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回 慧紫鵑情辭試莽玉 慈姨媽愛語慰癡顰
作者：曹雪芹話說寶玉聽王夫人喚他，忙至前邊來，原來是王夫人要帶他拜甄夫人去。寶玉自是歡喜，忙去換衣服，跟了王夫人到那里。見甄家的形景，自與榮寧不甚差別，或有一二稍盛的。細(xì)問，果有一寶玉。甄夫人留席，竟日方回。寶玉方信。因晚間回家來，王夫人又吩咐預(yù)備上等的席面，定名班大戲，請(qǐng)過甄夫人母女。后二日，他母女便不作辭，回任去了。無話。
這日，寶玉因見湘云漸愈，然后去看黛玉。正值黛玉才歇午覺，寶玉不敢驚動(dòng)，因紫鵑正在回廊上手里做針線，便上來問他：“昨日夜里咳嗽的可好些？”紫鵑道：“好些了?！睂氂裥Φ溃骸鞍浲臃穑幙珊昧肆T！”紫鵑笑道：“你也念起佛來，真是新聞！”寶玉笑道：“所謂“病急亂投醫(yī)”了?！币幻嬲f，一面見他穿著彈墨綾薄綿襖，外面只穿著青緞夾背心，寶玉便伸手向他身上抹了一抹，說道：“穿這樣單薄，還在風(fēng)口里坐著，時(shí)氣又不好，你再病了，越發(fā)難了?！弊嚣N便說道：“從此咱們只可說話，別動(dòng)手動(dòng)腳的。一年大，二年小的，叫人看著不尊重，打緊的那起混賬行子們背地里說你。你總不留心，還自管和小時(shí)一般行為，如何使得？姑娘常常吩咐我們，不叫和你說笑。你近來瞧他，遠(yuǎn)著你還恐遠(yuǎn)不及呢！”說著，便起身攜了針線，進(jìn)別的房里去了。
寶玉見了這般景況，心中象澆了一盆冷水一般，只瞅著竹子發(fā)了一回呆。因祝媽正在那里刨土種竹，掃竹葉子，頓覺一時(shí)魂魄失守，隨便坐在一塊山石上出神，不覺滴下淚來。直呆了一頓飯的工夫，千思萬想，總不知如何是可。偶值雪雁從王夫人屋里取了人參來，從此經(jīng)過，忽扭頭看見桃花樹下石上一人，手托著腮頰，正出神呢。不是別人，卻是寶玉。雪雁疑惑道：“怪冷的，他一個(gè)人在這里做什么？春天凡有殘疾的人肯犯病，敢是他也犯了呆病了？……”一邊想，一邊就走過來，蹲著笑道：“你在這里做什么呢？”寶玉忽見了雪雁，便說道：“你又做什么來找我？你難道不是女兒？他既防嫌，不許你們理我，你又來尋我，倘被人看見，豈不又生口舌？你快家去罷?！毖┭懵犃耍划?dāng)是他又受了黛玉的委屈，只得回至屋里。黛玉未醒，將人參交給紫鵑。紫鵑因問他：“太太做什么呢？”雪雁道：“也睡中覺呢，所以等了這半天。姐姐，你聽笑話兒：我因等太太的工夫，和玉釧兒姐姐坐在下屋里說話兒，誰知趙姨奶奶招手兒叫我。我只當(dāng)有什么話說，原來他和太太告了假，出去給他兄弟伴宿坐夜，明兒送殯去，跟他的小丫頭子小吉祥兒沒衣裳，要借我的月白綾子襖兒。我想：他們一般也有兩件子的，往這地方去，恐怕弄壞了，自己的舍不得穿，故此借別人的穿。借我的，弄壞了也是小事，只是我想他素日有什么好處到咱們跟前？所以我說：我的衣裳簪環(huán)，都是姑娘叫紫鵑姐姐收著呢。如今先得去告訴他，還得回姑娘，費(fèi)多少事，別誤了你老人家出門，不如再轉(zhuǎn)借罷?！弊嚣N笑道：“你這個(gè)小東西兒倒也巧：你不借給他，你往我和姑娘身上推，叫人怨不著你。他這會(huì)子就去呀？還是等明日一早才去呢？”雪雁道：“這會(huì)子就去，只怕此時(shí)已去了。”紫鵑點(diǎn)頭。雪雁道：“只怕姑娘還沒醒呢，是誰給了寶玉氣受？坐在那里哭呢?！弊嚣N聽了，忙問：“在那里？”雪雁道：“在沁芳亭后頭桃花底下呢?！?br>紫鵑聽了，忙放下針線，又囑咐雪雁：“好生聽叫。要問我，答應(yīng)我就來。”說著，便出了瀟湘館，一徑來尋寶玉。走至寶玉跟前，含笑說道：“我不過說了那么句話，為的是大家好。你就一氣跑了這風(fēng)地里來哭，弄出病來還了得！”寶玉忙笑道：“誰賭氣了？我因?yàn)槁犇阏f的有理，我想你們既這樣說，自然別人也是這樣說，將來漸漸的都不理我了──我所以想到這里，自己傷起心來了。”
紫鵑也便挨他坐著。寶玉笑道：“方才對(duì)面說話，你還走開，這會(huì)子怎么又來挨著我坐？”紫鵑道：“你都忘了？幾日前頭，你們姐兒兩個(gè)正說話，趙姨娘一頭走進(jìn)來，──我才聽見他不在家，所以我來問你──正是，前日你和他才說了一句“燕窩”就不說了，總沒提起，我正想著問你?！睂氂竦溃骸耙矝]什么要緊。不過我想著寶姐姐也是客中，既吃燕窩，又不可間斷，若只管和他要，也太托實(shí)。雖不便和太太要，我已經(jīng)在老太太跟前略露了個(gè)風(fēng)聲，只怕老太太和鳳姐姐說了。我告訴他的，竟沒告訴完。如今我聽見一日給你們一兩燕窩，這也就完了?！弊嚣N道：“原來是你說了，這又多謝你費(fèi)心。我們正疑惑老太太怎么忽然想起來，叫人每一日送一兩燕窩來呢？這就是了?！睂氂裥Φ溃骸斑@要天天吃慣了，吃上三二年就好了?！弊嚣N道：“在這里吃慣了，明年家去，那里有這閑錢吃這個(gè)？”寶玉聽了，吃了一驚，忙問：“誰家去？”紫鵑道：“妹妹回蘇州去?！睂氂裥Φ溃骸澳阌终f白話。蘇州雖是原籍，因沒了姑母，無人照看，才接了來的。明年回去找誰？可見撒謊了。”紫鵑冷笑道：“你太看小了人！你們賈家獨(dú)是大族，人口多的？除了你家，別人只得一父一母，房族中真?zhèn)€再無人了不成？我們姑娘來時(shí)，原是老太太心疼他年小，雖有叔伯，不如親父母，故此接來往幾年。大了該出閣時(shí)，自然要送還林家的。終不成林家女兒在你賈家一世不成？林家雖貧到?jīng)]飯吃，也是世代書香人家，斷不肯將他家的人丟給親戚，落的恥笑。所以早則明年春，遲則秋天，這里縱不送去，林家亦必有人來接的了。前日夜里姑娘和我說了，叫我告訴你，將從前小時(shí)玩的東西，有他送你的，叫你都打點(diǎn)出來還他；他也將你送他的打點(diǎn)在那里呢?！?br>寶玉聽了，便如頭頂上響了一個(gè)焦雷一般。紫鵑看他怎么回答，等了半天，見他只不作聲。才要再問，只見晴雯找來，說：“老太太叫你呢。誰知在這里?！弊嚣N笑道：“他這里問姑娘的病癥，我告訴了他半天，他只不信，你倒拉他去罷?！闭f著，自己便走回房去了。
晴雯見他呆呆的，一頭熱汗，滿臉紫脹，忙拉他的手，一直到怡紅院中。襲人見了這般，慌起來了，只說時(shí)氣所感，熱身被風(fēng)撲了。無奈寶玉發(fā)熱事猶小可，更覺兩個(gè)眼珠兒直直的起來，口角邊津液流出，皆不知覺。給他個(gè)枕頭，他便睡下；扶他起來，他便坐著；倒了茶來，他便吃茶。眾人見了這樣，一時(shí)忙亂起來，又不敢造次去回賈母，先要差人去請(qǐng)李嬤嬤來。
一時(shí)，李嬤嬤來了?？戳税胩?，問他幾句話，也無回答；用手向他脈上摸了摸，嘴唇人中上著力掐了兩下，掐得指印如許來深，竟也不覺疼。李嬤嬤只說了一聲：“可了不得了！”“呀”的一聲，便摟頭放聲大哭起來。急得襲人忙拉他說：“你老人家瞧瞧可怕不怕，且告訴我們?nèi)セ乩咸⑻?。你老人家怎么先哭起來？”李嬤嬤搥床搗枕說：“這可不中用了！我白操了一世的心了！”
襲人因他年老多知，所以請(qǐng)他來看。如今見他這般一說，都信以為實(shí)，也哭起來了。晴雯便告訴襲人方才如此這般。襲人聽了，便忙到瀟湘館來，見紫鵑正伏侍黛玉吃藥，也顧不得什么，便走上來問紫鵑道：“你才和我們寶玉說了些什么話？你瞧瞧他去！你回老太太去，我也不管了！”說著，便坐在椅上。
