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回 情小妹恥情歸地府 冷二郎一冷入空門
作者：曹雪芹話說興兒說怕吹倒了林姑娘，吹化了薛姑娘，大家都笑了。那鮑二家的打他一下子，笑道：“原有些真，到了你嘴里，越發(fā)沒了絪兒了！你倒不象跟二爺?shù)娜?，這些話倒象是寶玉的人。”
尤二姐才要又問，忽見尤三姐笑問道：“可是你們家那寶玉，除了上學(xué)，他做些什么？”興兒笑道：“三姨兒別問他，說起來，三姨兒也未必信。他長(zhǎng)了這么大，獨(dú)他沒有上過正經(jīng)學(xué)。我們家從祖宗直到二爺，誰不是學(xué)里的師老爺嚴(yán)嚴(yán)的管著念書？偏他不愛念書，是老太太的寶貝。老爺先還管，如今也不敢管了。成天家瘋瘋癲癲的，說話人也不懂，干的事人也不知。外頭人人看著好清俊模樣兒，心里自然是聰明的，誰知里頭更胡涂。見了人，一句話也沒有。所有的好處，雖沒上過學(xué)，倒難為他認(rèn)得幾個(gè)字。每日又不習(xí)文，又不學(xué)武，又怕見人，只愛在丫頭群兒里鬧。再者，也沒個(gè)剛氣兒。有一遭見了我們，喜歡時(shí)，沒上沒下，大家亂玩一陣；不喜歡，各自走了，他也不理人。我們坐著臥著，見了他也不理他，他也不責(zé)備。因此，沒人怕他，只管隨便，都過的去。”
尤三姐笑道：“主子寬了，你們又這樣，嚴(yán)了又抱怨，可知你們難纏?！庇榷愕溃骸拔覀兛此购?，原來這樣?？上Я藘旱囊粋€(gè)好胎子！”尤三姐道：“姐姐信他胡說？咱們也不是見過一面兩面的？行事言談吃喝，原有些女兒氣的，自然是天天只在里頭慣了的。要說胡涂，那些兒胡涂？姐姐記得穿孝時(shí)，咱們同在一處，那日正是和尚們進(jìn)來遶棺，咱們都在那里站著，他只站在頭里擋著人。人說他不知禮，又沒眼色。過后他沒悄悄的告訴咱們說？──“姐姐們不知道：我并不是沒眼色；想和尚們的那樣腌臜，只恐怕氣味熏了姐姐們。”接著他吃茶，姐姐又要茶，那個(gè)老婆子就拿了他的碗去倒，他趕忙說：“那碗是腌臜的，另洗了再斟來?！边@兩件上，我冷眼看去，原來他在女孩兒跟前，不管什么都過的去，只不大合外人的式，所以他們不知道。”尤二姐聽說，笑道：“依你說，你兩個(gè)已是情投意合了。竟把你許了他，豈不好？”三姐見有興兒，不便說話，只低了頭磕瓜子兒。興兒笑道：“若論模樣兒行為，倒是一對(duì)兒好人，只是他已經(jīng)有了人了，只是沒有露形兒。將來準(zhǔn)是林姑娘定了的。因林姑娘多病，二則都還小，所以還沒辦呢。再過三二年，老太太便一開言，那是再無不準(zhǔn)的了?！?br>大家正說話，只見隆兒又來了，說：“老爺有事，──是件機(jī)密大事，要遣二爺往平安州去。不過三五日就起身，來回得十五六天的工夫。今兒不能來了，請(qǐng)老奶奶早和二姨兒定了那件事。明日爺來，好做定奪。”說著，帶了興兒，也回去了。
這里尤二姐命掩了門，早睡下了，盤問他妹子一夜。至次日午后，賈璉方來了，尤二姐因勸他，說：“既有正事，何必忙忙又來？千萬別為我誤事?！辟Z璉道：“也沒什么事，只是偏偏的又出來了一件遠(yuǎn)差。出了月兒就起身，得半月工夫才來。”尤二姐道：“既如此，你只管放心前去，這里一應(yīng)不用你惦記。三妹妹他從不會(huì)朝更暮改的。他已擇定了人，你只要依他就是了。”
