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賢襲人嬌嗔箴寶玉 俏平兒軟語救賈璉
作者：曹雪芹話說史湘云說著笑著跑出來，怕黛玉趕上。寶玉在后忙說：“絆倒了！那里就趕上了？”黛玉趕到門前，被寶玉叉手在門框上攔住，笑道：“饒他這一遭兒罷！”黛玉拉著手，說道：“我要饒了云兒，再不活著！”湘云見寶玉攔著門，料黛玉不能出來，便立住腳，笑道：“好姐姐，饒我這遭兒罷！”卻值寶釵來在湘云身背后，也笑道：“我勸你們兩個(gè)看寶兄弟面上，都撂開手罷。”黛玉道：“我不依！你們是一氣的，都來戲弄我。”寶玉勸道：“罷呦！誰敢戲弄你？你不打趣他，他就敢說你了？”
四人正難分解，有人來請(qǐng)吃飯，方往前邊來。那天已掌燈時(shí)分，王夫人、李紈、鳳姐、迎、探、惜姊妹等都往賈母這邊來。大家閑話了一回，各自歸寢。湘云仍往黛玉房中安歇。
寶玉送他二人到房，那天已二更多了，襲人來催了幾次方回。次早，天方明時(shí)，便披衣靸鞋往黛玉房中來了，卻不見紫鵑翠縷二人，只有他姊妹兩個(gè)尚臥在衾內(nèi)。那黛玉嚴(yán)嚴(yán)密密裹著一幅杏子紅綾被，安穩(wěn)合目而睡。湘云卻一把青絲，拖于枕畔；一幅桃花綢被，只齊胸蓋著，襯著那一彎雪白的膀子，撂在被外，上面明顯著兩個(gè)金鐲子。寶玉見了，嘆道：“睡覺還是不老實(shí)！回來風(fēng)吹了，又嚷肩膀疼了?！币幻嬲f，一面輕輕的替他蓋上。
黛玉早已醒了，覺得有人，就猜是寶玉，翻身一看，果然是他。因說道：“這早晚就跑過來作什么？”寶玉說道：“這還早呢！你起來瞧瞧罷?！摈煊竦溃骸澳阆瘸鋈?，讓我們起來?！?br>寶玉出至外間。黛玉起來，叫醒湘云，二人都穿了衣裳。寶玉又復(fù)進(jìn)來坐在鏡臺(tái)旁邊。只見紫鵑翠縷進(jìn)來伏侍梳洗。湘云洗了臉，翠縷便拿殘水要潑，寶玉道：“站著。我就勢(shì)兒洗了就完了，省了又過去費(fèi)事?！闭f著，便走過來彎著腰洗了兩把。紫鵑遞過香肥皂去，寶玉道：“不用了，這盆里就不少了。”又洗了兩把，便要手巾。翠縷撇嘴笑道：“還是這個(gè)毛病兒！”
寶玉也不理他，忙忙的要青鹽擦了牙，漱了口，完畢，見湘云已梳完了頭，便走過來，笑道：“好妹妹，替我梳梳呢？”湘云道：“這可不能了?！睂氂裥Φ溃骸昂妹妹茫阆葧r(shí)候兒怎么替我梳了呢？”湘云道：“如今我忘了，不會(huì)梳了。”寶玉道：“橫豎我不出門，不過打幾根辮子就完了?！闭f著，又千妹妹萬妹妹的央告。湘云只得扶過他的頭來梳篦。原來寶玉在家并不戴冠，只將四圍短發(fā)編成小辮，往頂心發(fā)上歸了總，編一根大辮，紅絳結(jié)住。自發(fā)頂至辮梢，一路四顆珍珠，下面又有金墜腳兒。
湘云一面編著，一面說道：“這珠子只三顆了，這一顆不是了，我記得是一樣的，怎么少了一顆？”寶玉道：“丟了一顆?！毕嬖频溃骸氨囟ㄊ峭忸^去，掉下來，叫人揀了去了。倒便宜了揀的了?！摈煊衽赃吚湫Φ溃骸耙膊恢钦鎭G，也不知是給了人鑲什么戴去了呢?！睂氂癫淮穑蜱R臺(tái)兩邊都是妝奩等物，順手拿起來賞玩，不覺拈起了一盒子胭脂，意欲往口邊送，又怕湘云說。正猶豫間，湘云在身后伸手過來，啪的一下，將胭脂從他手中打落，說道：“不長進(jìn)的毛病兒，多早晚才改呢？”
一語未了，只見襲人進(jìn)來。見這光景，知是梳洗過了，只得回來自己梳洗。忽見寶釵走來，因問：“寶兄弟那里去了？”襲人冷笑道：“寶兄弟那里還有在家的工夫！”寶釵聽說，心中明白。襲人又嘆道：“姐妹們和氣，也有個(gè)分寸兒，也沒個(gè)黑夜白日鬧的！憑人怎么勸，都是耳旁風(fēng)?！睂氣O聽了，心中暗忖道：“倒別看錯(cuò)了這個(gè)丫頭，聽他說話，倒有些識(shí)見?！睂氣O便在炕上坐了，慢慢的閑言中套問他年紀(jì)家鄉(xiāng)等語，留神窺察其言語志量，深可敬愛。一時(shí)，寶玉來了，寶釵方出去。寶玉便問襲人道：“怎么寶姐姐和你說的這么熱鬧，見我進(jìn)來就跑了？”問一聲不答。再問時(shí)，襲人方道：“你問我嗎？我不知道你們的原故?！睂氂衤犃诉@話，見他臉上氣色非往日可比，便笑道：“怎么又動(dòng)了氣了呢？”襲人冷笑道：“我那里敢動(dòng)氣呢？只是你從今別進(jìn)這屋子了。橫豎有人伏侍你，再不必來支使我，我仍舊還伏侍老太太去?！币幻嬲f，一面便在炕上合眼倒下。