黛玉忽見襲人滿面急怒，又有淚痕，舉止大變，更不免也著了忙，因問：“怎么了？”襲人定了一回，哭道：“不知“紫鵑姑奶奶”說了些什么話，那個(gè)呆子眼也直了，手腳也冷了，話也不說了！李媽媽掐著也不疼了，已死了大半個(gè)了！連媽媽都說不中用了，那里放聲大哭，只怕這會(huì)子都死了！”
黛玉聽此言，李嬤嬤乃久經(jīng)老嫗，說不中用了，可知必不中用，哇的一聲，將所服之藥，一口嘔出，抖腸搜肺，炙胃扇肝的，啞聲大嗽了幾陣。一時(shí)面紅發(fā)亂，目腫筋浮，喘的抬不起頭來。紫鵑忙上來搥背。黛玉伏枕喘息了半晌，推紫鵑道：“你不用搥，你竟拿繩子來勒死我是正經(jīng)！”紫鵑說道：“我并沒說什么！不過是說了幾句玩話，他就認(rèn)真了。”襲人道：“你還不知道他那傻子，每每玩話認(rèn)了真？”黛玉道：“你說了什么話；趁早兒去解說，他只怕就醒過來了?！?br>紫鵑聽說，忙下床，同襲人到怡紅院。誰知賈母王夫人等已都在那里了。賈母一見了紫鵑，便眼內(nèi)出火，罵道：“你這小蹄子和他說了什么？”紫鵑忙道：“并沒敢說什么，不過說幾句玩話?！闭l知寶玉見了紫鵑，方“噯呀”了一聲，哭出來了。眾人一見，都放下心來。賈母便拉住紫鵑，──只當(dāng)他得罪了寶玉，所以拉紫鵑──命他賠罪。誰知寶玉一把拉住紫鵑，死也不放，說：“要去連我?guī)Я巳?！?br>眾人不解，細(xì)問起來，方知紫鵑說要回蘇州去一句玩話，引出來的。賈母流淚道：“我當(dāng)有什么要緊大事，原來是這句玩話！”又向紫鵑道：“你這孩子，素日是個(gè)伶俐聰敏的，你又知道他有個(gè)呆根子，平白的哄他做什么？”薛姨媽勸道：“寶玉本來心實(shí)，可巧林姑娘又是從小兒來的，他姊妹兩個(gè)，一處長(zhǎng)得這么大，比別的姊妹更不同。這會(huì)子熱刺刺的說一個(gè)去，別說他是個(gè)實(shí)心的傻孩子，便是冷心腸的大人，也要傷心。這并不是什么大病，老太太和姨太太只管萬安，吃一兩劑藥就好了?！?br>正說著，人回：“林之孝家的賴大家的都來瞧哥兒來了。”賈母道：“難為他們想著，叫他們來瞧瞧?！睂氂衤犃艘粋€(gè)“林”字，便滿床鬧起來說：“了不得了！林家的人接他們來了，快打出去罷！”賈母聽了，也忙說：“打出去罷！”又忙安慰說：“那不是林家的人，林家的人都死絕了。再?zèng)]人來接他，你只管放心罷！”寶玉道：“憑他是誰！除了林妹妹，都不許姓林了！”賈母道：“沒姓林的來。凡姓林的都打出去了。”一面吩咐眾人：“以后別叫林之孝家的進(jìn)園來，你們也別說“林”字兒。──孩子們，你們聽了我這句話罷？”眾人忙答應(yīng)，又不敢笑。
一時(shí)。寶玉又一眼看見了十錦槅子上陳設(shè)的一只金西洋自行船，便指著亂說：“那不是接他們來的船來了？灣在那里呢！”賈母忙命拿下來。襲人忙拿下來。寶玉伸手要，襲人遞過去。寶玉便掖在被中，笑道：“這可去不成了！”一面說，一面死拉著紫鵑不放。
一時(shí)，人回：“大夫來了?！辟Z母忙命快進(jìn)來。王夫人、薛姨媽、寶釵等暫避入里間，賈母便端坐在寶玉身旁。王太醫(yī)進(jìn)來，見許多的人，忙上去請(qǐng)了賈母的安，拿了寶玉的手，診了一回。那紫鵑少不得低了頭。王太醫(yī)也不解何意，起身說道：“世兄這癥，乃是急痛迷心。古人曾云，“痰迷有別：有氣血虧柔飲食不能镕化痰迷者，有怒惱中痰急而迷者，有急痛壅塞者，此亦痰迷之癥，系急痛所致，不過一時(shí)壅蔽，較別的似輕些?！辟Z母道：“你只說怕不怕，誰和你背藥書呢？”王太醫(yī)忙躬身笑道：“不妨，不妨?！辟Z母道：“果真不妨？”王太醫(yī)道：“實(shí)在不妨。都在晚生身上?！辟Z母道：“既這么著，請(qǐng)外頭坐，開了方兒。吃好了呢，我另外預(yù)備謝禮，叫他親自捧了，送去磕頭；要耽誤了，我打發(fā)人去拆了太醫(yī)院的大堂！”王太醫(yī)只管躬身陪笑，說：“不敢，不敢。”他原聽說另具上等謝禮命寶玉去磕頭”，故滿口說“不敢”，竟未聽見賈母后來說拆太醫(yī)院之戲語，猶說“不敢”，賈母與眾人反倒笑了。
一時(shí)，按方煎藥。藥來服下，果覺比先安靜。無奈寶玉只不肯放紫鵑，只說：“他去了就是要回蘇州去了！”賈母王夫人無法，只得命紫鵑守著他，另將琥珀去伏侍黛玉。黛玉不時(shí)遣雪雁來探消息。這晚間寶玉稍安，賈母王夫人等方回去了，一夜還遣人來問幾次信。李媽奶媽帶宋媽等幾個(gè)年老人用心看守，紫鵑、襲人、晴雯等日夜相伴。有時(shí)寶玉睡去，必從夢(mèng)中驚醒，不是哭了說黛玉已去，便是說有人來接。每一驚時(shí)，必得紫鵑安慰一番方罷。
彼時(shí)賈母又命將祛邪守靈丹及開竅通神散──各樣上方秘制諸藥──按方飲服，次日又服了王太醫(yī)藥，漸次好了起來。寶玉心下明白，因恐紫鵑回去，倒故意作出佯狂之態(tài)。紫鵑自那日也著實(shí)后悔，如今日夜辛苦，并沒有怨意。襲人心安神定，因向紫鵑笑道：“都是你鬧的，還得你來治。──也沒見我們這位呆爺，聽見風(fēng)兒就是雨，往后怎么好！”暫且按下。
且說此時(shí)湘云之癥巳愈，天天過來瞧看，見寶玉明白了，便將他病中狂態(tài)形容給他瞧，引的寶玉自己伏枕而笑。原來他起先那樣，竟是不知的；如今聽人說，還不信。無人時(shí)，紫鵑在側(cè)，寶玉又拉他的手，問道：“你為什么嚇我？”紫鵑道：“不過是哄你玩罷咧，你就認(rèn)起真來?！睂氂竦溃骸澳阏f的那樣有情有理，如何是玩話呢？”紫鵑笑道：“那些話，都是我編的。林家真沒了人了；縱有，也是極遠(yuǎn)的族中，也都不在蘇州住，各省流寓不定?？v有人來接，老太太也必不叫他去。”寶玉道：“便老太太放去，我也不依！”紫鵑笑道：“果真的不依？只怕是嘴里的話。你如今也大了，連親也定下了，過二三年再娶了親，你眼睛里還有誰了？”
寶玉聽了，又驚問：“誰定了親？定了誰？”紫鵑笑道：“年里我就聽見老太太說要定了琴姑娘呢；不然，那么疼他？”寶玉笑道：“人人只說我傻，你比我更傻！不過是句玩話。他已經(jīng)許給梅翰林家了。果然定下了他，我還是這個(gè)形景了？先是我發(fā)誓賭咒，砸這勞什子，你都沒勸過嗎？我病的剛剛的這幾日才好了，你又來慪我！”一面說，一面咬牙切齒的，又說道：“我只愿這會(huì)于立刻我死了，把心迸出來，你們瞧見了，然后連皮帶骨，一概都化成一股灰，再化成一股煙，一陣大風(fēng)，吹的四面八方都登時(shí)散了，這才好！”一面說，一面又滾下淚來。紫鵑忙上來握他的嘴，替他擦眼淚，又忙笑解釋道：“你不用著急。這原是我心里著急，才來試你?！睂氂衤犃?，更又詫異，問道：“你又著什么急？”紫鵑笑道：“你知道我并不是林家的人，我也和襲人鴛鴦是一伙的。偏把我給了林姑娘使，偏偏他又和我極好，──比他蘇州帶來的還好十倍──一時(shí)一刻，我們兩個(gè)離不開。我如今心里卻愁他倘或要去了，我必要跟了他去的。我是合家在這里，我若不去，辜負(fù)了我們素日的情長(zhǎng)；若去，又棄了本家。所以我疑惑，故說出這謊話來問你。誰知你就傻鬧起來！”寶玉笑道：“原來是你愁這個(gè)，所以你是傻子！從此后再別愁了！我告訴你一句打躉兒的話：活著，咱們一處活著；不活著，咱們一處化灰，化煙。如何？”
