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回 蘆雪庭爭聯(lián)即景詩 暖香塢雅制春燈謎
作者：曹雪芹話說薛寶釵道：“到底分個次序，讓我寫出來?！闭f著，便令眾人拈鬮為序。起首恰是李氏，然后按次各各開出。鳳姐兒道：“既這么說，我也說一句在上頭?！北娙硕夹ζ饋砹?，說：“這么更妙了！”寶釵將稻香老農(nóng)之上補了一個“鳳”字，李紈又將題目講給他聽。
鳳姐兒想了半天，笑道：“你們別笑話我。我只有了一句粗話，可是五個字的。下剩的我就不知道了。”眾人都笑道：“越是粗話越好。你說了，就只管干正事去罷?！兵P姐兒笑道：“想下雪必刮北風(fēng)，昨夜聽見一夜的北風(fēng)，我有一句。這一句就是“一夜北風(fēng)緊。”使得使不得，我就不管了?！北娙寺犝f，都相視笑道：“這句雖粗，不見底下的，這正是會作詩的起法。不但好，而且留了寫不盡的多少地步與后人。就是這句為首，稻香老農(nóng)快寫上續(xù)下去。”鳳姐兒和李嬸娘平兒又吃了兩杯酒，自去了。
這里李紈就寫了：“一夜北風(fēng)緊，”自己聯(lián)道：“開門雪尚飄。入泥憐潔白，”香菱道：“匝地惜瓊瑤。有意榮枯草，”探春道：“無心飾萎苗。價高村釀熟，”李綺道：“年稔府粱饒。葭動灰飛管，”李紋道：“陽回斗轉(zhuǎn)杓。寒山已失翠，”岫煙道：“凍浦不生潮。易掛疏枝柳，”湘云道：“難堆破葉蕉。麝煤融寶鼎，”寶琴道：“綺袖籠金貂。光奪窗前鏡，”黛玉道：“香粘壁上椒。斜風(fēng)仍故故，”寶玉道：“清夢轉(zhuǎn)聊聊。何處梅花笛？”寶釵道：“誰家碧玉簫？鰲愁坤軸陷，”李紈笑道：“我替你們看熱酒去罷?！睂氣O命寶琴續(xù)聯(lián)，只見湘云起來道：“龍斗陣云銷。野岸回孤棹，”寶琴也聯(lián)道：“吟鞭指灞橋。賜裘憐撫戌，”湘云那里肯讓人？且別人也不如他敏捷，都看他揚眉挺身的說道：“加絮念征徭。坳垤審夷險，”寶釵連聲贊好，也便聯(lián)道：“枝柯怕動搖。皚皚輕趁步，”黛玉忙聯(lián)道：“剪剪舞隨腰?？嘬尚沦p，”一面說，一面推寶玉命他聯(lián)。寶玉正看寶琴、寶釵、黛玉三人共戰(zhàn)湘云，十分有趣，那里還顧得聯(lián)詩？今見黛玉推他，方聯(lián)道：“孤松訂久要。泥鴻從印跡，”寶琴接著聯(lián)道：“林斧或聞樵。伏象千峰凸，”湘云忙聯(lián)道：“盤蛇一徑遙。花緣經(jīng)冷結(jié)，”寶釵和眾人又都贊好。探春聯(lián)道：“色豈畏霜凋？深院驚寒雀，”湘云正渴了，忙忙的吃茶，已被岫煙搶著聯(lián)道：“空山泣老鸮。階墀隨上下，”湘云忙丟了茶杯，聯(lián)道：“池水任浮漂。照耀臨清曉，”黛玉忙聯(lián)道：“繽紛入永宵。誠忘三尺冷，”湘云忙笑聯(lián)道：“瑞釋九重焦。僵臥誰相問？”寶琴也忙笑聯(lián)道：“狂游客喜招。天機斷縞帶，”湘云又忙道：“海市失鮫綃?！摈煊癫蝗菟莱?，接著便道：“寂寞封臺榭，”湘云忙聯(lián)道：“清貧懷簞瓢。”寶琴也不容情，也忙道：“烹茶水漸沸，”湘云見這般自為得趣，又是笑，又忙聯(lián)道：“煮酒葉難燒?！摈煊褚残Φ溃骸皼]帚山僧掃，”寶琴也笑道：“埋琴稚子挑。”湘云笑彎了腰，忙念了一句。眾人問道：“到底說的是什么？”湘云道：“石樓閑睡鶴，”黛玉笑得握著胸口，高聲嚷道：“錦罽暖親貓?！睂毲僖裁πΦ溃骸霸驴叻y浪，”湘云忙聯(lián)道：“霞城隱赤標(biāo)。”黛玉忙笑道：“沁梅香可嚼，”寶釵笑稱好句，也忙聯(lián)道：“淋竹醉堪調(diào)?！睂毲僖裁Φ溃骸盎驖聒x鴦帶，”湘云忙聯(lián)道：“時凝翡翠翹。”黛玉又忙道：“無風(fēng)仍脈脈，”寶琴又忙笑聯(lián)道：“不雨亦瀟瀟?！?br>湘云伏著，已笑軟了。眾人看他三人對搶，也都不顧作詩，看著也只是笑。黛玉還推他往下聯(lián)，又道：“你也有才盡力窮之時？我聽聽，還有什么舌頭嚼了？”湘云只伏在寶釵懷里，笑個不住。寶釵推他起來，道：“你有本事把“二蕭”的韻全用完了，我才服你。”湘云起身笑道：“我也不是作詩，竟是搶命呢！”眾人笑道：“倒是你自己說罷。”探春早已料定沒有自己聯(lián)的了，便早寫出來，因說：“還沒收住呢?！崩罴y聽了，接過來，便聯(lián)一句道：“欲志今朝樂，”李綺收了一句道：“憑詩祝舜堯。”
