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回

作者:徐哲身
第五十三回牛衣對泣不納良言象服加身頻夸怪夢卻說王商果然密囑一位內戚,徑至宮內,拜托那位新封婕妤的李平,保奏其女入宮。李平答稱,此事不能太急,要有機會,方可設法。王商得復只得耐心等候。
豈知事已不及,早被王鳳下了先著去了。
原來第二天忽然日蝕,大中大夫張匡奉了王鳳所使,上書力言咎在近臣,請求召對。成帝乃命左將軍史丹面問張匡。張匡所說的是丞相王商,曾污父婢,并與女弟有奸;前者耿定上書告訐,確是實情?,F(xiàn)方奉詔查辦,王商賊人心虛,夤緣后宮,意圖納女,以作內援。堂堂相國,行為如此,恐怕黃歇、呂不韋的故事,復現(xiàn)今日。
上天變異,或者示警,也未可知。只有速將王商免官,按法懲辦,庶足上回天意,下絕人謀,務乞將軍代奏等語。史丹聽完,即將張匡之言,轉奏成帝。
成帝素重王商,并不相信張匡的說話。王鳳又來力爭,成帝無法,方命侍臣,往收丞相印綬。王商繳出印綬之后,悔憤交并,即日便吐狂血,不到三天,一命歸陰。
朝廷予謚曰戾,所有王商子弟,凡在朝中為官的,一概左遷。那班王鳳手下的走狗,還要落井下石,爭請成帝革去王商世封??偹愠傻塾行┲饕?,不為所動,仍許王商之子王安嗣爵樂安侯,一面拜張禹為丞相。
張禹字子文,河內軹縣人氏,以明經(jīng)著名。成帝在太子時代,曾經(jīng)向其學受《論語》;即位之后,特加寵遇,賜爵關內侯,授官光祿大夫兼給事中,令與王鳳并領尚書事。
張禹雖與王鳳同事,眼見王鳳攬權植黨內不自安,屢次托病乞休。成帝每每慰留。張禹固辭不獲,勉強就職,一切大事,全歸王鳳主持,自己唯唯諾諾,隨班進退而已?,F(xiàn)在雖然升任丞相,并受封安昌侯,因為王商的前車之鑒,更不敢過問朝事了。
越年改元陽朔,定陶王劉康入朝謁駕,成帝友于兄弟,留令在朝,朝夕相伴,頗覺怡怡。王鳳恐怕劉康干預政權,從旁牽制。因即援引故例,請遣定陶王回國。
誰知成帝體貼親心,暗思先帝在日,嘗欲立定陶王為太子,事未見行,定陶王并不介意,居藩供職,極守臣禮;如此看來,定陶王倒是一個賢王。目下后妃皆未生育,立儲無人,將來兄終弟繼,亦是正辦。因此便把定陶王堅留不放,雖有王鳳屢屢援例奏請,成帝卻給他一個不睬。
不料未滿兩月,又遇日蝕。王鳳乘機上書,謂日蝕由于陽盛所致,定陶王久留京師,有違正道,故遭天戒,自宜急令回國云云。成帝已為王鳳所蠱,凡有所言,無不聽從;為了定陶王留京一事,已覺拂了王鳳之意?,F(xiàn)即上天又來示戒,只得囑令劉康暫行東歸,容羅后會。劉康涕泣辭去。王鳳方始快意。
偏有一位京光尹王章,見了王鳳這般跋扈,直上封事,老老實實地歸罪王鳳。成帝閱后,頗為醒悟,因召王章入對。王章侃侃而陳,大略說是:臣聞天道聰明,佑善而災惡,以瑞異為符效;今陛下以未有繼嗣,引近定陶王,所以承宗廟,重社稷,上順天心,下安百姓。此正善事,當有禎祥,而災異迭見者,為大臣專政故也。
今聞大將軍鳳,猥歸日食之咎于定陶王,遣令歸國,欲使天子孤立于上,專擅朝事,以便其私,安得為忠臣!且鳳誣罔不忠,非一事也。前承相商守正不阿,為鳳所害,身以憂死,眾庶愍之;且聞鳳有小婦弟張美人,已嘗適人,托以為宜子,納之后宮,私以其妻弟。此三者皆大事,陛下所自見,足以知其余。鳳不可令久典事,宜退使就第,選忠賢以代之;則干德當陽,休祥至而百福駢臻參等辭。
成帝見王章講得似有至理,欣然語之道:“非君直言,朕尚未聞國家大計?,F(xiàn)有何人忠賢,可為朕輔?”王章答道:“當世忠良,莫如瑯琊太守馮野王了?!背傻垲h首至再。王章退出。
這件事情,早已有人飛報王鳳。王鳳聽了,頓時大罵王章忘恩負義,便欲俟王章入朝的時候,與他拼命。還是盲杜足智多謀,急勸王鳳暫時容忍。說著,又與王鳳耳語數(shù)句,王鳳方才消了怒氣,照計行事。
說到王章這人,卻有小小一段歷史。他的小字,叫做仲卿,籍隸泰山郡,巨平縣。宣帝時代,己任諫大大之職。元帝初年,遷官左曹中郎將,曾因詆斥中書令石顯,為石顯所陷,幾遭不測,有人營救,方得免官,保全性命。成帝聞其名,起為諫大大,調任司隸校尉。王鳳籠絡名臣,特薦舉他繼王尊為京光尹。
王章少時家境極寒,游學長安,其妻閔氏,相隨不離左右。
王章一日患病,困臥牛衣之中。什么叫做牛衣?編成亂麻為衣,用之覆蔽牛身,這種東西,古代俗稱,叫做牛衣。當時王章自恐將死,與妻訣別,眼中落淚不止。
其妻閔氏,甚是賢淑,一見王章這樣的無丈夫氣,不禁含嗔,以手拍衣道:“仲卿太沒志氣!滿朝公卿,何人及汝學業(yè);今汝一寒至此,乃是命也!