紫鵑聽了，心下暗暗籌劃。忽有人來回：“環(huán)爺蘭哥兒?jiǎn)柡??！睂氂竦溃骸熬驼f難為他們，我才睡了，不必進(jìn)來?！逼抛哟饝?yīng)去了。紫鵑笑道：“你也好了，該放我回去瞧瞧我們那一個(gè)去了?！睂氂竦溃骸罢沁@話。我昨夜就要叫你去，偏又忘了。我已經(jīng)大好了，你就去罷。”紫鵑聽說，方打迭鋪蓋妝奩之類。寶玉笑道：“我看見你文具兒里頭有兩三面鏡子，你把那面小菱花的給我留下罷。我擱在枕頭旁邊，睡著好照，明日出門帶著也輕巧?！弊嚣N聽說，只得與他留下。先命人將東西送過去，然后別了眾人，自回瀟湘館來。
黛玉近日聞得寶玉如此形景，未免又添些病癥，多哭幾場(chǎng)。今兒紫鵑來了，問其原故，已知大愈，仍遣琥珀去伏侍賈母。夜間人靜后，紫鵑已寬衣臥下之時(shí)，悄向黛玉笑道：“寶玉的心倒實(shí)：聽見咱們?nèi)ィ瓦@么病起來?！摈煊癫淮?。紫鵑停了半晌，自言自語的說道：“一動(dòng)不如一靜。我們這里就算好人家，別的都容易，最難得的是從小兒一處長(zhǎng)大，脾氣、性情，都彼此知道的了?！摈煊襁溃骸澳氵@幾天還不乏，趁這會(huì)子不歇一歇，還嚼什么蛆？”紫鵑笑道：“倒不是白嚼咀，我倒是一片真心為姑娘。替你愁了這幾年了：又沒個(gè)父母兄弟，誰是知疼著熱的？趁早兒，老太太還明白硬朗的時(shí)節(jié)，作定了大事要緊。俗語說，“老健春寒秋后熱”，倘或老太太一時(shí)有個(gè)好歹，那時(shí)雖也完事，只怕耽誤了時(shí)光，還不得趁心加意呢。公子王孫雖多，那一個(gè)不是三房五妾，今兒朝東，明兒朝西？娶一個(gè)天仙來，也不過三夜五夜，也就撂在脖子后頭了。甚至于憐新棄舊、反目成仇的，多著呢。娘家有人有勢(shì)的，還好；要象姑娘這樣的，有老太太一日好些，一日沒了老太太，也只是憑人去欺負(fù)罷了。──所以說，拿主意要緊。姑娘是個(gè)明白人，沒聽見俗語說的“萬兩黃金容易得，知心一個(gè)也難求？””
黛玉聽了，便說道：“這丫頭今日可瘋了！怎么去了幾日，忽然變了一個(gè)人？我明日必回老太太，退回你去，我不敢要你了。”紫鵑笑道：“我說的是好話，不過叫你心里留神，并沒叫你去為非作歹。何苦回老太太？叫我吃了虧，又有什么好處？”說著，竟自己睡了。
黛玉聽了這話，口內(nèi)雖如此說，心內(nèi)未嘗不傷感。待他睡了，便直哭了一夜，至天明，方打了一個(gè)盹兒。次日，勉強(qiáng)盥漱了，吃了些燕窩粥。便有賈母等親來看視了，又囑咐了許多話。
目今是薛姨媽的生日，自賈母起，諸人皆有祝賀之禮，黛玉也只得備了兩色針線送去。是日也定了一班小戲，請(qǐng)賈母與王夫人等，獨(dú)有寶玉與黛玉二人不曾去。至晚散時(shí)，賈母等順路又瞧了他二人一遍，方回房去了。
次日，薛姨媽家又命薛蝌陪諸伙計(jì)吃了一天酒，連忙了三四天，方才完結(jié)。因薛姨媽看見邢岫煙生得端雅穩(wěn)重，且家道貧寒，是個(gè)釵荊裙布的女兒，便欲說給薛蟠為妻。因薛蟠素昔行止浮奢，又恐遭塌了人家女兒。正在躊躇之際，忽想起薛蝌未娶，看他二人恰是一對(duì)天生地設(shè)的夫妻，因謀之于鳳姐兒。
鳳姐兒笑道：“姑媽素知我們太太有些左性的，這事等我慢謀?！币蛸Z母去瞧鳳姐兒時(shí)，鳳姐兒便和賈母說：“姑媽有一件事要求老祖宗，只是不好啟齒?！辟Z母忙問何事，鳳姐兒便將求親一事說了。賈母笑道：“這有什么不好啟齒的？這是極好的好事。等我和你婆婆說，沒有不依的。”因回房來，即刻就命人叫了邢夫人過來，硬作保山。邢夫人想了一想，薛家根基不錯(cuò)，且現(xiàn)今大富，薛蝌生得又好，且賈母又作保山，將計(jì)就計(jì)，便應(yīng)了。
賈母十分喜歡，忙命人請(qǐng)了薛姨媽來。二人見了，自然有許多謙詞。邢夫人即刻命人去告訴邢忠夫婦。他夫婦原是來此投靠邢夫人的，如何不依？早極口的說：“妙極！”賈母笑道：“我最愛管閑事，今日又管成了一件事，不知得多少謝媒錢？”薛姨媽笑道：“這是自然的?？偺Я苏f銀子來，只怕不稀罕。但只一件：老太太既是作媒，還得一位主親才好。”賈母笑道：“別的沒有，我們家折腿爛手的人還有兩個(gè)?！?br>說著，便命人去叫過尤氏婆媳二人來。賈母告訴他原故，彼此忙都道喜。賈母吩咐道：“咱們家的規(guī)矩，你是盡知的，從沒有兩親家爭(zhēng)禮爭(zhēng)面的。如今你算替我在當(dāng)中料理，不可太省，也不可太費(fèi)，把他兩家的事周全了回我。”尤氏忙答應(yīng)了。薛姨媽喜之不盡，回家命寫了請(qǐng)貼，補(bǔ)送過寧府。尤氏深知邢夫人情性，本不欲管，無奈賈母親自囑咐，只得應(yīng)了，惟忖度邢夫人之意行事。薛姨媽是個(gè)無可無不可的人，倒還易說。這且不在話下。
如今薛姨媽既定了邢岫煙為媳，合宅皆知。邢夫人本欲接出岫煙去住，賈母因說：“這又何妨？?jī)蓚€(gè)孩子，又不能見面。就是姨太太和他一個(gè)大姑子，一個(gè)小姑子，又何妨？況且都是女孩兒，正好親近些呢。”邢夫人方罷。
那薛蝌岫煙二人，前次途中，曾有一面知遇，大約二人心中皆如意。只是那岫煙未免比先時(shí)拘泥了些，不好和寶釵姐妹共處閑談；又兼湘云是個(gè)愛取笑的，更覺不好意思。幸他是個(gè)知書達(dá)禮的，雖是女兒，還不是那種佯羞詐愧，一味輕薄造作之輩。
寶釵自那日見他起，想他家業(yè)貧寒；二則別人的父母都是年高有德之人，獨(dú)他的父母偏是酒糟透了的人，于女兒分上平常；邢夫人也不過是臉面之情，亦非真心疼愛；且岫煙為人雅重，──迎春是個(gè)老實(shí)人，連他自己尚未照管齊全，如何能管到他身上──凡閨閣中家常一應(yīng)需用之物，或有虧乏，無人照管，他又不向人張口：寶釵倒暗中每相體貼接濟(jì)，也不敢叫邢夫人知道，也恐怕是多心閑話之故。如今卻是眾人意料之外奇緣，作成這門親事。岫煙心中先取中寶釵，有時(shí)仍與寶釵閑話，寶釵仍以“姊妹”相呼。
這日，寶釵因來瞧黛玉，恰值岫煙也來瞧黛玉，二人在半路相遇。寶釵含笑喚他到跟前，二人同走至一塊石壁后。寶釵笑問他：“這天還冷的很，你怎么倒全換了夾的了？”岫煙見問，低頭不答。寶釵便知道又有了原故，因又笑問道：“必定是這個(gè)月的月錢又沒得？鳳姐姐如今也這樣沒心沒計(jì)了?！贬稛煹溃骸八瓜胫诲e(cuò)日子給的。因姑媽打發(fā)人和我說道：一個(gè)月用不了二兩銀子，叫我省一兩給爹媽送出去；要使什么，橫豎有二姐姐的東西，能著些搭著就使了。姐姐想，二姐姐是個(gè)老實(shí)人，也不大留心。我使他的東西，他雖不說什么，他那些丫頭媽媽，那一個(gè)是省事的？那一個(gè)是嘴里不尖的？我雖在那屋里，卻不敢很使喚他們。過三天五天，我倒得拿些錢出來，給他們打酒買點(diǎn)心吃才好。因此，一月二兩銀子還不夠使。如今又去了一兩。前日我悄悄的把綿衣服叫人當(dāng)了幾吊錢盤纏?！睂氣O聽了，愁嘆道：“偏梅家又合家在任上，后年才進(jìn)來。若是在這里，琴兒過去了，好再商議你的事，離了這里就完了。如今不完了他妹妹的事，也斷不敢先娶親的。如今倒是一件難事。再遲兩年，我又怕你熬煎出病來。等我和媽媽再商議?！?br>寶釵又指他裙上一個(gè)璧玉佩，問道：“這是誰給你的？”岫煙道：“這是三姐姐給的?！睂氣O點(diǎn)頭道：“他見人人皆有，獨(dú)你一個(gè)沒有，怕人笑語，故此送一個(gè)，這是他聰明細(xì)致之處?！贬稛熡謫枺骸敖憬愦藭r(shí)那里去？”寶釵道：“我到瀟湘館去。你且回去把那當(dāng)票子叫丫頭送來，我那里悄悄的取出來，晚上再悄悄的送給你去，早晚好穿；不然，風(fēng)閃著還了得！──但不知當(dāng)在那里了？”岫煙道：“叫做什么恒舒，是鼓樓西大街的?！睂氣O笑道：“這鬧在一家去了！伙計(jì)們倘或知道了，好說人沒過來，衣裳先來了?！贬稛熉犝f，便知是他家的本錢，也不答言，紅了臉，一笑走開。
