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回 美香菱屈受貪夫棒 王道士胡謅妒婦方
作者：曹雪芹話說金桂聽了，將脖項(xiàng)一扭，嘴唇一撇，鼻孔里哧哧兩聲，冷笑道：“菱角花開，誰見香來？若是菱角香了，正經(jīng)那些香花放在那里？可是不通之極！”香菱道：“不獨(dú)菱花香，就連荷葉，蓮蓬，都是有一般清香的。但他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靜日靜夜，或清早半夜，細(xì)領(lǐng)略了去，那一股清香比是花都好聞呢。就連菱角、雞頭、葦葉、蘆根，得了風(fēng)露，那一股清香也是令人心神爽快的。”金桂道：“依你說，這蘭花桂花，倒香的不好了？”香菱說到熱鬧頭上，忘了忌諱，便接口道：“蘭花桂花的香，又非別的香可比?！?br>一句未完，金桂的丫鬟──名喚寶蟾的──忙指著香菱的臉，說道：“你可要死！你怎么叫起姑娘的名字來？”香菱猛省了，反不好意思，忙陪笑說：“一時(shí)順了嘴，奶奶別計(jì)較?！苯鸸鹦Φ溃骸斑@有什么，你也太小心了。但只是我想這個(gè)“香”字到底不妥，意思要換一個(gè)字，不知你服不服？”香菱笑道：“奶奶說那里話？此刻連我一身一體是奶奶的，何得換一個(gè)名字，反問我服不服？叫我如何當(dāng)?shù)闷穑磕棠陶f那一個(gè)字好就用那一個(gè)?！苯鸸鹄湫Φ溃骸澳汶m說得是，只怕姑娘多心！”香菱笑道：“奶奶原來不知，當(dāng)日買了我時(shí)，原是老太太使喚的，故此姑娘起了這個(gè)名字。后來伏侍了爺，就與姑娘無涉了。如今又有了奶奶，越發(fā)不與姑娘相干。且姑娘又是極明白的人，如何惱得這些呢？”金桂道：“既這樣說，香字竟不如“秋”字妥當(dāng)。菱角菱花皆盛于秋，豈不比香字有來歷些？”香菱笑道：“就依奶奶這樣罷了?！弊源撕笏旄牧恕扒铩弊?。寶釵亦不在意。
只因薛蟠是天性“得隴望蜀”的，如今娶了金桂，又見金桂的丫頭寶蟾有三分姿色，舉止輕浮可愛，便時(shí)常要茶要水的，故意撩逗他。寶蟾雖亦解事，只是怕金桂，不敢造次，且看金桂的眼色。金桂亦覺察其意，想著：“正要擺布香菱，無處尋隙，如今他既看上寶蟾，我且舍出寶蟾與他，他一定就和香菱疏遠(yuǎn)了。我再乘他疏遠(yuǎn)之時(shí)，擺布了香菱，那時(shí)寶蟾原是我的人，也就好處了?！贝蚨酥饕?，俟機(jī)而發(fā)。
這日，薛蟠晚間微醺，又命寶蟾倒茶來吃。薛蟠接碗時(shí)，故意捏他的手。寶蟾又喬裝躲閃，連忙縮手。兩下失誤，豁瑯一聲，茶碗落地，潑了一身一地的茶。薛蟠不好意思，佯說寶蟾不好生拿著。寶蟾說：“姑爺不好生接。”金桂冷笑道：“兩個(gè)人的腔調(diào)兒都夠使的了。別打量誰是傻子！”薛蟠低頭微笑不語，寶蟾紅了臉出去。
一時(shí)，安歇之時(shí)，金桂便故意的攆薛蟠別處去睡，“省的得了饞癆似的?！毖粗皇切Α＝鸸鸬溃骸耙鍪裁春臀艺f，別偷偷摸摸的，不中用?！毖绰犃耍讨粕w臉，就勢跪在被上，拉著金桂，笑道：“好姐姐！你若把寶蟾賞了我，你要怎樣就怎樣。你要活人腦子，也弄來給你?！苯鸸鹦Φ溃骸斑@話好不通。你愛誰，說明了，就收在房里，省得別人看著不雅。我可要什么呢？”薛蟠得了這話，喜的稱謝不盡。是夜，曲盡丈夫之道，竭力奉承金桂。次日也不出門，只在家中廝鬧，越發(fā)放大了膽了。
至午后，金桂故意出去，讓個(gè)空兒與他二人，薛蟠便拉拉扯扯的起來。寶蟾心里也知八九了，也就半推半就。正要入港，誰知金桂是有心等候的，料著在難分之際，便叫小丫頭子舍兒過來。原來這小丫頭也是金桂在家從小使喚的，因他自小父母雙亡，無人看管，便大家叫他做小舍兒，專做些粗活。金桂如今有意，獨(dú)喚他來吩咐道：“你去告訴秋菱，到我屋里，將我的絹?zhàn)尤?，不必說我說的?！毙∩醿郝犃?，一徑去尋著秋菱，說：“菱姑娘，奶奶的絹?zhàn)油浽谖堇锪?，你去取了來送上去，豈不好？”