寶玉見了這般景況，深為駭異，禁不住趕來央告。那襲人只管合著眼不理。寶玉沒了主意，因見麝月進(jìn)來，便問道：“你姐姐怎么了？”麝月道：“我知道么？問你自己就明白了?！睂氂衤犝f，呆了一回，自覺無趣，便起身噯道：“不理我罷，我也睡去?！闭f著，便起身下炕，到自己床上睡下。
襲人聽他半日無動(dòng)靜，微微的打鼾，料他睡著，便起來拿了一領(lǐng)斗篷來替他蓋上。只聽唿的一聲，寶玉便掀過去，仍合著眼裝睡。襲人明知其意，便點(diǎn)頭冷笑道：“你也不用生氣，從今兒起，我也只當(dāng)是個(gè)啞吧，再不說你一聲兒了，好不好？”寶玉禁不住起身問道：“我又怎么了？你又勸我？你勸也罷了，剛才又沒勸。我一進(jìn)來，你就不理我，賭氣睡了，我還摸不著是為什么。這會(huì)子你又說我惱了。我何嘗聽見你勸我的是什么話呢？”襲人道：“你心里還不明白？還等我說呢！”
正鬧著，賈母遣人來叫他吃飯，方往前邊來，胡亂吃了一碗，仍回自己房中。只見襲人睡在外頭炕上，麝月在旁抹牌。寶玉素知他兩個(gè)親厚，并連麝月也不理，揭起軟簾，自往里間來。麝月只得跟進(jìn)來。寶玉便推他出去，說：“不敢驚動(dòng)！”麝月便笑著出來，叫了兩個(gè)小丫頭進(jìn)去。寶玉拿了本書，歪著看了半天，因要茶，抬頭見兩個(gè)小丫頭在地下站著。那個(gè)大兩歲清秀些的，寶玉問他道：“你不是叫什么“香”嗎？”那丫頭答道：“叫蕙香?！睂氂裼謫枺骸笆钦l起的名字？”蕙香道：“我原叫蕓香，是花大姐姐改的?！睂氂竦溃骸罢?jīng)叫“晦氣”也罷了，又“蕙香”咧！你姐兒幾個(gè)？”蕙香道：“四個(gè)?！睂氂竦溃骸澳愕趲讉€(gè)？”蕙香道：“第四。”寶玉道：“明日就叫“四兒”，不必什么蕙香蘭氣的。那一個(gè)配比這些花兒？沒的玷辱了好名好姓的！”一面說，一面叫他倒了茶來。襲人和麝月在外間聽了半日，只管悄悄的抿著嘴兒笑。
這一日，寶玉也不出房門，自己悶悶的，只不過拿書解悶，或弄筆墨。也不使喚眾人，只叫四兒答應(yīng)。誰知這四兒是個(gè)乖巧不過的丫頭，見寶玉用他，他就變盡方法兒，籠絡(luò)寶玉。
至晚飯后，寶玉因吃了兩杯酒，眼餳耳熱之余，若往日則有襲人等大家嘻笑有興；今日卻冷清清的，一人對(duì)燈，好沒興趣。待要趕了他們?nèi)?，又怕他們得了意，已后越來勸了；若拿出作上人的光景?zhèn)唬他們，似乎又太無情了。說不得橫著心，只當(dāng)他們死了，橫豎自家也要過的。──如此一想，卻倒毫無牽掛，反能怡然自悅。因命四兒剪燭烹茶，自己看了一回《南華經(jīng)》。至外篇《胠篋》一則，其文曰：
……故絕圣棄智，大盜乃止；擿玉毀珠，小盜不起。焚符破璽，而民樸鄙；剖斗折衡，而民不爭(zhēng)；殫殘?zhí)煜轮シǎ袷伎膳c論議。擢亂六律，鑠絕竽瑟，塞瞽曠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聰矣；滅文章，散五彩，膠離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毀絕鉤繩，而棄規(guī)矩，麗工垂之指，而天下始人含其巧矣?！粗链耍馊ぱ笱?，趁著酒興，不禁提筆續(xù)曰：
焚花散麝，而閨閣始人含其勸矣；戕寶釵之仙姿，灰黛玉之靈竅，喪滅情意，而閨閣之美惡始相類矣。彼含其勸，則無參商之虞矣；戕其仙姿，無戀愛之心矣；灰其靈竅，無才思之情矣。彼釵、玉、花、麝者，皆張其羅而邃其穴，所以迷惑纏陷天下者也。