李紈道：“夠了，夠了！雖沒作完了韻，騰挪的字，若生扭了，倒不好了。”說著，大家來細(xì)細(xì)評論一回，獨湘云的多，都笑道：“這都是那塊鹿肉的功勞。”李紈笑道：“逐句評去，卻還一氣，只是寶玉又落了第了?！睂氂裥Φ溃骸拔以粫?lián)句，只好擔(dān)待我罷。”李紈笑道：“也沒有社社擔(dān)待的。又說韻險了，又整誤了，又不會聯(lián)句，今日必罰你。我才看見櫳翠庵的紅梅有趣，我要折一技插在瓶里，可厭妙玉為人，我不理他。如今罰你取一技來，插著玩兒?！北娙硕嫉溃骸斑@罰的又雅又有趣?！睂氂褚矘窞椋饝?yīng)著就要走。湘云黛玉一起說道：“外頭冷得很，你且吃杯熱酒再去?！庇谑窍嬖圃鐭崞饓鼐苼砹恕ｗ煊襁f了個大杯，滿斟了一杯。湘云笑道：“你吃了我們這酒，要取不來，加倍罰你！”寶玉忙吃了一杯，冒雪而去。
李紈命人好好跟著，黛玉忙攔說：“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崩罴w點頭道：“是。”一面命丫鬟將一個美女聳肩瓶拿來，貯了水，準(zhǔn)備插梅，因又笑道：“回來該吟紅梅了?！毕嬖泼Φ溃骸拔蚁茸饕皇??！睂氣O笑道：“今日斷不容你再作了。你都搶了去，別人都閑著也沒趣?；貋砹P寶玉。他說不會聯(lián)句，如今就叫他自己做去?！摈煊裥Φ溃骸斑@話很是。我還有主意：方才聯(lián)句不夠，莫若揀那聯(lián)得少的人作紅梅詩。”寶釵笑道：“這話是極。方才邢李二位屈才，且又是客；琴兒和顰兒云兒他們搶了許多，我們一概都別作，只他們?nèi)俗霾攀?。”李紈因說：“綺兒也不大會做，還是讓琴妹妹罷?！睂氣O只得依允。又道：“就用“紅梅花”三個字做韻，每人一首七言律；邢大妹妹做“紅”字，你們李大妹妹做“梅”字，琴兒做“花”字?！崩罴w道：“饒過寶玉去，我不服?！毕嬖泼Φ溃骸坝袀€好題目命他做?！北娙藛枺骸昂晤}？”湘云道：“命他就做“訪妙玉乞紅梅”，豈不有趣？”眾人聽了，都說：“有趣！”
一語未了，只見寶玉笑欣欣擎了一枝紅梅進來。眾丫鬟忙已接過，插入瓶內(nèi)。眾人都過來賞玩。寶玉笑道：“你們?nèi)缃褓p罷。也不知費了我多少精神呢！”說著，探春早又遞了一鍾暖酒來。眾丫鬟上來接了蓑笠撣雪。各人屋里丫鬟都添送衣裳來。襲人也遣人送了半舊的狐腋褂來。李紈命人將那蒸的大芋頭盛了一盤，又將朱橘、黃橙、橄欖等物盛了兩盤，命人帶給襲人去。湘云且告訴寶玉方才的詩題，又催寶玉快做。寶玉道：“好姐姐好妹妹們，讓我自己用韻罷，別限韻了！”眾人都說：“隨你做去罷?！?br>一面說，一面大家看梅花。原來這一枝梅花只有二尺來高，旁有一枝，縱橫而出，約有二三尺長，其間小枝分歧，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筆，或密聚如林。真乃花吐胭脂，香欺蘭蕙。各各稱賞。誰知岫煙、李紋、寶琴三人都已吟成，各自寫了出來。眾人便依“紅”“梅”“花”三字之序看去，寫道：
賦得紅梅花
桃未芳菲杏未紅，沖寒先喜笑東風(fēng)?；觑w庾嶺春難辨，霞隔羅浮夢未通。綠萼添妝融寶炬，縞仙扶醉跨殘虹?？磥碡M是尋常色？濃淡由他冰雪中。──邢岫煙。
白梅懶賦賦紅梅，逞艷先迎醉眼開。凍臉有痕皆是血，酸心無恨亦成灰。
誤吞丹藥移真骨，偷下瑤池脫舊胎。江北江南春燦爛，寄言蜂蝶漫疑猜。──李紋。
疏是枝條艷是花，春妝兒女競奢華。閑庭曲檻無余雪，流水空山有落霞。
幽夢冷隨紅袖笛，游仙香泛絳河槎。前身定是瑤臺種，無復(fù)相疑色相差。──寶琴。
眾人看了，都笑著，稱贊了一回，又指末一首更好。寶玉見寶琴年紀(jì)最小，才又敏捷。黛玉湘云二人斟了一小杯酒，都賀寶琴。寶釵笑道：“三首各有好處。你們兩個天天捉弄厭了我，如今又捉弄他來了?！崩罴w又問寶玉：“你可有了？”寶玉忙道：“我倒有了，才一看見這三首，又唬忘了。等我再想。”
湘云聽了，便拿了一支銅火箸擊著手爐，笑道：“我擊了，若鼓絕不成，又要罰的。”寶玉笑道：“我已有了。”黛玉提起筆來，笑道：“你念，我寫?！毕嬖票銚袅艘幌?，笑道：“一鼓絕?！睂氂裥Φ溃骸坝辛耍銓懥T?！北娙寺犓畹溃骸熬莆撮_罇句未裁，”黛玉寫了，搖頭笑道：“起的平平?！毕嬖朴值溃骸翱熘?！”寶玉笑道：“尋春問臘到蓬萊?！摈煊裣嬖贫键c頭笑道：“有些意思了?！睂氂裼值溃骸安磺蟠笫科恐新叮瑸槠蜴锥饳懲饷??！摈煊駥懥耍瑩u頭說：“小巧而已?！毕嬖茖⑹钟智昧艘幌?。寶玉笑道：