秋菱正因金桂近日每每的挫折他，不知何意，百般竭力挽回，聽了這話，忙往房里來取。不防正遇見他二人推就之際，一頭撞進(jìn)去了，自己倒羞的耳面通紅，轉(zhuǎn)身回避不及。薛蟠自為是過了明路的，除了金桂，無人可怕，所以連門也不掩。這會(huì)子秋菱撞來，故不十分在意。無奈寶蟾素日最是說嘴要強(qiáng)，今既遇見秋菱，便恨無地可入，忙推開薛蟠，一徑跑了?？趦?nèi)還怨恨不絕，說他強(qiáng)奸力逼。薛蟠好容易哄得上手，卻被秋菱打散，不免一腔的興頭，變做了一腔的惡怒，都在秋菱身上。不容分說，趕出來，啐了兩口，罵道：“死娼婦！你這會(huì)子做什么來撞尸游魂?！?br>秋菱料事不好，三步兩步，早已跑了。薛蟠再來找寶蟾，已無蹤跡了。于是只恨的罵秋菱。至晚飯后，已吃得醺醺然，洗澡時(shí)，不防水略熱了些，燙了腳，便說秋菱有意害他，他赤條精光，趕著秋菱踢打了兩下。秋菱雖未受過這氣苦，既到了此時(shí)，也說不得了，只好自悲自怨，各自走開。
彼時(shí)金桂已暗和寶蟾說明，今夜令薛蟠在秋菱房中去成親，命秋菱過來陪自己安睡。先是秋菱不肯。金桂說他嫌腌臜了，再必是圖安逸，怕夜里伏侍勞動(dòng)。又罵說：“你沒見世面的主子，見一個(gè)愛一個(gè)，把我的丫頭霸占了去，又不叫你來，到底是什么主意？想必是逼死我就罷了！”薛蟠聽了這話，又怕鬧黃了寶蟾之事，忙又趕來罵秋菱：“不識(shí)抬舉，再不去就要打了！”秋菱無奈，只得抱了鋪蓋來。金桂命他在地下鋪著睡，秋菱只得依命。剛睡下，便叫倒茶，一時(shí)又要搥腿。如是者，一夜七八次，總不使其安逸穩(wěn)臥片時(shí)。
那薛蟠得了寶蟾，如獲珍寶，一概都置之不顧。恨得金桂暗暗的發(fā)恨道：“且叫你樂幾天，等我慢慢的擺弄了他，那時(shí)可別怨我！”一面隱忍，一面設(shè)計(jì)擺弄秋菱。半月光景，忽又裝起病來，只說心痛難忍，四肢不能轉(zhuǎn)動(dòng)，療治不效。眾人都說是秋菱氣的。
鬧了兩天，忽又從金桂枕頭內(nèi)抖出個(gè)紙人來，上面寫著金桂的年庚八字，有五根針釘在心窩并肋肢骨縫等處。于是，眾人當(dāng)作新聞，先報(bào)與薛姨媽。薛姨媽先忙手忙腳的；薛蟠自然更亂起來，立刻要拷打眾人。金桂道：“何必冤枉眾人？大約是寶蟾的鎮(zhèn)魔法兒。”薛蟠道：“他這些時(shí)并沒多空兒在你房里，何苦賴好人？”金桂冷笑道：“除了他還有誰？莫不是我自己害自己不成？雖有別人，如何敢進(jìn)我的房呢？”薛蟠道：“秋菱如今是天天跟著你，他自然知道，先拷問他就知道了?！苯鸸鹄湫Φ溃骸翱絾栒l？誰肯認(rèn)？依我說，竟裝個(gè)不知道，大家丟開手罷了。橫豎治死我，也沒什么要緊，樂得再娶好的。若據(jù)良心上說，左不過是你們?nèi)齻€(gè)多嫌我！”一面說著，一面痛哭起來。
薛蟠更被這些話激怒，順手抓起一根門閂來，一徑搶步，找著秋菱，不容分說，便劈頭劈臉渾身打起來了解一口只咬定是秋菱所施。秋菱叫屈。薛姨媽跑來禁喝道：“不問明白就打起人來了！這丫頭伏侍這幾年，那一時(shí)不小心？他豈肯如今做這沒良心的事！你且問個(gè)清渾皂白，再動(dòng)粗鹵?！?br>金桂聽見他婆婆如此說，怕薛蟠心軟意活了，便潑聲浪氣大哭起來，說：“這半個(gè)多月，把我的寶蟾霸占了去，不容進(jìn)我的房，惟有秋菱跟著我睡。我要拷問寶蟾，你又護(hù)在頭里。你這會(huì)子又賭氣打他去。治死我，再揀富貴的標(biāo)致的娶來就是了，何苦做出這些把戲來？”薛蟠聽了這些話，越發(fā)著了急。
薛姨媽聽見金桂句句挾制著兒子，百般惡賴的樣子，十分可恨。無奈兒子偏不硬氣，已是被他挾制軟慣了。如今又勾搭上丫頭，被他說霸占了去，自己還要占溫柔讓夫之禮。這魘魔法究竟不知誰做的。正是俗語說的好，“清官難斷家務(wù)事”，此時(shí)正是公婆難斷房幃的事了。因無法，只得賭氣喝薛蟠，說：“不爭氣的孽障，狗也比你體面些！誰知你三不知的，把陪房丫頭也摸索上了，叫老婆說霸占了丫頭。什么臉出去見人？也不知誰使的法子，也不問清就打人。我知道你是個(gè)得新棄舊的東西，白辜負(fù)了當(dāng)日的心。他既不好，你也不該打。我即刻叫人牙子來賣了他，你就心凈了?！睔庵置骸扒锪?，收拾了東西，跟我來?！币幻娼腥耍骸叭タ旖袀€(gè)人牙子來，多少賣幾兩銀子，拔去肉中刺，眼中釘，大家過太平日子！”
