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回 王熙鳳恃強(qiáng)羞說病 來旺婦倚勢霸成親
作者：曹雪芹且說鴛鴦出了角門，臉上猶熱，心內(nèi)突突的亂跳，真是意外之事。因想：“這事非常，若說出來，奸盜相連，關(guān)系人命，還保不住帶累旁人。橫豎與自己無干，且藏在心內(nèi)，不說給人知道。”回房復(fù)了賈母的命，大家安息。不提。
卻說司棋因從小兒和他姑表兄弟一處玩笑，起初時小兒戲言，便都訂下將來不娶不嫁。近年大了，彼此又出落得品貌風(fēng)流，常時司棋回家時，二人眉來眼去，舊情不斷，只不能入手。又彼此生怕父母不從，二人便設(shè)法，彼此里外買囑園內(nèi)老婆子們，留門看道，今日趕亂，方從外進(jìn)來。初次入港，雖未成雙，卻也海誓山盟，私傳表記，已有無限風(fēng)情。忽被鴛鴦驚散，那小廝早穿花度柳，從角門出去了。
司棋一夜不曾睡著，又后悔不來。至次日，見了鴛鴦，自是臉上一紅一白，百般過不去，心內(nèi)懷著鬼胎，茶飯無心，起坐恍惚。挨了兩日，竟不聽見有動靜，方略放下了心。這日晚間，忽有個婆子來悄悄告訴道：“你表兄竟逃走了，三四天沒上家。如今打發(fā)人四處找他呢?！彼酒迓犃?，又急又氣又傷心，因想道：“縱然鬧出來，也該死在一處。真真男人沒情意，先就走了！”因此，又添了一層氣，次日便覺心內(nèi)不快，支持不住，一頭躺倒，懨懨的成了病了。
鴛鴦聞知那邊無故走了一個小廝，園內(nèi)司棋病重，要往外挪，心下料定是二人懼罪之故，“生怕我說出來。”因此，自己反過意不去，指著來望候司棋，支出人去，反自己賭咒發(fā)誓，與司棋說：“我若告訴一個人，立刻現(xiàn)死現(xiàn)報！你只管放心養(yǎng)病，別白遭塌了小命兒！”司棋一把拉住，哭道：“我的姐姐！咱們從小兒耳鬢廝磨，你不曾拿我當(dāng)外人待，我也不敢怠慢了你。如今我雖一著走錯了，你若果然不告訴一個人，你就是我的親娘一樣！從此后，我活一日，是你給我一日。我的病要好了，把你立個長生牌位，我天天燒香磕頭，保佑你一輩子福壽雙全的。我若死了時，變驢變狗報答你！倘或咱們散了，以后遇見，我自有報答的去處。”一面說，一面哭。
這一席話，反把鴛鴦?wù)f的酸心，也哭起來了。因點(diǎn)頭道：“你也是自家要作死呀！我做什么管你這些事，壞你的名兒，我白去獻(xiàn)勤兒？況且這事我也不便開口和人說。你只放心。從此養(yǎng)好了，可要安分守己的，再別胡行亂鬧了?！彼酒逶谡砩宵c(diǎn)首不絕。
鴛鴦又安慰了他一番，方出來。因知賈璉不在家中，又因這兩日鳳姐兒聲色怠惰了些，不似往日一樣，便順路來問候。剛進(jìn)入鳳姐院中，二門上的人見是他來，便站立待他進(jìn)去。鴛鴦來至堂屋，只見平兒從里頭出來，見了他來，便忙上來悄聲笑道：“才吃了一口飯，歇了中覺了。你且這屋里略坐坐?！?br>鴛鴦聽了，只得同平兒到東邊房里來。小丫頭倒了茶來。鴛鴦悄問道：“你奶奶這兩日是怎么了？我近來看著他懶懶的?！逼絻阂妴?，因房內(nèi)無人，便嘆道：“他這懶懶的，也不止今日了！這有一月前頭，就是這么著。這幾日忙亂了幾天，又受了些閑氣，從新又勾起來。這兩日又比先添了些病，所以支不住，就露出馬腳來了?！兵x鴦道：“既這樣，怎么不早請大夫治？”平兒嘆道：“我的姐姐！你還不知道他那脾氣的？別說請大夫來吃藥，我看不過，白問一聲“身上覺怎么樣？”他就動了氣，反說我咒他病了。饒這樣，天天還是察三訪四，自己再不看破些，且養(yǎng)身子！”鴛鴦道：“雖然如此，到底該請大夫來瞧瞧是什么病，也都好放心?！逼絻簢@道：“說起病來，據(jù)我看，也不是什么小癥候！”鴛鴦忙道：“是什么病呢？”平兒見問，又往前湊了一湊，向耳邊說道：“只從上月行了經(jīng)之后，這一個月，竟瀝瀝淅淅的沒有止住。這可是大病不是？鴛鴦聽了，忙答應(yīng)道：“噯呀！依這么說，可不成了“血山崩”了嗎？”平兒忙啐了一口，又悄笑道：“你個女孩兒家，這是怎么說？你倒會咒人！”鴛鴦見說，不禁紅了臉，又悄笑道：“究竟我也不懂什么是崩不崩的。你倒忘了不成：先我姐姐不是害這病死了？我也不知是什么病，因無心中聽見媽和親家媽說，我還納悶，后來聽見原故，才明白了一二分?！?br>二人正說著，只見小丫頭向平兒道：“方才朱大娘又來了。我們回了他：“奶奶才歇中覺。他往太太上頭去了?！逼絻郝犃它c(diǎn)頭。鴛鴦問：“那一個朱大娘？”平兒道：“就是官媒婆朱嫂子。因有個什么孫大人來和咱們求親，所以他這兩日天天弄個貼子來，鬧得人怪煩的?！币徽Z未了，小丫頭跑來說：“二爺進(jìn)來了。”