續(xù)畢，擲筆就寢。頭剛著枕便忽然睡去，一夜竟不知所之，直至天明方醒。翻身看時(shí)，只見襲人和衣睡在衾上。寶玉將昨日的事已付之度外，便推他說道：“起來好生睡，看凍著?！?br>原來襲人見他無明無夜和姐妹們鬼混，若真勸他，料不能改，故用柔情以警之，料他不過半日片刻，仍舊好了；不想寶玉竟不回轉(zhuǎn)，自己反不得主意，直一夜沒好生睡。今忽見寶玉如此，料是他心意回轉(zhuǎn)，便索性不理他。寶玉見他不應(yīng)，便伸手替他解衣，剛解開了鈕子，被襲人將手推開，又自扣了。寶玉無法，只得拉他的手，笑道：“你到底怎么了？”連問幾聲。襲人睜眼說道：“我也不怎么著。你睡醒了，快過那邊梳洗去。再遲了，就趕不上了。寶玉道：“我過那里去？”襲人冷笑道：“你問我，我知道嗎？你愛過那里去，就過那里去。從今咱們兩個(gè)人撂開手，省的雞爭(zhēng)鵝斗，叫別人笑話。橫豎那邊膩了過來，這邊又有什么四兒、五兒伏侍你。我們這起東西，可是“白玷辱了好名好姓的”！”寶玉笑道：“你今兒還記著呢？”襲人道：“一百年還記著呢！比不得你，拿著我的話當(dāng)耳旁風(fēng)，夜里說了，早起就忘了?！?br>寶玉見他嬌嗔滿面，情不可禁，便向枕邊拿起一根玉簪來，一跌兩段，說道：“我再不聽你說，就和這簪子一樣！”襲人忙的拾了簪子，說道：“大早起，這是何苦來？聽不聽在你，也不值的這么著呀?！睂氂竦溃骸澳隳抢镏牢倚睦锏募蹦?？”襲人笑道：“你也知道著急么？你可知道我心里是怎么著？快洗臉去罷?！闭f著，二人方起來梳洗。
寶玉往上房去后，誰知黛玉走來，見寶玉不在房中，因翻弄案上書看?？汕杀惴鲎騼旱摹肚f子》來，看見寶玉所續(xù)之處，不覺又氣又笑，不禁也提起筆，續(xù)了一絕云：
無端弄筆是何人？剿襲南華莊子文。不悔自家無見識(shí)，卻將丑語詆他人！題畢，也往上房來見賈母，后往王夫人處來。
誰知鳳姐之女大姐兒病了，正亂著請(qǐng)大夫診脈。大夫說：“替太太、奶奶們道喜：姐兒發(fā)熱是見喜了，并非別癥?！蓖醴蛉锁P姐聽了，忙遣人問：“可好不好？”大夫回道：“癥雖險(xiǎn)，卻順，倒還不妨。預(yù)備桑蟲，豬尾要緊?！兵P姐聽了，登時(shí)忙將起來：一面打掃房屋，供奉痘疹娘娘；一面?zhèn)髋c家人忌煎炒等物；一面命平兒打點(diǎn)鋪蓋衣服與賈璉隔房；一面又拿大紅尺頭給奶子丫頭親近人等裁衣裳。外面打掃凈室，款留兩位醫(yī)生，輪流斟酌，診脈下藥，十二日不放家去。賈璉只得搬出外書房來安歇。鳳姐和平兒都跟王夫人日日供奉娘娘。
那賈璉只離了鳳姐便要尋事，獨(dú)寢了兩夜，十分難熬，只得暫將小廝內(nèi)清俊的選來出火。不想榮國府內(nèi)有一個(gè)極不成材破爛酒頭廚子，名喚多官兒，因見他懦弱無能，人都叫他作“多渾蟲”。二年前，他父親給他娶了個(gè)媳婦，今年才二十歲，也有幾分人材，又兼生性輕薄，最喜拈花惹草。多渾蟲又不理論，只有酒，有肉，有錢，就諸事不管了，所以寧榮二府之人都得入手。因這媳婦妖嬈異常，輕狂無比，眾人都叫他“多姑娘兒”。如今賈璉在外熬煎，──往日也見過這媳婦，垂涎久了，只是內(nèi)懼嬌妻，外懼孌童，不曾得手。那多姑娘兒也久有意于賈璉，只恨沒空兒。今聞賈璉挪在外書房來，他便沒事也要走三四趟。招惹的賈璉似饑鼠一般，少不得和心腹小廝計(jì)議，許以金帛，焉有不允之理？況都和這媳婦子是舊交，一說便成。
是夜，多渾蟲醉倒在炕，二鼓人定，賈璉便溜進(jìn)來相會(huì)。一見面，早已神魂失據(jù)，也不及情談款敘，便寬衣動(dòng)作起來。誰知這媳婦子有天生的奇趣：一經(jīng)男子挨身，便覺遍體筋骨癱軟，使男子如臥綿上；更兼淫態(tài)浪言，壓倒娼妓。賈璉此時(shí)恨不得化在他身上。那媳婦子故作浪語，在下說道：“你們姐兒出花兒，供著娘娘，你也該忌兩日，倒為我腌臜了身子？快離了我這里罷?！辟Z璉一面大動(dòng)，一面喘吁吁答道：“你就是娘娘！那里還管什么娘娘呢！”那媳婦子越浪起來，賈璉亦丑態(tài)畢露。一時(shí)事畢，不免盟山誓海，難舍難分。自此后，遂成相契。
