒軒旆康目傤I(lǐng)吳新登和倉上的頭目名叫戴良的，同著幾個(gè)管事的頭目，共七個(gè)人，從賬房里出來，一見寶玉，趕忙都一齊垂手站立。獨(dú)有一個(gè)買辦，名喚錢華，因他多日未見寶玉，忙上來打千兒，請寶玉的安。寶玉含笑伸手叫他起來。眾人都笑說：“前兒在一處看見二爺寫的斗方兒，越發(fā)好了，多早晚賞我們幾張貼貼。”寶玉笑道：“在那里看見了？”眾人道：“好幾處都有，都稱贊的了不得，還和我們尋呢。”寶玉笑道：“不值什么，你們說給我的小么兒們就是了?！币幻嬲f，一面前走。眾人待他過去，方都各自散了。
閑言少述。且說寶玉來至梨香院中，先進(jìn)薛姨媽屋里來，見薛姨媽打點(diǎn)針黹與丫鬟們呢。寶玉忙請了安。薛姨媽一把拉住，抱入懷中，笑說：“這么冷天，我的兒，難為你想著來！快上炕來坐著罷?！泵似銤L滾的茶來。寶玉因問：“哥哥沒在家么？”薛姨媽嘆道：“他是沒籠頭的馬，天天逛不了，那里肯在家一日呢？”寶玉道：“姐姐可大安了？”薛姨媽道：“可是呢，你前兒又想著，打發(fā)人來瞧他。他在里間不是，你去瞧。他那里比這里暖和，你那里坐著，我收拾收拾就進(jìn)來和你說話兒?！?br>寶玉聽了，忙下炕來，到了里間門前，只見吊著半舊的紅綢軟簾。寶玉掀簾一步進(jìn)去，先就看見寶釵坐在炕上作針線。頭上挽著黑漆油光的?兒，蜜合色的棉襖，玫瑰紫二色金銀線的坎肩兒，蔥黃綾子棉裙，一色兒半新不舊的，看去不見奢華，惟覺雅淡。罕言寡語，人謂裝愚；安分隨時(shí)，自云守拙。寶玉一面看，一面問：“姐姐可大愈了？”寶釵抬頭看見寶玉進(jìn)來，連忙起身，含笑答道：“已經(jīng)大好了，多謝惦記著?！闭f著，讓他在炕沿上坐下，即令鶯兒倒茶來。一面又問老太太姨娘安，又問別的姐妹們好；一面看寶玉頭上戴著累絲嵌寶紫金冠，額上勒著二龍捧珠抹額，身上穿著秋香色立蟒白狐腋箭袖，系著五色蝴蝶鸞絳，項(xiàng)上掛著長命鎖、記名符，另外有那一塊落草時(shí)下來的“寶玉”。寶釵因笑說道：“成日家說你的這塊玉，究竟未曾細(xì)細(xì)的賞鑒過，我今兒倒要瞧瞧。”說著，便挪近前來。寶玉亦湊過去，便從項(xiàng)上摘下來，遞在寶釵手內(nèi)。寶釵托在掌上，只見大如雀卵，燦若明霞，瑩潤如酥，五色花紋纏護(hù)。
看官們，須知道這就是大荒山中青埂峰下的那塊頑石幻相。后人有詩嘲云：
女媧煉石已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失去本來真面目，幻來新就臭皮囊。
懊知運(yùn)敗金無彩，堪嘆時(shí)乖玉不光。白骨如山忘姓氏，無非公子與紅妝！
那頑石亦曾記下他這幻相并癩僧所鐫篆文，今亦按圖畫于后面。但其真體最小，方從胎中小兒口中銜下，今若按式畫出，恐字跡過于微細(xì)，使觀者大費(fèi)眼光，亦非暢事。所以略展放些，以便燈下醉中可閱。今注明此故，方不至以胎中之兒口有多大，怎得銜此狼犺蠢大之物為誚。
寶釵看畢，又重新翻過正面來細(xì)看?？诶锬畹溃骸澳?，仙壽恒昌?！蹦盍藘杀椋嘶仡^向鶯兒笑道：“你不去倒茶，也在這里發(fā)呆作什么？”鶯兒也嘻嘻的笑道：“我聽這兩句話倒像和姑娘項(xiàng)圈上的兩句話是一對兒。”
寶玉聽了，忙笑道：“原來姐姐那項(xiàng)圈上也有字？我也賞鑒賞鑒?！睂氣O道：“你別聽他的話，沒有什么字?！睂氂裱爰暗溃骸昂媒憬?，你怎么瞧我的呢？”寶釵被他纏不過，因說道：“也是個(gè)人給了兩句吉利話兒鏨上了，所以天天帶著；不然，沉甸甸的，有什么趣兒？”一面說，一面解了排扣，從里面大紅襖兒上將那珠寶晶瑩黃金燦爛的瓔珞摘出來。寶玉忙托著鎖看時(shí)，果然一面有四個(gè)字，兩面八個(gè)字，共成兩句吉讖，亦曾按式畫下形相：
金鎖正面
不離不棄
金鎖反面
芳齡永繼
寶玉看了，也念了兩遍，又念自己的兩遍，因笑問：“姐姐，這八個(gè)字倒和我的是一對兒?！柄L兒笑道：“是個(gè)癩頭和尚送的，他說必須鏨在金器上?！睂氣O不等他說完，便嗔著：“不去倒茶？”一面又問寶玉從那里來。