說話之間，賈璉已走至堂屋門口，平兒忙迎出來。賈璉見平兒在東屋里，便也過這間房內(nèi)來，走至門前，忽見鴛鴦坐在炕上，便煞住腳，笑道：“鴛鴦姐姐，今兒貴步幸臨賤地！”鴛鴦只坐著，笑道：“來請爺奶奶的安，偏又不在家的不在家，睡覺的睡覺?！辟Z璉笑道：“姐姐一年到頭辛苦，伏侍老太太，我還沒看你去，那里還敢勞動來看我們！”又說：“巧的很。我才要找姐姐去，因?yàn)榇┲@袍子熱，先來換了夾袍子，再過去找姐姐去，不想老天爺可憐，省我走這一趟?！币幻嬲f，一面在椅子上坐下。
鴛鴦因問：“又有什么說的？”賈璉未語，先笑道：“因有一件事竟忘了，只怕姐姐還記得。上年老太太生日，曾有一個外路和尚來孝敬一個臘油凍的佛手，因老太太愛，就即刻拿過來擺著。因前日老太太的生日，我看古董賬，還有一筆在這賬上，卻不知此時這件著落在何處。古董房里的人也回過了我兩次，等我問準(zhǔn)了，好注上一筆。所以我問姐姐：如今還是老太太擺著呢，還是交到誰手里去了呢？”鴛鴦聽說，便說道：“老太太擺了幾日，厭煩了，就給你們奶奶了。你這會子又問我來了。我連日子還記得，還是我打發(fā)了老王家的送來。你忘了，或是問你們奶奶和平兒。”
平兒正拿衣裳，聽見如此說，忙出來回說：“交過來了，現(xiàn)在樓上放著呢。奶奶已經(jīng)打發(fā)人去說過，他們發(fā)昏沒記上，又來叨登這些沒要緊的事?！辟Z璉聽說，笑道：“既然給了你奶奶，我怎么不知道，你們就昧下了？”平兒道：“奶奶告訴二爺，二爺還要送人，奶奶不肯，好容易留下的。這會子自己忘了，倒說我們昧下！那是什么好東西！比那強(qiáng)十倍的，也沒昧下一遭兒，這會子就愛上那不值錢的咧？”
賈璉垂頭含笑，想了想，拍手道：“我如今竟胡涂了！丟三忘四，惹人抱怨，竟大不像先了?！兵x鴦笑道：“也怨不得。事情又多，口舌又雜，你再喝上兩鍾酒，那里記得許多？”一面說，一面起身要走?！辟Z璉忙也立起身來說道：“好姐姐，略坐一坐兒，兄弟還有一事相求?！闭f著，便罵小丫頭：“怎么不沏好茶來？快拿干凈蓋碗，把昨日進(jìn)上的新茶沏一碗來！”說著，向鴛鴦道：“這兩日，因老太太千秋，所有的幾千兩都使了。幾處房租、地租，統(tǒng)在九月才得，這會子竟接不上。明兒又要送南安府里的禮，又要預(yù)備娘娘的重陽節(jié)，還有幾家紅白大禮，至還得三千兩銀子用，一時難去支借。俗語說的好：“求人不如求己?！闭f不得姐姐擔(dān)個不是，暫且把老太太查不著的金銀家伙，偷著運(yùn)出一箱子來，暫押千數(shù)兩銀子，支騰過去。不上半月的光景，銀子來了，我就贖了交還，斷不能叫姐姐落不是。”鴛鴦聽了，笑道：“你倒會變法兒！虧你怎么想了！”賈璉笑道：“不是我撒謊。若論除了姐姐，也還有人手里管得起千數(shù)兩銀子；只是他們?yōu)槿?，都不如你明白有膽量。我和他們一說，反嚇住了他們，所以我“寧撞金鐘一下，不打鐃鈸三千”。”一語未了，賈母那邊小丫頭子，忙忙走來找鴛鴦，說：“老太太找姐姐呢。這半日，我那里沒找到？卻在這里?！兵x鴦聽說，忙著去見賈母。賈璉見他去了，只得回來瞧鳳姐。誰知鳳姐已醒了，聽他和鴛鴦借當(dāng)，自己不便答話，只躺在榻上。聽見鴛鴦去了，賈璉進(jìn)來，鳳姐因問道：“他可應(yīng)準(zhǔn)了？”賈璉笑道：“雖未應(yīng)準(zhǔn)，卻有幾分成了。須得你再去和他說一說，就十分成了?！兵P姐笑道：“我不管這些事。倘或說準(zhǔn)了，這會子說著好聽，到了有錢的時節(jié)，你就撂在脖子后頭了，誰和你打饑荒去？倘或老太太知道了，倒把我這幾年的臉面都丟了！”賈璉笑道：“好人！你要說定了，我謝你?！兵P姐笑道：“你說謝我什么？”賈璉笑道：“你說要什么就有什么?！逼絻阂慌孕Φ溃骸澳棠滩挥靡獎e的。剛才正說要做一件什么事，恰少一二百銀子使，不如借了來，奶奶拿這么一二百銀子，豈不兩全其美？”鳳姐笑道：“幸虧提起我來。就是這么也罷了。”賈璉笑道：“你們太也狠了！你們這會子別說一千兩的當(dāng)頭，就是現(xiàn)銀子，要三五千，只怕也難不倒。我不和你們借就罷了；這會子，煩你說一句話，還要個利錢，難為你們和我──”鳳姐不等說完，翻身起來說道：“我三千五千，不是賺的你的！如今里外上下，背著嚼說我的不少了，就短了你來說我了。可知“沒家親引不出外鬼來”。我們看著你家什么石崇鄧通？把我王家的縫子掃一掃，就夠你們一輩子過的了。說出來的話也不害臊！現(xiàn)有對證：把太太和我的嫁妝細(xì)看看，比一比，我們那一樣是配不上你們的？”賈璉笑道：“說句玩話兒就急了。這有什么的呢？你要使一二百兩銀子值什么？多的沒有，這還能夠。先拿進(jìn)來，你使了，再說去，如何？”鳳姐道：“我又不等著“口墊背”，忙什么呢？”賈璉道：“何苦來？犯不著這么肝火盛！”