薛蟠見母親動(dòng)了氣，早已低了頭。金桂聽了這話，便隔著窗子，往外哭道：“你老人家只管賣人，不必說著一個(gè)，拉著一個(gè)的。我們很是那吃醋拈酸容不得下人的不成？怎么拔去肉中刺，眼中釘？是誰的釘？誰的刺？但凡多嫌著他，也不肯把我的丫鬟也收在房里了?！毖σ虌屄犝f，氣得身戰(zhàn)氣咽，道：“這是誰家的規(guī)矩？婆婆在這里說話，媳婦隔著窗子拌嘴。虧你是舊人家的女兒！滿嘴里大呼小喊，說的是什么！”薛蟠急得跺腳，說：“罷喲，罷喲！看人家聽見笑話?！苯鸸鹨庵^一不做，二不休，越發(fā)喊起來了，說：“我不怕人笑話！你的小老婆治我，害我，我倒怕人笑話了？再不然，留下他，賣了我！誰還不知道薛家有錢，行動(dòng)拿錢壓人，又有好親戚挾制著別人！你不趁早施為，還等什么？嫌我不好，誰叫你們瞎了眼，三求四告的跑了我們家做什么去了？”一面哭喊，一面自己拍打。薛蟠急得說又不好，勸又不好，打又不好，央告又不好，只是出入噯聲嘆氣，抱怨說：“運(yùn)氣不好！”當(dāng)下薛姨媽被寶釵勸進(jìn)去了，只命人來賣香菱。寶釵笑道：“咱們家只知買人，并不知賣人之說。媽媽可是氣胡涂了？倘或叫人聽見，豈不笑話？哥哥嫂子嫌他不好，留著我使喚，我正也沒人呢?！毖σ虌尩溃骸傲粝滤€是惹氣，不如打發(fā)了他干凈。”寶釵笑道：“他跟著我也是一樣，橫豎不叫他到前頭去。從此，斷絕了他那里，也和賣了的一樣?！?br>香菱早已跑到薛姨媽跟前，痛哭哀求，不愿出去，情愿跟姑娘。薛姨媽只得罷了。自此后來，香菱果跟隨寶釵去了，把前面路徑竟自斷絕。雖然如此，終不免對月傷悲，挑燈自嘆。雖然在薛蟠房中幾年，皆因血分中有病，是以并無胎孕。今復(fù)加以氣怒傷肝，內(nèi)外折挫不堪，竟釀成干血之癥，日漸羸瘦，飲食懶進(jìn)，請醫(yī)服藥不效。
那時(shí)金桂又吵鬧了數(shù)次。薛蟠有時(shí)仗著酒膽，挺撞過兩次：持棍欲打，那金桂便遞身叫打；這里持刀欲殺時(shí)，便伸著脖項(xiàng)。薛蟠也實(shí)不能下手，只得亂了一陣罷了。如今已成習(xí)慣自然，反使金桂越長威風(fēng)，又漸次辱嗔寶蟾。寶蟾比不得香菱，正是個(gè)烈火干柴，既和薛蟠情投意合，便把金桂放在腦后。近見金桂又作踐他，他便不肯低服半點(diǎn)。先是一沖一撞的拌嘴，后來金桂氣急，甚至于罵，再至于打。他雖不敢還手，便也撒潑打滾，尋死覓活，──晝則刀剪，夜則繩索──無所不鬧。
薛蟠一身難以兩顧，惟徘徊觀望，十分鬧得無法便出門躲著。金桂不發(fā)作性氣，有時(shí)喜歡，便糾聚人來斗牌擲骰行樂。又生平最喜啃骨頭，每日務(wù)要?dú)㈦u鴨，將肉賞人吃，只單是油炸的焦骨頭下酒。吃得不耐煩，便肆行海罵，說：“有別的忘八粉頭樂的，我為什么不樂！”薛家母女總不去理他，惟暗里落淚。薛蟠亦無別法，惟悔恨不該娶這“攪家精”，都是一時(shí)沒了主意。于是寧榮二府之人，上上下下，無有不知，無有不嘆者。
此時(shí)寶玉已過了百日，出門行走。亦曾過來見過金桂，舉止形容也不怪厲，一般是鮮花嫩柳，與眾姊妹不差上下，焉得這等情性？可為奇事。因此，心中納悶。這日，與王夫人請安去，又正遇見迎春奶娘來家請安，說起孫紹祖甚屬不端，“姑娘惟有背地里淌眼淚，只要接了家來散蕩兩日?！蓖醴蛉艘蛘f：“我正要這兩日接他去，只是七事八事的，都不遂心，所以就忘了。前日寶玉去了，回來也曾說過的。明日是個(gè)好日子，就接他去?！?br>正說時(shí)，賈母打發(fā)人來找寶玉，說：“明兒一早往天齊廟還愿去?！睂氂袢缃癜筒坏酶魈幦ス涔?，聽見如此，喜的一夜不曾合眼。次日一早，梳洗穿戴已畢，隨了兩三個(gè)老嬤嬤，坐車出西城門外天齊廟燒香還愿。這廟里已于昨日預(yù)備停妥的。寶玉天性怯懦，不敢近猙獰神鬼之像，是以忙忙的焚過紙馬錢糧，便退至道院歇息。