寶玉此時(shí)與寶釵挨肩坐著，只聞一陣陣的香氣，不知何味，遂問：“姐姐熏的是什么香？我竟沒聞過這味兒?！睂氣O道：“我最怕熏香，好好兒的衣裳，為什么熏他？”寶玉道：“那么著，這是什么香呢？”寶釵想了想，說：“是了，是我早起吃了冷香丸的香氣?！睂氂裥Φ溃骸笆裁础袄湎阃琛?？這么好聞！懊姐姐，給我一丸嘗嘗呢?！睂氣O笑道：“又混鬧了。一個(gè)藥也是混吃的？”一語未了，忽聽外面人說：“林姑娘來了。”話猶未完，黛玉已搖搖擺擺的進(jìn)來，一見寶玉，便笑道：“哎約！我來的不巧了！”寶玉等忙起身讓坐。寶釵笑道：“這是怎么說？”黛玉道：“早知他來，我就不來了?！睂氣O道：“這是什么意思？”黛玉道：“什么意思呢。來呢，一齊來；不來，一個(gè)也不來。今兒他來，明兒我來，間錯(cuò)開了來，豈不天天有人來呢？也不至太冷落，也不至太熱鬧。姐姐有什么不解的呢？”
寶玉因見他外面罩著大紅羽緞對襟褂子，便問：“下雪了么？”地下老婆們說：“下了這半日了。”寶玉道：“取了我的斗篷來?！摈煊癖阈Φ溃骸笆遣皇?？我來了，他就該走了?！睂氂竦溃骸拔液卧f要去？不過拿來預(yù)備著。”寶玉的奶母李嬤嬤便說道：“天又下雪，也要看時(shí)候兒，就在這里和姐姐妹妹一處玩玩兒罷。姨太太那里擺茶呢。我叫丫頭去取了斗篷來，說給小么兒們散了罷。”寶玉點(diǎn)頭。李嬤嬤出去命小廝們：“都散了罷?！?br>這里薛姨媽已擺了幾樣細(xì)巧茶食，留他們喝茶，吃果子。寶玉因夸前日在東府里珍大嫂子的好鵝掌。薛姨媽連忙把自己糟的取了來給他嘗。寶玉笑道：“這個(gè)就酒才好?！毖σ虌尡忝斯嗔松系染苼怼＠顙邒呱蟻淼溃骸耙烫?，酒倒罷了。”寶玉笑央道：“好媽媽，我只喝一鍾?！崩顙尩溃骸安恢杏?。當(dāng)著老太太、太太，那怕你喝一壇呢！不是那日我眼錯(cuò)不見，不知那個(gè)沒調(diào)教的，只圖討你的喜歡，給了你一口酒喝，葬送的我挨了兩天罵！──姨太太不知道他的性子呢，喝了酒更弄性。有一天老太太高興，又盡著他喝；什么日子又不許他喝。何苦我白賠在里頭呢？”薛姨媽笑道：“老貨！你只管放心喝你的去罷。我也不許他喝多了。就是老太太問，有我呢?！币幻婷⊙绢^來，“讓你奶奶去也吃一杯，搪搪寒氣。”那李媽聽如此說，只得且和眾人吃酒去。
這里寶玉又說：“不必燙暖了，我只愛喝冷的。”薛姨媽道：“這可使不得：吃了冷酒，寫字手打顫兒?！睂氣O笑道：“寶兄弟，虧你每日家雜學(xué)旁收的！難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熱？要熱吃下去，發(fā)散的就快；要冷吃下去，便凝結(jié)在內(nèi)，拿五臟去暖他，豈不受害？從此還不改了呢?？靹e吃那冷的了?！睂氂衤犨@話有理，便放下冷的，令人燙來方飲。黛玉磕著瓜子兒，只管抿著嘴兒笑。可巧黛玉的丫鬟雪雁走來給黛玉送小手爐兒。黛玉因含笑問他，說：“誰叫你送來的？難為他費(fèi)心。那里就冷死我了呢！”雪雁道：“紫鵑姐姐怕姑娘冷，叫我送來的?！摈煊窠恿?，抱在懷中，笑道：“也虧了你，倒聽他的話！我平日和你說的，全當(dāng)耳旁風(fēng)；怎么他說了你就依，比圣旨還快呢！”
寶玉聽這話，知是黛玉借此奚落，也無回復(fù)之詞，只嘻嘻的笑了一陣罷了。寶釵素知黛玉是如此慣了的，也不理他。薛姨媽因笑道：“你素日身子單弱，禁不得冷，他們惦記著你倒不好？”黛玉笑道：“姨媽不知道。幸虧是姨媽這里，倘或在別人家，那不叫人家惱嗎？難道人家連個(gè)手爐也沒有，巴巴兒的打家里送了來？不說丫頭們太小心，還只當(dāng)我素日是這么輕狂慣了的呢?！毖σ虌尩溃骸澳闶莻€(gè)多心的，有這些想頭；我就沒有這些心?！?br>說話時(shí)，寶玉已是三杯過去了。李嬤嬤又上來攔阻。寶玉正在個(gè)心甜意洽之時(shí)，又兼姐妹們說說笑笑，那里肯不吃？只得屈意央告：“好媽媽，我再吃兩杯就不吃了?！崩顙邒叩溃骸澳憧勺屑?xì)！今兒老爺在家，提防著問你的書！”