入世冷挑紅雪去，離塵香割紫云來。槎枒誰惜詩肩瘦？衣上猶沾佛院苔。黛玉寫畢，湘云大家才評論時，只見幾個丫鬟跑進來道：“老太太來了?！北娙嗣τ鰜?。大家又笑道：“怎么這等高興？”說著，遠(yuǎn)遠(yuǎn)見賈母圍了大斗篷，帶著灰鼠暖兜，坐著小竹轎，打著青綢油傘，鴛鴦琥珀等五六個丫鬟，每人都是打著傘，擁轎而來。李紈等忙往上迎。賈母命人止住，說：“只站在那里就是了?！眮碇粮埃Z母笑道：“我瞞著你太太和鳳丫頭來了。大雪地下，我坐著這個無妨，沒的叫他娘兒們跴雪嗎。”眾人忙上前來接斗篷，攙扶著，一面答應(yīng)著。
賈母來至室中，先笑道：“好俊梅花！你們也會樂，我也不饒你們！”說著，李紈早命人拿了一個大狼皮褥子來，鋪在當(dāng)中。賈母坐了，因笑道：“你們只管照舊玩笑吃喝。我因為天短了，不敢睡中覺，抹了一會牌，想起你們來了，我也來湊個趣兒?！崩罴w早又捧過手爐來。探春另拿了一副杯箸來，親自斟了暖酒，奉給賈母。賈母便飲了一口，問：“那個盤子是什么東西？”眾人忙捧了過來，回說：“是糟鵪鶉?！辟Z母道：“這倒罷了，撕一點子腿兒來。”李紈忙答應(yīng)了，要水洗手，親自來撕。賈母道：“你們?nèi)耘f坐下說笑，我聽著才喜歡?！庇置罴w：“你也只管坐下，就如同我沒來的一樣才好；不然，我就走了。”眾人聽了，方才依次坐下，只李紈挪到盡下邊。賈母因問：“你們作什么玩呢？”眾人便說：“做詩呢?！辟Z母道：“有做詩的，不如做些燈謎兒，大家正月里好玩?！北娙舜饝?yīng)。
說笑了一會，賈母便說：“這里潮濕，你們別久坐，仔細(xì)著了涼。倒是你四妹妹那里暖和，我們到那里瞧瞧他的畫兒，趕年下可能有了不能?！北娙诵Φ溃骸澳抢锬苣晗戮陀辛耍恐慌旅髂甓岁柌庞心??！辟Z母道：“這還了得！他竟比蓋這園子還費工夫了！”說著，仍坐了竹椅轎，大家圍隨，過了藕香榭，穿入一條夾道，東西兩邊皆是過街門，門樓上，里外都嵌著石頭匾。如今進的是西門，向外的匾上鑿著“穿云”二字，向里的鑿著“度月”兩字。來至堂中，進了向南的正門，賈母下了轎，惜春已接出來了。從里面游廊過去，便是惜春臥房，廈檐下掛著“暖香塢”的匾，早有幾個人打起猩紅氈簾，已覺暖氣拂臉。
大家進入屋里，賈母并不歸坐，只問惜春：“畫到那里了？”惜春因笑回：“天氣寒冷了，膠性都凝澀不潤，畫了恐不好看，故此收起來了。”賈母笑道：“我年下就要的，你別脫懶兒。快拿出來，給我快畫。”
一語未了，忽見鳳姐披著紫羯絨褂，笑嘻嘻的來了，口內(nèi)說道：“老祖宗今兒也不告訴人，私自就來了，叫我好找！”賈母見他來了，心中喜歡，道：“我怕你凍著，所以不許人告訴你去。你真是個小鬼靈精兒，到底找了我來。論禮，孝敬也不在這上頭?！兵P姐兒笑道：“我那里是孝敬的心找了來呢？我因為到了老祖宗那里，鴉沒鵲靜的，問小丫頭子們，他又不肯叫我找到園里來。我正疑惑，忽然又來了兩個姑子，我心里才明白了：那姑子必是來送年疏，或要年例香例銀子，老祖宗年下的事也多，一定是躲債來了。我趕忙問了那姑子，果然不錯，我才就把年例給了他們?nèi)チ恕＿@會子老祖宗的債主兒已去了，不用躲著了。已預(yù)備下稀嫩的野雞，請用晚飯去罷，再遲一回就老了。”他一行說，眾人一行笑。
鳳姐兒也不等賈母說話，便命人抬過轎來。賈母笑著，挽了鳳姐兒的手，仍上了轎，帶著眾人，說笑出了夾道東門。一看，四面妝妝銀砌，忽見寶琴披著鳧靨裘，站在山坡背后遙等，身后一個丫鬟，抱著一瓶紅梅。眾人都笑道：“怪道少了兩個，他卻在這里等著，也弄梅花去了?！辟Z母喜的忙笑道：“你們瞧，這雪坡兒上，配上他這個人物兒，又是這件衣裳，后頭又是這梅花，象個什么？”眾人都笑道：“就像老太太屋里掛的仇十洲畫的“艷雪圖”?！蹦笓u頭笑道：“那畫的那里有這件衣裳？人也不能這樣好！”一語未了，只見寶琴身后又轉(zhuǎn)出一個穿大紅猩猩氈的人來。賈母道：“那又是那個女孩兒？”眾人笑道：“我們都在這里，那是寶玉?！辟Z母笑道：“我的眼越發(fā)花了?！闭f話之間，來至跟前，可不是寶玉和寶琴兩個。寶玉笑向?qū)氣O黛玉等道：“我才又到了櫳翠庵，妙玉竟每人送你們一枝梅花，我已經(jīng)打發(fā)人送去了?！北娙硕夹Φ溃骸岸嘀x你費心?！?br>說話之間，已出了園門。來至賈母房中，吃畢飯，大家又說笑了一回。忽見薛姨媽也來了，說：“好大雪！一日也沒過來望候老太太。今日老太太倒不高興？正該賞雪才是?！辟Z母笑道：“何曾不高興了？我找了他們姐妹去玩了一會子?！毖σ虌屝Φ溃骸白騼和砩?，我原想著今日要和我們姨太太借一天園子，擺兩桌粗酒，請老太太賞雪的，又見老太太安歇的早。我聽見寶兒說，老太太心里不大爽，因此，如今也不敢驚動。早知如此，我竟該請了才是呢。”賈母笑道：“這才是十月，是頭場雪；往后下雪的日子多著呢，再破費姨太太不遲?！毖σ虌屝Φ溃骸肮蝗绱?