賈璉忙問：“是誰？”二姐笑道：“這人此刻不在這里，不知多早晚才來呢。也難為他的眼力！他自己說了：這人一年不來，他等一年；十年不來，等十年。若這人死了，再不來了，他情愿剃了頭當(dāng)姑子去，吃常齋，念佛，再不嫁人。”賈璉問：“到底是誰，這樣動(dòng)他的心？”二姐兒笑道：“說來話長(zhǎng)。五年前，我們老娘家做生日，媽媽和我們到那里給老娘拜壽，他家請(qǐng)了一起玩戲的人，也都是好人家子弟。里頭有個(gè)裝小生的，叫做柳湘蓮。如今要是他才嫁。舊年聞得這人惹了禍逃走了，不知回來了不曾?！?br>賈璉聽了道：“怪道呢！我說是個(gè)什么人，原來是他！果然眼力不錯(cuò)！你不知道那柳老二那樣一個(gè)標(biāo)致人，最是冷面冷心的，差不多的人，他都無情無義。他最和寶玉合的來。去年因打了薛呆子，他不好意思見我們的，不知那里去了，一向沒來。聽見有人說來了，不知是真是假，一問寶玉小廝們就知道了。──倘或不來時(shí)，他是萍蹤浪跡，知道幾年纟來？豈不白耽擱了大事？”二姐道：“我們這三丫頭說的出來，干的出來。他怎么說，只依他便了?！?br>二人正說之間，只見三姐走來說道：“姐夫，你也不知道我們是什么人。今日和你說罷，你只放心，我們不是那心口兩樣的人，說什么是什么。若有了姓柳的來，我便嫁他。從今兒起，我吃常齋念佛，伏侍母親，等來了嫁了他去；若一百年不來，我自己修行去了?！闭f著，將頭上一根玉簪拔下來，磕作兩段，說：“一句不真，就合這簪子一樣！”說著，回房去了，真?zhèn)€竟“非禮不動(dòng)，非禮不言”起來。賈璉無了法，只得和二姐商議了一回家務(wù)，復(fù)回家和鳳姐商議起身之事。一面著人問焙茗。焙茗說：“竟不知道，大約沒來，若來了，必是我知道的。”一面又問他的街坊，也說沒來。賈璉只得回復(fù)了二姐兒。
至起身之日已近，前兩天便說起身，卻先往二姐兒這邊來住兩夜，從這里再悄悄的長(zhǎng)行。果見三姐兒竟像又換了一個(gè)人的似的；又見二姐兒持家勤慎，自是不消惦記。
是日，一早出城，經(jīng)奔平安州大道，曉行夜住，渴飲饑餐。方走了三日，那日正走之間，頂頭來了一群馱子，內(nèi)中一伙，主仆十來匹馬。走的近了，一看時(shí)，不是別人，就是薛蟠和柳湘蓮來了。賈璉深為奇怪，忙拍馬迎了上來，大家一齊相見，說些別后寒溫，便入一酒店歇下，共敘談敘談。
賈璉因笑道：“鬧過之后，我們忙著請(qǐng)你兩個(gè)和解，誰知柳二弟蹤跡全無。怎么你們兩個(gè)今日倒在一處了？”薛蟠笑道：“天下竟有這樣奇事！我和伙計(jì)販了貨物，自春天起身，往回里走，一路平安。誰知前兒到了平安州地面。遇見一伙強(qiáng)盜，已將東西劫去。不想柳二弟從那邊來了，方把賊人趕散，奪回貨物，還救了我們的性命。我謝他又不受，所以我們結(jié)拜了生死兄弟，如今一路進(jìn)京。從此后，我們是親弟兄一般。到前面岔口上分路，他就分路，往南二百里，有他一個(gè)姑媽家，他去望候望候。我先進(jìn)京去安置了我的事，然后給他尋一所房子，尋一門好親事，大家過起來?！辟Z璉聽了道：“原來如此。倒好，只是我們白懸了幾日心。”因又說道：“方才說給柳二弟提親，我正有一門好親事，堪配二弟。”說著，便將自己娶尤氏，如今又要發(fā)嫁小姨子一節(jié)，說了出來，只不說尤三姐自擇之語。又囑薛蟠：“且不可告訴家里。等生了兒子，自然是知道的?！?br>薛蟠聽了大喜，說：“早該如此。這都是舍表妹之過！”湘蓮忙笑說：“你又忘情了。還不住口！”薛播忙止住不語，便說：“既是這等，這門親事定要做的。”湘蓮道：“我本有愿，定要一個(gè)絕色的女子。如今既是貴昆仲高誼，顧不得許多了，任憑定奪，我無不從命?！