一時(shí)吃飯畢，眾嬤嬤和李貴等圍隨寶玉到各處玩耍了一回，寶玉困倦，復(fù)回至凈室安歇。眾嬤嬤生恐他睡著了，便請了當(dāng)家的老王道士來陪他說話兒。這老道士專在江湖上賣藥，弄些海上方治病射利，廟外現(xiàn)掛著招牌，丸散膏藥，色色俱備。亦長在寧榮二府走動(dòng)慣熟，都給他起了個(gè)混號，喚他做王一貼。言他膏藥靈驗(yàn)，一貼病除。
當(dāng)下王一貼進(jìn)來。寶玉正歪在炕上，看見王一貼進(jìn)來，便笑道：“來的好。我聽見說你極會(huì)說笑話兒的，說一個(gè)給我們大家聽聽。”王一貼笑道：“正是呢，哥兒別睡，仔細(xì)肚子里面筋作怪?！闭f著，滿屋里的都笑了。寶玉也笑著起身整衣。王一貼命徒弟們快沏好茶來。焙茗道：“我們爺不吃你的茶，坐在這屋里還嫌膏藥氣息呢。”王一貼笑道：“不當(dāng)家花拉的，膏藥從不拿進(jìn)屋里來的。知道二爺今日必來，三五日頭里就拿香熏了?！睂氂竦溃骸翱墒悄?，天天只聽見說你的膏藥好，到底治什么病？”王一貼道：“若問我的膏藥，說來話長，其中底細(xì)，一言難盡。共藥一百二十味，君臣相濟(jì)，溫涼兼用。內(nèi)則調(diào)元補(bǔ)氣，養(yǎng)榮衛(wèi)，開胃口，寧神定魄，去寒去暑，化食化痰；外則和血脈，舒筋絡(luò)，去死生新，去風(fēng)散毒。其效如神，貼過便知。”寶玉道：“我不信，一張膏藥就治這些?。课仪覇柲?，倒有一種病，也貼得好么？”王一貼道：“百病千災(zāi)，無不立效；若不效，二爺只管揪胡子，打我這老臉，折拆我這廟，何如？只說出病源來?！睂氂竦溃骸澳悴?。若猜得著，便貼得好了。”王一貼聽了，尋思一會(huì)，笑道：“這倒難猜，只怕膏藥有些不美了?！睂氂衩谏磉叀Ｍ跻毁N心動(dòng)，便笑著悄悄的說道：“我可猜著了！想是二爺如今有了房中的事情，要滋助的藥，可是不是？”
話猶未完，焙茗先喝道：“該死！打嘴！”寶玉猶未解，忙問他說什么。焙茗道：“信他胡說！”嚇得王一貼不等再問，只說：“二爺明說了罷?！睂氂竦溃骸拔覇柲悖捎匈N女人的妒病的方子沒有？”王一貼聽了，拍手笑道：“這可罷了！不但說沒有方子，就是聽也沒有聽見過。”寶玉笑道：“這樣還算不得什么?！蓖跻毁N又忙說道：“這貼妒的膏藥倒沒經(jīng)過。有一種湯藥，或者可醫(yī)，只是慢些兒，不能立刻見效的?！睂氂竦溃骸笆裁礈吭趺闯苑?？”王一貼道：“這叫做“療妒湯?！庇脴O好的秋梨一個(gè)，二錢冰搪，一錢陳皮，水三碗，梨熟為度。每日清晨吃這一個(gè)梨，吃來吃去就好了?！睂氂竦溃骸斑@也不值什么。只怕未必見效?！蓖跻毁N道：“一劑不效，吃十劑；今日不效，明日再吃；今年不效，明年再吃。橫豎這三味藥都是潤肺開胃不傷人的。甜絲絲的，又止咳嗽，又好吃。吃過一百歲，人橫豎是要死的，死了還妒什么？那時(shí)就見效了?！?br>說著，寶玉焙茗都大笑不止，罵：“油嘴的牛頭！”。王一貼道：“不過是閑著解午盹罷了，有什么關(guān)系？說笑了你們就值錢。告訴你們說，連膏藥也是假的。我有真藥，我還吃了做神仙呢，有真的跑到這里來混？”正說著，吉時(shí)已到，請寶玉出去奠酒，焚化錢糧，散福。功課完畢，寶玉方進(jìn)城回家。那時(shí)迎春已來家好半日，孫家婆娘媳婦等人已待晚飯，打發(fā)回家去了。迎春方哭哭啼啼，在王夫人房中訴委屈，說：“孫紹祖一味好色，好賭，酗酒，家中所有的媳婦丫頭將及淫遍。略勸過兩三次，便罵我是醋汁子老婆擰出來的。又說老爺曾收著五千銀子，不該使了他的。如今他來要了兩三次不得，便指著我的臉說道：“你別和我充夫人娘子！你老子使了我五千銀子，把你準(zhǔn)折賣給我的。好不好，打你一頓，攆到下房里睡去！當(dāng)日有你爺爺在時(shí)，希冀上我們的富貴，趕著相與的。論理，我和你父親是一輩，如今壓著我的頭，晚了一輩，不該做了這門親。倒沒的叫人看著趕勢利似的?！薄币恍姓f，一行哭的嗚嗚咽咽，連王夫人并眾姊妹無不落淚。王夫人只得用言解勸說：“已是遇見不曉事的人，可怎么樣呢？想當(dāng)日你叔叔也曾勸過大老爺，不叫做這門親的；大老爺執(zhí)意不聽，一心情愿。到底做不好了。我的兒！這也是你的命?！庇嚎薜溃骸拔也恍盼业拿瓦@么苦：從小兒沒有娘，幸而過嬸娘這邊來，過了幾年心凈日子；如今偏又是這么個(gè)結(jié)果！”
