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慶壽辰寧府排家宴 見熙鳳賈瑞起淫心
作者：曹雪芹話說是日賈敬的壽辰，賈珍先將上等可吃的東西，稀奇的果品，裝了十六大捧盒，著賈蓉帶領(lǐng)家下人送與賈敬去，向賈蓉說道：“你留神看太爺喜歡不喜歡，你就行了禮起來，說：“父親遵太爺?shù)脑?，不敢前來，在家里率領(lǐng)合家都朝上行了禮了。””賈蓉聽罷，即率領(lǐng)家人去了。
這里漸漸的就有人來。先是賈璉賈薔來看了各處的座位，并問：“有什么玩意兒沒有？”家人答道：“我們爺算計，本來請?zhí)珷斀袢諄砑?，所以并未敢預(yù)備玩意兒。前日聽見太爺不來了，現(xiàn)叫奴才們找了一班小戲兒并一檔子打十番的，都在園子里戲臺上預(yù)備著呢?！?br>次后邢夫人、王夫人、鳳姐兒、寶玉都來了，賈珍并尤氏接了進(jìn)去。尤氏的母親已先在這里，大家見過了，彼此讓了坐。賈珍尤氏二人遞了茶，因笑道：“老太太原是個老祖宗，我父親又是侄兒，這樣年紀(jì)，這個日子，原不敢請他老人家來；但是這時候，天氣又涼爽，滿園的菊花盛開，請老祖宗過來散散悶，看看眾兒孫熱熱鬧鬧的，是這個意思。誰知老祖宗又不賞臉?！?br>鳳姐兒未等王夫人開口，先說道：“老太太昨日還說要來呢，因為晚上看見寶兄弟吃桃兒，他老人家又嘴饞，吃了有大半個，五更天時候，就一連起來兩次，今日早晨，略覺身子倦些。因叫我回大爺，今日斷不能來了，說有好吃的要幾樣，還要很爛的呢?！辟Z珍聽了，笑道：“我說老祖宗是愛熱鬧的，今日不來，必定有個緣故。這就是了?！蓖醴蛉苏f：“前日聽見你大妹妹說，蓉哥媳婦身上有些不大好，到底是怎么樣？”尤氏道：“他這個病得的也奇。上月中秋，還跟著老太太、太太玩了半夜，回家來好好的。到了二十日以后，一日比一日覺懶了，又懶怠吃東西。這將近有半個多月。經(jīng)期又有兩個月沒來?！毙戏蛉私又f道：“不要是喜罷？”正說著，外頭人回道：“大老爺二老爺并一家的爺們都來了，在廳上呢?！辟Z珍連忙出去了。這里尤氏復(fù)說：“從前大夫也有說是喜的。昨日馮紫英薦了他幼時從學(xué)過的一個先生，醫(yī)道很好，瞧了，說不是喜，是一個大癥候。昨日開了方子，吃了一劑藥，今日頭暈的略好些，別的仍不見大效?！兵P姐兒道：“我說他不是十分支持不住，今日這樣日子，再也不肯不掙扎著上來?！庇仁系溃骸澳闶浅跞赵谶@里見他的，他強扎掙了半天，也是因你們娘兒兩個好的上頭，還戀戀的舍不得去?！兵P姐聽了，眼圈兒紅了一會子，方說道：““天有不測風(fēng)云，人有旦夕禍福?！边@點年紀(jì)，倘或因這病上有個長短，人生在世，還有什么趣兒呢！”
正說著，賈蓉進(jìn)來，給邢夫人、王夫人、鳳姐兒都請了安，方回尤氏道：“方才我給太爺送吃食去，并說：“我父親在家伺候老爺們，款待一家子爺們，遵太爺話，并不敢來?！碧珷斅犃?，很喜歡，說：“這才是?！苯懈嬖V父親母親，好生伺候太爺太太們；叫我好生伺候叔叔、嬸子并哥哥們。還說那《陰騭文》叫他們急急刻出來，印一萬張散人。我將這話都回了我父親了。我這會子還得快出去打發(fā)太爺們并合家爺們吃飯。”鳳姐兒說：“蓉哥兒，你且站著。你媳婦今日到底是怎么著？”賈蓉皺皺眉兒，說道：“不好呢！嬸子回來瞧瞧去就知道了?！庇谑琴Z蓉出去了。
這里尤氏向邢夫人王夫人道：“太太們在這里吃飯，還是在園子里吃去？有小戲兒現(xiàn)在園子里預(yù)備著呢?！蓖醴蛉讼蛐戏蛉说溃骸斑@里很好。”尤氏就吩咐媳婦婆子們快擺飯來。門外一齊答應(yīng)了一聲，都各人端各人的去了。