寶玉聽了此話，便心中大不悅，慢慢的放下酒，垂了頭。黛玉忙說道：“別掃大家的興。舅舅若叫，只說姨媽這里留住你。──這媽媽他又該拿我們來醒脾了！”一面悄悄的推寶玉，叫他賭賭氣；一面咕噥說：“別理那老貨！咱們只管樂咱們的！”那李媽也素知黛玉的為人，說道：“林姐兒，你別助著他了。你要?jiǎng)袼?，只怕他還聽些?！摈煊窭湫Φ溃骸拔覟槭裁粗?？我也不犯著勸他。你這媽媽太小心了。往常老太太又給他酒吃，如今在姨媽這里多吃了一口，想來也不妨事。──必定姨媽這里是外人，不當(dāng)在這里吃，也未可知！”李嬤嬤聽了，又是急，又是笑，說道：“真真這林姐兒說出一句話來比刀子還利害！”寶釵也忍不住，笑著把黛玉腮上一擰，說道：“真真的，這個(gè)顰丫頭一張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歡又不是！”薛姨媽一面笑著，又說：“別怕，別怕，我的兒！來到這里，沒好的給你吃，別把這點(diǎn)子?xùn)|西嚇的存在心里，倒叫我不安。只管放心吃，有我呢。索性吃了晚飯去，要醉了，就跟著我睡罷?！币蛎骸霸贍C些酒來。──姨媽陪你吃兩杯，可就吃飯罷?！睂氂衤犃?，方又鼓起興來。李嬤嬤因吩咐小丫頭：“你們在這里小心著，我家去換了衣裳就來?！鼻那牡幕匮σ虌尩溃骸耙烫瑒e由他盡著吃了?！闭f著，便家去了。這里雖還有兩三個(gè)老婆子，都是不關(guān)痛癢的，見李媽走了，也都悄悄的自尋方便去了。只剩了兩個(gè)小丫頭，樂得討寶玉的喜歡。幸而薛姨媽千哄萬哄，只容他吃了幾杯，就忙收過了。作了酸筍雞皮湯，寶玉痛喝了幾碗，又吃了半碗多碧粳粥。一時(shí)，薛林二人也吃完了飯，又釅釅的喝了幾碗茶。薛姨媽才放了心。雪雁等幾個(gè)人，也吃了飯，進(jìn)來伺候。黛玉因問寶玉道：“你走不走？”寶玉乜斜倦眼道：“你要走，我和你同走?！摈煊衤犝f，遂起身道：“咱們來了這一日，也該回去了?！闭f著，二人便告辭。
小丫頭忙捧過斗笠來。寶玉便把頭略低一低，叫他戴上。那丫頭便將這大紅猩氈斗笠一抖，才往寶玉頭上一合，寶玉便說：“罷了，罷了！懊蠢東西！你也輕些兒。難道沒見別人戴過？──等我自己戴罷?！摈煊裾驹诳谎厣系溃骸斑^來，我給你戴罷?！睂氂衩皝?。黛玉用手輕輕籠住束發(fā)冠兒，將笠沿掖在抹額之上，把那一顆核桃大的絳絨簪纓扶起，顫巍巍露于笠外。整理已畢，端詳了一會(huì)，說道：“好了，披上斗篷罷。”寶玉聽了，方接了斗篷披上。薛姨媽忙道：“跟你們的媽媽都還沒來呢，且略等等兒?！睂氂竦溃骸拔覀兊沟戎麄?！有丫頭們跟著就是了?！毖σ虌尣环判?，吩咐兩個(gè)女人送了他兄妹們?nèi)ァ?br>他二人道了擾，一徑回至賈母房中。賈母尚未用晚飯，知是薛姨媽處來，更加喜歡。因見寶玉吃了酒，遂叫他自回房中歇著，不許再出來了。又令人好生招呼著。忽想起跟寶玉的人來，遂問眾人：“李奶子怎么不見？”眾人不敢直說他家去了，只說：“才進(jìn)來了，想是有事，又出去了。”
寶玉踉蹌著回頭道：“他比老太太還受用呢！問他作什么？沒有他，只怕我還多活兩日兒！”一面說，一面來至自己臥室，只見筆墨在案。晴雯先接出來，笑道：“好啊，叫我研了墨，早起高興，只寫了三個(gè)字，扔下筆就走了，哄我等了這一天。快來給我寫完了這些墨才算呢！”寶玉方想起早起的事來，因笑道：“我寫的那三個(gè)字在那里呢？”晴雯笑道：“這個(gè)人可醉了。你頭里過那府里去，囑咐我貼在門斗兒上的。我恐怕別人貼壞了，親自爬高上梯，貼了半天，這會(huì)子還凍的手僵著呢！”寶玉笑道：“我忘了你手冷，我替你渥著?！北闵焓掷琏┑氖?，同看門斗上新寫的三個(gè)字。