一日，大姐毒盡瘢回，十二日后送了娘娘，合家祭天祀祖，還愿焚香，慶賀放賞已畢，賈璉仍復(fù)搬進(jìn)臥室。見了鳳姐，正是俗語云：“新婚不如遠(yuǎn)別?！笔且垢袩o限恩愛，自不必說。
次日早起，鳳姐往上屋里去后，平兒收拾外邊拿進(jìn)來的衣服鋪蓋，不承望枕套中抖出一綹青絲來。平兒會(huì)意，忙藏在袖內(nèi)，便走到這邊房里，拿出頭發(fā)來，向賈璉笑道：“這是什么東西？”賈璉一見，連忙上來要搶，平兒就跑。被賈璉一把揪住，按在炕上，從手中來奪。平兒笑道：“你這個(gè)沒良心的！我好意瞞著他來問你，你倒賭利害；等我回來告訴了，看你怎么著！”賈璉聽說，忙陪笑央求道：“好人，你賞我罷！我再不敢利害了。”
一語未了，忽聽鳳姐聲音。賈璉此時(shí)松了不是，搶又不是，只叫：“好人，別叫他知道！”平兒才起身，鳳姐已走進(jìn)來，叫平兒：“快開匣子，替太太找樣子?！逼絻好Υ饝?yīng)了。找時(shí)，鳳姐見了賈璉，忽然想起來，便問平兒：“前日拿出去的東西都收進(jìn)來了沒有？”平兒道：“收進(jìn)來了。”鳳姐道：“少什么不少？”平兒道：“細(xì)細(xì)查了，沒少一件兒?！兵P姐又道：“可多什么？”平兒笑道：“不少就罷了，那里還有多出來的分兒？”鳳姐又笑道：“這十幾天，難保干凈，或者有相好的丟下什么戒指兒，汗巾兒，也未可定?！币幌?，說的賈璉臉都黃了，在鳳姐身背后，只望著平兒殺雞兒抹脖子的使眼色兒，求他遮蓋。平兒只裝看不見，因笑道：“怎么我的心就和奶奶一樣？我就怕有緣故，留神搜了一搜，竟一點(diǎn)破綻兒都沒有。奶奶不信，親自搜搜。”鳳姐笑道：“傻丫頭！他就有這些東西，肯叫咱們搜著？”說著，拿了樣子出去了。
平兒指著鼻子搖著頭兒，笑道：“這件事，你該怎么謝我呢？”喜的賈璉眉開眼笑，跟過來摟著，“心肝乖乖兒肉”的便亂叫起來。平兒手里拿著頭發(fā)，笑道：“這是一輩子的把柄兒！好便罷，不好咱們就抖出來！”賈璉笑著央告道：“你好生收著罷，千萬可別叫他知道！”嘴里說著，瞅他不提防，一把就搶過來，笑道：“你拿著到底不好，不如我燒了，就完了事了。”一面說，一面掖在靴掖子內(nèi)。平兒咬牙道：“沒良心的！“過了河兒就拆橋”，明兒還想我替你撒謊呢！”
賈璉見他嬌俏動(dòng)情，便摟著求歡。平兒奪手跑出來，急的賈璉彎著腰恨道：“死促狹小娼婦兒！一定浪上人的火來，他又跑了！”平兒在窗外笑道：“我浪我的，誰叫你動(dòng)火？難道圖你舒服？叫他知道了，又不待見我呀！”賈璉道：“你不用怕他，等我性子上來，把這醋罐子打個(gè)稀爛，他才認(rèn)的我呢！他防我像防賊的是的；只許他和男人說話，不許我和女人說話。我和女人說話，略近些，他就疑惑；他不論小叔子、侄兒、大的、小的，說說笑笑，就都使得了。──以后我也不許他見人！”平兒道：“他防你使得，你醋他使不得。他不籠絡(luò)著人，怎么使喚呢？你行動(dòng)就是壞心，連我也不放心，別說他呀?！辟Z璉道：“哦，也罷了么！都是你們行的是，我行動(dòng)兒就存壞心！多早晚才叫你們都死在我手里呢！”
正說著，鳳姐走進(jìn)院來，因見平兒在窗外，便問道：“要說話，怎么不在屋里說？又跑出來隔著窗戶鬧，這是什么意思？”賈璉在內(nèi)接口道：“你可問他么。倒像屋里有老虎吃他呢！”平兒道：“屋里一個(gè)人沒有，我在他跟前作什么？”鳳姐笑道：“沒人才便宜呢！”平兒聽說，便道：“這話是說我么？”鳳姐便笑道：“不說你說誰？”平兒道：“別叫我說出好話來了！”說著，也不打簾子，賭氣往那邊去了。