不多時，擺上了飯。尤氏讓邢夫人王夫人并他母親都上坐了，他與鳳姐兒寶玉側(cè)席坐了。邢夫人王夫人道：“我們來，原為給大老爺拜壽；這豈不是我們來過生日來了么？”鳳姐兒說：“大老爺原是好養(yǎng)靜的，已修煉成了，也算得是神仙了。太太們這么一說，就叫作心到神知了。”一句話，說得滿屋子里笑起來。尤氏的母親并邢夫人、王夫人、鳳姐兒都吃了飯，嗽了口，凈了手，才說要往園子里去。賈蓉進(jìn)來向尤氏道：“老爺們并各位叔叔哥哥們都吃了飯了。大老爺說家里有事，二老爺是不愛聽?wèi)蛴峙氯唆[的慌，都去了。別的一家子爺們被璉二叔并薔大爺都讓過去聽?wèi)蛉チ恕７讲拍习部ね?、東平郡王、西寧郡王、北靜郡王四家王爺，并鎮(zhèn)國公牛府等六家、忠靖侯史府等八家，都差人持名帖送壽禮來。俱回了我父親，收在賬房里。禮單都上了檔子了。領(lǐng)謝名帖都交給各家的來人了。來人也各照例賞過，都讓吃了飯去了。母親該請二位太太、老娘、嬸子都過園子里去坐著罷?！?br>尤氏道：“這里也是才吃完了飯；就要過去了?！兵P姐兒說道：“我回太太：我先瞧瞧蓉哥媳婦兒去，我再過去罷?！蓖醴蛉说溃骸昂苁恰Ｎ覀兌家デ魄?，倒怕他嫌我們鬧的慌，說我們問他好罷?！庇仁系溃骸昂妹妹?，媳婦聽你的話，你去開導(dǎo)開導(dǎo)他，我也放心。你就快些過園子里來罷?！睂氂褚惨P姐兒去瞧秦氏。王夫人道：“你看看就過來罷，那是侄兒媳婦呢?！庇谑怯仁险埩送醴蛉诵戏蛉瞬⑺赣H都過會芳園去了。
鳳姐兒寶玉方和賈蓉到秦氏這邊來，進(jìn)了房門，悄悄的走到里間房內(nèi)。秦氏見了，要站起來。鳳姐兒說：“快別起來，看頭暈?！庇谑区P姐兒緊行了兩步，拉住了秦氏的手，說道：“我的奶奶！怎么幾日不見，就瘦的這樣了！”于是就坐在秦氏坐的褥子上。寶玉也問了好，在對面椅子上坐了。賈蓉叫：“快倒茶來。嬸子和二叔在上房還未吃茶呢?！鼻厥侠P姐兒的手，強笑道：“這都是我沒福！這樣人家，公公婆婆當(dāng)自家的女孩兒似的待。嬸娘，你侄兒雖說年輕，卻是他敬我，我敬他，從來沒有紅過臉兒。就是一家子的長輩同輩之中，除了嬸子不用說了，別人也從無不疼我的，也從無不和我好的。如今得了這個病，把我那要強心一分也沒有，公婆面前未得孝順一天。嬸娘這樣疼我，我就有十分孝順的心，如今也不能夠了！我自想著，未必熬得過年去！”
寶玉正把眼瞅著那“海棠春睡圖”并那秦太虛寫的“嫩寒鎖夢因春冷，芳?xì)庖u人是酒香”的對聯(lián)，不覺想起在這里睡晌覺時夢到“太虛幻境”的事來。正在出神，聽得秦氏說了這些話，如萬箭攢心，那眼淚不覺流下來了。鳳姐兒見了，心中十分難過。但恐病人見了這個樣子反添心酸，倒不是來開導(dǎo)他的意思了，因說：“寶玉，你忒婆婆媽媽的了。他病人不過是這樣說，那里就到這個田地。況且年紀(jì)又不大，略病病兒就好了?！庇只叵蚯厥系溃骸澳銊e胡思亂想，豈不是自己添病了么？”賈蓉道：“他這病也不用別的，只吃得下些飯食就不怕了?！兵P姐兒道：“寶兄弟，太太叫你快些過去呢。你倒別在這里只管這么著，倒招得媳婦也心里不好過。太太那里又惦著你?！币蛳蛸Z蓉說道：“你先同你寶叔叔過去罷，我還略坐坐呢?！辟Z蓉聽說，即同寶玉過會芳園去。
