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回 候芳魂五兒承錯愛 還孽債迎女返真元
作者：曹雪芹話說寶釵叫襲人問出原故，恐寶玉悲傷成疾，便將黛玉臨死的話與襲人假作閑談，說是：“人在世上，有意有情，到了死后，各自干各自的去了，并不是生前那樣的人死后還是那樣。活人雖有癡心，死的竟不知道。況且林姑娘既說仙去，他看凡人是個不堪的濁物，那里還肯混在世上？只是人自己疑心，所以招出些邪魔外祟來纏擾?！睂氣O雖是與襲人說話，原說給寶玉聽的。襲人會意，也說是：“沒有的事。若說林姑娘的魂靈兒還在園里，我們也算相好，怎么沒有夢見過一次？”寶玉在外面聽著，細(xì)細(xì)的想道：“果然也奇！我知道林妹妹死了，那一日不想幾遍？怎么從沒夢見？想必他到天上去了，瞧我這凡夫俗子，不能交通神明，所以夢都沒有一個兒。我如今就在外間睡，或者我從園里回來，他知道我的心，肯與我夢里一見。我必要問他實(shí)在那里去了，我也時常祭奠。若是果然不理我這濁物，竟無一夢，我便也不想他了?！敝饕庖讯?，便說：“我今夜就在外間睡，你們也不用管我?！睂氣O也不強(qiáng)他，只說：“你不用胡思亂想。你沒瞧見太太因你園里去了，急的話都說不出來？你這會子還不保養(yǎng)身子，倘或老太太知道了，又說我們不用心?！睂氂竦溃骸鞍走@么說罷咧，我坐一會子就進(jìn)來。你也乏了，先睡罷。”寶釵料他必進(jìn)來的，假意說道：“我睡了，叫襲姑娘伺候你罷?！?br>寶玉聽了，正合機(jī)宜。等寶釵睡下，便叫襲人麝月另鋪設(shè)下一副被褥，常叫人進(jìn)來瞧二奶奶睡著了沒有。寶釵故意裝睡，也是一夜不寧。
那寶玉只當(dāng)寶釵睡著，便與襲人道：“你們各自睡罷，我又不傷感。你若不信，你就伏侍我睡了再進(jìn)去，只要不驚動我就是了?！币u人果然伏侍他睡下，預(yù)備下了茶水，關(guān)好了門，進(jìn)里間去照應(yīng)了一回，各自假寐，等著寶玉若有動靜，再出來。寶玉見襲人進(jìn)去了，便將坐更的兩個婆子支到外頭。他輕輕的坐起來，暗暗的祝贊了幾句，方才睡下。起初再睡不著，以后把心一靜，誰知竟睡著了，卻倒一夜安眠。直到天亮，方才醒來，拭了拭眼，坐著想了一回，并無有夢。便嘆口氣道：“正是“悠悠生死別經(jīng)年，魂魄不曾來入夢”！”
寶釵反是一夜沒有睡著，聽見寶玉在外邊念這兩句，便接口道：“這話你說莽撞了。若林妹妹在時，又該生氣了?！睂氂衤犃?，自覺不好意思，只得起來，搭訕著進(jìn)里間來，說：“我原要進(jìn)來，不知怎么一個盹兒就打著了?！睂氣O道：“你進(jìn)來不進(jìn)來，與我什么相干？”
襲人也本沒有睡，聽見他們兩個說話，即忙上來倒茶。只見老太太那邊打發(fā)小丫頭來問：“寶二爺昨夜睡的安頓么？若安頓，早早的同二奶奶梳洗了就過去?！币u人道：“你去回老太太，說：寶玉昨夜很安頓，回來就過來。”小丫頭去了。寶釵連忙梳洗了，鶯兒襲人等跟著，先到賈母那里行了禮，便從王夫人那邊起至鳳姐都讓過了，仍到賈母處，見他母親也過來了。大家問起寶玉晚上好么。寶釵便說：“回去就睡了，沒有什么?！北娙朔判?，又說些閑話。
只見小丫頭進(jìn)來，說：“二姑奶奶要回去了。聽見說，孫姑爺那邊人來，到大太太那里說了些話，大太太叫人到四姑娘那邊說，不必留了，讓他去罷。如今二姑奶奶在大太太那邊哭呢，大約就過來辭老太太?！辟Z母眾人聽了，心中好不自在，都說：“二姑娘這么一個人，為什么命里遭著這樣的人！一輩子不能出頭，這可怎么好呢？”
說著，迎春進(jìn)來，淚痕滿面，因是寶釵的好日子，只得含著淚，辭了眾人要回去。賈母知道他的苦處，也不便強(qiáng)留，只說道：“你回去也罷了，但只不用傷心。碰著這樣人，也是沒法兒的。過幾天我再打發(fā)人接你去罷?！庇旱溃骸袄咸冀K疼我，如今也疼不來了?？蓱z我沒有再來的時候兒了！”說著，眼淚直流。眾人都勸道：“這有什么不能回來的呢？比不得你三妹妹隔得遠(yuǎn)，要見面就難了?！辟Z母等想起探春，不覺也大家落淚。為是寶釵的生日，只得轉(zhuǎn)悲作喜說：“這也不難。只要海疆平靜，那邊親家調(diào)進(jìn)京來，就見的著了。”大家說：“可不是這么著么？”
說著，迎春只得含悲而別。大家送了出來，仍回賈母那里，從早至暮，又鬧了一天。眾人見賈母勞乏，各自散了。獨(dú)有薛姨媽辭了賈母，到寶釵那里說道：“你哥哥是今年過了，直要等到皇恩大赦的時候減了等才好贖罪。這幾年叫我孤苦伶仃，怎么處！我想要給你二哥哥完婚，你想想好不好？”寶釵道：“媽媽是因?yàn)榇蟾绺缛⒘擞H，嚇怕了的，所以把二哥哥的事也疑惑起來。據(jù)我說，很該辦。邢姑娘是媽媽知道的，如今在這里也很苦。娶了去，雖說咱們窮，究竟比他傍人門戶好多著呢?！毖σ虌尩溃骸澳愕帽愕臅r候，就去回明老太太，說我家沒人，就要擇日子了?！睂氣O道：“媽媽只管和二哥哥商量，挑個好日子，過來和老太太、大太太說了，娶過去就完了一宗事。這里大太太也巴不得娶了去才好?！毖σ虌尩溃骸敖袢章犚娛饭媚镆簿突厝チ?，老太太心里要留你妹妹在這里住幾天，所以他住下了。我想他也是不定多早晚就走的人了，你們姊妹們也多敘幾天話兒。”寶釵道：“正是呢。”于是薛姨媽又坐了一坐，出來辭了眾人，回去了。