王夫人一面勸，一面問他隨意要在那里安歇。迎春道：“乍乍的離了姊妹們，只是眠思夢想；二則還惦記著我的屋子：還得在園里住個(gè)三五天，死也甘心了。不知下次來還得住不得住了呢！”王夫人忙勸道：“快休亂說。年輕的夫妻們，斗牙斗齒，也是泛泛人的常事，何必說這些喪話？”仍命人忙忙的收拾紫菱洲房屋，命姊妹們陪伴著解釋。又吩咐寶玉：“不許在老太太跟前走漏一些風(fēng)聲。倘或老太太知道了這些事，都是你說的?！睂氂裎ㄎǖ穆犆?。
迎春是夕仍在舊館安歇。眾姊妹丫鬟等更加親熱異常。一連住了三日，才往邢夫人那邊去。先辭過賈母及王夫人，然后與眾姐妹分別，各皆悲傷不舍。還是王夫人薛姨媽等安慰勸釋，方止住了。過那邊去，又在邢夫人處住了兩日，就有孫家的人來接去。迎春雖不愿去，無奈孫紹祖之惡，勉強(qiáng)忍情作辭去了。邢夫人本不在意，也不問其夫妻和睦、家務(wù)煩難，只面情塞責(zé)而已。要知后事，下回分解。
只因薛蟠是天性“得隴望蜀”的，如今娶了金桂，又見金桂的丫頭寶蟾有三分姿色，舉止輕浮可愛，便時(shí)常要茶要水的，故意撩逗他。寶蟾雖亦解事，只是怕金桂，不敢造次，且看金桂的眼色。金桂亦覺察其意，想著：“正要擺布香菱，無處尋隙，如今他既看上寶蟾，我且舍出寶蟾與他，他一定就和香菱疏遠(yuǎn)了。我再乘他疏遠(yuǎn)之時(shí)，擺布了香菱，那時(shí)寶蟾原是我的人，也就好處了?！贝蚨酥饕?，俟機(jī)而發(fā)。
這日，薛蟠晚間微醺，又命寶蟾倒茶來吃。薛蟠接碗時(shí)，故意捏他的手。寶蟾又喬裝躲閃，連忙縮手。兩下失誤，豁瑯一聲，茶碗落地，潑了一身一地的茶。薛蟠不好意思，佯說寶蟾不好生拿著。寶蟾說：“姑爺不好生接。”金桂冷笑道：“兩個(gè)人的腔調(diào)兒都夠使的了。別打量誰是傻子！”薛蟠低頭微笑不語，寶蟾紅了臉出去。
一時(shí)，安歇之時(shí)，金桂便故意的攆薛蟠別處去睡，“省的得了饞癆似的?！毖粗皇切Α＝鸸鸬溃骸耙鍪裁春臀艺f，別偷偷摸摸的，不中用?！毖绰犃耍讨粕w臉，就勢跪在被上，拉著金桂，笑道：“好姐姐！你若把寶蟾賞了我，你要怎樣就怎樣。你要活人腦子，也弄來給你?！苯鸸鹦Φ溃骸斑@話好不通。你愛誰，說明了，就收在房里，省得別人看著不雅。我可要什么呢？”薛蟠得了這話，喜的稱謝不盡。是夜，曲盡丈夫之道，竭力奉承金桂。次日也不出門，只在家中廝鬧，越發(fā)放大了膽了。
至午后，金桂故意出去，讓個(gè)空兒與他二人，薛蟠便拉拉扯扯的起來。寶蟾心里也知八九了，也就半推半就。正要入港，誰知金桂是有心等候的，料著在難分之際，便叫小丫頭子舍兒過來。原來這小丫頭也是金桂在家從小使喚的，因他自小父母雙亡，無人看管，便大家叫他做小舍兒，專做些粗活。金桂如今有意，獨(dú)喚他來吩咐道：“你去告訴秋菱，到我屋里，將我的絹?zhàn)尤?，不必說我說的?！毙∩醿郝犃?，一徑去尋著秋菱，說：“菱姑娘，奶奶的絹?zhàn)油浽谖堇锪?，你去取了來送上去，豈不好？”
秋菱正因金桂近日每每的挫折他，不知何意，百般竭力挽回，聽了這話，忙往房里來取。不防正遇見他二人推就之際，一頭撞進(jìn)去了，自己倒羞的耳面通紅，轉(zhuǎn)身回避不及。薛蟠自為是過了明路的，除了金桂，無人可怕，所以連門也不掩。這會(huì)子秋菱撞來，故不十分在意。無奈寶蟾素日最是說嘴要強(qiáng)，今既遇見秋菱，便恨無地可入，忙推開薛蟠，一徑跑了?？趦?nèi)還怨恨不絕，說他強(qiáng)奸力逼。薛蟠好容易哄得上手，卻被秋菱打散，不免一腔的興頭，變做了一腔的惡怒，都在秋菱身上。不容分說，趕出來，啐了兩口，罵道：“死娼婦！你這會(huì)子做什么來撞尸游魂?！?br>秋菱料事不好，三步兩步，早已跑了。薛蟠再來找寶蟾，已無蹤跡了。于是只恨的罵秋菱。至晚飯后，已吃得醺醺然，洗澡時(shí)，不防水略熱了些，燙了腳，便說秋菱有意害他，他赤條精光，趕著秋菱踢打了兩下。秋菱雖未受過這氣苦，既到了此時(shí)，也說不得了，只好自悲自怨，各自走開。