這里鳳姐兒又勸解了一番，又低低說許多衷腸話兒。尤氏打發(fā)人來兩三遍，鳳姐兒才向秦氏說道：“你好生養(yǎng)著，我再來看你罷。合該你這病要好了，所以前日遇著這個好大夫，再也是不怕的了?！鼻厥闲Φ溃骸叭螒{他是神仙，治了病治不得命！嬸子，我知道，這病不過是捱日子的！”鳳姐說道：“你只管這么想，這那里能好呢？總要想開了才好。況且聽得大夫說：“若是不治，怕的是春天不好?！痹蹅?nèi)羰遣荒艹匀藚⒌娜思?，也難說了；你公公婆婆聽見治得好，別說一日二錢人參，就是二斤也吃得起。好生養(yǎng)著罷，我就過園子里去了?！鼻厥嫌值溃骸皨鹱?，恕我不能跟過去了。閑了的時候，還求過來瞧瞧我呢，咱們娘兒們坐坐，多說幾句閑話兒?！?br>鳳姐兒聽了，不覺的眼圈兒又紅了，道：“我得了閑兒，必常來看你。”于是帶著跟來的婆子媳婦們并寧府的媳婦婆子們，從里頭繞進(jìn)園子的便門來。只見：
黃花滿地，白柳橫坡。小橋通若耶之溪，曲徑接天臺之路。石中清流滴滴，籬落飄香；樹頭紅葉翩翩，疏林如畫。西風(fēng)乍緊，猶聽鶯啼；暖日常暄，又添蛩語。遙望東南，建幾處依山之榭；近觀西北，結(jié)三間臨水之軒。笙簧盈座，別有幽情；羅綺穿林，倍添韻致。
鳳姐兒看著園中景的，一步步行來。正贊賞時，猛然從假山石后走出一個人來，向前對鳳姐說道：“請嫂子安?！兵P姐猛吃一驚，將身往后一退，說道：“這是瑞大爺不是？”賈瑞說道：“嫂子連我也不認(rèn)得了？”鳳姐兒道：“不是不認(rèn)得，猛然一見，想不到是大爺在這里?！辟Z瑞道：“也是合該我與嫂子有緣。我方才偷出了席，在這里清凈地方略散一散，不想就遇見嫂子，這不是有緣么？”一面說，一面拿眼睛不住的觀看鳳姐。
鳳姐是個聰明人，見他這個光景，如何不猜八九分呢？因向賈瑞假意含笑道：“怪不得你哥哥常提你，說你好。今日見了，聽你這幾句話兒，就知道你是個聰明和氣的人了。這會子我要到太太們那邊去呢，不得合你說話，等閑了再會罷?！辟Z瑞道：“我要到嫂子家里去請安，又怕嫂子年輕，不肯輕易見人?！兵P姐又假笑道：“一家骨肉，說什么年輕不年輕的話！”賈瑞聽了這話，心中暗喜，因想道：“再不想今日得此奇遇！”那情景越發(fā)難堪了。鳳姐兒說道：“你快去入席去罷?？此麄兡米×肆P你的酒？”賈瑞聽了，身上已木了半邊，慢慢的走著，一面回過頭來看。鳳姐兒故意的把腳放遲了，見他去遠(yuǎn)了，心里暗忖道：“這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那里有這樣禽獸的人！他果如此，幾時叫他死在我手里，他才知道我的手段！”
于是鳳姐兒方移步前來。將轉(zhuǎn)過了一重山坡兒，見兩三個婆子慌慌張張的走來，見鳳姐兒，笑道：“我們奶奶見二奶奶不來，急的了不得，叫奴才們又來請奶奶來了。”鳳姐兒說：“你們奶奶就是這樣急腳鬼似的！”鳳姐兒慢慢的走著，問：“戲文唱了幾出了？”那婆子回道：“唱了八九出了。”說話之間，已到天香樓后門，見寶玉和一群丫頭小子們那里玩呢。鳳姐兒說：“寶兄弟，別忒淘氣了?！币粋€丫頭說道：“太太們都在樓上坐著呢，請奶奶就從這邊上去罷。”
鳳姐兒聽了，款步提衣上了樓。尤氏已在樓梯口等著。尤氏笑道：“你們娘兒兩個忒好了，見了面總舍不得來了。你明日搬來和他同住罷。你坐下，我先敬你一鍾。”于是鳳姐兒至邢夫人王夫人前告坐。尤氏拿戲單來讓鳳姐兒點戲。鳳姐兒說：“太太們在這里，我怎么敢點？”邢夫人王夫人道：“我們和親家太太點了好幾出了，你點幾出好的我們聽?！?br>鳳姐兒立起身來答應(yīng)了，接過戲單，從頭一看，點了一出《還魂》，一出《彈詞》，遞過戲單來，說：“現(xiàn)在唱的這“雙官誥”完了，再唱這兩出，也就是時候了?！蓖醴蛉说溃骸翱刹皇悄?？也該趁早叫你哥哥、嫂子歇歇，他們心里又不靜?！庇仁系溃骸疤珎冇植皇浅淼?，娘兒們多坐一會子去才有趣兒，天氣還早呢?！兵P姐兒立起身來，望樓下一看，說：“爺們都往那里去了？”傍邊一個婆子道：“爺們才到凝曦軒，帶了十番，那里吃酒去了。”鳳姐兒道：“在這里不便宜，背地里又不知干什么去了！”尤氏笑道：“那里都像你這么正經(jīng)人呢！”