卻說寶玉晚間歸房，因想昨夜黛玉竟不入夢，或者他已經(jīng)成仙，所以不肯來見我這種濁人，也是有的；不然，就是我的性兒太急了，也未可知。”便想了個主意，向?qū)氣O說道：“我昨夜偶然在外頭睡著，似乎比在屋里睡的安穩(wěn)些，今日起來，心里也覺清凈。我的意思，還要在外頭睡兩夜，只怕你們又來攔我?！?br>寶釵聽了，明知早晨他嘴里念詩自然是為黛玉的事了，想來他那個呆性是不能勸的，倒好叫他睡兩夜，索性自己死了心也罷了，況兼昨夜聽他睡的倒也安靜。便道：“好沒來由。你只管睡去，我們攔你作什么？但只別胡思亂想的招出些邪魔外祟來?！睂氂裥Φ溃骸罢l想什么？”襲人道：“依我勸，二爺竟還是屋里睡罷。外邊一時照應(yīng)不到，著了涼，倒不好?！睂氂裎醇按鹧?，寶釵卻向襲人使了個眼色兒。襲人會意，道：“也罷，叫個人跟著你罷，夜里好倒茶倒水的?！睂氂癖阈Φ溃骸斑@么說，你就跟了我來?！币u人聽了，倒沒意思起來，登時飛紅了臉，一聲也不言語。寶釵素知襲人穩(wěn)重，便說道：“他是跟慣了我的，還叫他跟著我罷。叫麝月五兒照料著也罷了。況且今日他跟著我鬧了一天也乏了，該叫他歇歇了?！?br>寶玉只得笑著出來。寶釵因命麝月五兒給寶玉仍在外間鋪設(shè)了，又囑咐兩個人：“醒睡些。要茶要水，都留點(diǎn)神兒?！眱蓚€答應(yīng)著。出來看見寶玉端然坐在床上，閉目合掌，居然象個和尚一般，兩個也不敢言語，只管瞅著他笑。寶釵又命襲人出來照應(yīng)。襲人看見這般，卻也好笑，便輕輕的叫道：“該睡了。怎么又打起坐來了？”寶玉睜開眼看見襲人，便道：“你們只管睡罷，我坐一坐就睡?！币u人道：“因?yàn)槟阕蛉漳莻€光景，鬧的二奶奶一夜沒睡。你再這么著，成什么事？”寶玉料著自己不睡，都不肯睡，便收拾睡下。襲人又囑咐了麝月等幾句，才進(jìn)去關(guān)門睡了。
這里麝月五兒兩個人也收拾了被褥，伺候?qū)氂袼髯孕?。那知寶玉要睡越睡不著，見他兩個人在那里打鋪，忽然想起那年襲人不在家時，晴雯麝月兩個人服侍，夜間麝月出去，睛雯要嚇?biāo)驗(yàn)闆]穿衣服，著了涼，后來還是從這個病上死的。想到這里，一心移在晴雯身上去了。忽又想起鳳姐說五兒給晴雯脫了個影兒，因?qū)⑾刖┑男挠忠圃谖鍍荷砩稀Ｗ约杭傺b睡著，偷偷兒的看那五兒，越瞧越象晴雯，不覺呆性復(fù)發(fā)。聽了聽里間已無聲息，知是睡了。但不知麝月睡了沒有，便故意叫了兩聲，卻不答應(yīng)。
五兒聽見了寶玉叫人，便問道：“二爺要什么？”寶玉道：“我要漱漱口?！蔽鍍阂婘暝录核坏闷饋?，重新剪了蠟花，倒了一鍾茶來，一手托著漱盂。卻因趕忙起來的，身上只穿著一件桃紅綾子小襖兒，松松的挽著一個鬢兒。寶玉看時，居然晴雯復(fù)生。忽又想起晴雯說的“早知擔(dān)了虛名，也就打個正經(jīng)主意了”。不覺呆呆的呆看，也不接茶。
那五兒自從芳官去后，也無心進(jìn)來了。后來聽說鳳姐叫他進(jìn)來伏侍寶玉，竟比寶玉盼他進(jìn)來的心還急。不想進(jìn)來以后，見寶釵襲人一般尊貴穩(wěn)重，看著心里實(shí)在敬慕；又見寶玉瘋瘋傻傻，不似先前的豐致；又聽見王夫人為女孩子們和寶玉玩笑都攆了：所以把那女兒的柔情和素日的癡心，一概擱起。怎奈這位呆爺今晚把他當(dāng)作晴雯，只管愛惜起來。那五兒早已羞得兩頰紅潮，又不敢大聲說話，只得輕輕的說道：“二爺，漱口啊?！睂氂裥χ?，接了茶在手中，也不知道漱了沒有，便笑嘻嘻的問道：“你和晴雯姐姐好不是?。俊?br>五兒聽了，摸不著頭腦，便道：“都是姊妹，也沒有什么不好的。”寶玉又悄悄的問道：“晴雯病重了，我看他去，不是你也去了么？”五兒微微笑著點(diǎn)頭兒。寶玉道：“你聽見他說什么了沒有？”五兒搖著頭兒道：“沒有?！睂氂褚呀?jīng)忘神，便把五兒的手一拉。五兒急的紅了臉，心里亂跳，便悄悄說道：“二爺，有什么話只管說，別拉拉扯扯的?！睂氂癫湃隽耸?，說道：“他和我說來著：“早知擔(dān)了個虛名，也就打正經(jīng)主意了！”你怎么沒聽見么？”
五兒聽了這話明明是撩撥自己的意思，又不敢怎么樣，便說道：“那是他自己沒臉。這也是我們女孩兒家說得的嗎？”寶玉著急道：“你怎么也是這么個道學(xué)先生！我看你長的和他一模一樣，我才肯和你說這個話，你怎么倒拿這些話糟蹋他？”
此時五兒心中也不知寶玉是怎么個意思，便說道：“夜深了，二爺睡罷，別盡管坐著，看涼著了。剛才奶奶和襲人姐姐怎么囑咐來？”寶玉道：“我不涼?！闭f到這里，忽然想起五兒沒穿著大衣裳，就怕他也像晴雯著了涼，便問道：“你為什么不穿上衣裳就過來？”五兒道：“爺叫的緊，那里有盡著穿衣裳的空兒？要知道說這半天話兒時，我也穿上了?！?br>寶玉聽了，連忙把自己蓋的一件月白綾子綿襖兒揭起來遞給五兒，叫他披上。五兒只不肯接，說：“二爺蓋著罷，我不涼。我涼，我有我的衣裳?！闭f著，回到自己鋪邊，拉了一件長襖披上。又聽了聽，麝月睡的正濃，才慢慢過來說：“二爺今晚不是要養(yǎng)神呢嗎？”寶玉笑道：“實(shí)告訴你罷，什么是養(yǎng)神？我倒是要遇仙的意思?！蔽鍍郝犃?，越發(fā)動了疑心，便問道：“遇什么仙？”寶玉道：“你要知道，這話長著呢。你挨著我來坐下，我告訴你。”五兒紅了臉，笑道：“你在那里躺著，我怎么坐呢？”寶玉道：“這個何妨？那一年冷天，也是你晴雯姐姐和麝月姐姐玩，我怕凍著他，還把他攬在一個被窩兒里呢。這有什么？大凡一個人，總別酸文假醋的才好?！蔽鍍郝犃耍渚涠际菍氂裾{(diào)戲之意，那知這位呆爺卻是實(shí)心實(shí)意的話。五兒此時走開不好，站著不好，坐下不好，倒沒了主意。因拿眼一溜，抿著嘴兒笑道：“你別混說了?？慈思衣犚?，什么意思？怨不得人家說你專在女孩兒身上用工夫！你自己放著二奶奶和襲人姐姐，都是仙人兒似的，只愛和別人混攪。明兒再說這些話，我回了二奶奶，看你什么臉見人！”
正說著，只聽外面咕咚一聲，把兩個人嚇了一跳。里間寶釵咳嗽了一聲，寶玉聽見，連忙努嘴兒，五兒也就忙忙的息了燈，悄悄的躺下了。原來寶釵襲人因昨夜不曾睡，又兼日間勞乏了一天，所以睡去，都不曾聽見他們說話，此時院中一響，猛然驚醒，聽了聽，也無動靜。寶玉此時躺在床上，心里疑惑：“莫非林妹妹來了，聽見我和五兒說話，故意嚇我們的？……”翻來覆去，胡思亂想，五更以后，才朦朧睡去。