鳳姐聽了，又笑起來道：“不是我著急，你說的話，戳人的心。我因?yàn)橄胫笕帐嵌愕闹苣?，我們好了一場，雖不能別的，到底給他上個墳，燒張紙，也是姊妹一場。他雖沒個兒女留下，也別“前人灑土，迷了后人的眼睛”才是?！辟Z璉半晌方道：“難為你想的周全?！兵P姐一語倒把賈璉說沒了話，低頭打算，說：“既是后日才用，若明日得了這個，你隨便使多少就是了?！币徽Z未了，只見旺兒媳婦走進(jìn)來。鳳姐便問：“可成了沒有？”旺兒媳婦道：“竟不中用。我說須得奶奶作主就成了?！辟Z璉便問：“又是什么事？”鳳姐兒見問，便說道：“不是什么大事。旺兒有個小子，今年十七歲了，還沒娶媳婦兒，因要求太太房里的彩霞，不知太太心里怎么樣。前日太太見彩霞大了，二則又多病多災(zāi)的，因此開恩，打發(fā)他出去了，給他老子隨便自己擇女婿去罷。因此，旺兒媳婦來求我。我想他兩家也就算門當(dāng)戶對了，一說去，自然成的；誰知他這會子來了，說不中用！”賈璉道：“這是什么大事？比彩霞好的多著呢！”旺兒家的便笑道：“爺雖如此說，連他家還看不起我們，別人越發(fā)看不起我們了。好容易相看準(zhǔn)一個媳婦兒，我只說求爺奶奶的恩典，替作成了，奶奶又說他必是肯的，我就煩了人過去試一試，誰知白討了個沒趣兒。若論那孩子，倒好，據(jù)我素日合意兒。試他心里，沒有什么說的，只是他老子娘兩個老東西太心高了些?！?br>一語戳動了鳳姐和賈璉。鳳姐因賈璉在此，且不做一聲，只看賈璉的光景。賈璉心中有事，那里把這點(diǎn)事放在心里？待要不管，只是看著鳳姐兒的陪房，且素日出過力的，臉上實(shí)在過不去，因說：“什么大事？只管咕咕唧唧的！你放心，且去。我明日作媒，打發(fā)兩個有體面的人，一面說，一面帶著定禮去，就說是我的主意。他十分不依，叫他來見我?！?br>旺兒家的看著鳳姐，鳳姐便努嘴兒。旺兒家的會意，忙爬下就給賈璉磕頭謝恩。這賈璉忙道：“你只管給你們姑奶奶磕頭。我雖說了，到底也得你們姑奶奶打發(fā)人叫他女人上來，和他好說，更好些；不然，太霸道了，日后你們兩親家也難走動?！兵P姐忙道：“連你還這么開恩操心呢，我反倒袖手旁觀不成？──旺兒家的，你聽見了：這事說了，你也忙忙的給我完了事來，說給你男人：外頭所有的賬目，一概趕今年年底都收進(jìn)來，少一個錢也不依。我的名聲不好，再放一年，都要生吃了我呢！”旺兒媳婦笑道：“奶奶也太膽小了。誰敢議論奶奶？若收了時，我也是一場癡心白使了?！兵P姐道：“我真?zhèn)€還等錢做什么？不過為的是日用，出的多，進(jìn)的少。這屋里有的沒的，我和你姑爺一月的月錢，再連上四個丫頭的月錢，通共一二十兩銀子，還不夠三五天使用的呢。若不是我千湊萬挪的，早不知過到什么破窯里去了！如今倒落了一個放賬的名兒。既這樣，我就收了回來。我比誰不會花錢？咱們以后就坐著花，到多早晚，就是多早晚。這不是樣兒？前兒老太太生日，太太急了兩個月，想不出法兒來，還是我提了一句，后樓上現(xiàn)有些沒要緊的大銅錫家伙，四五箱子，拿出去弄了三百銀子，才把太太遮羞禮兒搪過去了。我是你們知道的，那一個金自鳴鐘賣了五百六十兩銀子，沒有半個月，大事小事沒十件，白填在里頭。今兒外頭也短住了，不知是誰的主意，搜尋上老太太了。明兒再過一年，便搜尋到頭面衣裳，可就好了！”旺兒媳婦笑道：“那一位太太奶奶的頭面衣裳折變了不夠過一輩子的？只是不肯罷咧?！兵P姐道：“不是我說沒能耐的話，要像這么著，我竟不能了。昨兒晚上，忽然做了個夢，說來可笑。夢見一個人，雖然面善，卻又不知名姓，找我說：娘娘打發(fā)他來，要一百疋錦。我問他是那一位娘娘，他說的又不是咱們的娘娘。我就不肯給他，他就來奪。正奪著，就醒了。”旺兒家的笑道：“這是奶奶日間操心，惦記應(yīng)候?qū)m里的事。”
一語未了，人回：“夏太監(jiān)打發(fā)了一個小內(nèi)家來說話?！辟Z璉聽了，忙皺眉道：“又是什么話？一年他們也搬夠了！”鳳姐道：“你藏起來，等我見他。若是小事，罷了；若是大事，我自有回話。”賈璉便躲入內(nèi)套間去。