鳳姐自己掀簾進(jìn)來，說道：“平兒丫頭瘋魔了！這蹄子認(rèn)真要降伏起我來了！──仔細(xì)你的皮！”賈璉聽了，倒在炕上，拍手笑道：“我竟不知平兒這么利害，從此倒服了他了。”鳳姐道：“都是你興的他，我只和你算賬就完了。”賈璉聽了，啐道：“你兩個(gè)人不睦，又拿我來墊喘兒了。我躲開你們就完了?！兵P姐道：“我看你躲到那里去！”賈璉道：“我自然有去處！”說著，就走。鳳姐道：“你別走，我還有話和你說呢?！辈恢问?，且聽下回分解。
四人正難分解，有人來請(qǐng)吃飯，方往前邊來。那天已掌燈時(shí)分，王夫人、李紈、鳳姐、迎、探、惜姊妹等都往賈母這邊來。大家閑話了一回，各自歸寢。湘云仍往黛玉房中安歇。
寶玉送他二人到房，那天已二更多了，襲人來催了幾次方回。次早，天方明時(shí)，便披衣靸鞋往黛玉房中來了，卻不見紫鵑翠縷二人，只有他姊妹兩個(gè)尚臥在衾內(nèi)。那黛玉嚴(yán)嚴(yán)密密裹著一幅杏子紅綾被，安穩(wěn)合目而睡。湘云卻一把青絲，拖于枕畔；一幅桃花綢被，只齊胸蓋著，襯著那一彎雪白的膀子，撂在被外，上面明顯著兩個(gè)金鐲子。寶玉見了，嘆道：“睡覺還是不老實(shí)！回來風(fēng)吹了，又嚷肩膀疼了?！币幻嬲f，一面輕輕的替他蓋上。
黛玉早已醒了，覺得有人，就猜是寶玉，翻身一看，果然是他。因說道：“這早晚就跑過來作什么？”寶玉說道：“這還早呢！你起來瞧瞧罷?！摈煊竦溃骸澳阆瘸鋈?，讓我們起來?！?br>寶玉出至外間。黛玉起來，叫醒湘云，二人都穿了衣裳。寶玉又復(fù)進(jìn)來坐在鏡臺(tái)旁邊。只見紫鵑翠縷進(jìn)來伏侍梳洗。湘云洗了臉，翠縷便拿殘水要潑，寶玉道：“站著。我就勢(shì)兒洗了就完了，省了又過去費(fèi)事?！闭f著，便走過來彎著腰洗了兩把。紫鵑遞過香肥皂去，寶玉道：“不用了，這盆里就不少了。”又洗了兩把，便要手巾。翠縷撇嘴笑道：“還是這個(gè)毛病兒！”
寶玉也不理他，忙忙的要青鹽擦了牙，漱了口，完畢，見湘云已梳完了頭，便走過來，笑道：“好妹妹，替我梳梳呢？”湘云道：“這可不能了?！睂氂裥Φ溃骸昂妹妹茫阆葧r(shí)候兒怎么替我梳了呢？”湘云道：“如今我忘了，不會(huì)梳了。”寶玉道：“橫豎我不出門，不過打幾根辮子就完了?！闭f著，又千妹妹萬妹妹的央告。湘云只得扶過他的頭來梳篦。原來寶玉在家并不戴冠，只將四圍短發(fā)編成小辮，往頂心發(fā)上歸了總，編一根大辮，紅絳結(jié)住。自發(fā)頂至辮梢，一路四顆珍珠，下面又有金墜腳兒。
湘云一面編著，一面說道：“這珠子只三顆了，這一顆不是了，我記得是一樣的，怎么少了一顆？”寶玉道：“丟了一顆?！毕嬖频溃骸氨囟ㄊ峭忸^去，掉下來，叫人揀了去了。倒便宜了揀的了?！摈煊衽赃吚湫Φ溃骸耙膊恢钦鎭G，也不知是給了人鑲什么戴去了呢?！睂氂癫淮穑蜱R臺(tái)兩邊都是妝奩等物，順手拿起來賞玩，不覺拈起了一盒子胭脂，意欲往口邊送，又怕湘云說。正猶豫間，湘云在身后伸手過來，啪的一下，將胭脂從他手中打落，說道：“不長進(jìn)的毛病兒，多早晚才改呢？”
一語未了，只見襲人進(jìn)來。見這光景，知是梳洗過了，只得回來自己梳洗。忽見寶釵走來，因問：“寶兄弟那里去了？”襲人冷笑道：“寶兄弟那里還有在家的工夫！”寶釵聽說，心中明白。襲人又嘆道：“姐妹們和氣，也有個(gè)分寸兒，也沒個(gè)黑夜白日鬧的！憑人怎么勸，都是耳旁風(fēng)?！睂氣O聽了，心中暗忖道：“倒別看錯(cuò)了這個(gè)丫頭，聽他說話，倒有些識(shí)見?！睂氣O便在炕上坐了，慢慢的閑言中套問他年紀(jì)家鄉(xiāng)等語，留神窺察其言語志量，深可敬愛。一時(shí)，寶玉來了，寶釵方出去。寶玉便問襲人道：“怎么寶姐姐和你說的這么熱鬧，見我進(jìn)來就跑了？”問一聲不答。再問時(shí)，襲人方道：“你問我嗎？我不知道你們的原故?！睂氂衤犃诉@話，見他臉上氣色非往日可比，便笑道：“怎么又動(dòng)了氣了呢？”襲人冷笑道：“我那里敢動(dòng)氣呢？只是你從今別進(jìn)這屋子了。橫豎有人伏侍你，再不必來支使我，我仍舊還伏侍老太太去?！币幻嬲f，一面便在炕上合眼倒下。