卻說五兒被寶玉鬼混了半夜，又兼寶釵咳嗽，自己懷著鬼胎，生怕寶釵聽見了，也是思前想后，一夜無眠。次日一早起來，見寶玉尚自昏昏睡著，便輕輕兒的收拾了屋子。那里麝月已醒，便道：“你怎么這么早起來了？你難道一夜沒睡嗎？”五兒聽這話又似麝月知道了的光景，便只是訕笑，也不答言。
一時，寶釵襲人也都起來。開了門，見寶玉尚睡，卻也納悶：“怎么在外頭兩夜睡的倒這么安穩(wěn)呢？”及寶玉醒來，見眾人都起來了，自己連忙爬起。揉著眼睛，細(xì)想昨夜又不曾夢見，可是“仙凡路隔”了。慢慢的下了床，又想昨夜五兒說的“寶釵襲人都是天仙一般”，這話卻也不錯，便怔怔的瞅著寶釵。寶釵見他發(fā)怔，雖知他為黛玉之事，卻也定不得夢不夢，只是瞅的自己倒不好意思的，便道：“你昨夜可遇見仙了么？”寶玉聽了，只道昨晚的話寶釵聽見了，笑著勉強(qiáng)說道：“這是那里的話？”那五兒聽了這一句，越發(fā)心虛起來，又不好說的，只得且看寶釵的光景。只見寶釵又笑著問五兒道：“你聽見二爺睡夢里和人說話來著么？”寶玉聽了，自己坐不住，搭訕著走開了。五兒把臉飛紅，只得含糊道：“前半夜倒說了幾句，我也沒聽真。什么“擔(dān)了虛名”，又什么“沒打正經(jīng)主意”，我也不懂，勸著二爺睡了。后來我也睡了，不知二爺還說來著沒有?！睂氣O低頭一想：“這話明是為黛玉了。但盡著叫他在外頭，恐怕心邪了，招出些花妖柳怪來。況兼他的舊病，原在姐妹上情重。只好設(shè)法將他的心意挪移過來，然后能免無事。”想到這里，不免面紅耳熱起來，也就訕訕的進(jìn)房梳洗去了。
且說賈母兩日高興，略吃多了些，這晚有些不受用；第二天便覺著胸口飽悶。鴛鴦等要回賈政。賈母不叫言語，說：“我這兩日嘴饞些，吃多了點(diǎn)子。我餓一頓就好了，你們快別吵嚷。”于是鴛鴦等并沒有告訴人。
這日晚間，寶玉回到自己屋里，見寶釵自賈母王夫人處才請了晚安回來，寶玉想著早起之事，未免赧顏抱慚。寶釵看他這樣的，也曉得是沒意思的光景。因想著他是個癡情人，要治他的這個病，少不得仍以癡情治之。想了想，便問寶玉道：“你今夜還在外頭睡去罷咧？”寶玉自覺沒趣，便道：“里頭外頭都是一樣的。”寶釵意欲再說，反覺礙難出口。襲人道：“罷呀，這倒是什么道理呢？我不信睡的那么安頓。”五兒聽見這話，連忙接口道：“二爺在外頭睡，別的倒沒有什么，只愛說夢話，叫人摸不著頭腦兒，又不敢駁他的回?！币u人便道：“我今日挪出床上睡睡，看說夢話不說。你們只管把二爺?shù)匿伾w鋪在里間就完了?！?br>寶釵聽了，也不作聲。寶玉自己慚愧，那里還有強(qiáng)嘴的分兒，便依著搬進(jìn)來。一則寶玉抱歉，欲安寶釵之心；二則寶釵恐寶玉思郁成疾，不如稍示柔情，使得親近，以為“移花接木”之計。于是當(dāng)晚襲人果然挪出去。這寶玉固然是有意負(fù)荊，那寶釵自然也無心拒客，從過門至今日，方才是雨膩云香，氤氳調(diào)暢。從此“二五之精，妙合而凝”。此是后話，不提。
且說次日寶玉寶釵同起。寶玉梳洗了，先過賈母這邊來。這里賈母因疼寶玉，又想寶釵孝順，忽然想起一件東西來，便叫鴛鴦開了箱子，取出祖上所遺的一個“漢玉玦”，雖不及寶玉他那塊玉石，掛在身上卻也稀罕。鴛鴦?wù)页鰜磉f與賈母，便說道：“這件東西，我好象從沒見的。老太太這些年還記得這樣清楚，說是那一箱什么匣子里裝著。我按著老太太的話，一拿就拿出來了。老太太這會子叫拿出來做什么？”賈母道：“你那里知道？這塊玉還是祖爺爺給我們老太爺，老太爺疼我，臨出嫁的時候叫了我去，親手遞給我的。還說：“這玉是漢時所佩的東西，很貴重，你拿著就象見了我的一樣?！蔽夷菚r還小，拿了來，也不當(dāng)什么，便撩在箱子里。到了這里，我見咱們家的東西也多，這算得什么！從沒帶過，一撩便撩了六十多年。今兒見寶玉這樣孝順，他又丟了一塊玉，故此，想著拿出來給他，也像是祖上給我的意思。”
一時，寶玉請了安。賈母便喜歡道：“你過來，我給你一件東西瞧瞧。”寶玉走到床前，賈母便把那塊漢玉遞給寶玉。寶玉接來一瞧，那玉有三寸方圓，形似甜瓜，色有紅暈，甚是精致。寶玉口口稱贊。賈母道：“你愛么？這是我祖爺爺給我的，我傳了你罷。”寶玉笑著，請了個安謝了，又拿了要送給他母親瞧。賈母道：“你太太瞧了，告訴你老子，又說疼兒子不如疼孫子了。他們從沒見過?！睂氂裥χチ恕氣O等又說了幾句話，也辭了出來。自此，賈母兩日不進(jìn)飲食，胸口仍是膨悶，覺得頭暈?zāi)垦？人?。邢、王二夫人、鳳姐等請安，見賈母精神尚好，不過叫人告訴賈政，立刻來請了安。賈政出來，即請大夫看脈。
不多一時，大夫來診了脈，說是有年紀(jì)的人，停了些飲食，感冒些風(fēng)寒，略消導(dǎo)發(fā)散些就好了，開了方子。賈政看了，知是尋常藥品，命人煎好進(jìn)服。以后賈政早晚進(jìn)來請安。一連三日，不見稍減。賈政又命賈璉打聽好大夫，“快去請來瞧老太太的病。咱們家常請的幾個大夫，我瞧著不怎么好，所以叫你去?！辟Z璉想了一想，說道：“記得那年寶兄弟病的時候，倒是請了一個不行醫(yī)的來瞧好了的，如今不如找他。”賈政道：“醫(yī)道卻是極難的，越是不興時的大夫倒有本領(lǐng)。你就打發(fā)人去找來罷?！辟Z璉即忙答應(yīng)去了，回來說道：“這劉大夫新近出城教書去了，過十來天進(jìn)城一次。這時等不得，又請了一位，也就來了。”賈政聽了，只得等著，不提。
且說賈母病時，合宅女眷無日不來請安。一日，眾人都在那里，只見看園內(nèi)腰門的老婆子進(jìn)來回說：“園里的櫳翠庵的妙師父知道老太太病了，特來請安?！北娙说溃骸八怀＿^來，今兒特來，你們快請進(jìn)來?！兵P姐走到床前回了賈母。