這里鳳姐命人帶進(jìn)小太監(jiān)來，讓他椅上坐了吃茶，因問何事。那小太監(jiān)便說：“夏爺爺因今兒偶見一所房子，如今竟短二百兩銀子，打發(fā)我來問舅奶奶家里，有現(xiàn)成的銀子暫借一二百，這一兩日就送來。”鳳姐兒聽了，笑道：“什么是送來？有的是銀子，只管先兌了去。改日等我們短住，再借去也是一樣?！毙√O(jiān)道：“夏爺爺還說：上兩回還有一千二百兩銀子沒送來，等今年年底下，自然一齊都送過來的?！兵P姐笑道：“你夏爺爺好小氣。這也值的放在心里？我說一句話，不怕他多心：要都這么記清了還我們，不知要還多少了。只怕我們沒有，要有，只管拿去?！币蚪型鷥合眿D來，“出去，不管那里先支二百銀子來?！蓖鷥合眿D會意，因笑道：“我才因別處支不動，才來和奶奶支的?！兵P姐道：“你們只會里頭來要錢；叫你們外頭弄去，就不能了?！闭f著，叫平兒：“把我那兩個金項(xiàng)圈拿出去，暫且押四百兩銀子?！?br>平兒答應(yīng)去了，果然拿了一個錦盒子來，里面兩個錦袱包著。打開時，一個金累絲攢珠的，那珍珠都有蓮子大小；一個點(diǎn)翠嵌寶石的兩個都與宮中之物不離上下。一時拿去，果然拿了四百兩銀子來。鳳姐命給小太監(jiān)打迭一半，那一半與了旺兒媳婦，命他拿去辦八月中秋的節(jié)。那小太監(jiān)便告辭了。鳳姐命人替他拿著銀子，送出大門去了。
這里賈璉出來笑道：“這一起外祟，何日是了？”鳳姐笑道：“剛說著，就來了一股子！”賈璉道：“昨兒周太監(jiān)來，張口一千兩，我略應(yīng)慢了些，他就不自在。將來得罪人的地方兒多著呢。這會子再發(fā)個三五萬的財就好了！”一面說，一面平兒伏侍鳳姐另洗了臉，更衣往賈母處伺候晚飯。
這里賈璉出來，剛至外書房，忽見林之孝走來。賈璉因問何事。林之孝說道：“才聽見雨村降了，卻不知何事。只怕未必真?！辟Z璉道：“真不真，他那官兒未必保的長。只怕將來有事，咱們寧可疏遠(yuǎn)著他好?！绷种⒌溃骸昂螄L不是？只是一時難以疏遠(yuǎn)。如今東府大爺和他更好，老爺又喜歡他，時常來往，那個不知？”賈璉道：“橫豎不和他謀事，也不相干。你去再打聽真了，是為什么?！?br>林之孝答應(yīng)了，卻不動身，坐在椅子上再說閑話，因又說起家道艱難，便趁勢說：“人口太眾了。不如揀個空日，回明老太太老爺，把這些出過力的老家人，用不著的，開恩放幾家出去：一則他門各有營運(yùn)，二則家里一年也省口糧月錢。再者，里頭的姑娘也太多。俗語說，“一時比不得一時”，如今說不得先時的例了，少不的大家委屈些，該使八個的使六個，使四個的使兩個。若各房算起來，一年也可以省得許多月米月錢。況且里頭的女孩子們，一半都大了，也該配人的配人，成了房，豈不又滋生出些人來？”賈璉道：“我也這么想，只是老爺才回家來，多少大事未回，那里議到這個上頭？前兒官媒拿了個庚帖來求親，太太還說老爺才來家，每日歡天喜地的說“骨肉完聚”，忽然提起這事，恐老爺又傷心，所以且不叫提起?！绷种⒌溃骸斑@也是正理，太太想的周到。”賈璉道：“正是。提起這話，我想起一件事來。我們旺兒的小子，要說太太屋里的彩霞，他昨兒求我，我想：什么大事？不管誰去說一聲去，就說我的話?！?br>林之孝答應(yīng)了，半晌，笑道：“依我說，二爺竟別管這件事。旺兒的那小子，雖然年輕，在外吃酒賭錢，無所不至。雖說都是奴才，到底是一輩子的事。彩霞這孩子，這幾年我雖沒看見，聽見說，越發(fā)出跳的好了，何苦來白遭塌一個人呢？”賈璉道：“哦！他小子竟會喝酒不成人嗎？這么著，那里還給他老婆？且給他一頓棍，鎖起來，再問他老子娘。”林之孝笑道：“何必在這一時？等他再生事，我們自然回爺處治，如今且也不用究辦。”賈璉不語。一時，林之孝出去。
晚間，鳳姐已命人喚了彩霞之母來說媒。那彩霞之母，滿心縱不愿意，見鳳姐自和他說，何等體面，便心不由己的滿口應(yīng)了出去。
少時，賈璉進(jìn)來，鳳姐又問賈璉：“可說了沒有？”賈璉因說：“我原要說來著，聽見他這小子大不成人，所以還沒說。若果然不成人，且管教他兩日再給他老婆不遲?！兵P姐笑道：“我們王家的人，連我還不中你們的意，何況奴才呢！我已經(jīng)和他娘說了，他娘倒歡天喜地，難道又叫進(jìn)他來，不要了不成？”賈璉道：“你既說了，又何必退呢？明日說給他老子，好生管他就是了?！边@里說話。不提。
且說彩霞因前日出去等父母擇人，心中雖與賈環(huán)有舊，尚未作準(zhǔn)。今日又見旺兒每每來求親，早聞得旺兒之子酗酒賭博，而且容顏丑陋，不能如意。自此，心中越發(fā)懊惱，惟恐旺兒仗勢作成，終身不遂，未免心中急躁。至晚間，悄命他妹子小霞進(jìn)二門來找趙姨娘，問個端底。趙姨娘素日深與彩霞好，巴不得給了賈環(huán)，方有個膀臂，不承望王夫人又放出去了。每每調(diào)唆賈環(huán)去討，一則賈環(huán)羞口難開，二則賈環(huán)也不在意，──不過是個丫頭，他去了，自然還有好的──遂遷延住不肯說去，意思便丟開了手。無奈趙姨娘又不舍，又見他妹子來問，是晚得空，便先求了賈政。賈政說道：“且忙什么。等他們再念一二年書，再放人不遲。我已經(jīng)看中了兩個丫頭，一個給寶玉，一個給環(huán)兒。