寶釵也就往瀟湘館來，恰正值他母親也來瞧黛玉，正說閑話呢。寶釵笑道：“媽媽多早晚來的？我竟不知道?！毖σ虌尩溃骸拔疫@幾日忙，總沒來瞧瞧寶玉和他，所以今日瞧他兩人。都也好了?！摈煊衩ψ寣氣O坐下，因向?qū)氣O道：“天下的事，真是人想不到的。拿著姨媽和大舅母說起，怎么又作一門親家？”薛姨媽道：“我的兒，你們女孩兒家那里知道？自古道：“千里姻緣一線牽?！惫芤鼍壍挠幸晃辉孪吕蟽海A(yù)先注定，暗里只用一根紅絲，把這兩個(gè)人的腳絆住，憑你兩家那怕隔著海呢，若有姻緣的，終久有機(jī)會(huì)作成了夫婦。這一件事，都是出人意料之外。憑父母本人都愿意了，或是年年在一處，已為是定了的親事，若是月下老人不用紅線拴的，再不能到一處。比如你姐妹兩個(gè)的婚姻，此刻也不知在眼前，也不知在山南海北呢！”寶釵道：“惟有媽媽說動(dòng)話拉上我們！”一面說，一面伏在母親懷里笑說：“咱們走罷?！摈煊裥Φ溃骸澳闱魄疲∵@么大了，離了姨媽，他就是個(gè)最老道的；見了姨媽，他就撒嬌兒?！毖σ虌寣⑹帜ε鴮氣O，向黛玉嘆道：“你這姐姐，就和鳳哥兒在老太太跟前一樣。著了正經(jīng)事，就有話和他商量；沒有了事，幸虧他開我的心。我見了他這樣，有多少愁不散的！”
黛玉聽說，流淚嘆道：“他偏在這里這樣，分明是氣我沒娘的人，故意來形容我！”寶釵笑道：“媽媽，你瞧他這輕狂樣兒，倒說我撒嬌兒！”薛姨媽道：“也怨不得他傷心，可憐沒父母，到底沒個(gè)親人。”又摩挲著黛玉，笑道：“好孩子，別哭。你見我疼你姐姐你傷心，不知我心里更疼你呢？你姐姐雖沒父親，到底有我，有親哥哥，這就比你強(qiáng)了。我常和你姐姐說，心里很疼你，只是外頭不好帶出來。他們這里人多嘴雜，說好話的人少，說歹話的人多，不說你無依靠，為人做人配人疼；只說我們看著老太太疼你，我們也洑上水去了。”
黛玉笑道：“姨媽既這么說，我明日就認(rèn)姨媽做娘。姨媽若是棄嫌，就是假意疼我?！毖σ虌尩溃骸澳悴粎捨揖驼J(rèn)了?！睂氣O忙道：“認(rèn)不得的。”黛玉道：“怎么認(rèn)不得？”寶釵笑道：“我且問你：我哥哥還沒定親事，為什么反將邢妹妹先說給我兄弟了？是什么道理？”黛玉道：“他不在家，或是屬相生日不對(duì)，所以先說與兄弟了?！睂氣O笑道：“不是這樣。我哥哥已經(jīng)相準(zhǔn)了，只等來家才放定，也不必提出人來。我說你認(rèn)不得娘的，細(xì)想去！”說著，便和他母親擠眼兒發(fā)笑。
黛玉聽了，便一頭伏在薛姨媽身上，說道：“姨媽不打他，我不依！”薛姨媽摟著他笑道：“你別信你姐姐的話，他是和你玩呢?！睂氣O笑道：“真?zhèn)€媽媽明日和老太太求了，聘作媳婦，豈不比外頭尋的好？”黛玉便攏上來要抓他，口內(nèi)笑說：“你越發(fā)瘋了！”薛姨媽忙笑勸，用手分開方罷。又向?qū)氣O道：“連邢姑娘我還怕你哥哥糟塌了他，所以給你兄弟，別說這孩子。我也斷不肯給他。前日老太太要把你妹妹說給寶玉，偏生又有了人家；不然，倒是門子好親事。前日我說定了邢姑娘，老太太還取笑說：“我原要說他的人，誰知他的人沒到手，倒被他說了我們一個(gè)去了！”雖是玩話，細(xì)想來，倒也有些意思。我想寶琴雖有了人家，我雖無人可給，難道一句話也沒說？我想你寶兄弟，老太太那樣疼他，他又生得那樣，若要外頭說去，老太太斷不中意，不如把你林妹妹定給他，豈不四角俱全？”黛玉先還怔怔的聽，后來見說到自己身上，便啐了寶釵一口，紅了臉，拉著寶釵，笑道：“我只打你！為什么招出姨媽這些老沒正經(jīng)的話來？”寶釵笑道：“這可奇了！媽媽說你，為什么打我？”紫鵑忙跑來笑道：“姨太太既有這主意，為什么不和老太太說去？”薛姨媽笑道：“這孩子急什么？想必催著姑娘出了閣，你也要早些尋一個(gè)小女婿子去了?！弊嚣N飛紅了臉，笑道：“姨太太真?zhèn)€倚老賣老的！”說著，便轉(zhuǎn)身去了。黛玉先罵：“又與你這蹄子什么相干！”后來見了這樣，也笑道：“阿彌陀佛！該，該，該！也臊了一鼻子灰去了?！毖σ虌屇概捌抛友诀叨夹ζ饋怼Ｒ徽Z未了，忽見湘云走來，手里拿著一張當(dāng)票，口內(nèi)笑道：“這是什么賬篇子？”黛玉瞧了，不認(rèn)得。地下婆子都笑道：“這可是一件好東西！這個(gè)乖不是白教的！”寶釵忙一把接了看時(shí)，正是岫煙才說的當(dāng)票子，忙著折起來。薛姨媽忙說：“那必是那個(gè)媽媽的當(dāng)票子失落了，回來急的他們找。那里得的？”湘云道：“什么是當(dāng)票子？”眾婆子笑道：“真真是位呆姑娘！連當(dāng)票子也不知道?！毖σ虌寚@道：“怨不得。他真真是侯門千金，而且又小，那里知道這個(gè)？那里去看這個(gè)？就是家下人有這個(gè)，他如何得見？別笑他是呆子，若給你們家的姑娘看了，也都成了呆子呢。”眾婆子笑道：“林姑娘才也不認(rèn)得。別說姑娘們，就如寶玉倒是外頭常走出去的，只怕也還沒見過呢。”薛姨媽忙將原故講明。湘云黛玉二人聽了，方笑道：“這人也太會(huì)想錢了。姨媽家當(dāng)鋪也有這個(gè)么？”眾人笑道：“這更奇了。“天下老鴰一般黑”，豈有兩樣的？”薛姨媽因又問：“是那里拾的？”湘云方欲說時(shí)，寶釵忙說：“是一張死了沒用的，不知是那年勾了賬的。香菱拿著哄他們玩的?！毖σ虌屄犃舜嗽捠钦妫簿筒粏柫?。
一時(shí)，人來回：“那府里大奶奶過來請(qǐng)姨太太說話呢?！毖σ虌屍鹕砣チ?。這里屋內(nèi)無人時(shí)，寶釵方問湘云何處拾的。湘云笑道：“我見你令弟媳的丫頭篆兒悄悄的遞給鶯兒，鶯兒便隨手夾在書里，只當(dāng)我沒看見。我等他們出去了，我偷著看，竟不認(rèn)得。知道你們都在這里，所以拿來大家認(rèn)認(rèn)?！摈煊衩枺骸霸趺此伯?dāng)衣裳不成？既當(dāng)了，怎么又給你？”
寶釵見問，不好隱瞞他兩個(gè)，便將方才之事，都告訴了他二人。黛玉聽了，“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不免也要感嘆起來了。湘云聽了，卻動(dòng)了氣，說道：“等我問著二姐姐去！我罵那起老婆子丫頭一頓，給你們出氣，何如？”說著，便要走出去。寶釵忙一把拉住，笑道：“你又發(fā)瘋了，還不給我坐下呢！”黛玉笑道：“你要是個(gè)男人，出去打一個(gè)抱不平兒；你又充什么荊軻聶政？真真好笑！”湘云道：“既不叫問他去，明日索性把他接到咱們?cè)豪镆惶幾∪ィM不是好？”寶釵笑道：“明日再商量?！闭f著，人報(bào)：“三姑娘四姑娘來了?！比寺犝f，忙掩了口，不提此事。要知端詳，且聽下回分解。