辟Z璉笑道：“如今口說無憑，等柳二弟一見，便知我這內(nèi)娣的品貌，是古今有一無二的了?！毕嫔徛犃舜笙?，說：“既如此說，等弟探過姑母，不過一月內(nèi)，就進(jìn)京的，那時(shí)再定，如何？”賈璉笑道：“你我一言為定。只是我信不過二弟。你是萍蹤浪跡，倘然去了不來，豈不誤了人家一輩子的大事？須得留一個(gè)定禮?！毕嫔彽溃骸按笳煞蜇M有失信之理？小弟素系寒貧，況且在客中，那里能有定禮？”薛蟠道：“我這里現(xiàn)成，就備一分二哥帶去?！辟Z璉道：“也不用金銀珠寶，須是二弟親身自有的東西，不論貴賤，不過帶去取信耳?！毕嫔彽溃骸凹热绱苏f，弟無別物，囊中還有一把“鴛鴦劍”，乃弟家中傳代之寶，弟也不敢擅用，只是隨身收藏著，二哥就請(qǐng)拿去為定。弟縱系水流花落之性，亦斷不舍此劍?！闭f畢，大家又飲了幾杯，方各自上馬，作別起程去了。且說賈璉一日到了平安州，見了節(jié)度，完了公事，因又囑咐他十月前后務(wù)要還來一次。賈璉領(lǐng)命，次日連忙取路回家，先到尤二姐那邊。
且說二姐兒操持家務(wù)，十分謹(jǐn)肅，每日關(guān)門閉戶，一點(diǎn)外事不聞。那三姐兒果是個(gè)斬釘截鐵之人，每日侍奉母親之余，只和姐姐一處做些活計(jì)。雖賈珍趁賈璉不在家，也來鬼混了兩次，無奈二姐兒只不兜攬，推故不見。那三姐兒的脾氣賈珍早已領(lǐng)過教的，那里還敢招惹他去？所以蹤跡一發(fā)疏闊了。
卻說這日賈璉進(jìn)門，看見二姐兒三姐兒這般景況，喜之不盡，深念二姐兒之德。大家敘些寒溫，賈璉便將路遇柳湘蓮一事說了一回，又將“鴛鴦劍”取出；遞給三姐兒。三姐兒看時(shí)，上面龍吞夔護(hù)，珠寶晶瑩。及至拿出來看時(shí)，里面卻是兩把合體的，一把上面鏨一“鴛”字。一把上面鏨一“鴦”字，冷颼颼，明亮亮，如兩痕秋水一般。三姐兒喜出望外，連忙收了，掛在自己繡房床上，每日望著劍，自喜終身有靠。
賈璉住了兩天，回去復(fù)了父命，回家合宅相見。那時(shí)鳳姐已大愈，出來理事行走了。賈璉又將此事告訴了賈珍。賈珍因近日又搭上了新相知，二則正惱他姐妹們無情，把這事丟過了，全不在心上，任憑賈璉裁奪。只怕賈璉獨(dú)力不能，少不得又給他幾十兩銀子。賈璉拿來，交給二姐兒準(zhǔn)備妝奩。
誰知八月內(nèi)，湘蓮方進(jìn)了京，先來拜見薛姨媽。又遇見薛蟠，方知薛蟠不慣風(fēng)霜，不服水土，一進(jìn)京時(shí)，便病倒在家，請(qǐng)醫(yī)調(diào)治。聽見湘蓮來了，請(qǐng)入臥室相見。薛姨媽也不念舊事，只感救命之恩。母子們十分稱謝。又說起親事一節(jié)，凡一應(yīng)東西皆置辦妥當(dāng)，只等擇日。
湘蓮也感激不盡。次日，又來見寶玉。二人相會(huì)，如魚得水。湘蓮因問賈璉偷娶二房之事。寶玉笑道：“我聽見焙茗說，我卻未見。我也不敢多管。我又聽見焙茗說，璉二哥哥著實(shí)問你，不知有何話說？”