只是年紀(jì)還小，又怕他們誤了念書，再等一二年再提?！壁w姨娘還要說話，只聽外面一聲響，不知何物，大家吃了一驚。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卻說司棋因從小兒和他姑表兄弟一處玩笑，起初時小兒戲言，便都訂下將來不娶不嫁。近年大了，彼此又出落得品貌風(fēng)流，常時司棋回家時，二人眉來眼去，舊情不斷，只不能入手。又彼此生怕父母不從，二人便設(shè)法，彼此里外買囑園內(nèi)老婆子們，留門看道，今日趕亂，方從外進(jìn)來。初次入港，雖未成雙，卻也海誓山盟，私傳表記，已有無限風(fēng)情。忽被鴛鴦驚散，那小廝早穿花度柳，從角門出去了。
司棋一夜不曾睡著，又后悔不來。至次日，見了鴛鴦，自是臉上一紅一白，百般過不去，心內(nèi)懷著鬼胎，茶飯無心，起坐恍惚。挨了兩日，竟不聽見有動靜，方略放下了心。這日晚間，忽有個婆子來悄悄告訴道：“你表兄竟逃走了，三四天沒上家。如今打發(fā)人四處找他呢?！彼酒迓犃?，又急又氣又傷心，因想道：“縱然鬧出來，也該死在一處。真真男人沒情意，先就走了！”因此，又添了一層氣，次日便覺心內(nèi)不快，支持不住，一頭躺倒，懨懨的成了病了。
鴛鴦聞知那邊無故走了一個小廝，園內(nèi)司棋病重，要往外挪，心下料定是二人懼罪之故，“生怕我說出來。”因此，自己反過意不去，指著來望候司棋，支出人去，反自己賭咒發(fā)誓，與司棋說：“我若告訴一個人，立刻現(xiàn)死現(xiàn)報！你只管放心養(yǎng)病，別白遭塌了小命兒！”司棋一把拉住，哭道：“我的姐姐！咱們從小兒耳鬢廝磨，你不曾拿我當(dāng)外人待，我也不敢怠慢了你。如今我雖一著走錯了，你若果然不告訴一個人，你就是我的親娘一樣！從此后，我活一日，是你給我一日。我的病要好了，把你立個長生牌位，我天天燒香磕頭，保佑你一輩子福壽雙全的。我若死了時，變驢變狗報答你！倘或咱們散了，以后遇見，我自有報答的去處。”一面說，一面哭。
這一席話，反把鴛鴦?wù)f的酸心，也哭起來了。因點(diǎn)頭道：“你也是自家要作死呀！我做什么管你這些事，壞你的名兒，我白去獻(xiàn)勤兒？況且這事我也不便開口和人說。你只放心。從此養(yǎng)好了，可要安分守己的，再別胡行亂鬧了?！彼酒逶谡砩宵c(diǎn)首不絕。
鴛鴦又安慰了他一番，方出來。因知賈璉不在家中，又因這兩日鳳姐兒聲色怠惰了些，不似往日一樣，便順路來問候。剛進(jìn)入鳳姐院中，二門上的人見是他來，便站立待他進(jìn)去。鴛鴦來至堂屋，只見平兒從里頭出來，見了他來，便忙上來悄聲笑道：“才吃了一口飯，歇了中覺了。你且這屋里略坐坐?！?br>鴛鴦聽了，只得同平兒到東邊房里來。小丫頭倒了茶來。鴛鴦悄問道：“你奶奶這兩日是怎么了？我近來看著他懶懶的?！逼絻阂妴?，因房內(nèi)無人，便嘆道：“他這懶懶的，也不止今日了！這有一月前頭，就是這么著。這幾日忙亂了幾天，又受了些閑氣，從新又勾起來。這兩日又比先添了些病，所以支不住，就露出馬腳來了?！兵x鴦道：“既這樣，怎么不早請大夫治？”平兒嘆道：“我的姐姐！你還不知道他那脾氣的？別說請大夫來吃藥，我看不過，白問一聲“身上覺怎么樣？”他就動了氣，反說我咒他病了。饒這樣，天天還是察三訪四，自己再不看破些，且養(yǎng)身子！”鴛鴦道：“雖然如此，到底該請大夫來瞧瞧是什么病，也都好放心?！逼絻簢@道：“說起病來，據(jù)我看，也不是什么小癥候！”鴛鴦忙道：“是什么病呢？”平兒見問，又往前湊了一湊，向耳邊說道：“只從上月行了經(jīng)之后，這一個月，竟瀝瀝淅淅的沒有止住。這可是大病不是？鴛鴦聽了，忙答應(yīng)道：“噯呀！依這么說，可不成了“血山崩”了嗎？”平兒忙啐了一口，又悄笑道：“你個女孩兒家，這是怎么說？你倒會咒人！”鴛鴦見說，不禁紅了臉，又悄笑道：“究竟我也不懂什么是崩不崩的。你倒忘了不成：先我姐姐不是害這病死了？我也不知是什么病，因無心中聽見媽和親家媽說，我還納悶，后來聽見原故，才明白了一二分?！?br>二人正說著，只見小丫頭向平兒道：“方才朱大娘又來了。我們回了他：“奶奶才歇中覺。他往太太上頭去了?！逼絻郝犃它c(diǎn)頭。鴛鴦問：“那一個朱大娘？”平兒道：“就是官媒婆朱嫂子。因有個什么孫大人來和咱們求親，所以他這兩日天天弄個貼子來，鬧得人怪煩的?！币徽Z未了，小丫頭跑來說：“二爺進(jìn)來了。”