于是說說笑笑，點的戲都唱完了，方才撤下酒席，擺上飯來。吃畢，大家才出園子，來到上房，坐下吃了茶，才叫預(yù)備車，向尤氏的母親告了辭。尤氏率同眾姬妾并家人媳婦們送出來。賈珍率領(lǐng)眾子侄在車旁侍立，都等候著見了邢王二夫人，說道：“二位嬸子明日還過來逛逛?！蓖醴蛉说溃骸傲T了，我們今兒整坐了一日，也乏了，明日也要歇歇?！庇谑嵌忌宪嚾チ?。賈瑞猶不住拿眼看著鳳姐兒。賈珍進(jìn)去后，李貴才拉過馬來，寶玉騎上，隨了王夫人去了。
這里賈珍同一家子的弟兄子侄吃過飯，方大家散了。次日，仍是眾族人等鬧了一日，不必細(xì)說。此后鳳姐不時親自來看秦氏。秦氏也有幾日好些，也有幾日歹些。賈珍、尤氏、賈蓉甚是焦心。且說賈瑞到榮府來了幾次，偏都值鳳姐兒往寧府去了。
這年正是十一月三十日冬至。到交節(jié)的那幾日，賈母、王夫人、鳳姐兒日日差人去看秦氏?；貋淼娜硕颊f：“這幾日沒見添病，也沒見大好?！蓖醴蛉讼蛸Z母說：“這個癥候，遇著這樣節(jié)氣，不添病，就有指望了。”賈母說：“可是呢。好個孩子！要有個長短，豈不叫人疼死！”說著，一陣心酸，向鳳姐兒說道：“你們娘兒們好了一場，明日大初一，過了明日，你再看看他去。你細(xì)細(xì)的瞧瞧他的光景，倘或好些兒，你回來告訴我。那孩子素日愛吃什么，你也常叫人送些給他?！?br>鳳姐兒一一答應(yīng)了。到初二日，吃了早飯，來到寧府里，看見秦氏光景，雖未添什么病，但那臉上身上的肉都瘦干了。于是和秦氏坐了半日，說了些閑話，又將這病無妨的話開導(dǎo)了一番。秦氏道：“好不好，春天就知道了。如今現(xiàn)過了冬至，又沒怎么樣，或者好的了，也未可知。嬸子回老太太、太太，放心罷。昨日老太太賞的那棗泥餡的山藥糕，我吃了兩塊，倒像克化的動似的。”鳳姐兒道：“明日再給你送來。我到你婆婆那里瞧瞧，就要趕著回去回老太太話去。”秦氏道：“嬸子替我請老太太、太太的安罷。”
鳳姐兒答應(yīng)著就出來了，到了尤氏上房坐下。尤氏道：“你冷眼瞧瞧媳婦是怎么樣？”鳳姐兒低了半日頭，說道：“這個就沒法兒了！你也該將一應(yīng)的后事給他料理料理，沖一沖也好?！庇仁系溃骸拔乙舶蛋档慕腥祟A(yù)備了。就是那件東西不得好木頭，且慢慢的辦著呢?！庇谑区P姐兒喝了茶，說了一會子話兒，說道：“我要快些回去回老太太的話去呢?！庇仁系溃骸澳憧陕齼旱恼f，別嚇著老人家?！兵P姐兒道：“我知道。”于是鳳姐兒起身回到家中，見了賈母，說：“蓉哥媳婦請老太太安，給老太太磕頭，說他好些了，求老祖宗放心罷。他再略好些，還給老太太磕頭請安來呢。”賈母道：“你瞧他是怎么樣？”鳳姐兒說：“暫且無妨，精神還好呢?！辟Z母聽了，沉吟了半日，因向鳳姐說：“你換換衣裳，歇歇去罷?！?br>鳳姐兒答應(yīng)著，出來見過了王夫人，到了家中。平兒將烘的家常衣服給鳳姐兒換上了。鳳姐兒坐下，因問：“家中有什么事沒有？”平兒方端了茶來，遞過去，說道：“沒有什么事，就是那三百兩銀子的利銀，旺兒嫂子送進(jìn)來，我收了。還有瑞大爺使人來打聽奶奶在家沒有，他要來請安說話?！?br>鳳姐兒聽了，哼了一聲，說道：“這畜生合該作死！看他來了怎么樣！”平兒回道：“這瑞大爺是為什么只管來？”鳳姐兒遂將九月里在寧府園子里遇見他的光景，他說的話都告訴了平兒。平兒說道：““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沒人倫的混帳東西！起這樣念頭，叫他不得好死?！兵P姐兒道：“等他來了，我自有道理?！辈恢Z瑞來時作何光景，且聽下回分解。