湘蓮就將路上所有之事一概告訴了寶玉。寶玉笑道：“大喜，大喜！難得這個(gè)標(biāo)致人！果然是個(gè)古今絕色，堪配你之為人?！毕嫔彽溃骸凹仁沁@樣，他那少了人物？如何只想到我？況且我又素日不甚和他相厚，也關(guān)切不至于此。路上忙忙的就那樣再三要求定下，難道女家反趕著男家不成？我自己疑惑起來，后悔不該留下這劍作定。所以后來想起你來，可以細(xì)細(xì)問了底里才好。”寶玉道：“你原是個(gè)精細(xì)人，如何既許了定禮又疑惑起來？你原說只要一個(gè)絕色的。如今既得了個(gè)絕色的，便罷了，何必再疑？”湘蓮道：“你既不知他來歷，如何又知是絕色？”寶玉道：“他是珍大嫂子的繼母帶來的兩位妹子。我在那里和他們混了一個(gè)月，怎么不知？真真一對(duì)尤物！──他又姓尤?！?br>湘蓮聽了，跌腳道：“這事不好！斷乎做不得！你們東府里，除了那兩個(gè)石頭獅子干凈罷了！”寶玉聽說，紅了臉。湘蓮自慚失言，連忙作揖，說：“我該死胡說！你好歹告訴我，他品行如何？”寶玉笑道：“你既深知，又來問我做什么？連我也未必干凈了?！毕嫔徯Φ溃骸霸俏易约阂粫r(shí)忘情，好歹別多心！”寶玉笑道：“何必再提！這倒似有心了。”
湘蓮作揖告辭出來，心中想著要找薛蟠，一則他病著，二則他又浮躁，不如去要回定禮。主意已定，便一徑來找賈璉。賈璉正在新房中，聞湘蓮來了，喜之不盡，忙迎出來，讓到內(nèi)堂，和尤老娘相見。湘蓮只作揖，稱“老伯母”，自稱“晚生”，賈璉聽了詫異。
吃茶之間，湘蓮便說：“客中偶然忙促，誰知家姑母于四月訂了弟婦，使弟無言可回。要從了二哥，背了姑母，似不合理。若系金帛之定，弟不敢索??；但此劍系祖父所遺，請(qǐng)仍賜回為幸?！?br>賈璉聽了，心中自是不自在，便道：“二弟，這話你說錯(cuò)了。定者，定也。原怕反悔，所以為定。豈有婚姻之事，出入隨意的？這個(gè)斷乎使不得?！毕嫔徯φf：“如此說，弟愿領(lǐng)責(zé)備罰，然此事斷不敢從命?！辟Z璉還要饒舌。湘蓮便起身說：“請(qǐng)兄外座一敘，此處不便?！?br>那尤三姐在房明明聽見。好容易等了他來，今忽見反悔，便知他在賈府中聽了什么話來，把自己也當(dāng)做淫奔無恥之流，不屑為妻。今若容他出去和賈璉說退親，料那賈璉不但無法可處，就是爭(zhēng)辯起來，自己也無趣味。一聽賈璉要同他出去，連忙摘下劍來，將一股雌鋒隱在肘后，出來便說：“你們也不必出去再議，還你的定禮！3”一面淚如雨下，左手將劍并鞘送給湘蓮，右手回肘，只往項(xiàng)上一橫，可憐“揉碎桃花紅滿地，玉山傾倒再難扶！”
當(dāng)下嚇的眾人急救不迭。尤老娘一面嚎哭，一面大罵湘蓮。賈璉揪住湘蓮，命人捆了送官。二姐兒忙止淚，反勸賈璉：“人家并沒威逼他，是他自尋短見，你便送他到官，又有何益？反覺生事出丑。不如放他去罷！”
賈璉此時(shí)也沒了主意，便放了手，命湘蓮快去。湘蓮反不動(dòng)身，拉下手絹，拭淚道：“我并不知是這等剛烈人！真真可敬！是我沒福消受?！贝罂抟粓?chǎng)，等買了棺木，眼看著入殮，又撫棺大哭一場(chǎng)，方告辭而去。出門正無所之，昏昏默默，自想方才之事：“原來這樣標(biāo)致人才，又這等剛烈！”自悔不及，信步行來，也不自知了。
正走之間，只聽得隱隱一陣環(huán)佩之聲，三姐從那邊來了，一手捧著“鴛鴦劍”，一手捧著一卷冊(cè)子，向湘蓮哭道：“妾癡情待君五年，不期君果冷心冷面。妾以死報(bào)此癡情！妾今奉警幻仙姑之命，前往太虛幻境修注案中所有一干情鬼。妾不忍相別，故來一會(huì)，從此再不能相見矣！”說畢，又向湘蓮灑了幾點(diǎn)眼淚，便要告辭而行。湘蓮不舍，連忙欲上來拉住問時(shí)，那三姐一摔手，便自去了。這里柳湘蓮放聲大哭，不覺自夢(mèng)中哭醒，似夢(mèng)非夢(mèng)，睜眼看時(shí)，竟是一座破廟，旁邊坐著一個(gè)瘸腿道士捕虱。湘蓮便起身稽首相問：“此系何方？仙師何號(hào)？”道士笑道：“連我也不知道此系何方，我系何人。不過暫來歇腿而已。”柳湘蓮聽了，冷然如寒冰侵骨。掣出那股雄劍來，將萬根煩惱絲，一揮而盡，便隨那道士，不知往那里去了。要知端底，下回分解。