說話之間，賈璉已走至堂屋門口，平兒忙迎出來。賈璉見平兒在東屋里，便也過這間房內(nèi)來，走至門前，忽見鴛鴦坐在炕上，便煞住腳，笑道：“鴛鴦姐姐，今兒貴步幸臨賤地！”鴛鴦只坐著，笑道：“來請爺奶奶的安，偏又不在家的不在家，睡覺的睡覺?！辟Z璉笑道：“姐姐一年到頭辛苦，伏侍老太太，我還沒看你去，那里還敢勞動來看我們！”又說：“巧的很。我才要找姐姐去，因?yàn)榇┲@袍子熱，先來換了夾袍子，再過去找姐姐去，不想老天爺可憐，省我走這一趟?！币幻嬲f，一面在椅子上坐下。
鴛鴦因問：“又有什么說的？”賈璉未語，先笑道：“因有一件事竟忘了，只怕姐姐還記得。上年老太太生日，曾有一個外路和尚來孝敬一個臘油凍的佛手，因老太太愛，就即刻拿過來擺著。因前日老太太的生日，我看古董賬，還有一筆在這賬上，卻不知此時這件著落在何處。古董房里的人也回過了我兩次，等我問準(zhǔn)了，好注上一筆。所以我問姐姐：如今還是老太太擺著呢，還是交到誰手里去了呢？”鴛鴦聽說，便說道：“老太太擺了幾日，厭煩了，就給你們奶奶了。你這會子又問我來了。我連日子還記得，還是我打發(fā)了老王家的送來。你忘了，或是問你們奶奶和平兒。”
平兒正拿衣裳，聽見如此說，忙出來回說：“交過來了，現(xiàn)在樓上放著呢。奶奶已經(jīng)打發(fā)人去說過，他們發(fā)昏沒記上，又來叨登這些沒要緊的事?！辟Z璉聽說，笑道：“既然給了你奶奶，我怎么不知道，你們就昧下了？”平兒道：“奶奶告訴二爺，二爺還要送人，奶奶不肯，好容易留下的。這會子自己忘了，倒說我們昧下！那是什么好東西！比那強(qiáng)十倍的，也沒昧下一遭兒，這會子就愛上那不值錢的咧？”
賈璉垂頭含笑，想了想，拍手道：“我如今竟胡涂了！丟三忘四，惹人抱怨，竟大不像先了?！兵x鴦笑道：“也怨不得。事情又多，口舌又雜，你再喝上兩鍾酒，那里記得許多？”一面說，一面起身要走?！辟Z璉忙也立起身來說道：“好姐姐，略坐一坐兒，兄弟還有一事相求?！闭f著，便罵小丫頭：“怎么不沏好茶來？快拿干凈蓋碗，把昨日進(jìn)上的新茶沏一碗來！”說著，向鴛鴦道：“這兩日，因老太太千秋，所有的幾千兩都使了。幾處房租、地租，統(tǒng)在九月才得，這會子竟接不上。明兒又要送南安府里的禮，又要預(yù)備娘娘的重陽節(jié)，還有幾家紅白大禮，至還得三千兩銀子用，一時難去支借。俗語說的好：“求人不如求己?！闭f不得姐姐擔(dān)個不是，暫且把老太太查不著的金銀家伙，偷著運(yùn)出一箱子來，暫押千數(shù)兩銀子，支騰過去。不上半月的光景，銀子來了，我就贖了交還，斷不能叫姐姐落不是。”鴛鴦聽了，笑道：“你倒會變法兒！虧你怎么想了！”賈璉笑道：“不是我撒謊。若論除了姐姐，也還有人手里管得起千數(shù)兩銀子；只是他們?yōu)槿?，都不如你明白有膽量。我和他們一說，反嚇住了他們，所以我“寧撞金鐘一下，不打鐃鈸三千”。”一語未了，賈母那邊小丫頭子，忙忙走來找鴛鴦，說：“老太太找姐姐呢。這半日，我那里沒找到？卻在這里?！兵x鴦聽說，忙著去見賈母。賈璉見他去了，只得回來瞧鳳姐。誰知鳳姐已醒了，聽他和鴛鴦借當(dāng)，自己不便答話，只躺在榻上。聽見鴛鴦去了，賈璉進(jìn)來，鳳姐因問道：“他可應(yīng)準(zhǔn)了？”賈璉笑道：“雖未應(yīng)準(zhǔn)，卻有幾分成了。須得你再去和他說一說，就十分成了?！兵P姐笑道：“我不管這些事。倘或說準(zhǔn)了，這會子說著好聽，到了有錢的時節(jié)，你就撂在脖子后頭了，誰和你打饑荒去？倘或老太太知道了，倒把我這幾年的臉面都丟了！”賈璉笑道：“好人！你要說定了，我謝你?！兵P姐笑道：“你說謝我什么？”賈璉笑道：“你說要什么就有什么?！逼絻阂慌孕Φ溃骸澳棠滩挥靡獎e的。剛才正說要做一件什么事，恰少一二百銀子使，不如借了來，奶奶拿這么一二百銀子，豈不兩全其美？”鳳姐笑道：“幸虧提起我來。就是這么也罷了。”賈璉笑道：“你們太也狠了！你們這會子別說一千兩的當(dāng)頭，就是現(xiàn)銀子，要三五千，只怕也難不倒。我不和你們借就罷了；這會子，煩你說一句話，還要個利錢，難為你們和我──”鳳姐不等說完，翻身起來說道：“我三千五千，不是賺的你的！如今里外上下，背著嚼說我的不少了，就短了你來說我了。可知“沒家親引不出外鬼來”。我們看著你家什么石崇鄧通？把我王家的縫子掃一掃，就夠你們一輩子過的了。說出來的話也不害臊！現(xiàn)有對證：把太太和我的嫁妝細(xì)看看，比一比，我們那一樣是配不上你們的？”賈璉笑道：“說句玩話兒就急了。這有什么的呢？你要使一二百兩銀子值什么？多的沒有，這還能夠。先拿進(jìn)來，你使了，再說去，如何？”鳳姐道：“我又不等著“口墊背”，忙什么呢？”賈璉道：“何苦來？犯不著這么肝火盛！”