彼時(shí)金桂已暗和寶蟾說明，今夜令薛蟠在秋菱房中去成親，命秋菱過來陪自己安睡。先是秋菱不肯。金桂說他嫌腌臜了，再必是圖安逸，怕夜里伏侍勞動(dòng)。又罵說：“你沒見世面的主子，見一個(gè)愛一個(gè)，把我的丫頭霸占了去，又不叫你來，到底是什么主意？想必是逼死我就罷了！”薛蟠聽了這話，又怕鬧黃了寶蟾之事，忙又趕來罵秋菱：“不識(shí)抬舉，再不去就要打了！”秋菱無奈，只得抱了鋪蓋來。金桂命他在地下鋪著睡，秋菱只得依命。剛睡下，便叫倒茶，一時(shí)又要搥腿。如是者，一夜七八次，總不使其安逸穩(wěn)臥片時(shí)。
那薛蟠得了寶蟾，如獲珍寶，一概都置之不顧。恨得金桂暗暗的發(fā)恨道：“且叫你樂幾天，等我慢慢的擺弄了他，那時(shí)可別怨我！”一面隱忍，一面設(shè)計(jì)擺弄秋菱。半月光景，忽又裝起病來，只說心痛難忍，四肢不能轉(zhuǎn)動(dòng)，療治不效。眾人都說是秋菱氣的。
鬧了兩天，忽又從金桂枕頭內(nèi)抖出個(gè)紙人來，上面寫著金桂的年庚八字，有五根針釘在心窩并肋肢骨縫等處。于是，眾人當(dāng)作新聞，先報(bào)與薛姨媽。薛姨媽先忙手忙腳的；薛蟠自然更亂起來，立刻要拷打眾人。金桂道：“何必冤枉眾人？大約是寶蟾的鎮(zhèn)魔法兒。”薛蟠道：“他這些時(shí)并沒多空兒在你房里，何苦賴好人？”金桂冷笑道：“除了他還有誰？莫不是我自己害自己不成？雖有別人，如何敢進(jìn)我的房呢？”薛蟠道：“秋菱如今是天天跟著你，他自然知道，先拷問他就知道了?！苯鸸鹄湫Φ溃骸翱絾栒l？誰肯認(rèn)？依我說，竟裝個(gè)不知道，大家丟開手罷了。橫豎治死我，也沒什么要緊，樂得再娶好的。若據(jù)良心上說，左不過是你們?nèi)齻€(gè)多嫌我！”一面說著，一面痛哭起來。
薛蟠更被這些話激怒，順手抓起一根門閂來，一徑搶步，找著秋菱，不容分說，便劈頭劈臉渾身打起來了解一口只咬定是秋菱所施。秋菱叫屈。薛姨媽跑來禁喝道：“不問明白就打起人來了！這丫頭伏侍這幾年，那一時(shí)不小心？他豈肯如今做這沒良心的事！你且問個(gè)清渾皂白，再動(dòng)粗鹵?！?br>金桂聽見他婆婆如此說，怕薛蟠心軟意活了，便潑聲浪氣大哭起來，說：“這半個(gè)多月，把我的寶蟾霸占了去，不容進(jìn)我的房，惟有秋菱跟著我睡。我要拷問寶蟾，你又護(hù)在頭里。你這會(huì)子又賭氣打他去。治死我，再揀富貴的標(biāo)致的娶來就是了，何苦做出這些把戲來？”薛蟠聽了這些話，越發(fā)著了急。
薛姨媽聽見金桂句句挾制著兒子，百般惡賴的樣子，十分可恨。無奈兒子偏不硬氣，已是被他挾制軟慣了。如今又勾搭上丫頭，被他說霸占了去，自己還要占溫柔讓夫之禮。這魘魔法究竟不知誰做的。正是俗語說的好，“清官難斷家務(wù)事”，此時(shí)正是公婆難斷房幃的事了。因無法，只得賭氣喝薛蟠，說：“不爭氣的孽障，狗也比你體面些！誰知你三不知的，把陪房丫頭也摸索上了，叫老婆說霸占了丫頭。什么臉出去見人？也不知誰使的法子，也不問清就打人。我知道你是個(gè)得新棄舊的東西，白辜負(fù)了當(dāng)日的心。他既不好，你也不該打。我即刻叫人牙子來賣了他，你就心凈了?！睔庵置骸扒锪?，收拾了東西，跟我來?！币幻娼腥耍骸叭タ旖袀€(gè)人牙子來，多少賣幾兩銀子，拔去肉中刺，眼中釘，大家過太平日子！”
薛蟠見母親動(dòng)了氣，早已低了頭。金桂聽了這話，便隔著窗子，往外哭道：“你老人家只管賣人，不必說著一個(gè)，拉著一個(gè)的。我們很是那吃醋拈酸容不得下人的不成？怎么拔去肉中刺，眼中釘？是誰的釘？誰的刺？但凡多嫌著他，也不肯把我的丫鬟也收在房里了?！毖σ虌屄犝f，氣得身戰(zhàn)氣咽，道：“這是誰家的規(guī)矩？婆婆在這里說話，媳婦隔著窗子拌嘴。虧你是舊人家的女兒！滿嘴里大呼小喊，說的是什么！”薛蟠急得跺腳，說：“罷喲，罷喲！看人家聽見笑話?！苯鸸鹨庵^一不做，二不休，越發(fā)喊起來了，說：“我不怕人笑話！你的小老婆治我，害我，我倒怕人笑話了？再不然，留下他，賣了我！誰還不知道薛家有錢，行動(dòng)拿錢壓人，又有好親戚挾制著別人！你不趁早施為，還等什么？嫌我不好，誰叫你們瞎了眼，三求四告的跑了我們家做什么去了？”一面哭喊，一面自己拍打。