寶玉見了這般景況，深為駭異，禁不住趕來央告。那襲人只管合著眼不理。寶玉沒了主意，因見麝月進(jìn)來，便問道：“你姐姐怎么了？”麝月道：“我知道么？問你自己就明白了?！睂氂衤犝f，呆了一回，自覺無趣，便起身噯道：“不理我罷，我也睡去?！闭f著，便起身下炕，到自己床上睡下。
襲人聽他半日無動(dòng)靜，微微的打鼾，料他睡著，便起來拿了一領(lǐng)斗篷來替他蓋上。只聽唿的一聲，寶玉便掀過去，仍合著眼裝睡。襲人明知其意，便點(diǎn)頭冷笑道：“你也不用生氣，從今兒起，我也只當(dāng)是個(gè)啞吧，再不說你一聲兒了，好不好？”寶玉禁不住起身問道：“我又怎么了？你又勸我？你勸也罷了，剛才又沒勸。我一進(jìn)來，你就不理我，賭氣睡了，我還摸不著是為什么。這會(huì)子你又說我惱了。我何嘗聽見你勸我的是什么話呢？”襲人道：“你心里還不明白？還等我說呢！”
正鬧著，賈母遣人來叫他吃飯，方往前邊來，胡亂吃了一碗，仍回自己房中。只見襲人睡在外頭炕上，麝月在旁抹牌。寶玉素知他兩個(gè)親厚，并連麝月也不理，揭起軟簾，自往里間來。麝月只得跟進(jìn)來。寶玉便推他出去，說：“不敢驚動(dòng)！”麝月便笑著出來，叫了兩個(gè)小丫頭進(jìn)去。寶玉拿了本書，歪著看了半天，因要茶，抬頭見兩個(gè)小丫頭在地下站著。那個(gè)大兩歲清秀些的，寶玉問他道：“你不是叫什么“香”嗎？”那丫頭答道：“叫蕙香?！睂氂裼謫枺骸笆钦l起的名字？”蕙香道：“我原叫蕓香，是花大姐姐改的?！睂氂竦溃骸罢?jīng)叫“晦氣”也罷了，又“蕙香”咧！你姐兒幾個(gè)？”蕙香道：“四個(gè)?！睂氂竦溃骸澳愕趲讉€(gè)？”蕙香道：“第四。”寶玉道：“明日就叫“四兒”，不必什么蕙香蘭氣的。那一個(gè)配比這些花兒？沒的玷辱了好名好姓的！”一面說，一面叫他倒了茶來。襲人和麝月在外間聽了半日，只管悄悄的抿著嘴兒笑。
這一日，寶玉也不出房門，自己悶悶的，只不過拿書解悶，或弄筆墨。也不使喚眾人，只叫四兒答應(yīng)。誰知這四兒是個(gè)乖巧不過的丫頭，見寶玉用他，他就變盡方法兒，籠絡(luò)寶玉。
至晚飯后，寶玉因吃了兩杯酒，眼餳耳熱之余，若往日則有襲人等大家嘻笑有興；今日卻冷清清的，一人對(duì)燈，好沒興趣。待要趕了他們?nèi)?，又怕他們得了意，已后越來勸了；若拿出作上人的光景?zhèn)唬他們，似乎又太無情了。說不得橫著心，只當(dāng)他們死了，橫豎自家也要過的。──如此一想，卻倒毫無牽掛，反能怡然自悅。因命四兒剪燭烹茶，自己看了一回《南華經(jīng)》。至外篇《胠篋》一則，其文曰：
……故絕圣棄智，大盜乃止；擿玉毀珠，小盜不起。焚符破璽，而民樸鄙；剖斗折衡，而民不爭(zhēng)；殫殘?zhí)煜轮シǎ袷伎膳c論議。擢亂六律，鑠絕竽瑟，塞瞽曠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聰矣；滅文章，散五彩，膠離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毀絕鉤繩，而棄規(guī)矩，麗工垂之指，而天下始人含其巧矣?！粗链耍馊ぱ笱?，趁著酒興，不禁提筆續(xù)曰：
焚花散麝，而閨閣始人含其勸矣；戕寶釵之仙姿，灰黛玉之靈竅，喪滅情意，而閨閣之美惡始相類矣。彼含其勸，則無參商之虞矣；戕其仙姿，無戀愛之心矣；灰其靈竅，無才思之情矣。彼釵、玉、花、麝者，皆張其羅而邃其穴，所以迷惑纏陷天下者也。