這日，寶玉因見湘云漸愈，然后去看黛玉。正值黛玉才歇午覺，寶玉不敢驚動(dòng)，因紫鵑正在回廊上手里做針線，便上來問他：“昨日夜里咳嗽的可好些？”紫鵑道：“好些了?！睂氂裥Φ溃骸鞍浲臃穑幙珊昧肆T！”紫鵑笑道：“你也念起佛來，真是新聞！”寶玉笑道：“所謂“病急亂投醫(yī)”了?！币幻嬲f，一面見他穿著彈墨綾薄綿襖，外面只穿著青緞夾背心，寶玉便伸手向他身上抹了一抹，說道：“穿這樣單薄，還在風(fēng)口里坐著，時(shí)氣又不好，你再病了，越發(fā)難了?！弊嚣N便說道：“從此咱們只可說話，別動(dòng)手動(dòng)腳的。一年大，二年小的，叫人看著不尊重，打緊的那起混賬行子們背地里說你。你總不留心，還自管和小時(shí)一般行為，如何使得？姑娘常常吩咐我們，不叫和你說笑。你近來瞧他，遠(yuǎn)著你還恐遠(yuǎn)不及呢！”說著，便起身攜了針線，進(jìn)別的房里去了。
寶玉見了這般景況，心中象澆了一盆冷水一般，只瞅著竹子發(fā)了一回呆。因祝媽正在那里刨土種竹，掃竹葉子，頓覺一時(shí)魂魄失守，隨便坐在一塊山石上出神，不覺滴下淚來。直呆了一頓飯的工夫，千思萬想，總不知如何是可。偶值雪雁從王夫人屋里取了人參來，從此經(jīng)過，忽扭頭看見桃花樹下石上一人，手托著腮頰，正出神呢。不是別人，卻是寶玉。雪雁疑惑道：“怪冷的，他一個(gè)人在這里做什么？春天凡有殘疾的人肯犯病，敢是他也犯了呆病了？……”一邊想，一邊就走過來，蹲著笑道：“你在這里做什么呢？”寶玉忽見了雪雁，便說道：“你又做什么來找我？你難道不是女兒？他既防嫌，不許你們理我，你又來尋我，倘被人看見，豈不又生口舌？你快家去罷?！毖┭懵犃耍划?dāng)是他又受了黛玉的委屈，只得回至屋里。黛玉未醒，將人參交給紫鵑。紫鵑因問他：“太太做什么呢？”雪雁道：“也睡中覺呢，所以等了這半天。姐姐，你聽笑話兒：我因等太太的工夫，和玉釧兒姐姐坐在下屋里說話兒，誰知趙姨奶奶招手兒叫我。我只當(dāng)有什么話說，原來他和太太告了假，出去給他兄弟伴宿坐夜，明兒送殯去，跟他的小丫頭子小吉祥兒沒衣裳，要借我的月白綾子襖兒。我想：他們一般也有兩件子的，往這地方去，恐怕弄壞了，自己的舍不得穿，故此借別人的穿。借我的，弄壞了也是小事，只是我想他素日有什么好處到咱們跟前？所以我說：我的衣裳簪環(huán)，都是姑娘叫紫鵑姐姐收著呢。如今先得去告訴他，還得回姑娘，費(fèi)多少事，別誤了你老人家出門，不如再轉(zhuǎn)借罷?！弊嚣N笑道：“你這個(gè)小東西兒倒也巧：你不借給他，你往我和姑娘身上推，叫人怨不著你。他這會(huì)子就去呀？還是等明日一早才去呢？”雪雁道：“這會(huì)子就去，只怕此時(shí)已去了。”紫鵑點(diǎn)頭。雪雁道：“只怕姑娘還沒醒呢，是誰給了寶玉氣受？坐在那里哭呢?！弊嚣N聽了，忙問：“在那里？”雪雁道：“在沁芳亭后頭桃花底下呢?！?br>紫鵑聽了，忙放下針線，又囑咐雪雁：“好生聽叫。要問我，答應(yīng)我就來。”說著，便出了瀟湘館，一徑來尋寶玉。走至寶玉跟前，含笑說道：“我不過說了那么句話，為的是大家好。你就一氣跑了這風(fēng)地里來哭，弄出病來還了得！”寶玉忙笑道：“誰賭氣了？我因?yàn)槁犇阏f的有理，我想你們既這樣說，自然別人也是這樣說，將來漸漸的都不理我了──我所以想到這里，自己傷起心來了。”
紫鵑也便挨他坐著。寶玉笑道：“方才對(duì)面說話，你還走開，這會(huì)子怎么又來挨著我坐？”紫鵑道：“你都忘了？幾日前頭，你們姐兒兩個(gè)正說話，趙姨娘一頭走進(jìn)來，──我才聽見他不在家，所以我來問你──正是，前日你和他才說了一句“燕窩”就不說了，總沒提起，我正想著問你?！睂氂竦溃骸耙矝]什么要緊。不過我想著寶姐姐也是客中，既吃燕窩，又不可間斷，若只管和他要，也太托實(shí)。雖不便和太太要，我已經(jīng)在老太太跟前略露了個(gè)風(fēng)聲，只怕老太太和鳳姐姐說了。我告訴他的，竟沒告訴完。如今我聽見一日給你們一兩燕窩，這也就完了?！弊嚣N道：“原來是你說了，這又多謝你費(fèi)心。我們正疑惑老太太怎么忽然想起來，叫人每一日送一兩燕窩來呢？這就是了?！睂氂裥Φ溃骸斑@要天天吃慣了，吃上三二年就好了?！弊嚣N道：“在這里吃慣了，明年家去，那里有這閑錢吃這個(gè)？”寶玉聽了，吃了一驚，忙問：“誰家去？”紫鵑道：“妹妹回蘇州去?！睂氂裥Φ溃骸澳阌终f白話。蘇州雖是原籍，因沒了姑母，無人照看，才接了來的。明年回去找誰？可見撒謊了。”紫鵑冷笑道：“你太看小了人！你們賈家獨(dú)是大族，人口多的？除了你家，別人只得一父一母，房族中真?zhèn)€再無人了不成？我們姑娘來時(shí)，原是老太太心疼他年小，雖有叔伯，不如親父母，故此接來往幾年。大了該出閣時(shí)，自然要送還林家的。終不成林家女兒在你賈家一世不成？林家雖貧到?jīng)]飯吃，也是世代書香人家，斷不肯將他家的人丟給親戚，落的恥笑。所以早則明年春，遲則秋天，這里縱不送去，林家亦必有人來接的了。前日夜里姑娘和我說了，叫我告訴你，將從前小時(shí)玩的東西，有他送你的，叫你都打點(diǎn)出來還他；他也將你送他的打點(diǎn)在那里呢?！?br>寶玉聽了，便如頭頂上響了一個(gè)焦雷一般。紫鵑看他怎么回答，等了半天，見他只不作聲。才要再問，只見晴雯找來，說：“老太太叫你呢。誰知在這里?！弊嚣N笑道：“他這里問姑娘的病癥，我告訴了他半天，他只不信，你倒拉他去罷?！闭f著，自己便走回房去了。
晴雯見他呆呆的，一頭熱汗，滿臉紫脹，忙拉他的手，一直到怡紅院中。襲人見了這般，慌起來了，只說時(shí)氣所感，熱身被風(fēng)撲了。無奈寶玉發(fā)熱事猶小可，更覺兩個(gè)眼珠兒直直的起來，口角邊津液流出，皆不知覺。給他個(gè)枕頭，他便睡下；扶他起來，他便坐著；倒了茶來，他便吃茶。眾人見了這樣，一時(shí)忙亂起來，又不敢造次去回賈母，先要差人去請(qǐng)李嬤嬤來。
一時(shí)，李嬤嬤來了?？戳税胩?，問他幾句話，也無回答；用手向他脈上摸了摸，嘴唇人中上著力掐了兩下，掐得指印如許來深，竟也不覺疼。李嬤嬤只說了一聲：“可了不得了！”“呀”的一聲，便摟頭放聲大哭起來。急得襲人忙拉他說：“你老人家瞧瞧可怕不怕，且告訴我們?nèi)セ乩咸⑻?。你老人家怎么先哭起來？”李嬤嬤搥床搗枕說：“這可不中用了！我白操了一世的心了！”
襲人因他年老多知，所以請(qǐng)他來看。如今見他這般一說，都信以為實(shí)，也哭起來了。晴雯便告訴襲人方才如此這般。襲人聽了，便忙到瀟湘館來，見紫鵑正伏侍黛玉吃藥，也顧不得什么，便走上來問紫鵑道：“你才和我們寶玉說了些什么話？你瞧瞧他去！你回老太太去，我也不管了！”說著，便坐在椅上。
黛玉忽見襲人滿面急怒，又有淚痕，舉止大變，更不免也著了忙，因問：“怎么了？”襲人定了一回，哭道：“不知“紫鵑姑奶奶”說了些什么話，那個(gè)呆子眼也直了，手腳也冷了，話也不說了！李媽媽掐著也不疼了，已死了大半個(gè)了！連媽媽都說不中用了，那里放聲大哭，只怕這會(huì)子都死了！”