薛蟠急得說又不好，勸又不好，打又不好，央告又不好，只是出入噯聲嘆氣，抱怨說：“運(yùn)氣不好！”當(dāng)下薛姨媽被寶釵勸進(jìn)去了，只命人來賣香菱。寶釵笑道：“咱們家只知買人，并不知賣人之說。媽媽可是氣胡涂了？倘或叫人聽見，豈不笑話？哥哥嫂子嫌他不好，留著我使喚，我正也沒人呢?！毖σ虌尩溃骸傲粝滤€是惹氣，不如打發(fā)了他干凈。”寶釵笑道：“他跟著我也是一樣，橫豎不叫他到前頭去。從此，斷絕了他那里，也和賣了的一樣?！?br>香菱早已跑到薛姨媽跟前，痛哭哀求，不愿出去，情愿跟姑娘。薛姨媽只得罷了。自此后來，香菱果跟隨寶釵去了，把前面路徑竟自斷絕。雖然如此，終不免對月傷悲，挑燈自嘆。雖然在薛蟠房中幾年，皆因血分中有病，是以并無胎孕。今復(fù)加以氣怒傷肝，內(nèi)外折挫不堪，竟釀成干血之癥，日漸羸瘦，飲食懶進(jìn)，請醫(yī)服藥不效。
那時(shí)金桂又吵鬧了數(shù)次。薛蟠有時(shí)仗著酒膽，挺撞過兩次：持棍欲打，那金桂便遞身叫打；這里持刀欲殺時(shí)，便伸著脖項(xiàng)。薛蟠也實(shí)不能下手，只得亂了一陣罷了。如今已成習(xí)慣自然，反使金桂越長威風(fēng)，又漸次辱嗔寶蟾。寶蟾比不得香菱，正是個(gè)烈火干柴，既和薛蟠情投意合，便把金桂放在腦后。近見金桂又作踐他，他便不肯低服半點(diǎn)。先是一沖一撞的拌嘴，后來金桂氣急，甚至于罵，再至于打。他雖不敢還手，便也撒潑打滾，尋死覓活，──晝則刀剪，夜則繩索──無所不鬧。
薛蟠一身難以兩顧，惟徘徊觀望，十分鬧得無法便出門躲著。金桂不發(fā)作性氣，有時(shí)喜歡，便糾聚人來斗牌擲骰行樂。又生平最喜啃骨頭，每日務(wù)要?dú)㈦u鴨，將肉賞人吃，只單是油炸的焦骨頭下酒。吃得不耐煩，便肆行海罵，說：“有別的忘八粉頭樂的，我為什么不樂！”薛家母女總不去理他，惟暗里落淚。薛蟠亦無別法，惟悔恨不該娶這“攪家精”，都是一時(shí)沒了主意。于是寧榮二府之人，上上下下，無有不知，無有不嘆者。
此時(shí)寶玉已過了百日，出門行走。亦曾過來見過金桂，舉止形容也不怪厲，一般是鮮花嫩柳，與眾姊妹不差上下，焉得這等情性？可為奇事。因此，心中納悶。這日，與王夫人請安去，又正遇見迎春奶娘來家請安，說起孫紹祖甚屬不端，“姑娘惟有背地里淌眼淚，只要接了家來散蕩兩日?！蓖醴蛉艘蛘f：“我正要這兩日接他去，只是七事八事的，都不遂心，所以就忘了。前日寶玉去了，回來也曾說過的。明日是個(gè)好日子，就接他去?！?br>正說時(shí)，賈母打發(fā)人來找寶玉，說：“明兒一早往天齊廟還愿去?！睂氂袢缃癜筒坏酶魈幦ス涔?，聽見如此，喜的一夜不曾合眼。次日一早，梳洗穿戴已畢，隨了兩三個(gè)老嬤嬤，坐車出西城門外天齊廟燒香還愿。這廟里已于昨日預(yù)備停妥的。寶玉天性怯懦，不敢近猙獰神鬼之像，是以忙忙的焚過紙馬錢糧，便退至道院歇息。
一時(shí)吃飯畢，眾嬤嬤和李貴等圍隨寶玉到各處玩耍了一回，寶玉困倦，復(fù)回至凈室安歇。眾嬤嬤生恐他睡著了，便請了當(dāng)家的老王道士來陪他說話兒。這老道士專在江湖上賣藥，弄些海上方治病射利，廟外現(xiàn)掛著招牌，丸散膏藥，色色俱備。亦長在寧榮二府走動(dòng)慣熟，都給他起了個(gè)混號，喚他做王一貼。言他膏藥靈驗(yàn)，一貼病除。
當(dāng)下王一貼進(jìn)來。寶玉正歪在炕上，看見王一貼進(jìn)來，便笑道：“來的好。我聽見說你極會(huì)說笑話兒的，說一個(gè)給我們大家聽聽。”王一貼笑道：“正是呢，哥兒別睡，仔細(xì)肚子里面筋作怪?！闭f著，滿屋里的都笑了。寶玉也笑著起身整衣。王一貼命徒弟們快沏好茶來。焙茗道：“我們爺不吃你的茶，坐在這屋里還嫌膏藥氣息呢。”王一貼笑道：“不當(dāng)家花拉的，膏藥從不拿進(jìn)屋里來的。知道二爺今日必來，三五日頭里就拿香熏了?！睂氂竦溃骸翱墒悄?，天天只聽見說你的膏藥好，到底治什么病？”王一貼道：“若問我的膏藥，說來話長，其中底細(xì)，一言難盡。共藥一百二十味，君臣相濟(jì)，溫涼兼用。