尤二姐才要又問，忽見尤三姐笑問道：“可是你們家那寶玉，除了上學(xué)，他做些什么？”興兒笑道：“三姨兒別問他，說起來，三姨兒也未必信。他長(zhǎng)了這么大，獨(dú)他沒有上過正經(jīng)學(xué)。我們家從祖宗直到二爺，誰不是學(xué)里的師老爺嚴(yán)嚴(yán)的管著念書？偏他不愛念書，是老太太的寶貝。老爺先還管，如今也不敢管了。成天家瘋瘋癲癲的，說話人也不懂，干的事人也不知。外頭人人看著好清俊模樣兒，心里自然是聰明的，誰知里頭更胡涂。見了人，一句話也沒有。所有的好處，雖沒上過學(xué)，倒難為他認(rèn)得幾個(gè)字。每日又不習(xí)文，又不學(xué)武，又怕見人，只愛在丫頭群兒里鬧。再者，也沒個(gè)剛氣兒。有一遭見了我們，喜歡時(shí)，沒上沒下，大家亂玩一陣；不喜歡，各自走了，他也不理人。我們坐著臥著，見了他也不理他，他也不責(zé)備。因此，沒人怕他，只管隨便，都過的去。”
尤三姐笑道：“主子寬了，你們又這樣，嚴(yán)了又抱怨，可知你們難纏?！庇榷愕溃骸拔覀兛此购?，原來這樣?？上Я藘旱囊粋€(gè)好胎子！”尤三姐道：“姐姐信他胡說？咱們也不是見過一面兩面的？行事言談吃喝，原有些女兒氣的，自然是天天只在里頭慣了的。要說胡涂，那些兒胡涂？姐姐記得穿孝時(shí)，咱們同在一處，那日正是和尚們進(jìn)來遶棺，咱們都在那里站著，他只站在頭里擋著人。人說他不知禮，又沒眼色。過后他沒悄悄的告訴咱們說？──“姐姐們不知道：我并不是沒眼色；想和尚們的那樣腌臜，只恐怕氣味熏了姐姐們。”接著他吃茶，姐姐又要茶，那個(gè)老婆子就拿了他的碗去倒，他趕忙說：“那碗是腌臜的，另洗了再斟來?！边@兩件上，我冷眼看去，原來他在女孩兒跟前，不管什么都過的去，只不大合外人的式，所以他們不知道。”尤二姐聽說，笑道：“依你說，你兩個(gè)已是情投意合了。竟把你許了他，豈不好？”三姐見有興兒，不便說話，只低了頭磕瓜子兒。興兒笑道：“若論模樣兒行為，倒是一對(duì)兒好人，只是他已經(jīng)有了人了，只是沒有露形兒。將來準(zhǔn)是林姑娘定了的。因林姑娘多病，二則都還小，所以還沒辦呢。再過三二年，老太太便一開言，那是再無不準(zhǔn)的了?！?br>大家正說話，只見隆兒又來了，說：“老爺有事，──是件機(jī)密大事，要遣二爺往平安州去。不過三五日就起身，來回得十五六天的工夫。今兒不能來了，請(qǐng)老奶奶早和二姨兒定了那件事。明日爺來，好做定奪。”說著，帶了興兒，也回去了。
這里尤二姐命掩了門，早睡下了，盤問他妹子一夜。至次日午后，賈璉方來了，尤二姐因勸他，說：“既有正事，何必忙忙又來？千萬別為我誤事?！辟Z璉道：“也沒什么事，只是偏偏的又出來了一件遠(yuǎn)差。出了月兒就起身，得半月工夫才來。”尤二姐道：“既如此，你只管放心前去，這里一應(yīng)不用你惦記。三妹妹他從不會(huì)朝更暮改的。他已擇定了人，你只要依他就是了。”