至于人生疾病,本屬常事。為什么嚶嚶不休,作兒女之態(tài)耶?“王章被他妻子這樣一說,頓覺精神陡長,病便漸愈。
及至慢慢地做到今職,雖為王鳳保薦,心里不直他的為人,每欲奏劾,苦無機會。近見王鳳逼走劉康,成帝也為屈服,于是忍無可忍,繕成奏牘,函封待呈。其妻閔氏知道此奏必攖王鳳之怒,倘因參之不倒,必有大禍,趕忙阻止王章道:“人當知足,君今貴了,獨不念牛衣對泣的時代么?”此時王章已是義憤填膺的當口,哪里還顧利害,竟搖頭答復他妻子道:“此等大事,斷非女子所知,亦非女子所應言的。汝去料理中饋,切勿阻止乃公事?!贝慰?,把折呈入;又次日,奉詔入對。
因為奏對稱旨,接連又召入數(shù)次。
王章正在感激成帝的知遇之恩,不料大禍臨頭,居然被他妻子料著。那時王鳳聽了盲杜之計,一面上書辭職,一面入求太后。太后本是女流,只知娘家兄弟為重;至于國家大計,并不在她心上。自從王鳳哭訴以后,太后終日不食,以淚洗面。
并且時時刻刻叫著先帝名字,怪他何故不來引她同死。成帝見了,自然大驚失色。起初還不知道為了何事,后來暗中打聽,方才知是為的王鳳辭職的事情,趕緊下詔慰留王鳳,勸速視事。
太后尚不罷休,定要懲治王章誣告之罪,暗使尚書出頭,嚴劾王章黨附馮野王,并言張美人,受御至尊,非所宜言。成帝沒法,只好把王章下獄。其妻閔氏,尚是徐娘,其女慧嬌,年僅十二,一同被逮。隔室而居。王章入獄之后,始悔不聽婦言,好好的京兆尹不做。反而身入囹圄,妻女被累,既憤且懼,不到數(shù)日,乘人不備,仰藥自荊他的女兒慧嬌,睡至黎明,偶聞隔室獄吏檢查囚犯,所報數(shù)目,料知其父已死,慌忙喚醒她娘,邊哭邊說道:“父親必已自盡了!”閔氏聽罷,也吃一嚇道:“我兒何以知道汝父自盡?快快告知為娘!”