一時(shí)，黛玉來了。寶玉笑道：“好妹妹，你別撒謊，你看這三個(gè)字，那一個(gè)好？”黛玉仰頭看見是“絳蕓軒”三字，笑道：“個(gè)個(gè)都好。怎么寫的這樣好了！明兒也替我寫個(gè)匾。”寶玉笑道：“你又哄我了?！闭f著，又問：“襲人姐姐呢？”晴雯向里間炕上努嘴兒。寶玉看時(shí)，見襲人和衣睡著。寶玉笑道：“好啊，這么早就睡了?！庇謫柷琏┑溃骸敖駜何夷沁叧栽顼垼幸坏佣垢旱陌?，我想著你愛吃，和珍大奶奶要了，只說我晚上吃，叫人送來的，你可見了沒有？”晴雯道：“快別提了。一送來，我就知道是我的，偏才吃了飯，就擱在那里。后來李奶奶來了，看見說：“寶玉未必吃了，拿去給我孫子吃罷。”就叫人送了家去了?！闭f著，茜雪捧上茶來。寶玉還讓：“林妹妹喝茶。”眾人笑道：“林姑娘早走了，還讓呢?！睂氂癯粤税氡K，忽又想起早晨的茶來，問茜雪道：“早起沏了碗楓露茶，我說過那茶是三四次后才出色，這會(huì)子怎么又斟上這個(gè)茶來？”茜雪道：“我原留著來著，那會(huì)子李奶奶來了，喝了去了?！睂氂衤犃耍瑢⑹种胁璞樖滞叵乱凰?，豁瑯一聲，打了個(gè)粉碎，潑了茜雪一裙子。又跳起來問著茜雪道：“他是你那一門子的奶奶，你們這么孝敬他？不過是我小時(shí)候兒吃過他幾日奶罷了，如今慣的比祖宗還大！攆出去，大家干凈！”說著，立刻便要去回賈母。原來襲人未睡，不過是故意兒裝睡，引著寶玉來慪他玩耍。先聽見說字，問包子，也還可以不必起來；后來摔了茶鍾，動(dòng)了氣，遂連忙起來解勸。早有賈母那邊的人來問：“是怎么了？”襲人忙道：“我才倒茶，叫雪滑倒了，失手砸了鍾子了。”一面又勸寶玉道：“你誠心要攆他，也好。我們都愿意出去，不如就勢兒連我們一齊攆了。你也不愁沒有好的來伏侍你?！?br>寶玉聽了，方才不言語了。襲人等便攙至炕上，脫了衣裳，不知寶玉口內(nèi)還說些什么，只覺口齒纏綿，眉眼愈加餳澀，忙伏侍他睡下。襲人摘下那“通靈寶玉”來，用絹?zhàn)影?，塞在褥子底下，恐怕次日帶時(shí)，冰了他的脖子。那寶玉到枕就睡著了。彼時(shí)李嬤嬤等已進(jìn)來了，聽見醉了，也就不敢上前，只悄悄的打聽睡著了，方放心散去。
次日醒來，就有人回：“那邊小蓉大爺帶了秦鍾來拜?！睂氂衩映鋈?，領(lǐng)了拜見賈母。賈母見秦鍾形容標(biāo)致，舉止溫柔，堪陪寶玉讀書，心中十分喜歡，便留茶，留飯，又叫人帶去見王夫人等。眾人因愛秦氏，見了秦鍾是這樣人品，也都?xì)g喜，臨去時(shí)，都有表禮。賈母又給了一個(gè)荷包和一個(gè)金魁星，取“文星和合”之意。又囑咐他道：“你家住的遠(yuǎn)，或一時(shí)冷熱不便，只管住在我們這里。只和你寶二叔在一處，別跟著那不長進(jìn)的東西們學(xué)?！鼻劓R一一的答應(yīng)，回家稟知他父親。
他父親秦邦業(yè)，現(xiàn)任營繕?biāo)纠芍?，年近七旬，夫人早亡。因年至五旬時(shí)尚無兒女，便向養(yǎng)生堂抱了一個(gè)兒子和一個(gè)女兒。誰知兒子又死了，只剩下個(gè)女兒，小名叫做可兒，又起個(gè)官名，叫做兼美，長大時(shí)，生得形容裊娜，性格風(fēng)流。因素與賈家有些瓜葛，故結(jié)了親。
秦邦業(yè)卻于五十三歲上得了秦鍾，今年十二歲了。因去歲業(yè)師回南，在家溫習(xí)舊課，正要與賈親家商議，附往他家塾中去?？汕捎鲆妼氂襁@個(gè)機(jī)會(huì)，又知賈家塾中司塾的乃現(xiàn)今之老儒賈代儒，秦鍾此去，可望學(xué)業(yè)進(jìn)益，從此成名，因十分喜悅。只是宦囊羞澀，那邊都是一雙富貴眼睛，少了拿不出來，因是兒子的終身大事所關(guān)，說不得東拼西湊，恭恭敬敬封了二十四兩贄見禮，帶了秦鍾，到代儒家來拜見，然后聽寶玉揀的好日子一同入塾。塾中從此鬧起事來。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卻說寶玉送賈母回來，待賈母歇了中覺，還要回去看戲，又恐?jǐn)嚨那厥系热瞬槐?，因想起寶釵近日在家養(yǎng)病，未去看視，意欲去望他。若從上房后角門過去，恐怕遇見別事纏繞，又怕遇見他父親，更為不妥，寧可繞個(gè)遠(yuǎn)兒。當(dāng)下眾嬤嬤丫鬟伺候他換衣服，見不曾換，仍出二門去了。眾嬤嬤丫鬟只得跟隨出來，還只當(dāng)他去那邊府中看戲，誰知到了穿堂兒，便向東北邊繞過廳后而去。