鳳姐聽了，又笑起來道：“不是我著急，你說的話，戳人的心。我因?yàn)橄胫笕帐嵌愕闹苣?，我們好了一場，雖不能別的，到底給他上個墳，燒張紙，也是姊妹一場。他雖沒個兒女留下，也別“前人灑土，迷了后人的眼睛”才是?！辟Z璉半晌方道：“難為你想的周全?！兵P姐一語倒把賈璉說沒了話，低頭打算，說：“既是后日才用，若明日得了這個，你隨便使多少就是了?！币徽Z未了，只見旺兒媳婦走進(jìn)來。鳳姐便問：“可成了沒有？”旺兒媳婦道：“竟不中用。我說須得奶奶作主就成了?！辟Z璉便問：“又是什么事？”鳳姐兒見問，便說道：“不是什么大事。旺兒有個小子，今年十七歲了，還沒娶媳婦兒，因要求太太房里的彩霞，不知太太心里怎么樣。前日太太見彩霞大了，二則又多病多災(zāi)的，因此開恩，打發(fā)他出去了，給他老子隨便自己擇女婿去罷。因此，旺兒媳婦來求我。我想他兩家也就算門當(dāng)戶對了，一說去，自然成的；誰知他這會子來了，說不中用！”賈璉道：“這是什么大事？比彩霞好的多著呢！”旺兒家的便笑道：“爺雖如此說，連他家還看不起我們，別人越發(fā)看不起我們了。好容易相看準(zhǔn)一個媳婦兒，我只說求爺奶奶的恩典，替作成了，奶奶又說他必是肯的，我就煩了人過去試一試，誰知白討了個沒趣兒。若論那孩子，倒好，據(jù)我素日合意兒。試他心里，沒有什么說的，只是他老子娘兩個老東西太心高了些?！?br>一語戳動了鳳姐和賈璉。鳳姐因賈璉在此，且不做一聲，只看賈璉的光景。賈璉心中有事，那里把這點(diǎn)事放在心里？待要不管，只是看著鳳姐兒的陪房，且素日出過力的，臉上實(shí)在過不去，因說：“什么大事？只管咕咕唧唧的！你放心，且去。我明日作媒，打發(fā)兩個有體面的人，一面說，一面帶著定禮去，就說是我的主意。他十分不依，叫他來見我?！?br>旺兒家的看著鳳姐，鳳姐便努嘴兒。旺兒家的會意，忙爬下就給賈璉磕頭謝恩。這賈璉忙道：“你只管給你們姑奶奶磕頭。我雖說了，到底也得你們姑奶奶打發(fā)人叫他女人上來，和他好說，更好些；不然，太霸道了，日后你們兩親家也難走動?！兵P姐忙道：“連你還這么開恩操心呢，我反倒袖手旁觀不成？──旺兒家的，你聽見了：這事說了，你也忙忙的給我完了事來，說給你男人：外頭所有的賬目，一概趕今年年底都收進(jìn)來，少一個錢也不依。我的名聲不好，再放一年，都要生吃了我呢！”旺兒媳婦笑道：“奶奶也太膽小了。誰敢議論奶奶？若收了時，我也是一場癡心白使了?！兵P姐道：“我真?zhèn)€還等錢做什么？不過為的是日用，出的多，進(jìn)的少。這屋里有的沒的，我和你姑爺一月的月錢，再連上四個丫頭的月錢，通共一二十兩銀子，還不夠三五天使用的呢。若不是我千湊萬挪的，早不知過到什么破窯里去了！如今倒落了一個放賬的名兒。既這樣，我就收了回來。我比誰不會花錢？咱們以后就坐著花，到多早晚，就是多早晚。這不是樣兒？前兒老太太生日，太太急了兩個月，想不出法兒來，還是我提了一句，后樓上現(xiàn)有些沒要緊的大銅錫家伙，四五箱子，拿出去弄了三百銀子，才把太太遮羞禮兒搪過去了。我是你們知道的，那一個金自鳴鐘賣了五百六十兩銀子，沒有半個月，大事小事沒十件，白填在里頭。今兒外頭也短住了，不知是誰的主意，搜尋上老太太了。明兒再過一年，便搜尋到頭面衣裳，可就好了！”旺兒媳婦笑道：“那一位太太奶奶的頭面衣裳折變了不夠過一輩子的？只是不肯罷咧?！兵P姐道：“不是我說沒能耐的話，要像這么著，我竟不能了。昨兒晚上，忽然做了個夢，說來可笑。夢見一個人，雖然面善，卻又不知名姓，找我說：娘娘打發(fā)他來，要一百疋錦。我問他是那一位娘娘，他說的又不是咱們的娘娘。我就不肯給他，他就來奪。正奪著，就醒了。”旺兒家的笑道：“這是奶奶日間操心，惦記應(yīng)候?qū)m里的事。”
一語未了，人回：“夏太監(jiān)打發(fā)了一個小內(nèi)家來說話?！辟Z璉聽了，忙皺眉道：“又是什么話？一年他們也搬夠了！”鳳姐道：“你藏起來，等我見他。若是小事，罷了；若是大事，我自有回話。”賈璉便躲入內(nèi)套間去。
這里鳳姐命人帶進(jìn)小太監(jiān)來，讓他椅上坐了吃茶，因問何事。那小太監(jiān)便說：“夏爺爺因今兒偶見一所房子，如今竟短二百兩銀子，打發(fā)我來問舅奶奶家里，有現(xiàn)成的銀子暫借一二百，這一兩日就送來。”鳳姐兒聽了，笑道：“什么是送來？有的是銀子，只管先兌了去。改日等我們短住，再借去也是一樣?！毙√O(jiān)道：“夏爺爺還說：上兩回還有一千二百兩銀子沒送來，等今年年底下，自然一齊都送過來的?！兵P姐笑道：“你夏爺爺好小氣。這也值的放在心里？我說一句話，不怕他多心：要都這么記清了還我們，不知要還多少了。只怕我們沒有，要有，只管拿去?！币蚪型鷥合眿D來，“出去，不管那里先支二百銀子來?！蓖鷥合眿D會意，因笑道：“我才因別處支不動，才來和奶奶支的?！兵P姐道：“你們只會里頭來要錢；叫你們外頭弄去，就不能了?！闭f著，叫平兒：“把我那兩個金項(xiàng)圈拿出去，暫且押四百兩銀子?！?br>平兒答應(yīng)去了，果然拿了一個錦盒子來，里面兩個錦袱包著。打開時，一個金累絲攢珠的，那珍珠都有蓮子大小；一個點(diǎn)翠嵌寶石的兩個都與宮中之物不離上下。一時拿去，果然拿了四百兩銀子來。鳳姐命給小太監(jiān)打迭一半，那一半與了旺兒媳婦，命他拿去辦八月中秋的節(jié)。那小太監(jiān)便告辭了。鳳姐命人替他拿著銀子，送出大門去了。