賈璉忙問：“是誰？”二姐笑道：“這人此刻不在這里，不知多早晚才來呢。也難為他的眼力！他自己說了：這人一年不來，他等一年；十年不來，等十年。若這人死了，再不來了，他情愿剃了頭當(dāng)姑子去，吃常齋，念佛，再不嫁人。”賈璉問：“到底是誰，這樣動(dòng)他的心？”二姐兒笑道：“說來話長(zhǎng)。五年前，我們老娘家做生日，媽媽和我們到那里給老娘拜壽，他家請(qǐng)了一起玩戲的人，也都是好人家子弟。里頭有個(gè)裝小生的，叫做柳湘蓮。如今要是他才嫁。舊年聞得這人惹了禍逃走了，不知回來了不曾?！?br>賈璉聽了道：“怪道呢！我說是個(gè)什么人，原來是他！果然眼力不錯(cuò)！你不知道那柳老二那樣一個(gè)標(biāo)致人，最是冷面冷心的，差不多的人，他都無情無義。他最和寶玉合的來。去年因打了薛呆子，他不好意思見我們的，不知那里去了，一向沒來。聽見有人說來了，不知是真是假，一問寶玉小廝們就知道了。──倘或不來時(shí)，他是萍蹤浪跡，知道幾年纟來？豈不白耽擱了大事？”二姐道：“我們這三丫頭說的出來，干的出來。他怎么說，只依他便了?！?br>二人正說之間，只見三姐走來說道：“姐夫，你也不知道我們是什么人。今日和你說罷，你只放心，我們不是那心口兩樣的人，說什么是什么。若有了姓柳的來，我便嫁他。從今兒起，我吃常齋念佛，伏侍母親，等來了嫁了他去；若一百年不來，我自己修行去了?！闭f著，將頭上一根玉簪拔下來，磕作兩段，說：“一句不真，就合這簪子一樣！”說著，回房去了，真?zhèn)€竟“非禮不動(dòng)，非禮不言”起來。賈璉無了法，只得和二姐商議了一回家務(wù)，復(fù)回家和鳳姐商議起身之事。一面著人問焙茗。焙茗說：“竟不知道，大約沒來，若來了，必是我知道的。”一面又問他的街坊，也說沒來。賈璉只得回復(fù)了二姐兒。
至起身之日已近，前兩天便說起身，卻先往二姐兒這邊來住兩夜，從這里再悄悄的長(zhǎng)行。果見三姐兒竟像又換了一個(gè)人的似的；又見二姐兒持家勤慎，自是不消惦記。
是日，一早出城，經(jīng)奔平安州大道，曉行夜住，渴飲饑餐。方走了三日，那日正走之間，頂頭來了一群馱子，內(nèi)中一伙，主仆十來匹馬。走的近了，一看時(shí)，不是別人，就是薛蟠和柳湘蓮來了。賈璉深為奇怪，忙拍馬迎了上來，大家一齊相見，說些別后寒溫，便入一酒店歇下，共敘談敘談。
賈璉因笑道：“鬧過之后，我們忙著請(qǐng)你兩個(gè)和解，誰知柳二弟蹤跡全無。怎么你們兩個(gè)今日倒在一處了？”薛蟠笑道：“天下竟有這樣奇事！我和伙計(jì)販了貨物，自春天起身，往回里走，一路平安。誰知前兒到了平安州地面。遇見一伙強(qiáng)盜，已將東西劫去。不想柳二弟從那邊來了，方把賊人趕散，奪回貨物，還救了我們的性命。我謝他又不受，所以我們結(jié)拜了生死兄弟，如今一路進(jìn)京。從此后，我們是親弟兄一般。到前面岔口上分路，他就分路，往南二百里，有他一個(gè)姑媽家，他去望候望候。我先進(jìn)京去安置了我的事，然后給他尋一所房子，尋一門好親事，大家過起來?！辟Z璉聽了道：“原來如此。倒好，只是我們白懸了幾日心。”因又說道：“方才說給柳二弟提親，我正有一門好親事，堪配二弟。”說著，便將自己娶尤氏，如今又要發(fā)嫁小姨子一節(jié)，說了出來，只不說尤三姐自擇之語。又囑薛蟠：“且不可告訴家里。等生了兒子，自然是知道的?！?br>薛蟠聽了大喜，說：“早該如此。這都是舍表妹之過！”湘蓮忙笑說：“你又忘情了。還不住口！”薛播忙止住不語，便說：“既是這等，這門親事定要做的。”湘蓮道：“我本有愿，定要一個(gè)絕色的女子。如今既是貴昆仲高誼，顧不得許多了，任憑定奪，我無不從命?！辟Z璉笑道：“如今口說無憑，等柳二弟一見，便知我這內(nèi)娣的品貌，是古今有一無二的了?！毕嫔徛犃舜笙?，說：“既如此說，等弟探過姑母，不過一月內(nèi)，就進(jìn)京的，那時(shí)再定，如何？”