黛玉聽此言，李嬤嬤乃久經(jīng)老嫗，說不中用了，可知必不中用，哇的一聲，將所服之藥，一口嘔出，抖腸搜肺，炙胃扇肝的，啞聲大嗽了幾陣。一時(shí)面紅發(fā)亂，目腫筋浮，喘的抬不起頭來。紫鵑忙上來搥背。黛玉伏枕喘息了半晌，推紫鵑道：“你不用搥，你竟拿繩子來勒死我是正經(jīng)！”紫鵑說道：“我并沒說什么！不過是說了幾句玩話，他就認(rèn)真了。”襲人道：“你還不知道他那傻子，每每玩話認(rèn)了真？”黛玉道：“你說了什么話；趁早兒去解說，他只怕就醒過來了?！?br>紫鵑聽說，忙下床，同襲人到怡紅院。誰知賈母王夫人等已都在那里了。賈母一見了紫鵑，便眼內(nèi)出火，罵道：“你這小蹄子和他說了什么？”紫鵑忙道：“并沒敢說什么，不過說幾句玩話?！闭l知寶玉見了紫鵑，方“噯呀”了一聲，哭出來了。眾人一見，都放下心來。賈母便拉住紫鵑，──只當(dāng)他得罪了寶玉，所以拉紫鵑──命他賠罪。誰知寶玉一把拉住紫鵑，死也不放，說：“要去連我?guī)Я巳?！?br>眾人不解，細(xì)問起來，方知紫鵑說要回蘇州去一句玩話，引出來的。賈母流淚道：“我當(dāng)有什么要緊大事，原來是這句玩話！”又向紫鵑道：“你這孩子，素日是個(gè)伶俐聰敏的，你又知道他有個(gè)呆根子，平白的哄他做什么？”薛姨媽勸道：“寶玉本來心實(shí)，可巧林姑娘又是從小兒來的，他姊妹兩個(gè)，一處長(zhǎng)得這么大，比別的姊妹更不同。這會(huì)子熱刺刺的說一個(gè)去，別說他是個(gè)實(shí)心的傻孩子，便是冷心腸的大人，也要傷心。這并不是什么大病，老太太和姨太太只管萬安，吃一兩劑藥就好了?！?br>正說著，人回：“林之孝家的賴大家的都來瞧哥兒來了。”賈母道：“難為他們想著，叫他們來瞧瞧?！睂氂衤犃艘粋€(gè)“林”字，便滿床鬧起來說：“了不得了！林家的人接他們來了，快打出去罷！”賈母聽了，也忙說：“打出去罷！”又忙安慰說：“那不是林家的人，林家的人都死絕了。再?zèng)]人來接他，你只管放心罷！”寶玉道：“憑他是誰！除了林妹妹，都不許姓林了！”賈母道：“沒姓林的來。凡姓林的都打出去了。”一面吩咐眾人：“以后別叫林之孝家的進(jìn)園來，你們也別說“林”字兒。──孩子們，你們聽了我這句話罷？”眾人忙答應(yīng)，又不敢笑。
一時(shí)。寶玉又一眼看見了十錦槅子上陳設(shè)的一只金西洋自行船，便指著亂說：“那不是接他們來的船來了？灣在那里呢！”賈母忙命拿下來。襲人忙拿下來。寶玉伸手要，襲人遞過去。寶玉便掖在被中，笑道：“這可去不成了！”一面說，一面死拉著紫鵑不放。
一時(shí)，人回：“大夫來了?！辟Z母忙命快進(jìn)來。王夫人、薛姨媽、寶釵等暫避入里間，賈母便端坐在寶玉身旁。王太醫(yī)進(jìn)來，見許多的人，忙上去請(qǐng)了賈母的安，拿了寶玉的手，診了一回。那紫鵑少不得低了頭。王太醫(yī)也不解何意，起身說道：“世兄這癥，乃是急痛迷心。古人曾云，“痰迷有別：有氣血虧柔飲食不能镕化痰迷者，有怒惱中痰急而迷者，有急痛壅塞者，此亦痰迷之癥，系急痛所致，不過一時(shí)壅蔽，較別的似輕些?！辟Z母道：“你只說怕不怕，誰和你背藥書呢？”王太醫(yī)忙躬身笑道：“不妨，不妨?！辟Z母道：“果真不妨？”王太醫(yī)道：“實(shí)在不妨。都在晚生身上?！辟Z母道：“既這么著，請(qǐng)外頭坐，開了方兒。吃好了呢，我另外預(yù)備謝禮，叫他親自捧了，送去磕頭；要耽誤了，我打發(fā)人去拆了太醫(yī)院的大堂！”王太醫(yī)只管躬身陪笑，說：“不敢，不敢。”他原聽說另具上等謝禮命寶玉去磕頭”，故滿口說“不敢”，竟未聽見賈母后來說拆太醫(yī)院之戲語，猶說“不敢”，賈母與眾人反倒笑了。
一時(shí)，按方煎藥。藥來服下，果覺比先安靜。無奈寶玉只不肯放紫鵑，只說：“他去了就是要回蘇州去了！”賈母王夫人無法，只得命紫鵑守著他，另將琥珀去伏侍黛玉。黛玉不時(shí)遣雪雁來探消息。這晚間寶玉稍安，賈母王夫人等方回去了，一夜還遣人來問幾次信。李媽奶媽帶宋媽等幾個(gè)年老人用心看守，紫鵑、襲人、晴雯等日夜相伴。有時(shí)寶玉睡去，必從夢(mèng)中驚醒，不是哭了說黛玉已去，便是說有人來接。每一驚時(shí)，必得紫鵑安慰一番方罷。
彼時(shí)賈母又命將祛邪守靈丹及開竅通神散──各樣上方秘制諸藥──按方飲服，次日又服了王太醫(yī)藥，漸次好了起來。寶玉心下明白，因恐紫鵑回去，倒故意作出佯狂之態(tài)。紫鵑自那日也著實(shí)后悔，如今日夜辛苦，并沒有怨意。襲人心安神定，因向紫鵑笑道：“都是你鬧的，還得你來治。──也沒見我們這位呆爺，聽見風(fēng)兒就是雨，往后怎么好！”暫且按下。
且說此時(shí)湘云之癥巳愈，天天過來瞧看，見寶玉明白了，便將他病中狂態(tài)形容給他瞧，引的寶玉自己伏枕而笑。原來他起先那樣，竟是不知的；如今聽人說，還不信。無人時(shí)，紫鵑在側(cè)，寶玉又拉他的手，問道：“你為什么嚇我？”紫鵑道：“不過是哄你玩罷咧，你就認(rèn)起真來?！睂氂竦溃骸澳阏f的那樣有情有理，如何是玩話呢？”紫鵑笑道：“那些話，都是我編的。林家真沒了人了；縱有，也是極遠(yuǎn)的族中，也都不在蘇州住，各省流寓不定?？v有人來接，老太太也必不叫他去。”寶玉道：“便老太太放去，我也不依！”紫鵑笑道：“果真的不依？只怕是嘴里的話。你如今也大了，連親也定下了，過二三年再娶了親，你眼睛里還有誰了？”
寶玉聽了，又驚問：“誰定了親？定了誰？”紫鵑笑道：“年里我就聽見老太太說要定了琴姑娘呢；不然，那么疼他？”寶玉笑道：“人人只說我傻，你比我更傻！不過是句玩話。他已經(jīng)許給梅翰林家了。果然定下了他，我還是這個(gè)形景了？先是我發(fā)誓賭咒，砸這勞什子，你都沒勸過嗎？我病的剛剛的這幾日才好了，你又來慪我！”一面說，一面咬牙切齒的，又說道：“我只愿這會(huì)于立刻我死了，把心迸出來，你們瞧見了，然后連皮帶骨，一概都化成一股灰，再化成一股煙，一陣大風(fēng)，吹的四面八方都登時(shí)散了，這才好！”一面說，一面又滾下淚來。紫鵑忙上來握他的嘴，替他擦眼淚，又忙笑解釋道：“你不用著急。這原是我心里著急，才來試你?！睂氂衤犃?，更又詫異，問道：“你又著什么急？”紫鵑笑道：“你知道我并不是林家的人，我也和襲人鴛鴦是一伙的。偏把我給了林姑娘使，偏偏他又和我極好，──比他蘇州帶來的還好十倍──一時(shí)一刻，我們兩個(gè)離不開。我如今心里卻愁他倘或要去了，我必要跟了他去的。我是合家在這里，我若不去，辜負(fù)了我們素日的情長(zhǎng)；若去，又棄了本家。所以我疑惑，故說出這謊話來問你。誰知你就傻鬧起來！”寶玉笑道：“原來是你愁這個(gè)，所以你是傻子！從此后再別愁了！我告訴你一句打躉兒的話：活著，咱們一處活著；不活著，咱們一處化灰，化煙。如何？”