這里賈璉出來笑道：“這一起外祟，何日是了？”鳳姐笑道：“剛說著，就來了一股子！”賈璉道：“昨兒周太監(jiān)來，張口一千兩，我略應(yīng)慢了些，他就不自在。將來得罪人的地方兒多著呢。這會子再發(fā)個三五萬的財就好了！”一面說，一面平兒伏侍鳳姐另洗了臉，更衣往賈母處伺候晚飯。
這里賈璉出來，剛至外書房，忽見林之孝走來。賈璉因問何事。林之孝說道：“才聽見雨村降了，卻不知何事。只怕未必真?！辟Z璉道：“真不真，他那官兒未必保的長。只怕將來有事，咱們寧可疏遠(yuǎn)著他好?！绷种⒌溃骸昂螄L不是？只是一時難以疏遠(yuǎn)。如今東府大爺和他更好，老爺又喜歡他，時常來往，那個不知？”賈璉道：“橫豎不和他謀事，也不相干。你去再打聽真了，是為什么?！?br>林之孝答應(yīng)了，卻不動身，坐在椅子上再說閑話，因又說起家道艱難，便趁勢說：“人口太眾了。不如揀個空日，回明老太太老爺，把這些出過力的老家人，用不著的，開恩放幾家出去：一則他門各有營運(yùn)，二則家里一年也省口糧月錢。再者，里頭的姑娘也太多。俗語說，“一時比不得一時”，如今說不得先時的例了，少不的大家委屈些，該使八個的使六個，使四個的使兩個。若各房算起來，一年也可以省得許多月米月錢。況且里頭的女孩子們，一半都大了，也該配人的配人，成了房，豈不又滋生出些人來？”賈璉道：“我也這么想，只是老爺才回家來，多少大事未回，那里議到這個上頭？前兒官媒拿了個庚帖來求親，太太還說老爺才來家，每日歡天喜地的說“骨肉完聚”，忽然提起這事，恐老爺又傷心，所以且不叫提起?！绷种⒌溃骸斑@也是正理，太太想的周到。”賈璉道：“正是。提起這話，我想起一件事來。我們旺兒的小子，要說太太屋里的彩霞，他昨兒求我，我想：什么大事？不管誰去說一聲去，就說我的話?！?br>林之孝答應(yīng)了，半晌，笑道：“依我說，二爺竟別管這件事。旺兒的那小子，雖然年輕，在外吃酒賭錢，無所不至。雖說都是奴才，到底是一輩子的事。彩霞這孩子，這幾年我雖沒看見，聽見說，越發(fā)出跳的好了，何苦來白遭塌一個人呢？”賈璉道：“哦！他小子竟會喝酒不成人嗎？這么著，那里還給他老婆？且給他一頓棍，鎖起來，再問他老子娘。”林之孝笑道：“何必在這一時？等他再生事，我們自然回爺處治，如今且也不用究辦。”賈璉不語。一時，林之孝出去。
晚間，鳳姐已命人喚了彩霞之母來說媒。那彩霞之母，滿心縱不愿意，見鳳姐自和他說，何等體面，便心不由己的滿口應(yīng)了出去。
少時，賈璉進(jìn)來，鳳姐又問賈璉：“可說了沒有？”賈璉因說：“我原要說來著，聽見他這小子大不成人，所以還沒說。若果然不成人，且管教他兩日再給他老婆不遲?！兵P姐笑道：“我們王家的人，連我還不中你們的意，何況奴才呢！我已經(jīng)和他娘說了，他娘倒歡天喜地，難道又叫進(jìn)他來，不要了不成？”賈璉道：“你既說了，又何必退呢？明日說給他老子，好生管他就是了?！边@里說話。不提。
且說彩霞因前日出去等父母擇人，心中雖與賈環(huán)有舊，尚未作準(zhǔn)。今日又見旺兒每每來求親，早聞得旺兒之子酗酒賭博，而且容顏丑陋，不能如意。自此，心中越發(fā)懊惱，惟恐旺兒仗勢作成，終身不遂，未免心中急躁。至晚間，悄命他妹子小霞進(jìn)二門來找趙姨娘，問個端底。趙姨娘素日深與彩霞好，巴不得給了賈環(huán)，方有個膀臂，不承望王夫人又放出去了。每每調(diào)唆賈環(huán)去討，一則賈環(huán)羞口難開，二則賈環(huán)也不在意，──不過是個丫頭，他去了，自然還有好的──遂遷延住不肯說去，意思便丟開了手。無奈趙姨娘又不舍，又見他妹子來問，是晚得空，便先求了賈政。賈政說道：“且忙什么。等他們再念一二年書，再放人不遲。我已經(jīng)看中了兩個丫頭，一個給寶玉，一個給環(huán)兒。只是年紀(jì)還小，又怕他們誤了念書，再等一二年再提?！壁w姨娘還要說話，只聽外面一聲響，不知何物，大家吃了一驚。未知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