，算我的孝心虔了?！兵P姐兒笑道：“姨媽怎么忘了？如今現(xiàn)秤五十兩銀子來，交給我收著，一下雪，我就預(yù)備下酒。姨媽也不用操心，也不得忘了?！辟Z母笑道：“既這么說，姨太太給他五十兩銀子收著，我和他每人分二十五兩，到下雪的日子，我裝心里不爽，混過去了。姨太太更不用操心，我和鳳姐倒得實惠呢！”鳳姐將手一拍，笑道：“妙極！這和我的主意一樣?！北娙硕夹α恕ＹZ母笑道：“呸！沒臉的！就順著竿子爬上來了。你不說姨太太是客，在咱們家受屈，我們該請姨太太才是；那里有破費姨太太的理？不這么說呢，還有臉先要五十兩銀子？真不害臊！”鳳姐笑道：“我們老祖宗最是有眼色的，試一試，姨媽要松呢，拿出五十兩來，就和我分；這會子估量著不中用了，翻過來拿我做法子，說出這些大方話來。如今我也不和姑媽要銀子了，我竟替姨媽出銀子，治了酒，請老太太吃了，我另外再封五十兩銀子孝敬老祖宗，算是罰我個包攬閑事，這可好不好？”話未說完，眾人都笑倒在炕上。
賈母因又說及寶琴雪下折梅，比畫兒上還好；又細(xì)問他的年庚八字并家內(nèi)景況。薛姨媽度其意思，大約是要給他求配。薛姨媽心中因也遂意，只是已許過梅家了，因賈母尚未說明，自己也不好擬定，遂半吐半露，告訴賈母道：“可惜了這孩子沒福！前年他父親就沒了。他從小兒見的世面倒多，跟他父親四山五岳都走遍了。他父親好樂的，各處因有買賣，帶了家眷，這一省逛一年，明年又到那一省逛半年，所以天下十停走了有五六停了。那年在這里把他許了梅翰林的兒子，偏第二年他父親就辭世了。如今他母親又是痰癥?！?br>鳳姐兒也不等說完，便嗐聲跺腳的說：“偏不巧！我正要做個媒呢，又已經(jīng)許了人家！”賈母笑道：“你要給誰說媒？”鳳姐兒笑道：“老祖宗別管。心里看準(zhǔn)了，他們兩個是一對。如今有了人家，說也無益，不如不說罷了。”賈母也知鳳姐兒的意思，聽見已有人家，也就不提了。大家又閑話了一會方散。一宿無話。
次日雪晴，飯后，賈母又吩咐惜春：“不管冷暖，你要畫去。趕到年下，十分不能，就罷了。第一要緊，把昨兒琴兒和丫頭、梅花，照樣一筆別錯，快快添上?！毕Т郝犃耍m是為難的事，就應(yīng)了。一時，眾人都來看他如何畫。惜春只是出神。李紈因笑向眾人道：“讓他自己想去，咱們且說話兒。昨兒老太太只叫做燈謎兒，回到家，和綺兒紋兒睡不著，我就編了兩個四書的。他兩個每人也編了兩個。”
眾人聽了，都笑道：“這倒該做的。先說了，我們猜猜。”李紈笑道：““觀音未有世家傳”，打四書一句。”湘云接著就說道：““在止于至善?！薄睂氣O笑道：“你也想一想“世家傳”三個字的意思再猜?！崩罴w笑逼：“再想?！摈煊裥Φ溃骸拔也铝T?？墒恰半m善，無征”？”眾人都笑道：“這句是了?！崩罴w又道：““一池青草草何名？””湘云又忙道：“這一定是“蒲蘆也?！暴ぉぴ俨皇遣怀?？”李紈笑道：“這難為你猜。紋兒的是“水向石邊流出冷”，打一古人名。”探春笑著問道：“可是山濤？”李紈道：“是?！崩罴w又道：“綺兒是個“螢”字，打一個字?！北娙瞬铝税肴?，寶琴道：“這個意思卻深，不知可是花草的“花”字？”李綺笑道：“恰是了?！北娙说溃骸拔炁c花何干？”黛玉笑道：“妙的很！螢可不是草化的？”眾人會意，都笑了，說：“好?！睂氣O道：“這些雖好，不合老太太的意；不如做些淺近的物兒，大家雅俗共賞才好?！北娙硕嫉溃骸耙惨鲂\近的俗物才是。”湘云想了一想，笑道：“我編了一支《點絳唇》，卻真是個俗物，你們猜猜?！闭f著，便念道：
溪壑分離，紅塵游戲，真何趣？名利猶虛，后事終難繼。
眾人都不解，想了半日，也有猜是和尚的，也有猜是道士的，也有猜是偶戲人的。寶玉笑了半日道：“都不是。我猜著了，必定是耍的猴兒?！毕嬖菩Φ溃骸罢沁@個了。”眾人道：“前頭都好，末后一句怎么樣解？”湘云道：“那一個耍的猴兒不是剁了尾巴去的？”眾人聽了，都笑起來說：“偏他編個謎兒也是刁鉆古怪的！”李紈道：“昨日姨媽說，琴妹妹見得世面多，走的道路也多，你正該編謎兒。況且你的詩又好，為什么不編幾個兒我們猜一猜？”
寶琴聽了，點頭含笑，自去尋思。寶釵也有一個，念道：鏤檀鐫梓一層層，豈系良工堆砌成？雖是半天風(fēng)雨過，何曾聞得梵鈴聲？
眾人猜時，寶玉也有一個，念道：
天上人間兩渺茫，瑯玕\節(jié)過謹(jǐn)提防。鸞音鶴信須凝睇，好把欷歔答上蒼。
黛玉也有了一個，念道：