岫煙是妙玉的舊日相識，先走出去接他。只見妙玉頭帶妙常冠；身上穿一件月白素綢襖兒，外罩一件水田青緞鑲邊長背心，拴著秋香色的絲絳；腰下系一條淡墨畫的白綾裙；手執(zhí)麈尾念珠。跟著一個侍兒，飄飄拽拽的走來。岫煙見了問好，說是：“在園內(nèi)住的時候兒，可以常來瞧瞧你；近來因?yàn)閳@內(nèi)人少，一個人輕易難出來，況且咱們這里的腰門常關(guān)著，所以這些日子不得見你。今兒幸會！”妙玉道：“頭里你們是熱鬧場中，你們雖在外園里住，我也不便常來親近；如今知道這里的事情也不好，又聽說是老太太病著，又惦記著你，還要瞧瞧寶姑娘。我那管你們關(guān)不關(guān)？我要來就來，我不來，你們要我來也不能啊。”岫煙笑道：“你還是這種脾氣?！?br>一面說著，已到賈母房中。眾人見了，都問了好。妙玉走到賈母床前問候，說了幾句套話。賈母便道：“你是個女菩薩，你瞧瞧我的病可好的了好不了？”妙玉道：“老太太這樣慈善的人，壽數(shù)正有呢。一時感冒，吃幾帖藥，想來也就好了。有年紀(jì)的人，只要寬心些?！辟Z母道：“我倒不為這些。我是極愛尋快樂的。如今這病也不覺怎么著，只是胸隔飽悶。剛才大夫說是氣惱所致。你是知道的，誰敢給我氣受？這不是那大夫脈理平常么？我和璉兒說了，還是頭一個大夫說感冒傷食的是，明兒還請他來?！闭f著，叫鴛鴦吩咐廚房里辦一桌凈素菜來請妙師父這里便飯。妙玉道：“我吃過午飯了，我是不吃東西的。”王夫人道：“不吃也罷，咱們多坐一會，說些閑話兒罷?！泵钣竦溃骸拔揖靡巡灰娔銈?，今日來瞧瞧?！庇终f了一回話，便要走?；仡^見惜春站著，便問道：“四姑娘為什么這樣瘦？不要只管愛畫勞了心？”惜春道：“我久不畫了。如今住的房屋不比園里的顯亮，所以沒興頭畫。”妙玉道：“你如今住在那一所？”惜春道：“就是你才來的那個門東邊的屋子，你要來，很近?！泵钣竦溃骸拔腋吲d的時候來瞧你?！毕Т旱日f著送了出去?；厣磉^來，聽見丫頭們回說大夫在賈母那邊呢，眾人暫且散去。
那知賈母這病日重一日，延醫(yī)調(diào)治不效，以后又添腹瀉。賈政著急，知病難醫(yī)，即命人到衙門告假，日夜同王夫人親侍湯藥。一日，見賈母略進(jìn)些飲食，心里稍寬，只見老婆子在門外探頭。王夫人叫彩云看去，問問是誰。彩云看了是陪迎春到孫家去的人，便道：“你來做什么？”婆子道：“我來了半日，這里找不著一個姐姐們，我又不敢冒撞，我心里又急?！辈试频溃骸澳慵笔裁?？又是姑爺作踐姑娘不成么？”婆子道：“姑娘不好了！前兒鬧了一場，姑娘哭了一夜，昨日痰堵住了。他們又不請大夫，今日更利害了！”彩云道：“老太太病著呢，別大驚小怪的?！?br>王夫人在內(nèi)已聽見了，恐老太太聽見不受用，忙叫彩云帶他外頭說去。豈知賈母病中心靜，偏偏聽見，便道：“迎丫頭要死了么？”王夫人便道：“沒有。婆子們不知輕重，說是這兩日有些病，恐不能就好，到這里問大夫?！辟Z母道：“瞧我的大夫就好，快請了去?！蓖醴蛉吮憬胁试平羞@婆子去回大太太去。那婆子去了。
這里賈母便悲傷起來，說是：“我三個孫女兒：一個享盡了福死了；三丫頭遠(yuǎn)嫁，不得見面；迎丫頭雖苦，或者熬出來，不打量他年輕輕兒的就要死了！留著我這么大年紀(jì)的人活著做什么！”王夫人鴛鴦等解勸了好半天。那時寶釵李氏等不在房中，鳳姐近來有病。王夫人恐賈母生悲添病，便叫人叫了他們來陪著，自己回到房中，叫彩云來埋怨：“這婆子不懂事！以后我在老太太那里，你們有事，不用來回。”丫頭們依命不言。豈知那婆子剛到邢夫人那里，外頭的人已傳進(jìn)來，說：“二姑奶奶死了?！毙戏蛉寺犃?，也便哭了一場?，F(xiàn)今他父親不在家中，只得叫賈璉快去瞧看。知賈母病重，眾人都不敢回。可憐一位如花似月之女，結(jié)褵年余，不料被孫家揉搓，以致身亡。又值賈母病篤，眾人不便離開，竟容孫家草草完結(jié)。
賈母病勢日增，只想這些孫女兒。一時想起湘云，便打發(fā)人去瞧他。回來的人悄悄的找鴛鴦。因鴛鴦在老太太身旁，王夫人等都在那里，不便上去，到了后頭，找了琥珀，告訴他道：“老太太想史姑娘，叫我們?nèi)ゴ蚵?。那里知道史姑娘哭的了不得，說是姑爺?shù)昧吮┎?，大夫都瞧了，說這病只怕不能好，若是變了癆病，還可捱個四五年，所以史姑娘心里著急。又知道老太太病，只是不能過來請安。還叫我別在老太太跟前提起來，倘或老太太問起來，務(wù)必托你們變個法兒回老太太才好。”
琥珀聽了，咳了一聲，也就不言語了，半日，說道：“你去罷。”琥珀也不便回，心里打算告訴鴛鴦叫他撒謊去，所以來到賈母床前。見賈母神色大變，地下站著一屋子的人，嘁嘁喳喳的說：“瞧著是不好。”也不敢言語了。
這里賈政悄悄的叫賈璉到身旁，向耳邊說了幾句話。賈璉輕輕的答應(yīng)，出去了，便傳齊了現(xiàn)在家里的一干人，說：“老太太的事，待好出來了。你們快快分頭派人辦去。頭一件，先請出板來瞧瞧，好掛里子。快到各處將各人的衣服量了尺寸，都開明了，便叫裁縫去做孝衣。那棚扛執(zhí)事都講定了。廚房里還該多派幾個人?！辟嚧蟮然氐溃骸岸?，這些事不用爺費(fèi)心，我們早打算好了，只是這項銀子在那里領(lǐng)呢？”賈璉道：“這宗銀子不用外頭去，老太太自己早留下了。剛才老爺?shù)闹饕猓灰k的好，我想外面也要好看?！辟嚧蟮却饝?yīng)，派人分頭辦去。賈璉復(fù)回到自己房中，便問平兒：“你奶奶今兒怎么樣？”平兒把嘴往里一努，說：“你瞧去?！辟Z璉進(jìn)內(nèi)，見鳳姐正要穿衣，一時動不得，暫且靠在炕桌兒上。賈璉道：“你只怕養(yǎng)不住了，老太太的事，今兒明兒就要出來了，你還脫得過么？快叫人將屋里收拾收拾，就該扎掙上去了。若有了事，你我還能回來么？”鳳姐道：“咱們這里還有什么收拾的？不過就是這點(diǎn)子?xùn)|西，還怕什么？你先去罷，看老爺叫你。我換件衣裳就來。”