紫鵑聽了，心下暗暗籌劃。忽有人來回：“環(huán)爺蘭哥兒?jiǎn)柡??！睂氂竦溃骸熬驼f難為他們，我才睡了，不必進(jìn)來?！逼抛哟饝?yīng)去了。紫鵑笑道：“你也好了，該放我回去瞧瞧我們那一個(gè)去了?！睂氂竦溃骸罢沁@話。我昨夜就要叫你去，偏又忘了。我已經(jīng)大好了，你就去罷。”紫鵑聽說，方打迭鋪蓋妝奩之類。寶玉笑道：“我看見你文具兒里頭有兩三面鏡子，你把那面小菱花的給我留下罷。我擱在枕頭旁邊，睡著好照，明日出門帶著也輕巧?！弊嚣N聽說，只得與他留下。先命人將東西送過去，然后別了眾人，自回瀟湘館來。
黛玉近日聞得寶玉如此形景，未免又添些病癥，多哭幾場(chǎng)。今兒紫鵑來了，問其原故，已知大愈，仍遣琥珀去伏侍賈母。夜間人靜后，紫鵑已寬衣臥下之時(shí)，悄向黛玉笑道：“寶玉的心倒實(shí)：聽見咱們?nèi)ィ瓦@么病起來?！摈煊癫淮?。紫鵑停了半晌，自言自語的說道：“一動(dòng)不如一靜。我們這里就算好人家，別的都容易，最難得的是從小兒一處長(zhǎng)大，脾氣、性情，都彼此知道的了?！摈煊襁溃骸澳氵@幾天還不乏，趁這會(huì)子不歇一歇，還嚼什么蛆？”紫鵑笑道：“倒不是白嚼咀，我倒是一片真心為姑娘。替你愁了這幾年了：又沒個(gè)父母兄弟，誰是知疼著熱的？趁早兒，老太太還明白硬朗的時(shí)節(jié)，作定了大事要緊。俗語說，“老健春寒秋后熱”，倘或老太太一時(shí)有個(gè)好歹，那時(shí)雖也完事，只怕耽誤了時(shí)光，還不得趁心加意呢。公子王孫雖多，那一個(gè)不是三房五妾，今兒朝東，明兒朝西？娶一個(gè)天仙來，也不過三夜五夜，也就撂在脖子后頭了。甚至于憐新棄舊、反目成仇的，多著呢。娘家有人有勢(shì)的，還好；要象姑娘這樣的，有老太太一日好些，一日沒了老太太，也只是憑人去欺負(fù)罷了。──所以說，拿主意要緊。姑娘是個(gè)明白人，沒聽見俗語說的“萬兩黃金容易得，知心一個(gè)也難求？””
黛玉聽了，便說道：“這丫頭今日可瘋了！怎么去了幾日，忽然變了一個(gè)人？我明日必回老太太，退回你去，我不敢要你了。”紫鵑笑道：“我說的是好話，不過叫你心里留神，并沒叫你去為非作歹。何苦回老太太？叫我吃了虧，又有什么好處？”說著，竟自己睡了。
黛玉聽了這話，口內(nèi)雖如此說，心內(nèi)未嘗不傷感。待他睡了，便直哭了一夜，至天明，方打了一個(gè)盹兒。次日，勉強(qiáng)盥漱了，吃了些燕窩粥。便有賈母等親來看視了，又囑咐了許多話。
目今是薛姨媽的生日，自賈母起，諸人皆有祝賀之禮，黛玉也只得備了兩色針線送去。是日也定了一班小戲，請(qǐng)賈母與王夫人等，獨(dú)有寶玉與黛玉二人不曾去。至晚散時(shí)，賈母等順路又瞧了他二人一遍，方回房去了。
次日，薛姨媽家又命薛蝌陪諸伙計(jì)吃了一天酒，連忙了三四天，方才完結(jié)。因薛姨媽看見邢岫煙生得端雅穩(wěn)重，且家道貧寒，是個(gè)釵荊裙布的女兒，便欲說給薛蟠為妻。因薛蟠素昔行止浮奢，又恐遭塌了人家女兒。正在躊躇之際，忽想起薛蝌未娶，看他二人恰是一對(duì)天生地設(shè)的夫妻，因謀之于鳳姐兒。
鳳姐兒笑道：“姑媽素知我們太太有些左性的，這事等我慢謀?！币蛸Z母去瞧鳳姐兒時(shí)，鳳姐兒便和賈母說：“姑媽有一件事要求老祖宗，只是不好啟齒?！辟Z母忙問何事，鳳姐兒便將求親一事說了。賈母笑道：“這有什么不好啟齒的？這是極好的好事。等我和你婆婆說，沒有不依的。”因回房來，即刻就命人叫了邢夫人過來，硬作保山。邢夫人想了一想，薛家根基不錯(cuò)，且現(xiàn)今大富，薛蝌生得又好，且賈母又作保山，將計(jì)就計(jì)，便應(yīng)了。
賈母十分喜歡，忙命人請(qǐng)了薛姨媽來。二人見了，自然有許多謙詞。邢夫人即刻命人去告訴邢忠夫婦。他夫婦原是來此投靠邢夫人的，如何不依？早極口的說：“妙極！”賈母笑道：“我最愛管閑事，今日又管成了一件事，不知得多少謝媒錢？”薛姨媽笑道：“這是自然的?？偺Я苏f銀子來，只怕不稀罕。但只一件：老太太既是作媒，還得一位主親才好。”賈母笑道：“別的沒有，我們家折腿爛手的人還有兩個(gè)?！?br>說著，便命人去叫過尤氏婆媳二人來。賈母告訴他原故，彼此忙都道喜。賈母吩咐道：“咱們家的規(guī)矩，你是盡知的，從沒有兩親家爭(zhēng)禮爭(zhēng)面的。如今你算替我在當(dāng)中料理，不可太省，也不可太費(fèi)，把他兩家的事周全了回我。”尤氏忙答應(yīng)了。薛姨媽喜之不盡，回家命寫了請(qǐng)貼，補(bǔ)送過寧府。尤氏深知邢夫人情性，本不欲管，無奈賈母親自囑咐，只得應(yīng)了，惟忖度邢夫人之意行事。薛姨媽是個(gè)無可無不可的人，倒還易說。這且不在話下。
如今薛姨媽既定了邢岫煙為媳，合宅皆知。邢夫人本欲接出岫煙去住，賈母因說：“這又何妨？?jī)蓚€(gè)孩子，又不能見面。就是姨太太和他一個(gè)大姑子，一個(gè)小姑子，又何妨？況且都是女孩兒，正好親近些呢。”邢夫人方罷。
那薛蝌岫煙二人，前次途中，曾有一面知遇，大約二人心中皆如意。只是那岫煙未免比先時(shí)拘泥了些，不好和寶釵姐妹共處閑談；又兼湘云是個(gè)愛取笑的，更覺不好意思。幸他是個(gè)知書達(dá)禮的，雖是女兒，還不是那種佯羞詐愧，一味輕薄造作之輩。
寶釵自那日見他起，想他家業(yè)貧寒；二則別人的父母都是年高有德之人，獨(dú)他的父母偏是酒糟透了的人，于女兒分上平常；邢夫人也不過是臉面之情，亦非真心疼愛；且岫煙為人雅重，──迎春是個(gè)老實(shí)人，連他自己尚未照管齊全，如何能管到他身上──凡閨閣中家常一應(yīng)需用之物，或有虧乏，無人照管，他又不向人張口：寶釵倒暗中每相體貼接濟(jì)，也不敢叫邢夫人知道，也恐怕是多心閑話之故。如今卻是眾人意料之外奇緣，作成這門親事。岫煙心中先取中寶釵，有時(shí)仍與寶釵閑話，寶釵仍以“姊妹”相呼。
這日，寶釵因來瞧黛玉，恰值岫煙也來瞧黛玉，二人在半路相遇。寶釵含笑喚他到跟前，二人同走至一塊石壁后。寶釵笑問他：“這天還冷的很，你怎么倒全換了夾的了？”岫煙見問，低頭不答。寶釵便知道又有了原故，因又笑問道：“必定是這個(gè)月的月錢又沒得？鳳姐姐如今也這樣沒心沒計(jì)了?！贬稛煹溃骸八瓜胫诲e(cuò)日子給的。因姑媽打發(fā)人和我說道：一個(gè)月用不了二兩銀子，叫我省一兩給爹媽送出去；要使什么，橫豎有二姐姐的東西，能著些搭著就使了。姐姐想，二姐姐是個(gè)老實(shí)人，也不大留心。我使他的東西，他雖不說什么，他那些丫頭媽媽，那一個(gè)是省事的？那一個(gè)是嘴里不尖的？我雖在那屋里，卻不敢很使喚他們。過三天五天，我倒得拿些錢出來，給他們打酒買點(diǎn)心吃才好。因此，一月二兩銀子還不夠使。如今又去了一兩。前日我悄悄的把綿衣服叫人當(dāng)了幾吊錢盤纏?！睂氣O聽了，愁嘆道：“偏梅家又合家在任上，后年才進(jìn)來。若是在這里，琴兒過去了，好再商議你的事，離了這里就完了。如今不完了他妹妹的事，也斷不敢先娶親的。如今倒是一件難事。再遲兩年，我又怕你熬煎出病來。等我和媽媽再商議?！?br>寶釵又指他裙上一個(gè)璧玉佩，問道：“這是誰給你的？”岫煙道：“這是三姐姐給的?！睂氣O點(diǎn)頭道：“他見人人皆有，獨(dú)你一個(gè)沒有，怕人笑語，故此送一個(gè)，這是他聰明細(xì)致之處?！贬稛熡謫枺骸敖憬愦藭r(shí)那里去？”寶釵道：“我到瀟湘館去。你且回去把那當(dāng)票子叫丫頭送來，我那里悄悄的取出來，晚上再悄悄的送給你去，早晚好穿；不然，風(fēng)閃著還了得！──但不知當(dāng)在那里了？”岫煙道：“叫做什么恒舒，是鼓樓西大街的?！睂氣O笑道：“這鬧在一家去了！伙計(jì)們倘或知道了，好說人沒過來，衣裳先來了?！贬稛熉犝f，便知是他家的本錢，也不答言，紅了臉，一笑走開。