這里漸漸的就有人來。先是賈璉賈薔來看了各處的座位，并問：“有什么玩意兒沒有？”家人答道：“我們爺算計，本來請?zhí)珷斀袢諄砑?，所以并未敢預(yù)備玩意兒。前日聽見太爺不來了，現(xiàn)叫奴才們找了一班小戲兒并一檔子打十番的，都在園子里戲臺上預(yù)備著呢?！?br>次后邢夫人、王夫人、鳳姐兒、寶玉都來了，賈珍并尤氏接了進(jìn)去。尤氏的母親已先在這里，大家見過了，彼此讓了坐。賈珍尤氏二人遞了茶，因笑道：“老太太原是個老祖宗，我父親又是侄兒，這樣年紀(jì)，這個日子，原不敢請他老人家來；但是這時候，天氣又涼爽，滿園的菊花盛開，請老祖宗過來散散悶，看看眾兒孫熱熱鬧鬧的，是這個意思。誰知老祖宗又不賞臉?！?br>鳳姐兒未等王夫人開口，先說道：“老太太昨日還說要來呢，因為晚上看見寶兄弟吃桃兒，他老人家又嘴饞，吃了有大半個，五更天時候，就一連起來兩次，今日早晨，略覺身子倦些。因叫我回大爺，今日斷不能來了，說有好吃的要幾樣，還要很爛的呢?！辟Z珍聽了，笑道：“我說老祖宗是愛熱鬧的，今日不來，必定有個緣故。這就是了?！蓖醴蛉苏f：“前日聽見你大妹妹說，蓉哥媳婦身上有些不大好，到底是怎么樣？”尤氏道：“他這個病得的也奇。上月中秋，還跟著老太太、太太玩了半夜，回家來好好的。到了二十日以后，一日比一日覺懶了，又懶怠吃東西。這將近有半個多月。經(jīng)期又有兩個月沒來?！毙戏蛉私又f道：“不要是喜罷？”正說著，外頭人回道：“大老爺二老爺并一家的爺們都來了，在廳上呢?！辟Z珍連忙出去了。這里尤氏復(fù)說：“從前大夫也有說是喜的。昨日馮紫英薦了他幼時從學(xué)過的一個先生，醫(yī)道很好，瞧了，說不是喜，是一個大癥候。昨日開了方子，吃了一劑藥，今日頭暈的略好些，別的仍不見大效?！兵P姐兒道：“我說他不是十分支持不住，今日這樣日子，再也不肯不掙扎著上來?！庇仁系溃骸澳闶浅跞赵谶@里見他的，他強扎掙了半天，也是因你們娘兒兩個好的上頭，還戀戀的舍不得去?！兵P姐聽了，眼圈兒紅了一會子，方說道：““天有不測風(fēng)云，人有旦夕禍福?！边@點年紀(jì)，倘或因這病上有個長短，人生在世，還有什么趣兒呢！”
正說著，賈蓉進(jìn)來，給邢夫人、王夫人、鳳姐兒都請了安，方回尤氏道：“方才我給太爺送吃食去，并說：“我父親在家伺候老爺們，款待一家子爺們，遵太爺話，并不敢來?！碧珷斅犃?，很喜歡，說：“這才是?！苯懈嬖V父親母親，好生伺候太爺太太們；叫我好生伺候叔叔、嬸子并哥哥們。還說那《陰騭文》叫他們急急刻出來，印一萬張散人。我將這話都回了我父親了。我這會子還得快出去打發(fā)太爺們并合家爺們吃飯。”鳳姐兒說：“蓉哥兒，你且站著。你媳婦今日到底是怎么著？”賈蓉皺皺眉兒，說道：“不好呢！嬸子回來瞧瞧去就知道了?！庇谑琴Z蓉出去了。
這里尤氏向邢夫人王夫人道：“太太們在這里吃飯，還是在園子里吃去？有小戲兒現(xiàn)在園子里預(yù)備著呢?！蓖醴蛉讼蛐戏蛉说溃骸斑@里很好。”尤氏就吩咐媳婦婆子們快擺飯來。門外一齊答應(yīng)了一聲，都各人端各人的去了。