賈璉先回到賈母房里，向賈政悄悄的回道：“諸事已交派明白了。”賈政點(diǎn)頭。外面又報：“太醫(yī)來了?！辟Z璉接入，又診了一回，大夫出來悄悄的告訴賈璉：“老太太的脈氣不好，防著些?！辟Z璉會意，與王夫人等說知。王夫人即忙使眼色叫鴛鴦過來，叫他把老太太的裝裹衣服預(yù)備出來。鴛鴦自去料理。
賈母睜眼要茶喝，邢夫人便進(jìn)了一杯參湯。賈母剛用嘴接著喝，便道：“不要這個，倒一鍾茶來我喝?！北娙瞬桓疫`拗，即忙送上來。一口喝了，還要，又喝一口，便說：“我要坐起來?！辟Z政等道：“老太太要什么，只管說，可以不必坐起來才好?！辟Z母道：“我喝了口水，心里好些兒，略靠著和你們說說話兒。”珍珠等用手輕輕的扶起，看見賈母這會子精神好了些。未知生死，下回分解。
那寶玉只當(dāng)寶釵睡著，便與襲人道：“你們各自睡罷，我又不傷感。你若不信，你就伏侍我睡了再進(jìn)去，只要不驚動我就是了?！币u人果然伏侍他睡下，預(yù)備下了茶水，關(guān)好了門，進(jìn)里間去照應(yīng)了一回，各自假寐，等著寶玉若有動靜，再出來。寶玉見襲人進(jìn)去了，便將坐更的兩個婆子支到外頭。他輕輕的坐起來，暗暗的祝贊了幾句，方才睡下。起初再睡不著，以后把心一靜，誰知竟睡著了，卻倒一夜安眠。直到天亮，方才醒來，拭了拭眼，坐著想了一回，并無有夢。便嘆口氣道：“正是“悠悠生死別經(jīng)年，魂魄不曾來入夢”！”
寶釵反是一夜沒有睡著，聽見寶玉在外邊念這兩句，便接口道：“這話你說莽撞了。若林妹妹在時，又該生氣了?！睂氂衤犃?，自覺不好意思，只得起來，搭訕著進(jìn)里間來，說：“我原要進(jìn)來，不知怎么一個盹兒就打著了?！睂氣O道：“你進(jìn)來不進(jìn)來，與我什么相干？”
襲人也本沒有睡，聽見他們兩個說話，即忙上來倒茶。只見老太太那邊打發(fā)小丫頭來問：“寶二爺昨夜睡的安頓么？若安頓，早早的同二奶奶梳洗了就過去?！币u人道：“你去回老太太，說：寶玉昨夜很安頓，回來就過來。”小丫頭去了。寶釵連忙梳洗了，鶯兒襲人等跟著，先到賈母那里行了禮，便從王夫人那邊起至鳳姐都讓過了，仍到賈母處，見他母親也過來了。大家問起寶玉晚上好么。寶釵便說：“回去就睡了，沒有什么?！北娙朔判?，又說些閑話。
只見小丫頭進(jìn)來，說：“二姑奶奶要回去了。聽見說，孫姑爺那邊人來，到大太太那里說了些話，大太太叫人到四姑娘那邊說，不必留了，讓他去罷。如今二姑奶奶在大太太那邊哭呢，大約就過來辭老太太?！辟Z母眾人聽了，心中好不自在，都說：“二姑娘這么一個人，為什么命里遭著這樣的人！一輩子不能出頭，這可怎么好呢？”
說著，迎春進(jìn)來，淚痕滿面，因是寶釵的好日子，只得含著淚，辭了眾人要回去。賈母知道他的苦處，也不便強(qiáng)留，只說道：“你回去也罷了，但只不用傷心。碰著這樣人，也是沒法兒的。過幾天我再打發(fā)人接你去罷?！庇旱溃骸袄咸冀K疼我，如今也疼不來了?？蓱z我沒有再來的時候兒了！”說著，眼淚直流。眾人都勸道：“這有什么不能回來的呢？比不得你三妹妹隔得遠(yuǎn)，要見面就難了?！辟Z母等想起探春，不覺也大家落淚。為是寶釵的生日，只得轉(zhuǎn)悲作喜說：“這也不難。只要海疆平靜，那邊親家調(diào)進(jìn)京來，就見的著了。”大家說：“可不是這么著么？”
說著，迎春只得含悲而別。大家送了出來，仍回賈母那里，從早至暮，又鬧了一天。眾人見賈母勞乏，各自散了。獨(dú)有薛姨媽辭了賈母，到寶釵那里說道：“你哥哥是今年過了，直要等到皇恩大赦的時候減了等才好贖罪。這幾年叫我孤苦伶仃，怎么處！我想要給你二哥哥完婚，你想想好不好？”寶釵道：“媽媽是因?yàn)榇蟾绺缛⒘擞H，嚇怕了的，所以把二哥哥的事也疑惑起來。據(jù)我說，很該辦。邢姑娘是媽媽知道的，如今在這里也很苦。娶了去，雖說咱們窮，究竟比他傍人門戶好多著呢?！毖σ虌尩溃骸澳愕帽愕臅r候，就去回明老太太，說我家沒人，就要擇日子了?！睂氣O道：“媽媽只管和二哥哥商量，挑個好日子，過來和老太太、大太太說了，娶過去就完了一宗事。這里大太太也巴不得娶了去才好?！毖σ虌尩溃骸敖袢章犚娛饭媚镆簿突厝チ?，老太太心里要留你妹妹在這里住幾天，所以他住下了。我想他也是不定多早晚就走的人了，你們姊妹們也多敘幾天話兒。”寶釵道：“正是呢。”于是薛姨媽又坐了一坐，出來辭了眾人，回去了。
卻說寶玉晚間歸房，因想昨夜黛玉竟不入夢，或者他已經(jīng)成仙，所以不肯來見我這種濁人，也是有的；不然，就是我的性兒太急了，也未可知。”便想了個主意，向?qū)氣O說道：“我昨夜偶然在外頭睡著，似乎比在屋里睡的安穩(wěn)些，今日起來，心里也覺清凈。我的意思，還要在外頭睡兩夜，只怕你們又來攔我?！?br>寶釵聽了，明知早晨他嘴里念詩自然是為黛玉的事了，想來他那個呆性是不能勸的，倒好叫他睡兩夜，索性自己死了心也罷了，況兼昨夜聽他睡的倒也安靜。便道：“好沒來由。你只管睡去，我們攔你作什么？但只別胡思亂想的招出些邪魔外祟來?！睂氂裥Φ溃骸罢l想什么？”襲人道：“依我勸，二爺竟還是屋里睡罷。外邊一時照應(yīng)不到，著了涼，倒不好?！睂氂裎醇按鹧?，寶釵卻向襲人使了個眼色兒。襲人會意，道：“也罷，叫個人跟著你罷，夜里好倒茶倒水的?！睂氂癖阈Φ溃骸斑@么說，你就跟了我來?！币u人聽了，倒沒意思起來，登時飛紅了臉，一聲也不言語。寶釵素知襲人穩(wěn)重，便說道：“他是跟慣了我的，還叫他跟著我罷。叫麝月五兒照料著也罷了。況且今日他跟著我鬧了一天也乏了，該叫他歇歇了?！?br>寶玉只得笑著出來。寶釵因命麝月五兒給寶玉仍在外間鋪設(shè)了，又囑咐兩個人：“醒睡些。要茶要水，都留點(diǎn)神兒?！眱蓚€答應(yīng)著。出來看見寶玉端然坐在床上，閉目合掌，居然象個和尚一般，兩個也不敢言語，只管瞅著他笑。寶釵又命襲人出來照應(yīng)。襲人看見這般，卻也好笑，便輕輕的叫道：“該睡了。怎么又打起坐來了？”寶玉睜開眼看見襲人，便道：“你們只管睡罷，我坐一坐就睡?！币u人道：“因?yàn)槟阕蛉漳莻€光景，鬧的二奶奶一夜沒睡。你再這么著，成什么事？”寶玉料著自己不睡，都不肯睡，便收拾睡下。襲人又囑咐了麝月等幾句，才進(jìn)去關(guān)門睡了。