騄駬何勞縛紫繩？馳城逐塹勢猙獰。主人指示風(fēng)云動，鰲背三山獨立名。探春也有了一個。方欲念時，寶琴走來笑道：“從小兒所走的地方的古跡不少，我也來挑了十個地方古跡，做了十首懷古詩。詩雖粗鄙，卻懷往事，又暗隱俗物十件，姐姐們請猜一猜?！北娙寺犃耍颊f：“這倒巧！何不寫出來大家一看？”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
鳳姐兒想了半天，笑道：“你們別笑話我。我只有了一句粗話，可是五個字的。下剩的我就不知道了。”眾人都笑道：“越是粗話越好。你說了，就只管干正事去罷?！兵P姐兒笑道：“想下雪必刮北風(fēng)，昨夜聽見一夜的北風(fēng)，我有一句。這一句就是“一夜北風(fēng)緊。”使得使不得，我就不管了?！北娙寺犝f，都相視笑道：“這句雖粗，不見底下的，這正是會作詩的起法。不但好，而且留了寫不盡的多少地步與后人。就是這句為首，稻香老農(nóng)快寫上續(xù)下去。”鳳姐兒和李嬸娘平兒又吃了兩杯酒，自去了。
這里李紈就寫了：“一夜北風(fēng)緊，”自己聯(lián)道：“開門雪尚飄。入泥憐潔白，”香菱道：“匝地惜瓊瑤。有意榮枯草，”探春道：“無心飾萎苗。價高村釀熟，”李綺道：“年稔府粱饒。葭動灰飛管，”李紋道：“陽回斗轉(zhuǎn)杓。寒山已失翠，”岫煙道：“凍浦不生潮。易掛疏枝柳，”湘云道：“難堆破葉蕉。麝煤融寶鼎，”寶琴道：“綺袖籠金貂。光奪窗前鏡，”黛玉道：“香粘壁上椒。斜風(fēng)仍故故，”寶玉道：“清夢轉(zhuǎn)聊聊。何處梅花笛？”寶釵道：“誰家碧玉簫？鰲愁坤軸陷，”李紈笑道：“我替你們看熱酒去罷?！睂氣O命寶琴續(xù)聯(lián)，只見湘云起來道：“龍斗陣云銷。野岸回孤棹，”寶琴也聯(lián)道：“吟鞭指灞橋。賜裘憐撫戌，”湘云那里肯讓人？且別人也不如他敏捷，都看他揚眉挺身的說道：“加絮念征徭。坳垤審夷險，”寶釵連聲贊好，也便聯(lián)道：“枝柯怕動搖。皚皚輕趁步，”黛玉忙聯(lián)道：“剪剪舞隨腰?？嘬尚沦p，”一面說，一面推寶玉命他聯(lián)。寶玉正看寶琴、寶釵、黛玉三人共戰(zhàn)湘云，十分有趣，那里還顧得聯(lián)詩？今見黛玉推他，方聯(lián)道：“孤松訂久要。泥鴻從印跡，”寶琴接著聯(lián)道：“林斧或聞樵。伏象千峰凸，”湘云忙聯(lián)道：“盤蛇一徑遙。花緣經(jīng)冷結(jié)，”寶釵和眾人又都贊好。探春聯(lián)道：“色豈畏霜凋？深院驚寒雀，”湘云正渴了，忙忙的吃茶，已被岫煙搶著聯(lián)道：“空山泣老鸮。階墀隨上下，”湘云忙丟了茶杯，聯(lián)道：“池水任浮漂。照耀臨清曉，”黛玉忙聯(lián)道：“繽紛入永宵。誠忘三尺冷，”湘云忙笑聯(lián)道：“瑞釋九重焦。僵臥誰相問？”寶琴也忙笑聯(lián)道：“狂游客喜招。天機斷縞帶，”湘云又忙道：“海市失鮫綃?！摈煊癫蝗菟莱?，接著便道：“寂寞封臺榭，”湘云忙聯(lián)道：“清貧懷簞瓢。”寶琴也不容情，也忙道：“烹茶水漸沸，”湘云見這般自為得趣，又是笑，又忙聯(lián)道：“煮酒葉難燒?！摈煊褚残Φ溃骸皼]帚山僧掃，”寶琴也笑道：“埋琴稚子挑。”湘云笑彎了腰，忙念了一句。眾人問道：“到底說的是什么？”湘云道：“石樓閑睡鶴，”黛玉笑得握著胸口，高聲嚷道：“錦罽暖親貓?！睂毲僖裁πΦ溃骸霸驴叻y浪，”湘云忙聯(lián)道：“霞城隱赤標(biāo)。”黛玉忙笑道：“沁梅香可嚼，”寶釵笑稱好句，也忙聯(lián)道：“淋竹醉堪調(diào)?！睂毲僖裁Φ溃骸盎驖聒x鴦帶，”湘云忙聯(lián)道：“時凝翡翠翹。”黛玉又忙道：“無風(fēng)仍脈脈，”寶琴又忙笑聯(lián)道：“不雨亦瀟瀟?！?br>湘云伏著，已笑軟了。眾人看他三人對搶，也都不顧作詩，看著也只是笑。黛玉還推他往下聯(lián)，又道：“你也有才盡力窮之時？我聽聽，還有什么舌頭嚼了？”湘云只伏在寶釵懷里，笑個不住。寶釵推他起來，道：“你有本事把“二蕭”的韻全用完了，我才服你。”湘云起身笑道：“我也不是作詩，竟是搶命呢！”眾人笑道：“倒是你自己說罷。”探春早已料定沒有自己聯(lián)的了，便早寫出來，因說：“還沒收住呢?！崩罴y聽了，接過來，便聯(lián)一句道：“欲志今朝樂，”李綺收了一句道：“憑詩祝舜堯。”