不多時，擺上了飯。尤氏讓邢夫人王夫人并他母親都上坐了，他與鳳姐兒寶玉側(cè)席坐了。邢夫人王夫人道：“我們來，原為給大老爺拜壽；這豈不是我們來過生日來了么？”鳳姐兒說：“大老爺原是好養(yǎng)靜的，已修煉成了，也算得是神仙了。太太們這么一說，就叫作心到神知了。”一句話，說得滿屋子里笑起來。尤氏的母親并邢夫人、王夫人、鳳姐兒都吃了飯，嗽了口，凈了手，才說要往園子里去。賈蓉進(jìn)來向尤氏道：“老爺們并各位叔叔哥哥們都吃了飯了。大老爺說家里有事，二老爺是不愛聽?wèi)蛴峙氯唆[的慌，都去了。別的一家子爺們被璉二叔并薔大爺都讓過去聽?wèi)蛉チ恕７讲拍习部ね?、東平郡王、西寧郡王、北靜郡王四家王爺，并鎮(zhèn)國公牛府等六家、忠靖侯史府等八家，都差人持名帖送壽禮來。俱回了我父親，收在賬房里。禮單都上了檔子了。領(lǐng)謝名帖都交給各家的來人了。來人也各照例賞過，都讓吃了飯去了。母親該請二位太太、老娘、嬸子都過園子里去坐著罷?！?br>尤氏道：“這里也是才吃完了飯；就要過去了?！兵P姐兒說道：“我回太太：我先瞧瞧蓉哥媳婦兒去，我再過去罷?！蓖醴蛉说溃骸昂苁恰Ｎ覀兌家デ魄?，倒怕他嫌我們鬧的慌，說我們問他好罷?！庇仁系溃骸昂妹妹?，媳婦聽你的話，你去開導(dǎo)開導(dǎo)他，我也放心。你就快些過園子里來罷?！睂氂褚惨P姐兒去瞧秦氏。王夫人道：“你看看就過來罷，那是侄兒媳婦呢?！庇谑怯仁险埩送醴蛉诵戏蛉瞬⑺赣H都過會芳園去了。
鳳姐兒寶玉方和賈蓉到秦氏這邊來，進(jìn)了房門，悄悄的走到里間房內(nèi)。秦氏見了，要站起來。鳳姐兒說：“快別起來，看頭暈?！庇谑区P姐兒緊行了兩步，拉住了秦氏的手，說道：“我的奶奶！怎么幾日不見，就瘦的這樣了！”于是就坐在秦氏坐的褥子上。寶玉也問了好，在對面椅子上坐了。賈蓉叫：“快倒茶來。嬸子和二叔在上房還未吃茶呢?！鼻厥侠P姐兒的手，強笑道：“這都是我沒福！這樣人家，公公婆婆當(dāng)自家的女孩兒似的待。嬸娘，你侄兒雖說年輕，卻是他敬我，我敬他，從來沒有紅過臉兒。就是一家子的長輩同輩之中，除了嬸子不用說了，別人也從無不疼我的，也從無不和我好的。如今得了這個病，把我那要強心一分也沒有，公婆面前未得孝順一天。嬸娘這樣疼我，我就有十分孝順的心，如今也不能夠了！我自想著，未必熬得過年去！”
寶玉正把眼瞅著那“海棠春睡圖”并那秦太虛寫的“嫩寒鎖夢因春冷，芳?xì)庖u人是酒香”的對聯(lián)，不覺想起在這里睡晌覺時夢到“太虛幻境”的事來。正在出神，聽得秦氏說了這些話，如萬箭攢心，那眼淚不覺流下來了。鳳姐兒見了，心中十分難過。但恐病人見了這個樣子反添心酸，倒不是來開導(dǎo)他的意思了，因說：“寶玉，你忒婆婆媽媽的了。他病人不過是這樣說，那里就到這個田地。況且年紀(jì)又不大，略病病兒就好了?！庇只叵蚯厥系溃骸澳銊e胡思亂想，豈不是自己添病了么？”賈蓉道：“他這病也不用別的，只吃得下些飯食就不怕了?！兵P姐兒道：“寶兄弟，太太叫你快些過去呢。你倒別在這里只管這么著，倒招得媳婦也心里不好過。太太那里又惦著你?！币蛳蛸Z蓉說道：“你先同你寶叔叔過去罷，我還略坐坐呢?！辟Z蓉聽說，即同寶玉過會芳園去。
這里鳳姐兒又勸解了一番，又低低說許多衷腸話兒。尤氏打發(fā)人來兩三遍，鳳姐兒才向秦氏說道：“你好生養(yǎng)著，我再來看你罷。合該你這病要好了，所以前日遇著這個好大夫，再也是不怕的了?！鼻厥闲Φ溃骸叭螒{他是神仙，治了病治不得命！嬸子，我知道，這病不過是捱日子的！”鳳姐說道：“你只管這么想，這那里能好呢？總要想開了才好。況且聽得大夫說：“若是不治，怕的是春天不好?！痹蹅?nèi)羰遣荒艹匀藚⒌娜思?，也難說了；你公公婆婆聽見治得好，別說一日二錢人參，就是二斤也吃得起。好生養(yǎng)著罷，我就過園子里去了?！鼻厥嫌值溃骸皨鹱?，恕我不能跟過去了。閑了的時候，還求過來瞧瞧我呢，咱們娘兒們坐坐，多說幾句閑話兒?！?br>鳳姐兒聽了，不覺的眼圈兒又紅了，道：“我得了閑兒，必常來看你。”于是帶著跟來的婆子媳婦們并寧府的媳婦婆子們，從里頭繞進(jìn)園子的便門來。只見：