寶釵也就往瀟湘館來，恰正值他母親也來瞧黛玉，正說閑話呢。寶釵笑道：“媽媽多早晚來的？我竟不知道?！毖σ虌尩溃骸拔疫@幾日忙，總沒來瞧瞧寶玉和他，所以今日瞧他兩人。都也好了?！摈煊衩ψ寣氣O坐下，因向?qū)氣O道：“天下的事，真是人想不到的。拿著姨媽和大舅母說起，怎么又作一門親家？”薛姨媽道：“我的兒，你們女孩兒家那里知道？自古道：“千里姻緣一線牽?！惫芤鼍壍挠幸晃辉孪吕蟽海A(yù)先注定，暗里只用一根紅絲，把這兩個(gè)人的腳絆住，憑你兩家那怕隔著海呢，若有姻緣的，終久有機(jī)會(huì)作成了夫婦。這一件事，都是出人意料之外。憑父母本人都愿意了，或是年年在一處，已為是定了的親事，若是月下老人不用紅線拴的，再不能到一處。比如你姐妹兩個(gè)的婚姻，此刻也不知在眼前，也不知在山南海北呢！”寶釵道：“惟有媽媽說動(dòng)話拉上我們！”一面說，一面伏在母親懷里笑說：“咱們走罷?！摈煊裥Φ溃骸澳闱魄疲∵@么大了，離了姨媽，他就是個(gè)最老道的；見了姨媽，他就撒嬌兒?！毖σ虌寣⑹帜ε鴮氣O，向黛玉嘆道：“你這姐姐，就和鳳哥兒在老太太跟前一樣。著了正經(jīng)事，就有話和他商量；沒有了事，幸虧他開我的心。我見了他這樣，有多少愁不散的！”
黛玉聽說，流淚嘆道：“他偏在這里這樣，分明是氣我沒娘的人，故意來形容我！”寶釵笑道：“媽媽，你瞧他這輕狂樣兒，倒說我撒嬌兒！”薛姨媽道：“也怨不得他傷心，可憐沒父母，到底沒個(gè)親人。”又摩挲著黛玉，笑道：“好孩子，別哭。你見我疼你姐姐你傷心，不知我心里更疼你呢？你姐姐雖沒父親，到底有我，有親哥哥，這就比你強(qiáng)了。我常和你姐姐說，心里很疼你，只是外頭不好帶出來。他們這里人多嘴雜，說好話的人少，說歹話的人多，不說你無依靠，為人做人配人疼；只說我們看著老太太疼你，我們也洑上水去了。”
黛玉笑道：“姨媽既這么說，我明日就認(rèn)姨媽做娘。姨媽若是棄嫌，就是假意疼我?！毖σ虌尩溃骸澳悴粎捨揖驼J(rèn)了?！睂氣O忙道：“認(rèn)不得的。”黛玉道：“怎么認(rèn)不得？”寶釵笑道：“我且問你：我哥哥還沒定親事，為什么反將邢妹妹先說給我兄弟了？是什么道理？”黛玉道：“他不在家，或是屬相生日不對(duì)，所以先說與兄弟了?！睂氣O笑道：“不是這樣。我哥哥已經(jīng)相準(zhǔn)了，只等來家才放定，也不必提出人來。我說你認(rèn)不得娘的，細(xì)想去！”說著，便和他母親擠眼兒發(fā)笑。
黛玉聽了，便一頭伏在薛姨媽身上，說道：“姨媽不打他，我不依！”薛姨媽摟著他笑道：“你別信你姐姐的話，他是和你玩呢?！睂氣O笑道：“真?zhèn)€媽媽明日和老太太求了，聘作媳婦，豈不比外頭尋的好？”黛玉便攏上來要抓他，口內(nèi)笑說：“你越發(fā)瘋了！”薛姨媽忙笑勸，用手分開方罷。又向?qū)氣O道：“連邢姑娘我還怕你哥哥糟塌了他，所以給你兄弟，別說這孩子。我也斷不肯給他。前日老太太要把你妹妹說給寶玉，偏生又有了人家；不然，倒是門子好親事。前日我說定了邢姑娘，老太太還取笑說：“我原要說他的人，誰知他的人沒到手，倒被他說了我們一個(gè)去了！”雖是玩話，細(xì)想來，倒也有些意思。我想寶琴雖有了人家，我雖無人可給，難道一句話也沒說？我想你寶兄弟，老太太那樣疼他，他又生得那樣，若要外頭說去，老太太斷不中意，不如把你林妹妹定給他，豈不四角俱全？”黛玉先還怔怔的聽，后來見說到自己身上，便啐了寶釵一口，紅了臉，拉著寶釵，笑道：“我只打你！為什么招出姨媽這些老沒正經(jīng)的話來？”寶釵笑道：“這可奇了！媽媽說你，為什么打我？”紫鵑忙跑來笑道：“姨太太既有這主意，為什么不和老太太說去？”薛姨媽笑道：“這孩子急什么？想必催著姑娘出了閣，你也要早些尋一個(gè)小女婿子去了?！弊嚣N飛紅了臉，笑道：“姨太太真?zhèn)€倚老賣老的！”說著，便轉(zhuǎn)身去了。黛玉先罵：“又與你這蹄子什么相干！”后來見了這樣，也笑道：“阿彌陀佛！該，該，該！也臊了一鼻子灰去了?！毖σ虌屇概捌抛友诀叨夹ζ饋怼Ｒ徽Z未了，忽見湘云走來，手里拿著一張當(dāng)票，口內(nèi)笑道：“這是什么賬篇子？”黛玉瞧了，不認(rèn)得。地下婆子都笑道：“這可是一件好東西！這個(gè)乖不是白教的！”寶釵忙一把接了看時(shí)，正是岫煙才說的當(dāng)票子，忙著折起來。薛姨媽忙說：“那必是那個(gè)媽媽的當(dāng)票子失落了，回來急的他們找。那里得的？”湘云道：“什么是當(dāng)票子？”眾婆子笑道：“真真是位呆姑娘！連當(dāng)票子也不知道?！毖σ虌寚@道：“怨不得。他真真是侯門千金，而且又小，那里知道這個(gè)？那里去看這個(gè)？就是家下人有這個(gè)，他如何得見？別笑他是呆子，若給你們家的姑娘看了，也都成了呆子呢。”眾婆子笑道：“林姑娘才也不認(rèn)得。別說姑娘們，就如寶玉倒是外頭常走出去的，只怕也還沒見過呢。”薛姨媽忙將原故講明。湘云黛玉二人聽了，方笑道：“這人也太會(huì)想錢了。姨媽家當(dāng)鋪也有這個(gè)么？”眾人笑道：“這更奇了。“天下老鴰一般黑”，豈有兩樣的？”薛姨媽因又問：“是那里拾的？”湘云方欲說時(shí)，寶釵忙說：“是一張死了沒用的，不知是那年勾了賬的。香菱拿著哄他們玩的?！毖σ虌屄犃舜嗽捠钦妫簿筒粏柫?。
一時(shí)，人來回：“那府里大奶奶過來請(qǐng)姨太太說話呢?！毖σ虌屍鹕砣チ?。這里屋內(nèi)無人時(shí)，寶釵方問湘云何處拾的。湘云笑道：“我見你令弟媳的丫頭篆兒悄悄的遞給鶯兒，鶯兒便隨手夾在書里，只當(dāng)我沒看見。我等他們出去了，我偷著看，竟不認(rèn)得。知道你們都在這里，所以拿來大家認(rèn)認(rèn)?！摈煊衩枺骸霸趺此伯?dāng)衣裳不成？既當(dāng)了，怎么又給你？”
寶釵見問，不好隱瞞他兩個(gè)，便將方才之事，都告訴了他二人。黛玉聽了，“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不免也要感嘆起來了。湘云聽了，卻動(dòng)了氣，說道：“等我問著二姐姐去！我罵那起老婆子丫頭一頓，給你們出氣，何如？”說著，便要走出去。寶釵忙一把拉住，笑道：“你又發(fā)瘋了，還不給我坐下呢！”黛玉笑道：“你要是個(gè)男人，出去打一個(gè)抱不平兒；你又充什么荊軻聶政？真真好笑！”湘云道：“既不叫問他去，明日索性把他接到咱們?cè)豪镆惶幾∪ィM不是好？”寶釵笑道：“明日再商量?！闭f著，人報(bào)：“三姑娘四姑娘來了?！比寺犝f，忙掩了口，不提此事。要知端詳，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