李紈道：“夠了，夠了！雖沒作完了韻，騰挪的字，若生扭了，倒不好了。”說著，大家來細(xì)細(xì)評論一回，獨湘云的多，都笑道：“這都是那塊鹿肉的功勞。”李紈笑道：“逐句評去，卻還一氣，只是寶玉又落了第了?！睂氂裥Φ溃骸拔以粫?lián)句，只好擔(dān)待我罷。”李紈笑道：“也沒有社社擔(dān)待的。又說韻險了，又整誤了，又不會聯(lián)句，今日必罰你。我才看見櫳翠庵的紅梅有趣，我要折一技插在瓶里，可厭妙玉為人，我不理他。如今罰你取一技來，插著玩兒?！北娙硕嫉溃骸斑@罰的又雅又有趣?！睂氂褚矘窞椋饝?yīng)著就要走。湘云黛玉一起說道：“外頭冷得很，你且吃杯熱酒再去?！庇谑窍嬖圃鐭崞饓鼐苼砹恕ｗ煊襁f了個大杯，滿斟了一杯。湘云笑道：“你吃了我們這酒，要取不來，加倍罰你！”寶玉忙吃了一杯，冒雪而去。
李紈命人好好跟著，黛玉忙攔說：“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崩罴w點頭道：“是。”一面命丫鬟將一個美女聳肩瓶拿來，貯了水，準(zhǔn)備插梅，因又笑道：“回來該吟紅梅了?！毕嬖泼Φ溃骸拔蚁茸饕皇??！睂氣O笑道：“今日斷不容你再作了。你都搶了去，別人都閑著也沒趣?；貋砹P寶玉。他說不會聯(lián)句，如今就叫他自己做去?！摈煊裥Φ溃骸斑@話很是。我還有主意：方才聯(lián)句不夠，莫若揀那聯(lián)得少的人作紅梅詩。”寶釵笑道：“這話是極。方才邢李二位屈才，且又是客；琴兒和顰兒云兒他們搶了許多，我們一概都別作，只他們?nèi)俗霾攀?。”李紈因說：“綺兒也不大會做，還是讓琴妹妹罷?！睂氣O只得依允。又道：“就用“紅梅花”三個字做韻，每人一首七言律；邢大妹妹做“紅”字，你們李大妹妹做“梅”字，琴兒做“花”字?！崩罴w道：“饒過寶玉去，我不服?！毕嬖泼Φ溃骸坝袀€好題目命他做?！北娙藛枺骸昂晤}？”湘云道：“命他就做“訪妙玉乞紅梅”，豈不有趣？”眾人聽了，都說：“有趣！”
一語未了，只見寶玉笑欣欣擎了一枝紅梅進來。眾丫鬟忙已接過，插入瓶內(nèi)。眾人都過來賞玩。寶玉笑道：“你們?nèi)缃褓p罷。也不知費了我多少精神呢！”說著，探春早又遞了一鍾暖酒來。眾丫鬟上來接了蓑笠撣雪。各人屋里丫鬟都添送衣裳來。襲人也遣人送了半舊的狐腋褂來。李紈命人將那蒸的大芋頭盛了一盤，又將朱橘、黃橙、橄欖等物盛了兩盤，命人帶給襲人去。湘云且告訴寶玉方才的詩題，又催寶玉快做。寶玉道：“好姐姐好妹妹們，讓我自己用韻罷，別限韻了！”眾人都說：“隨你做去罷?！?br>一面說，一面大家看梅花。原來這一枝梅花只有二尺來高，旁有一枝，縱橫而出，約有二三尺長，其間小枝分歧，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筆，或密聚如林。真乃花吐胭脂，香欺蘭蕙。各各稱賞。誰知岫煙、李紋、寶琴三人都已吟成，各自寫了出來。眾人便依“紅”“梅”“花”三字之序看去，寫道：
賦得紅梅花
桃未芳菲杏未紅，沖寒先喜笑東風(fēng)?；觑w庾嶺春難辨，霞隔羅浮夢未通。綠萼添妝融寶炬，縞仙扶醉跨殘虹?？磥碡M是尋常色？濃淡由他冰雪中。──邢岫煙。
白梅懶賦賦紅梅，逞艷先迎醉眼開。凍臉有痕皆是血，酸心無恨亦成灰。
誤吞丹藥移真骨，偷下瑤池脫舊胎。江北江南春燦爛，寄言蜂蝶漫疑猜。──李紋。
疏是枝條艷是花，春妝兒女競奢華。閑庭曲檻無余雪，流水空山有落霞。
幽夢冷隨紅袖笛，游仙香泛絳河槎。前身定是瑤臺種，無復(fù)相疑色相差。──寶琴。
眾人看了，都笑著，稱贊了一回，又指末一首更好。寶玉見寶琴年紀(jì)最小，才又敏捷。黛玉湘云二人斟了一小杯酒，都賀寶琴。寶釵笑道：“三首各有好處。你們兩個天天捉弄厭了我，如今又捉弄他來了?！崩罴w又問寶玉：“你可有了？”寶玉忙道：“我倒有了，才一看見這三首，又唬忘了。等我再想。”
湘云聽了，便拿了一支銅火箸擊著手爐，笑道：“我擊了，若鼓絕不成，又要罰的。”寶玉笑道：“我已有了。”黛玉提起筆來，笑道：“你念，我寫?！毕嬖票銚袅艘幌?，笑道：“一鼓絕?！睂氂裥Φ溃骸坝辛耍銓懥T?！北娙寺犓畹溃骸熬莆撮_罇句未裁，”黛玉寫了，搖頭笑道：“起的平平?！毕嬖朴值溃骸翱熘?！”寶玉笑道：“尋春問臘到蓬萊?！摈煊裣嬖贫键c頭笑道：“有些意思了?！睂氂裼值溃骸安磺蟠笫科恐新叮瑸槠蜴锥饳懲饷??！摈煊駥懥耍瑩u頭說：“小巧而已?！毕嬖茖⑹钟智昧艘幌?。寶玉笑道：
入世冷挑紅雪去，離塵香割紫云來。槎枒誰惜詩肩瘦？衣上猶沾佛院苔。黛玉寫畢，湘云大家才評論時，只見幾個丫鬟跑進來道：“老太太來了?！北娙嗣τ鰜?。大家又笑道：“怎么這等高興？”說著，遠(yuǎn)遠(yuǎn)見賈母圍了大斗篷，帶著灰鼠暖兜，坐著小竹轎，打著青綢油傘，鴛鴦琥珀等五六個丫鬟，每人都是打著傘，擁轎而來。李紈等忙往上迎。賈母命人止住，說：“只站在那里就是了?！眮碇粮埃Z母笑道：“我瞞著你太太和鳳丫頭來了。大雪地下，我坐著這個無妨，沒的叫他娘兒們跴雪嗎。”眾人忙上前來接斗篷，攙扶著，一面答應(yīng)著。