黃花滿地，白柳橫坡。小橋通若耶之溪，曲徑接天臺之路。石中清流滴滴，籬落飄香；樹頭紅葉翩翩，疏林如畫。西風(fēng)乍緊，猶聽鶯啼；暖日常暄，又添蛩語。遙望東南，建幾處依山之榭；近觀西北，結(jié)三間臨水之軒。笙簧盈座，別有幽情；羅綺穿林，倍添韻致。
鳳姐兒看著園中景的，一步步行來。正贊賞時，猛然從假山石后走出一個人來，向前對鳳姐說道：“請嫂子安?！兵P姐猛吃一驚，將身往后一退，說道：“這是瑞大爺不是？”賈瑞說道：“嫂子連我也不認(rèn)得了？”鳳姐兒道：“不是不認(rèn)得，猛然一見，想不到是大爺在這里?！辟Z瑞道：“也是合該我與嫂子有緣。我方才偷出了席，在這里清凈地方略散一散，不想就遇見嫂子，這不是有緣么？”一面說，一面拿眼睛不住的觀看鳳姐。
鳳姐是個聰明人，見他這個光景，如何不猜八九分呢？因向賈瑞假意含笑道：“怪不得你哥哥常提你，說你好。今日見了，聽你這幾句話兒，就知道你是個聰明和氣的人了。這會子我要到太太們那邊去呢，不得合你說話，等閑了再會罷?！辟Z瑞道：“我要到嫂子家里去請安，又怕嫂子年輕，不肯輕易見人?！兵P姐又假笑道：“一家骨肉，說什么年輕不年輕的話！”賈瑞聽了這話，心中暗喜，因想道：“再不想今日得此奇遇！”那情景越發(fā)難堪了。鳳姐兒說道：“你快去入席去罷?？此麄兡米×肆P你的酒？”賈瑞聽了，身上已木了半邊，慢慢的走著，一面回過頭來看。鳳姐兒故意的把腳放遲了，見他去遠(yuǎn)了，心里暗忖道：“這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那里有這樣禽獸的人！他果如此，幾時叫他死在我手里，他才知道我的手段！”
于是鳳姐兒方移步前來。將轉(zhuǎn)過了一重山坡兒，見兩三個婆子慌慌張張的走來，見鳳姐兒，笑道：“我們奶奶見二奶奶不來，急的了不得，叫奴才們又來請奶奶來了。”鳳姐兒說：“你們奶奶就是這樣急腳鬼似的！”鳳姐兒慢慢的走著，問：“戲文唱了幾出了？”那婆子回道：“唱了八九出了。”說話之間，已到天香樓后門，見寶玉和一群丫頭小子們那里玩呢。鳳姐兒說：“寶兄弟，別忒淘氣了?！币粋€丫頭說道：“太太們都在樓上坐著呢，請奶奶就從這邊上去罷。”
鳳姐兒聽了，款步提衣上了樓。尤氏已在樓梯口等著。尤氏笑道：“你們娘兒兩個忒好了，見了面總舍不得來了。你明日搬來和他同住罷。你坐下，我先敬你一鍾。”于是鳳姐兒至邢夫人王夫人前告坐。尤氏拿戲單來讓鳳姐兒點戲。鳳姐兒說：“太太們在這里，我怎么敢點？”邢夫人王夫人道：“我們和親家太太點了好幾出了，你點幾出好的我們聽?！?br>鳳姐兒立起身來答應(yīng)了，接過戲單，從頭一看，點了一出《還魂》，一出《彈詞》，遞過戲單來，說：“現(xiàn)在唱的這“雙官誥”完了，再唱這兩出，也就是時候了?！蓖醴蛉说溃骸翱刹皇悄?？也該趁早叫你哥哥、嫂子歇歇，他們心里又不靜?！庇仁系溃骸疤珎冇植皇浅淼?，娘兒們多坐一會子去才有趣兒，天氣還早呢?！兵P姐兒立起身來，望樓下一看，說：“爺們都往那里去了？”傍邊一個婆子道：“爺們才到凝曦軒，帶了十番，那里吃酒去了。”鳳姐兒道：“在這里不便宜，背地里又不知干什么去了！”尤氏笑道：“那里都像你這么正經(jīng)人呢！”