賈璉笑道：“你我一言為定。只是我信不過二弟。你是萍蹤浪跡，倘然去了不來，豈不誤了人家一輩子的大事？須得留一個(gè)定禮?！毕嫔彽溃骸按笳煞蜇M有失信之理？小弟素系寒貧，況且在客中，那里能有定禮？”薛蟠道：“我這里現(xiàn)成，就備一分二哥帶去?！辟Z璉道：“也不用金銀珠寶，須是二弟親身自有的東西，不論貴賤，不過帶去取信耳?！毕嫔彽溃骸凹热绱苏f，弟無別物，囊中還有一把“鴛鴦劍”，乃弟家中傳代之寶，弟也不敢擅用，只是隨身收藏著，二哥就請(qǐng)拿去為定。弟縱系水流花落之性，亦斷不舍此劍?！闭f畢，大家又飲了幾杯，方各自上馬，作別起程去了。且說賈璉一日到了平安州，見了節(jié)度，完了公事，因又囑咐他十月前后務(wù)要還來一次。賈璉領(lǐng)命，次日連忙取路回家，先到尤二姐那邊。
且說二姐兒操持家務(wù)，十分謹(jǐn)肅，每日關(guān)門閉戶，一點(diǎn)外事不聞。那三姐兒果是個(gè)斬釘截鐵之人，每日侍奉母親之余，只和姐姐一處做些活計(jì)。雖賈珍趁賈璉不在家，也來鬼混了兩次，無奈二姐兒只不兜攬，推故不見。那三姐兒的脾氣賈珍早已領(lǐng)過教的，那里還敢招惹他去？所以蹤跡一發(fā)疏闊了。
卻說這日賈璉進(jìn)門，看見二姐兒三姐兒這般景況，喜之不盡，深念二姐兒之德。大家敘些寒溫，賈璉便將路遇柳湘蓮一事說了一回，又將“鴛鴦劍”取出；遞給三姐兒。三姐兒看時(shí)，上面龍吞夔護(hù)，珠寶晶瑩。及至拿出來看時(shí)，里面卻是兩把合體的，一把上面鏨一“鴛”字。一把上面鏨一“鴦”字，冷颼颼，明亮亮，如兩痕秋水一般。三姐兒喜出望外，連忙收了，掛在自己繡房床上，每日望著劍，自喜終身有靠。
賈璉住了兩天，回去復(fù)了父命，回家合宅相見。那時(shí)鳳姐已大愈，出來理事行走了。賈璉又將此事告訴了賈珍。賈珍因近日又搭上了新相知，二則正惱他姐妹們無情，把這事丟過了，全不在心上，任憑賈璉裁奪。只怕賈璉獨(dú)力不能，少不得又給他幾十兩銀子。賈璉拿來，交給二姐兒準(zhǔn)備妝奩。
誰知八月內(nèi)，湘蓮方進(jìn)了京，先來拜見薛姨媽。又遇見薛蟠，方知薛蟠不慣風(fēng)霜，不服水土，一進(jìn)京時(shí)，便病倒在家，請(qǐng)醫(yī)調(diào)治。聽見湘蓮來了，請(qǐng)入臥室相見。薛姨媽也不念舊事，只感救命之恩。母子們十分稱謝。又說起親事一節(jié)，凡一應(yīng)東西皆置辦妥當(dāng)，只等擇日。
湘蓮也感激不盡。次日，又來見寶玉。二人相會(huì)，如魚得水。湘蓮因問賈璉偷娶二房之事。寶玉笑道：“我聽見焙茗說，我卻未見。我也不敢多管。我又聽見焙茗說，璉二哥哥著實(shí)問你，不知有何話說？”
湘蓮就將路上所有之事一概告訴了寶玉。寶玉笑道：“大喜，大喜！難得這個(gè)標(biāo)致人！果然是個(gè)古今絕色，堪配你之為人?！毕嫔彽溃骸凹仁沁@樣，他那少了人物？如何只想到我？況且我又素日不甚和他相厚，也關(guān)切不至于此。路上忙忙的就那樣再三要求定下，難道女家反趕著男家不成？我自己疑惑起來，后悔不該留下這劍作定。所以后來想起你來，可以細(xì)細(xì)問了底里才好。”寶玉道：“你原是個(gè)精細(xì)人，如何既許了定禮又疑惑起來？你原說只要一個(gè)絕色的。如今既得了個(gè)絕色的，便罷了，何必再疑？”湘蓮道：“你既不知他來歷，如何又知是絕色？”寶玉道：“他是珍大嫂子的繼母帶來的兩位妹子。我在那里和他們混了一個(gè)月，怎么不知？真真一對(duì)尤物！──他又姓尤?！?br>湘蓮聽了，跌腳道：“這事不好！斷乎做不得！你們東府里，除了那兩個(gè)石頭獅子干凈罷了！”寶玉聽說，紅了臉。湘蓮自慚失言，連忙作揖，說：“我該死胡說！你好歹告訴我，他品行如何？”寶玉笑道：“你既深知，又來問我做什么？連我也未必干凈了?！毕嫔徯Φ溃骸霸俏易约阂粫r(shí)忘情，好歹別多心！”寶玉笑道：“何必再提！這倒似有心了。”