這里麝月五兒兩個人也收拾了被褥，伺候?qū)氂袼髯孕?。那知寶玉要睡越睡不著，見他兩個人在那里打鋪，忽然想起那年襲人不在家時，晴雯麝月兩個人服侍，夜間麝月出去，睛雯要嚇?biāo)驗(yàn)闆]穿衣服，著了涼，后來還是從這個病上死的。想到這里，一心移在晴雯身上去了。忽又想起鳳姐說五兒給晴雯脫了個影兒，因?qū)⑾刖┑男挠忠圃谖鍍荷砩稀Ｗ约杭傺b睡著，偷偷兒的看那五兒，越瞧越象晴雯，不覺呆性復(fù)發(fā)。聽了聽里間已無聲息，知是睡了。但不知麝月睡了沒有，便故意叫了兩聲，卻不答應(yīng)。
五兒聽見了寶玉叫人，便問道：“二爺要什么？”寶玉道：“我要漱漱口?！蔽鍍阂婘暝录核坏闷饋?，重新剪了蠟花，倒了一鍾茶來，一手托著漱盂。卻因趕忙起來的，身上只穿著一件桃紅綾子小襖兒，松松的挽著一個鬢兒。寶玉看時，居然晴雯復(fù)生。忽又想起晴雯說的“早知擔(dān)了虛名，也就打個正經(jīng)主意了”。不覺呆呆的呆看，也不接茶。
那五兒自從芳官去后，也無心進(jìn)來了。后來聽說鳳姐叫他進(jìn)來伏侍寶玉，竟比寶玉盼他進(jìn)來的心還急。不想進(jìn)來以后，見寶釵襲人一般尊貴穩(wěn)重，看著心里實(shí)在敬慕；又見寶玉瘋瘋傻傻，不似先前的豐致；又聽見王夫人為女孩子們和寶玉玩笑都攆了：所以把那女兒的柔情和素日的癡心，一概擱起。怎奈這位呆爺今晚把他當(dāng)作晴雯，只管愛惜起來。那五兒早已羞得兩頰紅潮，又不敢大聲說話，只得輕輕的說道：“二爺，漱口啊?！睂氂裥χ?，接了茶在手中，也不知道漱了沒有，便笑嘻嘻的問道：“你和晴雯姐姐好不是?。俊?br>五兒聽了，摸不著頭腦，便道：“都是姊妹，也沒有什么不好的。”寶玉又悄悄的問道：“晴雯病重了，我看他去，不是你也去了么？”五兒微微笑著點(diǎn)頭兒。寶玉道：“你聽見他說什么了沒有？”五兒搖著頭兒道：“沒有?！睂氂褚呀?jīng)忘神，便把五兒的手一拉。五兒急的紅了臉，心里亂跳，便悄悄說道：“二爺，有什么話只管說，別拉拉扯扯的?！睂氂癫湃隽耸?，說道：“他和我說來著：“早知擔(dān)了個虛名，也就打正經(jīng)主意了！”你怎么沒聽見么？”
五兒聽了這話明明是撩撥自己的意思，又不敢怎么樣，便說道：“那是他自己沒臉。這也是我們女孩兒家說得的嗎？”寶玉著急道：“你怎么也是這么個道學(xué)先生！我看你長的和他一模一樣，我才肯和你說這個話，你怎么倒拿這些話糟蹋他？”
此時五兒心中也不知寶玉是怎么個意思，便說道：“夜深了，二爺睡罷，別盡管坐著，看涼著了。剛才奶奶和襲人姐姐怎么囑咐來？”寶玉道：“我不涼?！闭f到這里，忽然想起五兒沒穿著大衣裳，就怕他也像晴雯著了涼，便問道：“你為什么不穿上衣裳就過來？”五兒道：“爺叫的緊，那里有盡著穿衣裳的空兒？要知道說這半天話兒時，我也穿上了?！?br>寶玉聽了，連忙把自己蓋的一件月白綾子綿襖兒揭起來遞給五兒，叫他披上。五兒只不肯接，說：“二爺蓋著罷，我不涼。我涼，我有我的衣裳?！闭f著，回到自己鋪邊，拉了一件長襖披上。又聽了聽，麝月睡的正濃，才慢慢過來說：“二爺今晚不是要養(yǎng)神呢嗎？”寶玉笑道：“實(shí)告訴你罷，什么是養(yǎng)神？我倒是要遇仙的意思?！蔽鍍郝犃?，越發(fā)動了疑心，便問道：“遇什么仙？”寶玉道：“你要知道，這話長著呢。你挨著我來坐下，我告訴你。”五兒紅了臉，笑道：“你在那里躺著，我怎么坐呢？”寶玉道：“這個何妨？那一年冷天，也是你晴雯姐姐和麝月姐姐玩，我怕凍著他，還把他攬在一個被窩兒里呢。這有什么？大凡一個人，總別酸文假醋的才好?！蔽鍍郝犃耍渚涠际菍氂裾{(diào)戲之意，那知這位呆爺卻是實(shí)心實(shí)意的話。五兒此時走開不好，站著不好，坐下不好，倒沒了主意。因拿眼一溜，抿著嘴兒笑道：“你別混說了?？慈思衣犚?，什么意思？怨不得人家說你專在女孩兒身上用工夫！你自己放著二奶奶和襲人姐姐，都是仙人兒似的，只愛和別人混攪。明兒再說這些話，我回了二奶奶，看你什么臉見人！”
正說著，只聽外面咕咚一聲，把兩個人嚇了一跳。里間寶釵咳嗽了一聲，寶玉聽見，連忙努嘴兒，五兒也就忙忙的息了燈，悄悄的躺下了。原來寶釵襲人因昨夜不曾睡，又兼日間勞乏了一天，所以睡去，都不曾聽見他們說話，此時院中一響，猛然驚醒，聽了聽，也無動靜。寶玉此時躺在床上，心里疑惑：“莫非林妹妹來了，聽見我和五兒說話，故意嚇我們的？……”翻來覆去，胡思亂想，五更以后，才朦朧睡去。
卻說五兒被寶玉鬼混了半夜，又兼寶釵咳嗽，自己懷著鬼胎，生怕寶釵聽見了，也是思前想后，一夜無眠。次日一早起來，見寶玉尚自昏昏睡著，便輕輕兒的收拾了屋子。那里麝月已醒，便道：“你怎么這么早起來了？你難道一夜沒睡嗎？”五兒聽這話又似麝月知道了的光景，便只是訕笑，也不答言。