偏頂頭遇見了門下清客相公詹光、單聘仁二人走來。一見了寶玉，便都趕上來，笑著，一個(gè)抱著腰，一個(gè)拉著手，道：“我的菩薩哥兒！我說做了好夢呢，好容易遇見你了！”說著，又嘮叨了半日，才走開。老嬤嬤叫住，因問：“你們二位是往老爺那里去的不是？”二人點(diǎn)頭道：“是?！庇中χf：“老爺在夢坡齋小書房里歇中覺呢，不妨事的?！币幻嬲f，一面走了。說的寶玉也笑了。于是轉(zhuǎn)彎向北奔梨香院來?？汕晒軒旆康目傤I(lǐng)吳新登和倉上的頭目名叫戴良的，同著幾個(gè)管事的頭目，共七個(gè)人，從賬房里出來，一見寶玉，趕忙都一齊垂手站立。獨(dú)有一個(gè)買辦，名喚錢華，因他多日未見寶玉，忙上來打千兒，請寶玉的安。寶玉含笑伸手叫他起來。眾人都笑說：“前兒在一處看見二爺寫的斗方兒，越發(fā)好了，多早晚賞我們幾張貼貼。”寶玉笑道：“在那里看見了？”眾人道：“好幾處都有，都稱贊的了不得，還和我們尋呢。”寶玉笑道：“不值什么，你們說給我的小么兒們就是了?！币幻嬲f，一面前走。眾人待他過去，方都各自散了。
閑言少述。且說寶玉來至梨香院中，先進(jìn)薛姨媽屋里來，見薛姨媽打點(diǎn)針黹與丫鬟們呢。寶玉忙請了安。薛姨媽一把拉住，抱入懷中，笑說：“這么冷天，我的兒，難為你想著來！快上炕來坐著罷?！泵似銤L滾的茶來。寶玉因問：“哥哥沒在家么？”薛姨媽嘆道：“他是沒籠頭的馬，天天逛不了，那里肯在家一日呢？”寶玉道：“姐姐可大安了？”薛姨媽道：“可是呢，你前兒又想著，打發(fā)人來瞧他。他在里間不是，你去瞧。他那里比這里暖和，你那里坐著，我收拾收拾就進(jìn)來和你說話兒?！?br>寶玉聽了，忙下炕來，到了里間門前，只見吊著半舊的紅綢軟簾。寶玉掀簾一步進(jìn)去，先就看見寶釵坐在炕上作針線。頭上挽著黑漆油光的?兒，蜜合色的棉襖，玫瑰紫二色金銀線的坎肩兒，蔥黃綾子棉裙，一色兒半新不舊的，看去不見奢華，惟覺雅淡。罕言寡語，人謂裝愚；安分隨時(shí)，自云守拙。寶玉一面看，一面問：“姐姐可大愈了？”寶釵抬頭看見寶玉進(jìn)來，連忙起身，含笑答道：“已經(jīng)大好了，多謝惦記著?！闭f著，讓他在炕沿上坐下，即令鶯兒倒茶來。一面又問老太太姨娘安，又問別的姐妹們好；一面看寶玉頭上戴著累絲嵌寶紫金冠，額上勒著二龍捧珠抹額，身上穿著秋香色立蟒白狐腋箭袖，系著五色蝴蝶鸞絳，項(xiàng)上掛著長命鎖、記名符，另外有那一塊落草時(shí)下來的“寶玉”。寶釵因笑說道：“成日家說你的這塊玉，究竟未曾細(xì)細(xì)的賞鑒過，我今兒倒要瞧瞧。”說著，便挪近前來。寶玉亦湊過去，便從項(xiàng)上摘下來，遞在寶釵手內(nèi)。寶釵托在掌上，只見大如雀卵，燦若明霞，瑩潤如酥，五色花紋纏護(hù)。
看官們，須知道這就是大荒山中青埂峰下的那塊頑石幻相。后人有詩嘲云：
女媧煉石已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失去本來真面目，幻來新就臭皮囊。
懊知運(yùn)敗金無彩，堪嘆時(shí)乖玉不光。白骨如山忘姓氏，無非公子與紅妝！
那頑石亦曾記下他這幻相并癩僧所鐫篆文，今亦按圖畫于后面。但其真體最小，方從胎中小兒口中銜下，今若按式畫出，恐字跡過于微細(xì)，使觀者大費(fèi)眼光，亦非暢事。所以略展放些，以便燈下醉中可閱。今注明此故，方不至以胎中之兒口有多大，怎得銜此狼犺蠢大之物為誚。
寶釵看畢，又重新翻過正面來細(xì)看?？诶锬畹溃骸澳?，仙壽恒昌?！蹦盍藘杀椋嘶仡^向鶯兒笑道：“你不去倒茶，也在這里發(fā)呆作什么？”鶯兒也嘻嘻的笑道：“我聽這兩句話倒像和姑娘項(xiàng)圈上的兩句話是一對兒。”
寶玉聽了，忙笑道：“原來姐姐那項(xiàng)圈上也有字？我也賞鑒賞鑒?！睂氣O道：“你別聽他的話，沒有什么字?！睂氂裱爰暗溃骸昂媒憬?，你怎么瞧我的呢？”寶釵被他纏不過，因說道：“也是個(gè)人給了兩句吉利話兒鏨上了，所以天天帶著；不然，沉甸甸的，有什么趣兒？”一面說，一面解了排扣，從里面大紅襖兒上將那珠寶晶瑩黃金燦爛的瓔珞摘出來。寶玉忙托著鎖看時(shí)，果然一面有四個(gè)字，兩面八個(gè)字，共成兩句吉讖，亦曾按式畫下形相：