慧嬌道:“每日黎明,獄吏必來檢查囚犯一次,女兒昨前兩天,聽得獄吏在門壁所報囚犯名數(shù),卻是九個;方才女兒聽得所報的數(shù)目,只是八個了。吾父性剛,必已氣憤自殺。”閔氏忙去問知獄卒,果被其女猜著,一時慟絕,暈了過去?;蹕蓪⑺龁拘选ih氏猶長嘆了一聲道:“汝父不聽吾勸,如此下場,豈不可慘!為娘與汝,就是蒙恩赦罪,弱質伶仃,將來依靠何人呢?”閔氏與她女兒,尚未說完,忽見獄吏進監(jiān)向她說道:“汝等二人,業(yè)已判定充戍嶺南合浦地方,所有家產(chǎn),籍沒充公?!遍h氏母女,只索含悲起解。及至合浦,幸可自由,閔氏便與其女,采珠度日。原來合浦,地近海邊,素產(chǎn)明珠。遠省人民,雖不充配,到那里謀生,因而致富的人數(shù),不知凡幾。
閔氏既在那里十多年,倒積蓄了許多錢財。后來遇赦回里,尚不失為富人,不必說她。
當時馮野王在瑯琊任上,聞得王章薦己獲罪,恐怕受累,即上書告假。成帝允準。
王鳳又嗾令御史中丞,奏劾野王擅自歸家,罪坐不敬,應即棄市。成帝心里本是明白,因為不肯違忤太后,只好眼看這班人,尋死的尋死,乞假的乞假;既有御史中丞奏參野王,但將野王革職了事。不久,御史大夫張忠病逝,王鳳又保他的從弟王音為御史大夫。王姓一門,均登顯職。那時王鳳之弟王崇,業(yè)已去世,此外王譚、王商、王立、王根、王逢時五位侯爺,門庭赫奕,爭競奢華,四方賄賂,陸續(xù)不絕于途,門下食客數(shù)百人,互相延譽。惟有光祿大夫劉向,委實看不過去,上書于成帝道:臣聞人君莫不欲安,然而常危;莫不欲存,然而常亡;失御臣之術也!
夫大臣操權柄,持國政,鮮有不為害者,故書曰:“臣之有作威作福,害于而家,兇于而國。”孔子曰:“祿去公室而政逮大夫,危兇之兆也?!?br>今王氏一姓,乘朱輪華轂者二十三人,青紫貂蟬,充盈幄內。大將軍秉事用權,五侯驕奢僭盛,依東宮之尊,假甥舅之親,以為威重。尚書九卿,州牧君守,皆出其門。稱譽者登進,忤恨者誅傷;排擯宗室,孤弱公族,未有如王氏者也。夫事勢不兩大,王氏與劉氏不并立,如下有泰山之安,則上有累卵之危。
陛下為人子孫,守持宗廟,而令國祚移于外親,縱不為身,奈宗廟何!婦人內夫家而外父母家;今若此,亦非皇太后之福也。
明者造福于無形,銷患于未然,宜發(fā)明詔,吐德音,援近宗室,疏遠外戚;則劉氏得以長安,王氏亦能永保;所以褒睦內外之姓,子子孫孫無疆之計也。如不行此策,齊田氏復見于今,晉六卿必起子漢,為后嗣憂,昭昭甚明,惟陛下留意垂察!
成帝見了此奏,也知劉向忠心,便將劉向召入私殿,對之長嘆道:“君言甚是,容朕思之!”劉向聽了,叩謝退出。
誰知成帝一時莫決。因循了一年多,王鳳忽得重病,成帝就大將軍府問候,執(zhí)了王鳳的手道:“君如不起,朕當使平阿侯繼君之任?!蓖貘P伏枕叩謝道:“臣弟譚與臣雖系手足,但是行為奢僭,不如御史大夫音,辦事謹慎,臣敢垂死力保?!?br>成帝點頭允諾,安慰數(shù)語,命駕回宮。
翌日,王鳳謝世,成帝即準王鳳之言,命音起代鳳職,并加封為安陽侯;另使王譚位列特進,領城門兵。王譚不得當國,便與王音有嫌。無奈王音雖是大權在握,卻與王鳳大不相同,每逢大小事件,必奏明成帝而行。如此小心翼翼,王譚還有何法尋他的錯處呢?
成帝亦因此得以自由用人,遂擢少府王駿為京兆尹。王駿即前諫大夫王吉之子,夙負才名,兼諳吏治。及任京兆尹,地方無不悅服,都說他與從前的趙廣漢、張獻、王尊、王章等人,同為名臣。那時人稱王尊、王章、王駿為三王。于是就有童謠道:“前有趙、張,后有三王;國家有事,遇難成祥?!背傻奂纫蛩姆綗o事,詔書稀少,樂得賞花飲酒,安享太平。
從前許后專寵,廷臣總怪許后恃寵而驕,害得成帝沒有子息。其實許后當時色藝兼優(yōu),成帝又是風流君王。許后獻媚,不過十之二三,成帝愛她美麗,倒有十之七八,如何好怪許后呢?后來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許后的花容月貌,已經(jīng)漸成黃臉婆子,成帝憐愛她的心理,也從那些青春而去。
就是那位班婕妤,也不及從前。成帝除此二人以外,只有王鳳所進的張美人了。
這樣的混了年余又覺無味起來;于是舍正路而勿由,日夜的和一個嬖人張放形影不離。
張放就是聽了女巫之言,竟把犯婦十名,洗剝干凈,打算投入中流獻與河神作妾媵的。雖被奏參,成帝愛他貌如處女,罰俸了事。前者成帝上有許后,下有班、張二美,所以對于張放,不過偶為之,近來是竟以張放作姬妾了。張放明明是個男子,他既肯失身事人,還有什么品行呢?