賈母來至室中，先笑道：“好俊梅花！你們也會樂，我也不饒你們！”說著，李紈早命人拿了一個大狼皮褥子來，鋪在當(dāng)中。賈母坐了，因笑道：“你們只管照舊玩笑吃喝。我因為天短了，不敢睡中覺，抹了一會牌，想起你們來了，我也來湊個趣兒?！崩罴w早又捧過手爐來。探春另拿了一副杯箸來，親自斟了暖酒，奉給賈母。賈母便飲了一口，問：“那個盤子是什么東西？”眾人忙捧了過來，回說：“是糟鵪鶉?！辟Z母道：“這倒罷了，撕一點子腿兒來。”李紈忙答應(yīng)了，要水洗手，親自來撕。賈母道：“你們?nèi)耘f坐下說笑，我聽著才喜歡?！庇置罴w：“你也只管坐下，就如同我沒來的一樣才好；不然，我就走了。”眾人聽了，方才依次坐下，只李紈挪到盡下邊。賈母因問：“你們作什么玩呢？”眾人便說：“做詩呢?！辟Z母道：“有做詩的，不如做些燈謎兒，大家正月里好玩?！北娙舜饝?yīng)。
說笑了一會，賈母便說：“這里潮濕，你們別久坐，仔細(xì)著了涼。倒是你四妹妹那里暖和，我們到那里瞧瞧他的畫兒，趕年下可能有了不能?！北娙诵Φ溃骸澳抢锬苣晗戮陀辛耍恐慌旅髂甓岁柌庞心??！辟Z母道：“這還了得！他竟比蓋這園子還費工夫了！”說著，仍坐了竹椅轎，大家圍隨，過了藕香榭，穿入一條夾道，東西兩邊皆是過街門，門樓上，里外都嵌著石頭匾。如今進的是西門，向外的匾上鑿著“穿云”二字，向里的鑿著“度月”兩字。來至堂中，進了向南的正門，賈母下了轎，惜春已接出來了。從里面游廊過去，便是惜春臥房，廈檐下掛著“暖香塢”的匾，早有幾個人打起猩紅氈簾，已覺暖氣拂臉。
大家進入屋里，賈母并不歸坐，只問惜春：“畫到那里了？”惜春因笑回：“天氣寒冷了，膠性都凝澀不潤，畫了恐不好看，故此收起來了。”賈母笑道：“我年下就要的，你別脫懶兒。快拿出來，給我快畫。”
一語未了，忽見鳳姐披著紫羯絨褂，笑嘻嘻的來了，口內(nèi)說道：“老祖宗今兒也不告訴人，私自就來了，叫我好找！”賈母見他來了，心中喜歡，道：“我怕你凍著，所以不許人告訴你去。你真是個小鬼靈精兒，到底找了我來。論禮，孝敬也不在這上頭?！兵P姐兒笑道：“我那里是孝敬的心找了來呢？我因為到了老祖宗那里，鴉沒鵲靜的，問小丫頭子們，他又不肯叫我找到園里來。我正疑惑，忽然又來了兩個姑子，我心里才明白了：那姑子必是來送年疏，或要年例香例銀子，老祖宗年下的事也多，一定是躲債來了。我趕忙問了那姑子，果然不錯，我才就把年例給了他們?nèi)チ恕＿@會子老祖宗的債主兒已去了，不用躲著了。已預(yù)備下稀嫩的野雞，請用晚飯去罷，再遲一回就老了。”他一行說，眾人一行笑。
鳳姐兒也不等賈母說話，便命人抬過轎來。賈母笑著，挽了鳳姐兒的手，仍上了轎，帶著眾人，說笑出了夾道東門。一看，四面妝妝銀砌，忽見寶琴披著鳧靨裘，站在山坡背后遙等，身后一個丫鬟，抱著一瓶紅梅。眾人都笑道：“怪道少了兩個，他卻在這里等著，也弄梅花去了?！辟Z母喜的忙笑道：“你們瞧，這雪坡兒上，配上他這個人物兒，又是這件衣裳，后頭又是這梅花，象個什么？”眾人都笑道：“就像老太太屋里掛的仇十洲畫的“艷雪圖”?！蹦笓u頭笑道：“那畫的那里有這件衣裳？人也不能這樣好！”一語未了，只見寶琴身后又轉(zhuǎn)出一個穿大紅猩猩氈的人來。賈母道：“那又是那個女孩兒？”眾人笑道：“我們都在這里，那是寶玉?！辟Z母笑道：“我的眼越發(fā)花了?！闭f話之間，來至跟前，可不是寶玉和寶琴兩個。寶玉笑向?qū)氣O黛玉等道：“我才又到了櫳翠庵，妙玉竟每人送你們一枝梅花，我已經(jīng)打發(fā)人送去了?！北娙硕夹Φ溃骸岸嘀x你費心?！?br>說話之間，已出了園門。來至賈母房中，吃畢飯，大家又說笑了一回。忽見薛姨媽也來了，說：“好大雪！一日也沒過來望候老太太。今日老太太倒不高興？正該賞雪才是?！辟Z母笑道：“何曾不高興了？我找了他們姐妹去玩了一會子?！毖σ虌屝Φ溃骸白騼和砩?，我原想著今日要和我們姨太太借一天園子，擺兩桌粗酒，請老太太賞雪的，又見老太太安歇的早。我聽見寶兒說，老太太心里不大爽，因此，如今也不敢驚動。早知如此，我竟該請了才是呢。”賈母笑道：“這才是十月，是頭場雪；往后下雪的日子多著呢，再破費姨太太不遲?！毖σ虌屝Φ溃骸肮蝗绱?，算我的孝心虔了?！兵P姐兒笑道：“姨媽怎么忘了？如今現(xiàn)秤五十兩銀子來，交給我收著，一下雪，我就預(yù)備下酒。姨媽也不用操心，也不得忘了?！