金鎖正面
不離不棄
金鎖反面
芳齡永繼
寶玉看了，也念了兩遍，又念自己的兩遍，因笑問：“姐姐，這八個(gè)字倒和我的是一對兒?！柄L兒笑道：“是個(gè)癩頭和尚送的，他說必須鏨在金器上?！睂氣O不等他說完，便嗔著：“不去倒茶？”一面又問寶玉從那里來。
寶玉此時(shí)與寶釵挨肩坐著，只聞一陣陣的香氣，不知何味，遂問：“姐姐熏的是什么香？我竟沒聞過這味兒?！睂氣O道：“我最怕熏香，好好兒的衣裳，為什么熏他？”寶玉道：“那么著，這是什么香呢？”寶釵想了想，說：“是了，是我早起吃了冷香丸的香氣?！睂氂裥Φ溃骸笆裁础袄湎阃琛?？這么好聞！懊姐姐，給我一丸嘗嘗呢?！睂氣O笑道：“又混鬧了。一個(gè)藥也是混吃的？”一語未了，忽聽外面人說：“林姑娘來了。”話猶未完，黛玉已搖搖擺擺的進(jìn)來，一見寶玉，便笑道：“哎約！我來的不巧了！”寶玉等忙起身讓坐。寶釵笑道：“這是怎么說？”黛玉道：“早知他來，我就不來了?！睂氣O道：“這是什么意思？”黛玉道：“什么意思呢。來呢，一齊來；不來，一個(gè)也不來。今兒他來，明兒我來，間錯(cuò)開了來，豈不天天有人來呢？也不至太冷落，也不至太熱鬧。姐姐有什么不解的呢？”
寶玉因見他外面罩著大紅羽緞對襟褂子，便問：“下雪了么？”地下老婆們說：“下了這半日了。”寶玉道：“取了我的斗篷來?！摈煊癖阈Φ溃骸笆遣皇?？我來了，他就該走了?！睂氂竦溃骸拔液卧f要去？不過拿來預(yù)備著。”寶玉的奶母李嬤嬤便說道：“天又下雪，也要看時(shí)候兒，就在這里和姐姐妹妹一處玩玩兒罷。姨太太那里擺茶呢。我叫丫頭去取了斗篷來，說給小么兒們散了罷。”寶玉點(diǎn)頭。李嬤嬤出去命小廝們：“都散了罷?！?br>這里薛姨媽已擺了幾樣細(xì)巧茶食，留他們喝茶，吃果子。寶玉因夸前日在東府里珍大嫂子的好鵝掌。薛姨媽連忙把自己糟的取了來給他嘗。寶玉笑道：“這個(gè)就酒才好?！毖σ虌尡忝斯嗔松系染苼怼＠顙邒呱蟻淼溃骸耙烫?，酒倒罷了。”寶玉笑央道：“好媽媽，我只喝一鍾?！崩顙尩溃骸安恢杏?。當(dāng)著老太太、太太，那怕你喝一壇呢！不是那日我眼錯(cuò)不見，不知那個(gè)沒調(diào)教的，只圖討你的喜歡，給了你一口酒喝，葬送的我挨了兩天罵！──姨太太不知道他的性子呢，喝了酒更弄性。有一天老太太高興，又盡著他喝；什么日子又不許他喝。何苦我白賠在里頭呢？”薛姨媽笑道：“老貨！你只管放心喝你的去罷。我也不許他喝多了。就是老太太問，有我呢?！币幻婷⊙绢^來，“讓你奶奶去也吃一杯，搪搪寒氣。”那李媽聽如此說，只得且和眾人吃酒去。
這里寶玉又說：“不必燙暖了，我只愛喝冷的。”薛姨媽道：“這可使不得：吃了冷酒，寫字手打顫兒?！睂氣O笑道：“寶兄弟，虧你每日家雜學(xué)旁收的！難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熱？要熱吃下去，發(fā)散的就快；要冷吃下去，便凝結(jié)在內(nèi)，拿五臟去暖他，豈不受害？從此還不改了呢?？靹e吃那冷的了?！睂氂衤犨@話有理，便放下冷的，令人燙來方飲。黛玉磕著瓜子兒，只管抿著嘴兒笑。可巧黛玉的丫鬟雪雁走來給黛玉送小手爐兒。黛玉因含笑問他，說：“誰叫你送來的？難為他費(fèi)心。那里就冷死我了呢！”雪雁道：“紫鵑姐姐怕姑娘冷，叫我送來的?！摈煊窠恿?，抱在懷中，笑道：“也虧了你，倒聽他的話！我平日和你說的，全當(dāng)耳旁風(fēng)；怎么他說了你就依，比圣旨還快呢！”