續(xù)畢，擲筆就寢。頭剛著枕便忽然睡去，一夜竟不知所之，直至天明方醒。翻身看時(shí)，只見襲人和衣睡在衾上。寶玉將昨日的事已付之度外，便推他說道：“起來好生睡，看凍著?！?br>原來襲人見他無明無夜和姐妹們鬼混，若真勸他，料不能改，故用柔情以警之，料他不過半日片刻，仍舊好了；不想寶玉竟不回轉(zhuǎn)，自己反不得主意，直一夜沒好生睡。今忽見寶玉如此，料是他心意回轉(zhuǎn)，便索性不理他。寶玉見他不應(yīng)，便伸手替他解衣，剛解開了鈕子，被襲人將手推開，又自扣了。寶玉無法，只得拉他的手，笑道：“你到底怎么了？”連問幾聲。襲人睜眼說道：“我也不怎么著。你睡醒了，快過那邊梳洗去。再遲了，就趕不上了。寶玉道：“我過那里去？”襲人冷笑道：“你問我，我知道嗎？你愛過那里去，就過那里去。從今咱們兩個(gè)人撂開手，省的雞爭(zhēng)鵝斗，叫別人笑話。橫豎那邊膩了過來，這邊又有什么四兒、五兒伏侍你。我們這起東西，可是“白玷辱了好名好姓的”！”寶玉笑道：“你今兒還記著呢？”襲人道：“一百年還記著呢！比不得你，拿著我的話當(dāng)耳旁風(fēng)，夜里說了，早起就忘了?！?br>寶玉見他嬌嗔滿面，情不可禁，便向枕邊拿起一根玉簪來，一跌兩段，說道：“我再不聽你說，就和這簪子一樣！”襲人忙的拾了簪子，說道：“大早起，這是何苦來？聽不聽在你，也不值的這么著呀?！睂氂竦溃骸澳隳抢镏牢倚睦锏募蹦?？”襲人笑道：“你也知道著急么？你可知道我心里是怎么著？快洗臉去罷?！闭f著，二人方起來梳洗。
寶玉往上房去后，誰知黛玉走來，見寶玉不在房中，因翻弄案上書看?？汕杀惴鲎騼旱摹肚f子》來，看見寶玉所續(xù)之處，不覺又氣又笑，不禁也提起筆，續(xù)了一絕云：
無端弄筆是何人？剿襲南華莊子文。不悔自家無見識(shí)，卻將丑語詆他人！題畢，也往上房來見賈母，后往王夫人處來。
誰知鳳姐之女大姐兒病了，正亂著請(qǐng)大夫診脈。大夫說：“替太太、奶奶們道喜：姐兒發(fā)熱是見喜了，并非別癥?！蓖醴蛉锁P姐聽了，忙遣人問：“可好不好？”大夫回道：“癥雖險(xiǎn)，卻順，倒還不妨。預(yù)備桑蟲，豬尾要緊?！兵P姐聽了，登時(shí)忙將起來：一面打掃房屋，供奉痘疹娘娘；一面?zhèn)髋c家人忌煎炒等物；一面命平兒打點(diǎn)鋪蓋衣服與賈璉隔房；一面又拿大紅尺頭給奶子丫頭親近人等裁衣裳。外面打掃凈室，款留兩位醫(yī)生，輪流斟酌，診脈下藥，十二日不放家去。賈璉只得搬出外書房來安歇。鳳姐和平兒都跟王夫人日日供奉娘娘。
那賈璉只離了鳳姐便要尋事，獨(dú)寢了兩夜，十分難熬，只得暫將小廝內(nèi)清俊的選來出火。不想榮國府內(nèi)有一個(gè)極不成材破爛酒頭廚子，名喚多官兒，因見他懦弱無能，人都叫他作“多渾蟲”。二年前，他父親給他娶了個(gè)媳婦，今年才二十歲，也有幾分人材，又兼生性輕薄，最喜拈花惹草。多渾蟲又不理論，只有酒，有肉，有錢，就諸事不管了，所以寧榮二府之人都得入手。因這媳婦妖嬈異常，輕狂無比，眾人都叫他“多姑娘兒”。如今賈璉在外熬煎，──往日也見過這媳婦，垂涎久了，只是內(nèi)懼嬌妻，外懼孌童，不曾得手。那多姑娘兒也久有意于賈璉，只恨沒空兒。今聞賈璉挪在外書房來，他便沒事也要走三四趟。招惹的賈璉似饑鼠一般，少不得和心腹小廝計(jì)議，許以金帛，焉有不允之理？況都和這媳婦子是舊交，一說便成。
是夜，多渾蟲醉倒在炕，二鼓人定，賈璉便溜進(jìn)來相會(huì)。一見面，早已神魂失據(jù)，也不及情談款敘，便寬衣動(dòng)作起來。誰知這媳婦子有天生的奇趣：一經(jīng)男子挨身，便覺遍體筋骨癱軟，使男子如臥綿上；更兼淫態(tài)浪言，壓倒娼妓。賈璉此時(shí)恨不得化在他身上。那媳婦子故作浪語，在下說道：“你們姐兒出花兒，供著娘娘，你也該忌兩日，倒為我腌臜了身子？快離了我這里罷?！辟Z璉一面大動(dòng)，一面喘吁吁答道：“你就是娘娘！那里還管什么娘娘呢！”那媳婦子越浪起來，賈璉亦丑態(tài)畢露。一時(shí)事畢，不免盟山誓海，難舍難分。自此后，遂成相契。
一日，大姐毒盡瘢回，十二日后送了娘娘，合家祭天祀祖，還愿焚香，慶賀放賞已畢，賈璉仍復(fù)搬進(jìn)臥室。見了鳳姐，正是俗語云：“新婚不如遠(yuǎn)別?！笔且垢袩o限恩愛，自不必說。