張放有一夜與成帝有事已畢,又向成帝獻策道:“長安北里甚伙,其中美妓最多,陛下何不改換衣衫,臣陪陛下私出游玩,定多妙趣;可惜大將軍要來干涉,似有未便?!背傻勐犃耍从檬种笍椫鴱埛诺拿纨嫷溃骸皭矍湮饝?,現(xiàn)下的大將軍,不比從前的那個大將軍了。他與太后較疏,不敢入宮多嘴,我們盡管暢游就是?!?br>張放聽了,自然大了膽子,天天導了成帝去作狎邪之游。
一次游到一家名叫櫻桃館的妓院,見著一個舞女名喚春燈,妖淫怪蕩,確在宮中后妃之上。這個春燈,昔年曾作一個怪夢,她夢見的是無端象服加身,居然做了正宮娘娘。她這一喜,當然非同小可,誰知忽然將她笑醒轉來,她便認為這個怪夢,定非尋常,秘有應驗,因此常常的把這怪夢,說與同院的姊妹們聽。起初的當口,大家聽了也認為奇怪。于是一院之中的妓女,口有所言,言她這人;目有所視,視她這人。她也以此自豪,弄得她的那位鴇母,竟以娘娘稱她。后來還是一位稔客,勸她們不要這般冒昧,若被有司知道,就好用造反的罪名辦你們。大家聽了,當然害怕。復見沒甚效驗,都又絕口不提。
春燈也知被夢所騙,只好偃旗息鼓,閉口不談。不意這天忽然光臨二位嫖客:一個是龍行虎步,相貌堂堂;一個是粉裝玉琢,豐神奕奕。春燈雖與這位相貌堂堂的客人有了交情,可是不知他的真姓實號。有天晚上,春燈等得這位客人睡著之后,悄悄起來偷查他的衣袋,有無什么憑據(jù),俾作研究的資料;誰知突見一顆小小印章,直把春燈嚇得魂不附體。
你道她所見何物?乃是皇帝的私章。此時春燈又喜又懼:喜的是若是真正遇著皇帝,從前一夢,已有奇驗,將來說不定真能象服加身了,怎么不喜?懼的是此人若是假扮皇帝,自己就有窩藏叛逆之罪,娘娘不能做成,身首倒要分家。怎么不懼?
春燈卻也乖巧,仍將那顆印章,納入袋里,不去動它,每日留心這位怪客的舉動。
事有湊巧,第二天大早,春幻正在后房有事,正房里面,只有怪客一人睡著。
陡然之間,只聽得那個標致客人,急急忙忙地奔進房來,走至床前,輕輕地叫了一聲:“萬歲快快醒來!太后宣召,業(yè)已多時了。”同時又聽得床上客人,驚醒轉來,似露驚慌之狀地答道:“不得了!了不得!朕出宮私游,如被太后知道,豈不大受譴責?”說著,匆匆下床,似乎要走的樣子。春燈此時已知這位皇帝并非贗品,趕忙奔出后房,撲的向床前跪下道:“臣妾罪該萬死,不知陛下駕臨?!敝灰娔俏豢腿?,含笑答道:“汝既識破朕的行藏,務必代朕守秘,稍緩時日,朕當派人前來迎汝入宮便了?!贝簾袈犃?,喜出望外地叩頭謝恩,恭送圣駕出門。春燈等得成帝走后,日日地望成帝派人來接;哪知一直等了兩三個月,影蹤毫無,于是一急而病,一病而死。陽世不能再作皇后,或者在陰曹守候成帝,也未可知。
那末成帝為什么言而無信的呢?起初在成帝的心理,原想把春燈納入后宮。后來又是張放上的條陳,說是春燈這人,究是娼家妓女,若進后宮,日子一久,總要露出馬腳來的;陛下倒不要緊,可是臣的吃飯東西,便要搬家了。成帝也以為然。
春燈的一條小性命,就被張放這一句說話斷送了。成帝既然拆了那個春燈姑娘的爛污,他老人家只好躲在深宮,當然不來重訪枇杷門巷,終日無事,便帶著張放在甘泉、長楊、五祚諸宮,東闖西撞。成帝有時穿著便衣,那班監(jiān)不認識他的,他只詭說是富平侯的家人。好好一位皇帝,情愿冒充侯門家奴,豈不是樁笑話!正是:狐兔迷人非怪事,君臣放浪乃奇文。
不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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