辟Z母笑道：“既這么說，姨太太給他五十兩銀子收著，我和他每人分二十五兩，到下雪的日子，我裝心里不爽，混過去了。姨太太更不用操心，我和鳳姐倒得實惠呢！”鳳姐將手一拍，笑道：“妙極！這和我的主意一樣?！北娙硕夹α恕ＹZ母笑道：“呸！沒臉的！就順著竿子爬上來了。你不說姨太太是客，在咱們家受屈，我們該請姨太太才是；那里有破費姨太太的理？不這么說呢，還有臉先要五十兩銀子？真不害臊！”鳳姐笑道：“我們老祖宗最是有眼色的，試一試，姨媽要松呢，拿出五十兩來，就和我分；這會子估量著不中用了，翻過來拿我做法子，說出這些大方話來。如今我也不和姑媽要銀子了，我竟替姨媽出銀子，治了酒，請老太太吃了，我另外再封五十兩銀子孝敬老祖宗，算是罰我個包攬閑事，這可好不好？”話未說完，眾人都笑倒在炕上。
賈母因又說及寶琴雪下折梅，比畫兒上還好；又細(xì)問他的年庚八字并家內(nèi)景況。薛姨媽度其意思，大約是要給他求配。薛姨媽心中因也遂意，只是已許過梅家了，因賈母尚未說明，自己也不好擬定，遂半吐半露，告訴賈母道：“可惜了這孩子沒福！前年他父親就沒了。他從小兒見的世面倒多，跟他父親四山五岳都走遍了。他父親好樂的，各處因有買賣，帶了家眷，這一省逛一年，明年又到那一省逛半年，所以天下十停走了有五六停了。那年在這里把他許了梅翰林的兒子，偏第二年他父親就辭世了。如今他母親又是痰癥?！?br>鳳姐兒也不等說完，便嗐聲跺腳的說：“偏不巧！我正要做個媒呢，又已經(jīng)許了人家！”賈母笑道：“你要給誰說媒？”鳳姐兒笑道：“老祖宗別管。心里看準(zhǔn)了，他們兩個是一對。如今有了人家，說也無益，不如不說罷了。”賈母也知鳳姐兒的意思，聽見已有人家，也就不提了。大家又閑話了一會方散。一宿無話。
次日雪晴，飯后，賈母又吩咐惜春：“不管冷暖，你要畫去。趕到年下，十分不能，就罷了。第一要緊，把昨兒琴兒和丫頭、梅花，照樣一筆別錯，快快添上?！毕Т郝犃耍m是為難的事，就應(yīng)了。一時，眾人都來看他如何畫。惜春只是出神。李紈因笑向眾人道：“讓他自己想去，咱們且說話兒。昨兒老太太只叫做燈謎兒，回到家，和綺兒紋兒睡不著，我就編了兩個四書的。他兩個每人也編了兩個。”
眾人聽了，都笑道：“這倒該做的。先說了，我們猜猜。”李紈笑道：““觀音未有世家傳”，打四書一句。”湘云接著就說道：““在止于至善?！薄睂氣O笑道：“你也想一想“世家傳”三個字的意思再猜?！崩罴w笑逼：“再想?！摈煊裥Φ溃骸拔也铝T?？墒恰半m善，無征”？”眾人都笑道：“這句是了?！崩罴w又道：““一池青草草何名？””湘云又忙道：“這一定是“蒲蘆也?！暴ぉぴ俨皇遣怀?？”李紈笑道：“這難為你猜。紋兒的是“水向石邊流出冷”，打一古人名。”探春笑著問道：“可是山濤？”李紈道：“是?！崩罴w又道：“綺兒是個“螢”字，打一個字?！北娙瞬铝税肴?，寶琴道：“這個意思卻深，不知可是花草的“花”字？”李綺笑道：“恰是了?！北娙说溃骸拔炁c花何干？”黛玉笑道：“妙的很！螢可不是草化的？”眾人會意，都笑了，說：“好?！睂氣O道：“這些雖好，不合老太太的意；不如做些淺近的物兒，大家雅俗共賞才好?！北娙硕嫉溃骸耙惨鲂\近的俗物才是。”湘云想了一想，笑道：“我編了一支《點絳唇》，卻真是個俗物，你們猜猜?！闭f著，便念道：
溪壑分離，紅塵游戲，真何趣？名利猶虛，后事終難繼。
眾人都不解，想了半日，也有猜是和尚的，也有猜是道士的，也有猜是偶戲人的。寶玉笑了半日道：“都不是。我猜著了，必定是耍的猴兒?！毕嬖菩Φ溃骸罢沁@個了。”眾人道：“前頭都好，末后一句怎么樣解？”湘云道：“那一個耍的猴兒不是剁了尾巴去的？”眾人聽了，都笑起來說：“偏他編個謎兒也是刁鉆古怪的！”李紈道：“昨日姨媽說，琴妹妹見得世面多，走的道路也多，你正該編謎兒。況且你的詩又好，為什么不編幾個兒我們猜一猜？”
寶琴聽了，點頭含笑，自去尋思。寶釵也有一個，念道：鏤檀鐫梓一層層，豈系良工堆砌成？雖是半天風(fēng)雨過，何曾聞得梵鈴聲？
眾人猜時，寶玉也有一個，念道：
天上人間兩渺茫，瑯玕\節(jié)過謹(jǐn)提防。鸞音鶴信須凝睇，好把欷歔答上蒼。
黛玉也有了一個，念道：
騄駬何勞縛紫繩？馳城逐塹勢猙獰。主人指示風(fēng)云動，鰲背三山獨立名。探春也有了一個。方欲念時，寶琴走來笑道：“從小兒所走的地方的古跡不少，我也來挑了十個地方古跡，做了十首懷古詩。詩雖粗鄙，卻懷往事，又暗隱俗物十件，姐姐們請猜一猜?！北娙寺犃耍颊f：“這倒巧！何不寫出來大家一看？”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