一時，寶釵襲人也都起來。開了門，見寶玉尚睡，卻也納悶：“怎么在外頭兩夜睡的倒這么安穩(wěn)呢？”及寶玉醒來，見眾人都起來了，自己連忙爬起。揉著眼睛，細(xì)想昨夜又不曾夢見，可是“仙凡路隔”了。慢慢的下了床，又想昨夜五兒說的“寶釵襲人都是天仙一般”，這話卻也不錯，便怔怔的瞅著寶釵。寶釵見他發(fā)怔，雖知他為黛玉之事，卻也定不得夢不夢，只是瞅的自己倒不好意思的，便道：“你昨夜可遇見仙了么？”寶玉聽了，只道昨晚的話寶釵聽見了，笑著勉強(qiáng)說道：“這是那里的話？”那五兒聽了這一句，越發(fā)心虛起來，又不好說的，只得且看寶釵的光景。只見寶釵又笑著問五兒道：“你聽見二爺睡夢里和人說話來著么？”寶玉聽了，自己坐不住，搭訕著走開了。五兒把臉飛紅，只得含糊道：“前半夜倒說了幾句，我也沒聽真。什么“擔(dān)了虛名”，又什么“沒打正經(jīng)主意”，我也不懂，勸著二爺睡了。后來我也睡了，不知二爺還說來著沒有?！睂氣O低頭一想：“這話明是為黛玉了。但盡著叫他在外頭，恐怕心邪了，招出些花妖柳怪來。況兼他的舊病，原在姐妹上情重。只好設(shè)法將他的心意挪移過來，然后能免無事。”想到這里，不免面紅耳熱起來，也就訕訕的進(jìn)房梳洗去了。
且說賈母兩日高興，略吃多了些，這晚有些不受用；第二天便覺著胸口飽悶。鴛鴦等要回賈政。賈母不叫言語，說：“我這兩日嘴饞些，吃多了點(diǎn)子。我餓一頓就好了，你們快別吵嚷。”于是鴛鴦等并沒有告訴人。
這日晚間，寶玉回到自己屋里，見寶釵自賈母王夫人處才請了晚安回來，寶玉想著早起之事，未免赧顏抱慚。寶釵看他這樣的，也曉得是沒意思的光景。因想著他是個癡情人，要治他的這個病，少不得仍以癡情治之。想了想，便問寶玉道：“你今夜還在外頭睡去罷咧？”寶玉自覺沒趣，便道：“里頭外頭都是一樣的。”寶釵意欲再說，反覺礙難出口。襲人道：“罷呀，這倒是什么道理呢？我不信睡的那么安頓。”五兒聽見這話，連忙接口道：“二爺在外頭睡，別的倒沒有什么，只愛說夢話，叫人摸不著頭腦兒，又不敢駁他的回?！币u人便道：“我今日挪出床上睡睡，看說夢話不說。你們只管把二爺?shù)匿伾w鋪在里間就完了?！?br>寶釵聽了，也不作聲。寶玉自己慚愧，那里還有強(qiáng)嘴的分兒，便依著搬進(jìn)來。一則寶玉抱歉，欲安寶釵之心；二則寶釵恐寶玉思郁成疾，不如稍示柔情，使得親近，以為“移花接木”之計。于是當(dāng)晚襲人果然挪出去。這寶玉固然是有意負(fù)荊，那寶釵自然也無心拒客，從過門至今日，方才是雨膩云香，氤氳調(diào)暢。從此“二五之精，妙合而凝”。此是后話，不提。
且說次日寶玉寶釵同起。寶玉梳洗了，先過賈母這邊來。這里賈母因疼寶玉，又想寶釵孝順，忽然想起一件東西來，便叫鴛鴦開了箱子，取出祖上所遺的一個“漢玉玦”，雖不及寶玉他那塊玉石，掛在身上卻也稀罕。鴛鴦?wù)页鰜磉f與賈母，便說道：“這件東西，我好象從沒見的。老太太這些年還記得這樣清楚，說是那一箱什么匣子里裝著。我按著老太太的話，一拿就拿出來了。老太太這會子叫拿出來做什么？”賈母道：“你那里知道？這塊玉還是祖爺爺給我們老太爺，老太爺疼我，臨出嫁的時候叫了我去，親手遞給我的。還說：“這玉是漢時所佩的東西，很貴重，你拿著就象見了我的一樣?！蔽夷菚r還小，拿了來，也不當(dāng)什么，便撩在箱子里。到了這里，我見咱們家的東西也多，這算得什么！從沒帶過，一撩便撩了六十多年。今兒見寶玉這樣孝順，他又丟了一塊玉，故此，想著拿出來給他，也像是祖上給我的意思。”
一時，寶玉請了安。賈母便喜歡道：“你過來，我給你一件東西瞧瞧。”寶玉走到床前，賈母便把那塊漢玉遞給寶玉。寶玉接來一瞧，那玉有三寸方圓，形似甜瓜，色有紅暈，甚是精致。寶玉口口稱贊。賈母道：“你愛么？這是我祖爺爺給我的，我傳了你罷。”寶玉笑著，請了個安謝了，又拿了要送給他母親瞧。賈母道：“你太太瞧了，告訴你老子，又說疼兒子不如疼孫子了。他們從沒見過?！睂氂裥χチ恕氣O等又說了幾句話，也辭了出來。自此，賈母兩日不進(jìn)飲食，胸口仍是膨悶，覺得頭暈?zāi)垦？人?。邢、王二夫人、鳳姐等請安，見賈母精神尚好，不過叫人告訴賈政，立刻來請了安。賈政出來，即請大夫看脈。
不多一時，大夫來診了脈，說是有年紀(jì)的人，停了些飲食，感冒些風(fēng)寒，略消導(dǎo)發(fā)散些就好了，開了方子。賈政看了，知是尋常藥品，命人煎好進(jìn)服。以后賈政早晚進(jìn)來請安。一連三日，不見稍減。賈政又命賈璉打聽好大夫，“快去請來瞧老太太的病。咱們家常請的幾個大夫，我瞧著不怎么好，所以叫你去?！辟Z璉想了一想，說道：“記得那年寶兄弟病的時候，倒是請了一個不行醫(yī)的來瞧好了的，如今不如找他。”賈政道：“醫(yī)道卻是極難的，越是不興時的大夫倒有本領(lǐng)。你就打發(fā)人去找來罷?！辟Z璉即忙答應(yīng)去了，回來說道：“這劉大夫新近出城教書去了，過十來天進(jìn)城一次。這時等不得，又請了一位，也就來了。”賈政聽了，只得等著，不提。
且說賈母病時，合宅女眷無日不來請安。一日，眾人都在那里，只見看園內(nèi)腰門的老婆子進(jìn)來回說：“園里的櫳翠庵的妙師父知道老太太病了，特來請安?！北娙说溃骸八怀＿^來，今兒特來，你們快請進(jìn)來?！兵P姐走到床前回了賈母。
岫煙是妙玉的舊日相識，先走出去接他。只見妙玉頭帶妙常冠；身上穿一件月白素綢襖兒，外罩一件水田青緞鑲邊長背心，拴著秋香色的絲絳；腰下系一條淡墨畫的白綾裙；手執(zhí)麈尾念珠。跟著一個侍兒，飄飄拽拽的走來。岫煙見了問好，說是：“在園內(nèi)住的時候兒，可以常來瞧瞧你；近來因?yàn)閳@內(nèi)人少，一個人輕易難出來，況且咱們這里的腰門常關(guān)著，所以這些日子不得見你。今兒幸會！”妙玉道：“頭里你們是熱鬧場中，你們雖在外園里住，我也不便常來親近；如今知道這里的事情也不好，又聽說是老太太病著，又惦記著你，還要瞧瞧寶姑娘。我那管你們關(guān)不關(guān)？我要來就來，我不來，你們要我來也不能啊。”岫煙笑道：“你還是這種脾氣?！?br>一面說著，已到賈母房中。眾人見了，都問了好。妙玉走到賈母床前問候，說了幾句套話。賈母便道：“你是個女菩薩，你瞧瞧我的病可好的了好不了？”