于是說說笑笑，點的戲都唱完了，方才撤下酒席，擺上飯來。吃畢，大家才出園子，來到上房，坐下吃了茶，才叫預(yù)備車，向尤氏的母親告了辭。尤氏率同眾姬妾并家人媳婦們送出來。賈珍率領(lǐng)眾子侄在車旁侍立，都等候著見了邢王二夫人，說道：“二位嬸子明日還過來逛逛?！蓖醴蛉说溃骸傲T了，我們今兒整坐了一日，也乏了，明日也要歇歇?！庇谑嵌忌宪嚾チ?。賈瑞猶不住拿眼看著鳳姐兒。賈珍進(jìn)去后，李貴才拉過馬來，寶玉騎上，隨了王夫人去了。
這里賈珍同一家子的弟兄子侄吃過飯，方大家散了。次日，仍是眾族人等鬧了一日，不必細(xì)說。此后鳳姐不時親自來看秦氏。秦氏也有幾日好些，也有幾日歹些。賈珍、尤氏、賈蓉甚是焦心。且說賈瑞到榮府來了幾次，偏都值鳳姐兒往寧府去了。
這年正是十一月三十日冬至。到交節(jié)的那幾日，賈母、王夫人、鳳姐兒日日差人去看秦氏?；貋淼娜硕颊f：“這幾日沒見添病，也沒見大好?！蓖醴蛉讼蛸Z母說：“這個癥候，遇著這樣節(jié)氣，不添病，就有指望了。”賈母說：“可是呢。好個孩子！要有個長短，豈不叫人疼死！”說著，一陣心酸，向鳳姐兒說道：“你們娘兒們好了一場，明日大初一，過了明日，你再看看他去。你細(xì)細(xì)的瞧瞧他的光景，倘或好些兒，你回來告訴我。那孩子素日愛吃什么，你也常叫人送些給他?！?br>鳳姐兒一一答應(yīng)了。到初二日，吃了早飯，來到寧府里，看見秦氏光景，雖未添什么病，但那臉上身上的肉都瘦干了。于是和秦氏坐了半日，說了些閑話，又將這病無妨的話開導(dǎo)了一番。秦氏道：“好不好，春天就知道了。如今現(xiàn)過了冬至，又沒怎么樣，或者好的了，也未可知。嬸子回老太太、太太，放心罷。昨日老太太賞的那棗泥餡的山藥糕，我吃了兩塊，倒像克化的動似的。”鳳姐兒道：“明日再給你送來。我到你婆婆那里瞧瞧，就要趕著回去回老太太話去。”秦氏道：“嬸子替我請老太太、太太的安罷。”
鳳姐兒答應(yīng)著就出來了，到了尤氏上房坐下。尤氏道：“你冷眼瞧瞧媳婦是怎么樣？”鳳姐兒低了半日頭，說道：“這個就沒法兒了！你也該將一應(yīng)的后事給他料理料理，沖一沖也好?！庇仁系溃骸拔乙舶蛋档慕腥祟A(yù)備了。就是那件東西不得好木頭，且慢慢的辦著呢?！庇谑区P姐兒喝了茶，說了一會子話兒，說道：“我要快些回去回老太太的話去呢?！庇仁系溃骸澳憧陕齼旱恼f，別嚇著老人家?！兵P姐兒道：“我知道。”于是鳳姐兒起身回到家中，見了賈母，說：“蓉哥媳婦請老太太安，給老太太磕頭，說他好些了，求老祖宗放心罷。他再略好些，還給老太太磕頭請安來呢。”賈母道：“你瞧他是怎么樣？”鳳姐兒說：“暫且無妨，精神還好呢?！辟Z母聽了，沉吟了半日，因向鳳姐說：“你換換衣裳，歇歇去罷?！?br>鳳姐兒答應(yīng)著，出來見過了王夫人，到了家中。平兒將烘的家常衣服給鳳姐兒換上了。鳳姐兒坐下，因問：“家中有什么事沒有？”平兒方端了茶來，遞過去，說道：“沒有什么事，就是那三百兩銀子的利銀，旺兒嫂子送進(jìn)來，我收了。還有瑞大爺使人來打聽奶奶在家沒有，他要來請安說話?！?br>鳳姐兒聽了，哼了一聲，說道：“這畜生合該作死！看他來了怎么樣！”平兒回道：“這瑞大爺是為什么只管來？”鳳姐兒遂將九月里在寧府園子里遇見他的光景，他說的話都告訴了平兒。平兒說道：““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沒人倫的混帳東西！起這樣念頭，叫他不得好死?！兵P姐兒道：“等他來了，我自有道理?！辈恢Z瑞來時作何光景，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