內(nèi)則調(diào)元補(bǔ)氣，養(yǎng)榮衛(wèi)，開胃口，寧神定魄，去寒去暑，化食化痰；外則和血脈，舒筋絡(luò)，去死生新，去風(fēng)散毒。其效如神，貼過便知。”寶玉道：“我不信，一張膏藥就治這些?。课仪覇柲?，倒有一種病，也貼得好么？”王一貼道：“百病千災(zāi)，無不立效；若不效，二爺只管揪胡子，打我這老臉，折拆我這廟，何如？只說出病源來?！睂氂竦溃骸澳悴?。若猜得著，便貼得好了。”王一貼聽了，尋思一會(huì)，笑道：“這倒難猜，只怕膏藥有些不美了?！睂氂衩谏磉叀Ｍ跻毁N心動(dòng)，便笑著悄悄的說道：“我可猜著了！想是二爺如今有了房中的事情，要滋助的藥，可是不是？”
話猶未完，焙茗先喝道：“該死！打嘴！”寶玉猶未解，忙問他說什么。焙茗道：“信他胡說！”嚇得王一貼不等再問，只說：“二爺明說了罷?！睂氂竦溃骸拔覇柲悖捎匈N女人的妒病的方子沒有？”王一貼聽了，拍手笑道：“這可罷了！不但說沒有方子，就是聽也沒有聽見過。”寶玉笑道：“這樣還算不得什么?！蓖跻毁N又忙說道：“這貼妒的膏藥倒沒經(jīng)過。有一種湯藥，或者可醫(yī)，只是慢些兒，不能立刻見效的?！睂氂竦溃骸笆裁礈吭趺闯苑?？”王一貼道：“這叫做“療妒湯?！庇脴O好的秋梨一個(gè)，二錢冰搪，一錢陳皮，水三碗，梨熟為度。每日清晨吃這一個(gè)梨，吃來吃去就好了?！睂氂竦溃骸斑@也不值什么。只怕未必見效?！蓖跻毁N道：“一劑不效，吃十劑；今日不效，明日再吃；今年不效，明年再吃。橫豎這三味藥都是潤肺開胃不傷人的。甜絲絲的，又止咳嗽，又好吃。吃過一百歲，人橫豎是要死的，死了還妒什么？那時(shí)就見效了?！?br>說著，寶玉焙茗都大笑不止，罵：“油嘴的牛頭！”。王一貼道：“不過是閑著解午盹罷了，有什么關(guān)系？說笑了你們就值錢。告訴你們說，連膏藥也是假的。我有真藥，我還吃了做神仙呢，有真的跑到這里來混？”正說著，吉時(shí)已到，請寶玉出去奠酒，焚化錢糧，散福。功課完畢，寶玉方進(jìn)城回家。那時(shí)迎春已來家好半日，孫家婆娘媳婦等人已待晚飯，打發(fā)回家去了。迎春方哭哭啼啼，在王夫人房中訴委屈，說：“孫紹祖一味好色，好賭，酗酒，家中所有的媳婦丫頭將及淫遍。略勸過兩三次，便罵我是醋汁子老婆擰出來的。又說老爺曾收著五千銀子，不該使了他的。如今他來要了兩三次不得，便指著我的臉說道：“你別和我充夫人娘子！你老子使了我五千銀子，把你準(zhǔn)折賣給我的。好不好，打你一頓，攆到下房里睡去！當(dāng)日有你爺爺在時(shí)，希冀上我們的富貴，趕著相與的。論理，我和你父親是一輩，如今壓著我的頭，晚了一輩，不該做了這門親。倒沒的叫人看著趕勢利似的?！薄币恍姓f，一行哭的嗚嗚咽咽，連王夫人并眾姊妹無不落淚。王夫人只得用言解勸說：“已是遇見不曉事的人，可怎么樣呢？想當(dāng)日你叔叔也曾勸過大老爺，不叫做這門親的；大老爺執(zhí)意不聽，一心情愿。到底做不好了。我的兒！這也是你的命?！庇嚎薜溃骸拔也恍盼业拿瓦@么苦：從小兒沒有娘，幸而過嬸娘這邊來，過了幾年心凈日子；如今偏又是這么個(gè)結(jié)果！”
王夫人一面勸，一面問他隨意要在那里安歇。迎春道：“乍乍的離了姊妹們，只是眠思夢想；二則還惦記著我的屋子：還得在園里住個(gè)三五天，死也甘心了。不知下次來還得住不得住了呢！”王夫人忙勸道：“快休亂說。年輕的夫妻們，斗牙斗齒，也是泛泛人的常事，何必說這些喪話？”仍命人忙忙的收拾紫菱洲房屋，命姊妹們陪伴著解釋。又吩咐寶玉：“不許在老太太跟前走漏一些風(fēng)聲。倘或老太太知道了這些事，都是你說的?！睂氂裎ㄎǖ穆犆?。
迎春是夕仍在舊館安歇。眾姊妹丫鬟等更加親熱異常。一連住了三日，才往邢夫人那邊去。先辭過賈母及王夫人，然后與眾姐妹分別，各皆悲傷不舍。還是王夫人薛姨媽等安慰勸釋，方止住了。過那邊去，又在邢夫人處住了兩日，就有孫家的人來接去。迎春雖不愿去，無奈孫紹祖之惡，勉強(qiáng)忍情作辭去了。邢夫人本不在意，也不問其夫妻和睦、家務(wù)煩難，只面情塞責(zé)而已。要知后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