次日早起，鳳姐往上屋里去后，平兒收拾外邊拿進(jìn)來的衣服鋪蓋，不承望枕套中抖出一綹青絲來。平兒會(huì)意，忙藏在袖內(nèi)，便走到這邊房里，拿出頭發(fā)來，向賈璉笑道：“這是什么東西？”賈璉一見，連忙上來要搶，平兒就跑。被賈璉一把揪住，按在炕上，從手中來奪。平兒笑道：“你這個(gè)沒良心的！我好意瞞著他來問你，你倒賭利害；等我回來告訴了，看你怎么著！”賈璉聽說，忙陪笑央求道：“好人，你賞我罷！我再不敢利害了。”
一語未了，忽聽鳳姐聲音。賈璉此時(shí)松了不是，搶又不是，只叫：“好人，別叫他知道！”平兒才起身，鳳姐已走進(jìn)來，叫平兒：“快開匣子，替太太找樣子?！逼絻好Υ饝?yīng)了。找時(shí)，鳳姐見了賈璉，忽然想起來，便問平兒：“前日拿出去的東西都收進(jìn)來了沒有？”平兒道：“收進(jìn)來了。”鳳姐道：“少什么不少？”平兒道：“細(xì)細(xì)查了，沒少一件兒?！兵P姐又道：“可多什么？”平兒笑道：“不少就罷了，那里還有多出來的分兒？”鳳姐又笑道：“這十幾天，難保干凈，或者有相好的丟下什么戒指兒，汗巾兒，也未可定?！币幌?，說的賈璉臉都黃了，在鳳姐身背后，只望著平兒殺雞兒抹脖子的使眼色兒，求他遮蓋。平兒只裝看不見，因笑道：“怎么我的心就和奶奶一樣？我就怕有緣故，留神搜了一搜，竟一點(diǎn)破綻兒都沒有。奶奶不信，親自搜搜。”鳳姐笑道：“傻丫頭！他就有這些東西，肯叫咱們搜著？”說著，拿了樣子出去了。
平兒指著鼻子搖著頭兒，笑道：“這件事，你該怎么謝我呢？”喜的賈璉眉開眼笑，跟過來摟著，“心肝乖乖兒肉”的便亂叫起來。平兒手里拿著頭發(fā)，笑道：“這是一輩子的把柄兒！好便罷，不好咱們就抖出來！”賈璉笑著央告道：“你好生收著罷，千萬可別叫他知道！”嘴里說著，瞅他不提防，一把就搶過來，笑道：“你拿著到底不好，不如我燒了，就完了事了。”一面說，一面掖在靴掖子內(nèi)。平兒咬牙道：“沒良心的！“過了河兒就拆橋”，明兒還想我替你撒謊呢！”
賈璉見他嬌俏動(dòng)情，便摟著求歡。平兒奪手跑出來，急的賈璉彎著腰恨道：“死促狹小娼婦兒！一定浪上人的火來，他又跑了！”平兒在窗外笑道：“我浪我的，誰叫你動(dòng)火？難道圖你舒服？叫他知道了，又不待見我呀！”賈璉道：“你不用怕他，等我性子上來，把這醋罐子打個(gè)稀爛，他才認(rèn)的我呢！他防我像防賊的是的；只許他和男人說話，不許我和女人說話。我和女人說話，略近些，他就疑惑；他不論小叔子、侄兒、大的、小的，說說笑笑，就都使得了。──以后我也不許他見人！”平兒道：“他防你使得，你醋他使不得。他不籠絡(luò)著人，怎么使喚呢？你行動(dòng)就是壞心，連我也不放心，別說他呀?！辟Z璉道：“哦，也罷了么！都是你們行的是，我行動(dòng)兒就存壞心！多早晚才叫你們都死在我手里呢！”
正說著，鳳姐走進(jìn)院來，因見平兒在窗外，便問道：“要說話，怎么不在屋里說？又跑出來隔著窗戶鬧，這是什么意思？”賈璉在內(nèi)接口道：“你可問他么。倒像屋里有老虎吃他呢！”平兒道：“屋里一個(gè)人沒有，我在他跟前作什么？”鳳姐笑道：“沒人才便宜呢！”平兒聽說，便道：“這話是說我么？”鳳姐便笑道：“不說你說誰？”平兒道：“別叫我說出好話來了！”說著，也不打簾子，賭氣往那邊去了。
鳳姐自己掀簾進(jìn)來，說道：“平兒丫頭瘋魔了！這蹄子認(rèn)真要降伏起我來了！──仔細(xì)你的皮！”賈璉聽了，倒在炕上，拍手笑道：“我竟不知平兒這么利害，從此倒服了他了。”鳳姐道：“都是你興的他，我只和你算賬就完了。”賈璉聽了，啐道：“你兩個(gè)人不睦，又拿我來墊喘兒了。我躲開你們就完了?！兵P姐道：“我看你躲到那里去！”賈璉道：“我自然有去處！”說著，就走。鳳姐道：“你別走，我還有話和你說呢?！辈恢问?，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