妙玉道：“老太太這樣慈善的人，壽數(shù)正有呢。一時感冒，吃幾帖藥，想來也就好了。有年紀(jì)的人，只要寬心些?！辟Z母道：“我倒不為這些。我是極愛尋快樂的。如今這病也不覺怎么著，只是胸隔飽悶。剛才大夫說是氣惱所致。你是知道的，誰敢給我氣受？這不是那大夫脈理平常么？我和璉兒說了，還是頭一個大夫說感冒傷食的是，明兒還請他來?！闭f著，叫鴛鴦吩咐廚房里辦一桌凈素菜來請妙師父這里便飯。妙玉道：“我吃過午飯了，我是不吃東西的。”王夫人道：“不吃也罷，咱們多坐一會，說些閑話兒罷?！泵钣竦溃骸拔揖靡巡灰娔銈?，今日來瞧瞧?！庇终f了一回話，便要走?；仡^見惜春站著，便問道：“四姑娘為什么這樣瘦？不要只管愛畫勞了心？”惜春道：“我久不畫了。如今住的房屋不比園里的顯亮，所以沒興頭畫。”妙玉道：“你如今住在那一所？”惜春道：“就是你才來的那個門東邊的屋子，你要來，很近?！泵钣竦溃骸拔腋吲d的時候來瞧你?！毕Т旱日f著送了出去?；厣磉^來，聽見丫頭們回說大夫在賈母那邊呢，眾人暫且散去。
那知賈母這病日重一日，延醫(yī)調(diào)治不效，以后又添腹瀉。賈政著急，知病難醫(yī)，即命人到衙門告假，日夜同王夫人親侍湯藥。一日，見賈母略進(jìn)些飲食，心里稍寬，只見老婆子在門外探頭。王夫人叫彩云看去，問問是誰。彩云看了是陪迎春到孫家去的人，便道：“你來做什么？”婆子道：“我來了半日，這里找不著一個姐姐們，我又不敢冒撞，我心里又急?！辈试频溃骸澳慵笔裁?？又是姑爺作踐姑娘不成么？”婆子道：“姑娘不好了！前兒鬧了一場，姑娘哭了一夜，昨日痰堵住了。他們又不請大夫，今日更利害了！”彩云道：“老太太病著呢，別大驚小怪的?！?br>王夫人在內(nèi)已聽見了，恐老太太聽見不受用，忙叫彩云帶他外頭說去。豈知賈母病中心靜，偏偏聽見，便道：“迎丫頭要死了么？”王夫人便道：“沒有。婆子們不知輕重，說是這兩日有些病，恐不能就好，到這里問大夫?！辟Z母道：“瞧我的大夫就好，快請了去?！蓖醴蛉吮憬胁试平羞@婆子去回大太太去。那婆子去了。
這里賈母便悲傷起來，說是：“我三個孫女兒：一個享盡了福死了；三丫頭遠(yuǎn)嫁，不得見面；迎丫頭雖苦，或者熬出來，不打量他年輕輕兒的就要死了！留著我這么大年紀(jì)的人活著做什么！”王夫人鴛鴦等解勸了好半天。那時寶釵李氏等不在房中，鳳姐近來有病。王夫人恐賈母生悲添病，便叫人叫了他們來陪著，自己回到房中，叫彩云來埋怨：“這婆子不懂事！以后我在老太太那里，你們有事，不用來回。”丫頭們依命不言。豈知那婆子剛到邢夫人那里，外頭的人已傳進(jìn)來，說：“二姑奶奶死了?！毙戏蛉寺犃?，也便哭了一場?，F(xiàn)今他父親不在家中，只得叫賈璉快去瞧看。知賈母病重，眾人都不敢回。可憐一位如花似月之女，結(jié)褵年余，不料被孫家揉搓，以致身亡。又值賈母病篤，眾人不便離開，竟容孫家草草完結(jié)。
賈母病勢日增，只想這些孫女兒。一時想起湘云，便打發(fā)人去瞧他。回來的人悄悄的找鴛鴦。因鴛鴦在老太太身旁，王夫人等都在那里，不便上去，到了后頭，找了琥珀，告訴他道：“老太太想史姑娘，叫我們?nèi)ゴ蚵?。那里知道史姑娘哭的了不得，說是姑爺?shù)昧吮┎?，大夫都瞧了，說這病只怕不能好，若是變了癆病，還可捱個四五年，所以史姑娘心里著急。又知道老太太病，只是不能過來請安。還叫我別在老太太跟前提起來，倘或老太太問起來，務(wù)必托你們變個法兒回老太太才好。”
琥珀聽了，咳了一聲，也就不言語了，半日，說道：“你去罷。”琥珀也不便回，心里打算告訴鴛鴦叫他撒謊去，所以來到賈母床前。見賈母神色大變，地下站著一屋子的人，嘁嘁喳喳的說：“瞧著是不好。”也不敢言語了。
這里賈政悄悄的叫賈璉到身旁，向耳邊說了幾句話。賈璉輕輕的答應(yīng)，出去了，便傳齊了現(xiàn)在家里的一干人，說：“老太太的事，待好出來了。你們快快分頭派人辦去。頭一件，先請出板來瞧瞧，好掛里子。快到各處將各人的衣服量了尺寸，都開明了，便叫裁縫去做孝衣。那棚扛執(zhí)事都講定了。廚房里還該多派幾個人?！辟嚧蟮然氐溃骸岸?，這些事不用爺費(fèi)心，我們早打算好了，只是這項銀子在那里領(lǐng)呢？”賈璉道：“這宗銀子不用外頭去，老太太自己早留下了。剛才老爺?shù)闹饕猓灰k的好，我想外面也要好看?！辟嚧蟮却饝?yīng)，派人分頭辦去。賈璉復(fù)回到自己房中，便問平兒：“你奶奶今兒怎么樣？”平兒把嘴往里一努，說：“你瞧去?！辟Z璉進(jìn)內(nèi)，見鳳姐正要穿衣，一時動不得，暫且靠在炕桌兒上。賈璉道：“你只怕養(yǎng)不住了，老太太的事，今兒明兒就要出來了，你還脫得過么？快叫人將屋里收拾收拾，就該扎掙上去了。若有了事，你我還能回來么？”鳳姐道：“咱們這里還有什么收拾的？不過就是這點(diǎn)子?xùn)|西，還怕什么？你先去罷，看老爺叫你。我換件衣裳就來。”
賈璉先回到賈母房里，向賈政悄悄的回道：“諸事已交派明白了。”賈政點(diǎn)頭。外面又報：“太醫(yī)來了?！辟Z璉接入，又診了一回，大夫出來悄悄的告訴賈璉：“老太太的脈氣不好，防著些?！辟Z璉會意，與王夫人等說知。王夫人即忙使眼色叫鴛鴦過來，叫他把老太太的裝裹衣服預(yù)備出來。鴛鴦自去料理。
賈母睜眼要茶喝，邢夫人便進(jìn)了一杯參湯。賈母剛用嘴接著喝，便道：“不要這個，倒一鍾茶來我喝?！北娙瞬桓疫`拗，即忙送上來。一口喝了，還要，又喝一口，便說：“我要坐起來?！辟Z政等道：“老太太要什么，只管說，可以不必坐起來才好?！辟Z母道：“我喝了口水，心里好些兒，略靠著和你們說說話兒。”珍珠等用手輕輕的扶起，看見賈母這會子精神好了些。未知生死，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