寶玉聽這話，知是黛玉借此奚落，也無回復(fù)之詞，只嘻嘻的笑了一陣罷了。寶釵素知黛玉是如此慣了的，也不理他。薛姨媽因笑道：“你素日身子單弱，禁不得冷，他們惦記著你倒不好？”黛玉笑道：“姨媽不知道。幸虧是姨媽這里，倘或在別人家，那不叫人家惱嗎？難道人家連個(gè)手爐也沒有，巴巴兒的打家里送了來？不說丫頭們太小心，還只當(dāng)我素日是這么輕狂慣了的呢?！毖σ虌尩溃骸澳闶莻€(gè)多心的，有這些想頭；我就沒有這些心?！?br>說話時(shí)，寶玉已是三杯過去了。李嬤嬤又上來攔阻。寶玉正在個(gè)心甜意洽之時(shí)，又兼姐妹們說說笑笑，那里肯不吃？只得屈意央告：“好媽媽，我再吃兩杯就不吃了?！崩顙邒叩溃骸澳憧勺屑?xì)！今兒老爺在家，提防著問你的書！”
寶玉聽了此話，便心中大不悅，慢慢的放下酒，垂了頭。黛玉忙說道：“別掃大家的興。舅舅若叫，只說姨媽這里留住你。──這媽媽他又該拿我們來醒脾了！”一面悄悄的推寶玉，叫他賭賭氣；一面咕噥說：“別理那老貨！咱們只管樂咱們的！”那李媽也素知黛玉的為人，說道：“林姐兒，你別助著他了。你要?jiǎng)袼?，只怕他還聽些?！摈煊窭湫Φ溃骸拔覟槭裁粗?？我也不犯著勸他。你這媽媽太小心了。往常老太太又給他酒吃，如今在姨媽這里多吃了一口，想來也不妨事。──必定姨媽這里是外人，不當(dāng)在這里吃，也未可知！”李嬤嬤聽了，又是急，又是笑，說道：“真真這林姐兒說出一句話來比刀子還利害！”寶釵也忍不住，笑著把黛玉腮上一擰，說道：“真真的，這個(gè)顰丫頭一張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歡又不是！”薛姨媽一面笑著，又說：“別怕，別怕，我的兒！來到這里，沒好的給你吃，別把這點(diǎn)子?xùn)|西嚇的存在心里，倒叫我不安。只管放心吃，有我呢。索性吃了晚飯去，要醉了，就跟著我睡罷?！币蛎骸霸贍C些酒來。──姨媽陪你吃兩杯，可就吃飯罷?！睂氂衤犃?，方又鼓起興來。李嬤嬤因吩咐小丫頭：“你們在這里小心著，我家去換了衣裳就來?！鼻那牡幕匮σ虌尩溃骸耙烫瑒e由他盡著吃了?！闭f著，便家去了。這里雖還有兩三個(gè)老婆子，都是不關(guān)痛癢的，見李媽走了，也都悄悄的自尋方便去了。只剩了兩個(gè)小丫頭，樂得討寶玉的喜歡。幸而薛姨媽千哄萬哄，只容他吃了幾杯，就忙收過了。作了酸筍雞皮湯，寶玉痛喝了幾碗，又吃了半碗多碧粳粥。一時(shí)，薛林二人也吃完了飯，又釅釅的喝了幾碗茶。薛姨媽才放了心。雪雁等幾個(gè)人，也吃了飯，進(jìn)來伺候。黛玉因問寶玉道：“你走不走？”寶玉乜斜倦眼道：“你要走，我和你同走?！摈煊衤犝f，遂起身道：“咱們來了這一日，也該回去了?！闭f著，二人便告辭。
小丫頭忙捧過斗笠來。寶玉便把頭略低一低，叫他戴上。那丫頭便將這大紅猩氈斗笠一抖，才往寶玉頭上一合，寶玉便說：“罷了，罷了！懊蠢東西！你也輕些兒。難道沒見別人戴過？──等我自己戴罷?！摈煊裾驹诳谎厣系溃骸斑^來，我給你戴罷?！睂氂衩皝?。黛玉用手輕輕籠住束發(fā)冠兒，將笠沿掖在抹額之上，把那一顆核桃大的絳絨簪纓扶起，顫巍巍露于笠外。整理已畢，端詳了一會(huì)，說道：“好了，披上斗篷罷。”寶玉聽了，方接了斗篷披上。薛姨媽忙道：“跟你們的媽媽都還沒來呢，且略等等兒?！睂氂竦溃骸拔覀兊沟戎麄?！有丫頭們跟著就是了?！毖σ虌尣环判?，吩咐兩個(gè)女人送了他兄妹們?nèi)ァ?br>他二人道了擾，一徑回至賈母房中。賈母尚未用晚飯，知是薛姨媽處來，更加喜歡。因見寶玉吃了酒，遂叫他自回房中歇著，不許再出來了。又令人好生招呼著。忽想起跟寶玉的人來，遂問眾人：“李奶子怎么不見？”眾人不敢直說他家去了，只說：“才進(jìn)來了，想是有事，又出去了。”
寶玉踉蹌著回頭道：“他比老太太還受用呢！問他作什么？沒有他，只怕我還多活兩日兒！”一面說，一面來至自己臥室，只見筆墨在案。晴雯先接出來，笑道：“好啊，叫我研了墨，早起高興，只寫了三個(gè)字，扔下筆就走了，哄我等了這一天。快來給我寫完了這些墨才算呢！”寶玉方想起早起的事來，因笑道：“我寫的那三個(gè)字在那里呢？”晴雯笑道：“這個(gè)人可醉了。你頭里過那府里去，囑咐我貼在門斗兒上的。我恐怕別人貼壞了，親自爬高上梯，貼了半天，這會(huì)子還凍的手僵著呢！”寶玉笑道：“我忘了你手冷，我替你渥著?！北闵焓掷琏┑氖?，同看門斗上新寫的三個(gè)字。