湘蓮作揖告辭出來，心中想著要找薛蟠，一則他病著，二則他又浮躁，不如去要回定禮。主意已定，便一徑來找賈璉。賈璉正在新房中，聞湘蓮來了，喜之不盡，忙迎出來，讓到內(nèi)堂，和尤老娘相見。湘蓮只作揖，稱“老伯母”，自稱“晚生”，賈璉聽了詫異。
吃茶之間，湘蓮便說：“客中偶然忙促，誰知家姑母于四月訂了弟婦，使弟無言可回。要從了二哥，背了姑母，似不合理。若系金帛之定，弟不敢索??；但此劍系祖父所遺，請(qǐng)仍賜回為幸?！?br>賈璉聽了，心中自是不自在，便道：“二弟，這話你說錯(cuò)了。定者，定也。原怕反悔，所以為定。豈有婚姻之事，出入隨意的？這個(gè)斷乎使不得?！毕嫔徯φf：“如此說，弟愿領(lǐng)責(zé)備罰，然此事斷不敢從命?！辟Z璉還要饒舌。湘蓮便起身說：“請(qǐng)兄外座一敘，此處不便?！?br>那尤三姐在房明明聽見。好容易等了他來，今忽見反悔，便知他在賈府中聽了什么話來，把自己也當(dāng)做淫奔無恥之流，不屑為妻。今若容他出去和賈璉說退親，料那賈璉不但無法可處，就是爭(zhēng)辯起來，自己也無趣味。一聽賈璉要同他出去，連忙摘下劍來，將一股雌鋒隱在肘后，出來便說：“你們也不必出去再議，還你的定禮！3”一面淚如雨下，左手將劍并鞘送給湘蓮，右手回肘，只往項(xiàng)上一橫，可憐“揉碎桃花紅滿地，玉山傾倒再難扶！”
當(dāng)下嚇的眾人急救不迭。尤老娘一面嚎哭，一面大罵湘蓮。賈璉揪住湘蓮，命人捆了送官。二姐兒忙止淚，反勸賈璉：“人家并沒威逼他，是他自尋短見，你便送他到官，又有何益？反覺生事出丑。不如放他去罷！”
賈璉此時(shí)也沒了主意，便放了手，命湘蓮快去。湘蓮反不動(dòng)身，拉下手絹，拭淚道：“我并不知是這等剛烈人！真真可敬！是我沒福消受?！贝罂抟粓?chǎng)，等買了棺木，眼看著入殮，又撫棺大哭一場(chǎng)，方告辭而去。出門正無所之，昏昏默默，自想方才之事：“原來這樣標(biāo)致人才，又這等剛烈！”自悔不及，信步行來，也不自知了。
正走之間，只聽得隱隱一陣環(huán)佩之聲，三姐從那邊來了，一手捧著“鴛鴦劍”，一手捧著一卷冊(cè)子，向湘蓮哭道：“妾癡情待君五年，不期君果冷心冷面。妾以死報(bào)此癡情！妾今奉警幻仙姑之命，前往太虛幻境修注案中所有一干情鬼。妾不忍相別，故來一會(huì)，從此再不能相見矣！”說畢，又向湘蓮灑了幾點(diǎn)眼淚，便要告辭而行。湘蓮不舍，連忙欲上來拉住問時(shí)，那三姐一摔手，便自去了。這里柳湘蓮放聲大哭，不覺自夢(mèng)中哭醒，似夢(mèng)非夢(mèng)，睜眼看時(shí)，竟是一座破廟，旁邊坐著一個(gè)瘸腿道士捕虱。湘蓮便起身稽首相問：“此系何方？仙師何號(hào)？”道士笑道：“連我也不知道此系何方，我系何人。不過暫來歇腿而已。”柳湘蓮聽了，冷然如寒冰侵骨。掣出那股雄劍來，將萬根煩惱絲，一揮而盡，便隨那道士，不知往那里去了。要知端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