一時(shí)，黛玉來了。寶玉笑道：“好妹妹，你別撒謊，你看這三個(gè)字，那一個(gè)好？”黛玉仰頭看見是“絳蕓軒”三字，笑道：“個(gè)個(gè)都好。怎么寫的這樣好了！明兒也替我寫個(gè)匾。”寶玉笑道：“你又哄我了?！闭f著，又問：“襲人姐姐呢？”晴雯向里間炕上努嘴兒。寶玉看時(shí)，見襲人和衣睡著。寶玉笑道：“好啊，這么早就睡了?！庇謫柷琏┑溃骸敖駜何夷沁叧栽顼垼幸坏佣垢旱陌?，我想著你愛吃，和珍大奶奶要了，只說我晚上吃，叫人送來的，你可見了沒有？”晴雯道：“快別提了。一送來，我就知道是我的，偏才吃了飯，就擱在那里。后來李奶奶來了，看見說：“寶玉未必吃了，拿去給我孫子吃罷。”就叫人送了家去了?！闭f著，茜雪捧上茶來。寶玉還讓：“林妹妹喝茶。”眾人笑道：“林姑娘早走了，還讓呢?！睂氂癯粤税氡K，忽又想起早晨的茶來，問茜雪道：“早起沏了碗楓露茶，我說過那茶是三四次后才出色，這會(huì)子怎么又斟上這個(gè)茶來？”茜雪道：“我原留著來著，那會(huì)子李奶奶來了，喝了去了?！睂氂衤犃耍瑢⑹种胁璞樖滞叵乱凰?，豁瑯一聲，打了個(gè)粉碎，潑了茜雪一裙子。又跳起來問著茜雪道：“他是你那一門子的奶奶，你們這么孝敬他？不過是我小時(shí)候兒吃過他幾日奶罷了，如今慣的比祖宗還大！攆出去，大家干凈！”說著，立刻便要去回賈母。原來襲人未睡，不過是故意兒裝睡，引著寶玉來慪他玩耍。先聽見說字，問包子，也還可以不必起來；后來摔了茶鍾，動(dòng)了氣，遂連忙起來解勸。早有賈母那邊的人來問：“是怎么了？”襲人忙道：“我才倒茶，叫雪滑倒了，失手砸了鍾子了。”一面又勸寶玉道：“你誠心要攆他，也好。我們都愿意出去，不如就勢兒連我們一齊攆了。你也不愁沒有好的來伏侍你?！?br>寶玉聽了，方才不言語了。襲人等便攙至炕上，脫了衣裳，不知寶玉口內(nèi)還說些什么，只覺口齒纏綿，眉眼愈加餳澀，忙伏侍他睡下。襲人摘下那“通靈寶玉”來，用絹?zhàn)影?，塞在褥子底下，恐怕次日帶時(shí)，冰了他的脖子。那寶玉到枕就睡著了。彼時(shí)李嬤嬤等已進(jìn)來了，聽見醉了，也就不敢上前，只悄悄的打聽睡著了，方放心散去。
次日醒來，就有人回：“那邊小蓉大爺帶了秦鍾來拜?！睂氂衩映鋈?，領(lǐng)了拜見賈母。賈母見秦鍾形容標(biāo)致，舉止溫柔，堪陪寶玉讀書，心中十分喜歡，便留茶，留飯，又叫人帶去見王夫人等。眾人因愛秦氏，見了秦鍾是這樣人品，也都?xì)g喜，臨去時(shí)，都有表禮。賈母又給了一個(gè)荷包和一個(gè)金魁星，取“文星和合”之意。又囑咐他道：“你家住的遠(yuǎn)，或一時(shí)冷熱不便，只管住在我們這里。只和你寶二叔在一處，別跟著那不長進(jìn)的東西們學(xué)?！鼻劓R一一的答應(yīng)，回家稟知他父親。
他父親秦邦業(yè)，現(xiàn)任營繕?biāo)纠芍?，年近七旬，夫人早亡。因年至五旬時(shí)尚無兒女，便向養(yǎng)生堂抱了一個(gè)兒子和一個(gè)女兒。誰知兒子又死了，只剩下個(gè)女兒，小名叫做可兒，又起個(gè)官名，叫做兼美，長大時(shí)，生得形容裊娜，性格風(fēng)流。因素與賈家有些瓜葛，故結(jié)了親。
秦邦業(yè)卻于五十三歲上得了秦鍾，今年十二歲了。因去歲業(yè)師回南，在家溫習(xí)舊課，正要與賈親家商議，附往他家塾中去?？汕捎鲆妼氂襁@個(gè)機(jī)會(huì)，又知賈家塾中司塾的乃現(xiàn)今之老儒賈代儒，秦鍾此去，可望學(xué)業(yè)進(jìn)益，從此成名，因十分喜悅。只是宦囊羞澀，那邊都是一雙富貴眼睛，少了拿不出來，因是兒子的終身大事所關(guān)，說不得東拼西湊，恭恭敬敬封了二十四兩贄見禮，帶了秦鍾，到代儒家來拜見，然后聽寶玉揀的好日子一同入塾。塾中從此鬧起事來。未知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